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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女屍 第二章

湖上女屍

第二章

「警察先生,這麼晚了,我本不想打擾您,」她說著,兩眼掃過警員的汗衫和短褲,臉部肌肉不由得連著抽搐幾下。「可是,我認為您會同意,剛才我所發現的東西,其嚴重程度應該有充分的理由讓我來打擾您。」
她那咬字清楚的上流社會腔調令人生厭,含有自誇的意味。二次大戰之後,她好像就開始在本村居住了,但卻一直沒有融入這個村子成為本地人,可能她根本就不想吧。
不知所措地又過了幾分鐘之後,他們原來的孤離感便由雜遝的行動所取代,其繁囂程度,這位年輕警員只在過去受訓的影片中看過。一輛巡邏車、兩輛大的廂型警車、一輛迷你巴士從草地上開過來,至少有十二名人員下車。湖邊地區立刻用白色帶子隔離管制,並加弧光燈照明。兩名高級巡官走近屍體,站在旁邊討論起來,接著,兩名犯罪現場警官加入。不久,法醫小組也抵達,攝影師照了幾張像之後,便用布蓋住屍體。春雀-史密斯小姐被帶到迷你巴士那邊說明如何發現屍體。巡官們對她那雙綠色威靈頓靴子的興趣高過於她那番對死者的推論,他們向她商借那雙靴子拍了照,並打算用它來打紙型。最後,她被載回塞吉莫警員的家。
她丈夫嘆口氣,將兩腿挪離沙發,然後起身走到窗邊向外望。
哈里下樓時,雪莉看他正在穿毛衣,便說:「我以為你上樓是去穿長褲。」
「從某個籬笆門進去。」
「我有命令在身,」他一板一眼地說。「而且我必須要求您合作。」
他摸摸下巴,雖然努力裝成平靜的樣子,脈搏卻不禁搏動起來。進入警界六個月以來,他還不曾被派去處理屍體。
他告訴她,警方協助人員已經上路來此,他很快便可以送她回家。
老師對同學講述那個故事,用意在舉例說明:畫家對繪畫主題表現得過度忠實。當時,塞吉莫記得自己呆立在那幅畫前,直到老師在隔壁展覽室高聲喊他的名字,他才離開。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畫死人的畫,而死亡之於兒童,是如真似幻般迷惑人的。而今,面對一具溺斃的真屍體,他才終於真正弄懂,學生時代參觀的那幅前拉斐爾畫九_九_藏_書派的畫是何等的理想化:畫中女孩不僅穿戴整齊,她的兩隻手和臉孔也都優雅地浮在水面上。而眼前這個溺斃的真女屍,臉孔因頭部重量的牽引而潛在水中,腹部高高地浮出水面,而且已經浮腫;胸部肌膚也已起皺,兩手則因沉在水中,所以完全看不見。
屍體浮在離他們十尺不到的蘆葦叢中,在手電筒照射下,看得出那地帶長著濃密的藍綠色水草。毫無疑問,是一名女子,臉朝上,長發四散在水中,其中一綹橫過脖子。白皙的肌膚斑斑點點地散貼著小小的種子莢,但身上看不出明顯的傷痕。這女屍令塞吉莫想起參加學校的倫敦遠足時所看到的一幅畫:一名躺在蘆葦間死去的女子,顯然是溺斃的。那幅畫令他印象深刻的原因是,記得老師當時說畫中模特兒每天被迫躺在畫家工作室的浴缸中數小時,有一天畫家竟忘了給保持浴缸水溫的油燈添油,結果使該名模特兒因而染病,她雖然沒有立刻死亡,但確實因而減短了壽命。
雪莉卻認為,這隻強悍的老鳥不可能做此想像。假如她說她發現一具屍體,就必定真的有屍體。
「你如果不設法攔住,她會再度漂走。」
「是個女的。」
他把手電筒遞給她,同時順著她高舉的方向看。光線照到了水面上一個白色物體。
他按捺住不悅,高持手電筒,慢慢照射過一大角落。
「是這地方嗎?」
位於耶佛F分隊的值班巡官,根據塞吉莫的無線電報告摘出重點。僅是「赤|裸」兩個字,便教人產生全然的警戒。在湖上發現裸屍,差不多可以立刻將意外溺水或自殺排除在外。
打開屋門,他立刻認出訪客:春雀-史密斯小姐;她獨居在村子遙遠一端的一間老宅內。她已七十高齡,挺直的腰桿,一頂愛爾蘭人的提洛爾式帽子如影隨形。那頂帽子歷經歲月,原來的深褐色已經褪成一種與本地暗粉紅色岩石十分搭調的色澤。
塞吉莫不得不違背上級的指示,因為,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從車上掛電話的,不想承認他竟笨得把無線電留在車上。所以講完電話,他迅速離開車子,大踏步走回湖邊。
「屍體?九_九_藏_書
「在哪兒?」
「別碰!」塞吉莫制止她。
「但那些門只准釣客進出。」
他推開一扇籬笆門,兩人小心翼翼地走到水邊。
「您是說人的屍體嗎?」
塞吉莫急促吸了口氣。
「您一定嚇壞了吧!」雪莉說道,指在湖邊發生的那件事。「要不要喝點什麼壓壓驚?」
「是啊。」他出神地應道。
「不行——這是辦案的程序。您又不是辦案人員。」
兩隻暹羅貓從屋外暗影徑自走入小屋,並跳到哈里剛才落坐的溫熱位置上,好像那是預先為它們安排的。
「我關了你的手電筒,替你省省電池。」
春雀-史密斯禮貌地謝謝她,並拒絕。
「我寧可不那麼快回家,」她說。「我想幫忙。」
黑暗中,春雀-史密斯小姐站在屍體旁邊,神態莊嚴無懼。
她抬頭一望,並微笑。
就做為一個稱職的警員,他徵詢春雀-史密斯小姐應在何處停車。
經過二十分鐘搜索的結果,春雀-史密斯小姐愈來愈浮躁,塞吉莫警員則愈來愈沒耐心。兩人沿湖岸前進,他用手電筒照照手錶,凄慘地想到:雪莉獨自一個人在小屋陪伴兩隻不討人喜歡的貓咪,而自己則隨行侍候這位漫不經心的老小姐。已經快十一點半了,周末晚上竟如此度過!他不耐地拿著手電筒大幅度快速照遍水面,彷彿想證明此行任務徒勞無功。不幸的是,春雀-史密斯小姐就在這時說:「在那兒!」
「最好麻煩您帶我去看看。它……她就在附近嗎?」
他一個人吃力走向遠處,但那邊除了一窩鴨子呱呱呱發出抗議的叫聲以外,什麼也沒有。
哈里·塞吉莫倒不那麼確定。他開車載了春雀-史密斯小姐一同前往湖邊。行駛約半哩路后,他認真揣測起來:史密斯小姐可能是想打破日常平靜無波的生活,以換取免費的刺|激,才這麼做的。獨居老婦編撰誇大不實的故事,結果浪費警方時間,乃眾所周知的常事。假如眼前這位也是如此,他最後一定不免肝火上升。而經過這一折騰,他確定雪莉是不會想和他雲雨了。因為不管湖上究竟有沒有東西,提到屍體這個插曲就夠讓她的想像力蒙上陰影了九九藏書,而且到時候無論他做什麼或說什麼,都無法令她放鬆。
「奇怪,現在看起來很不一樣。」她說。
塞吉莫看到遠處出現警車的號示燈時,頓時鬆了口氣。他把手電筒舉到頭上,大幅度揮動。
他在道路盡頭停車。兩人下車,穿越一大片草地,他拿著手電筒在前面引路。秋谷湖區由低矮的籬笆圍著,籬笆的那邊,一叢叢蘆葦在微風中搖曳,手電筒一照射,顯得鬼影幢幢。從蘆葦叢的間隙可以看見低平的湖岸。
「你說你碰了屍體?有必要嗎?好的,小夥子,你待在原地,就照我說的意思,站在原位,不要踐踏地面,別再碰屍體,別抽煙、梳頭、搔蛋蛋,什麼都別做。」
「他們一定需要鑒定她的身分,」她沉思道。「我雖然不是福爾摩斯,但已經有幾個要點可以告訴他們了:她已婚,相貌傲人,常穿夾腳鞋。而且我認為她是紅頭髮。你起初把她弄上來時,頭髮乍看像深褐色,但瞧仔細一點的話,其實是很好看的栗紅色。你認為我講的可對?」她打開手電筒,彎腰欣賞死者的臉,宛如那張臉完全沒有因為長時間浸水而變形。「難怪她任頭髮長得那麼長。」
「少食古不化了,剛才是你把她拖出水面的,現在多摸一下頭髮也沒什麼大不了。」
同一個周末的晚上,十點半剛過,警員哈里·塞吉莫與他太太雪莉在家裡看恐怖片錄影帶。他們家在畢薛薩頓的連排住宅當中,位在秋谷湖東側。直到這天下午六點,塞吉莫警員才卸下勤務。他那長長的身軀沿著長沙發伸展開來,光光的腳丫子超出了一大節。在這個悶熱的晚上,他換上黑色汗衫和短褲。他左手拿著一罐麥芽苦味啤酒,右手不時輕撫雪莉的頭:不經心地拉起一卷黑色鬈髮,然後放手感受它彈回去。雪莉淋浴后,身上只穿件白色棉質睡袍,斜坐在地板上,背倚著沙發。她合上兩眼。她已經沒有興趣繼續看影片了,但她並沒有制止哈里繼續看;如果看完影片以後能使他在床上緊緊貼著她,一如往常他看完恐怖片之後那樣的話,她實在沒什麼理由制止丈夫繼續看。其實,她懷疑他比自己更怕看恐怖片,但對九_九_藏_書自己的丈夫實在不該有這種想法,尤其當他偏巧又是個警察。因此,她耐心等候影片結束。反正帶子也不會太長了,因為哈里已經按過幾次快轉鍵跳過沉悶的對話。
「隨你吧。」她挺直身子,接著用手電筒為她的推論佐證。「親愛的華生(神探福爾摩斯的朋友),你看她左手有婚戒痕,還有,腳趾甲和手指甲都塗蔻丹,緊夾的腳趾頭以及泛紅的腳跟,這些都不是農家女或女性主義者會有的。警方人員呢?他們現在應該到了呀。」
「待會兒說不定得下水撈東西,對不對?」他回答。雪莉聳聳肩。
他舉腳往前踩,感覺那隻腳沉入軟泥中。
但是阻擋不了她的。如她這般性格,以前是穿著長裙攀登馬特含恩峰,或用鐵鏈把自己縛在鐵欄杆上的(本世紀初,女權運動者示威抗議的方式之一,是把自己綁在馬路邊的鐵欄杆上)。
「我想,我們走過去看看無妨。」她說。
塞吉莫本來想說:屍體即使漂走了,也還是在湖中。但無論如何,他需要春雀-史密斯小姐協助,所以他邀請她入內稍候,自己則飛奔上樓,拿件毛衣和個人無線電。
「年輕人,你們很高興碰到這種機會吧。」
「在湖上,假如還沒有漂走的話。」
就門廊那盞燈,他看不清楚來人。
「我們是在找一具屍體,小姐,」塞吉莫警員提醒她。「既然如此,就要徹底找。」
但她早已將一綹頭髮置於拇指和食指間。
「沒錯。」
沿岸前行五十碼的地方,蘆葦長得特別高。
「來摸摸看這多麼細緻的頭髮,別那麼拘謹了。」
「隨便你,」她的口氣里有著不祥與無所謂。「我根本不曉得我們現在身在何處。」
塞吉莫本人也沒有耽擱多久。他做完筆錄,把泥濘的運動鞋交給法醫,等他們交還鞋子之後,便離開現場,開車回家。午夜過幾分鐘,他到家時,春雀-史密斯小姐與她的兩隻貓還在他們家。凌晨一點三十分,她還沒走,一邊喝著可可一邊回憶大戰期間她在野戰醫院服務的日子。照她生動的描述,猝死病人對她而言有無窮的樂趣,但對哈里·塞吉莫可不然。雪莉好意要衝杯可可給他,他回絕九九藏書了,反倒上樓去找消化不良藥片。明天一早八點,他還得當班。
「瞧瞧你的運動鞋變成什麼樣子啦!」她說。
他又折返。
於此同時,雪莉起身向春雀-史密斯小姐問候晚安。史密斯小姐回應問候的聲音,等於明白表示:她個人認為,一位值得旁人尊重的女子,實在不應該在卧室以外的地方穿著睡袍。
「假如你打算走過每一塊蘆葦叢,我們只好整個晚上都耗在這裏了。」她直率地說。
「一具屍體。」
「我又沒幹擾到他們。」她笑一笑說。「我不會告訴別人你違規。」
「您是怎麼下去湖邊的呢?」他問。
「多謝您這麼有心,小姐,」塞吉莫說。「但警務署刑事偵察課實在不需要外來的任何協助。」
他從門邊架子上取下手電筒,努力以自制的聲音說:「拜拜,愛人。」他輕吻雪莉,為了讓老婆安心,乃在她耳際說:「我猜是她想像的。」
「您一定還有些印象,當時您是怎麼注意到屍體的?」
正當影片的小提琴配樂漸漸高揚到刺耳的強聲時,塞吉莫夫妻倆都聽見前門的敲門聲。雪莉恨恨地說道:「我簡直不敢相信!都什麼時間了。」
「當時還有點天光。」
「那是什麼東西?」接著,他喃喃道:「您說對了。」
春雀-史密斯小姐繼續說明:「剛才我在湖邊溜貓,人們不相信貓咪喜歡被帶出去散步,但我的貓卻喜歡。每天差不多這個時間,我會把我養的兩隻貓一起帶去湖邊走走。它們堅持這個習慣,假如我不帶它們出去,它們就不讓我睡覺。」
「您發現了什麼東西呢?春雀-史密斯小姐。」塞吉莫警員包容地回答。
「那邊像不像?」
「手電筒給我。」她說。
「您最好待在原地。」他告訴春雀-史密斯小姐。
「是的,沒錯。是個女的,身上一|絲|不|掛,真可憐。」
「我們來這裏就是要看看的,小姐。」
「不過,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幫我看那兩隻貓。」她說這話的語氣,彷彿是對雪莉施予一項恩賜。「你不介意有貓咪與你做伴吧?」她沒有停下來等候雪莉回答,便徑自走到門邊,向外呼喚:「來,來,進來。」
「起風了。」春雀-史密斯小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