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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 第二章

審判

第二章

「還去了別的地方吧?」
德納·狄卓克生穿著一襲深綠色套裝,兩手緊扣在膝蓋上,坐在被告席上聆聽,一頭褐發緊緊地挽在腦後。也許是想嚇阻外界對她私通別人丈夫的猜測,所以外表的印象是一重要的考量因素,她的律師想必曾建議她穿得正經一點。戴蒙認為,連月來監禁在拘留所,在德納身上留下了痕迹:她胖了,雖然胖得不多,但已足夠為她的臉增加一份斷然的認命神情,這神情加上無精打採的坐姿,暗示她已準備接受長時間的牢獄判決。
「教授,我們剛談到,你的已故妻子對你與被告偶而見面的反應。關於這一點,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你太太怎麼說?」
接著是例行的詢問,試圖彌補被檢方破壞的部分。賈克曼竭盡全力。
「只是暗示嗎?」
「所以你不得不相信你太太有意殺你?」
審判暫停一下,讓陪審團比較分析結果的照片。
「她不適合參加,因為她不是來參加社交活動,而是來澄清一項誤會。」
「是告別禮物嗎?」
「去看一場板球賽,另一次去參加汽球節慶。」
「她習慣扭曲每件事。」
「為什麼?是不是有什麼原因使你不希望她參加派對?」
「假如有某個人惡毒地希望讓人錯以為那輛車子是用來載送屍體的,那麼他或她,可不可能把一些皮膚碎屑和毛髮放進行李廂內藉此誤導你?」
「顏色有差別?」約伯·馬各爵士正在問他的證人。
「你們在被告駕駛的賓士車行李廂內找到毛髮和皮膚,經過分析之後,得到它們的基因了嗎?」
被告律師起身抗議約伯爵士顯然在詰問證人。於是乎,兩方律師及法官為了法律細節爭論了幾分鐘。
「毒品?在此之前我怎麼沒聽說有人提到毒品。約伯爵士,檢方知道這件事嗎?」法官打斷道。
「關於在車內找到的皮膚和毛髮,你還有別的話可以告訴本庭嗎?」
「是的。」
根據供應病房報紙的經銷商表示,皇家聯合醫院對報紙品質的要求不高,因此,有關審判頭一天的消息,戴蒙只能從病房康樂室里的小報獲得。這些小報,除了刊登好幾張婕瑞·史努的漂亮照片,以及斗大的「發火婕瑞的最後數小時」的明顯標題故事以外,只有少得可憐的法庭審判的過程。戴蒙好不容易才由數份小報拼湊得知:德納不服罪;八男四女被選為陪審團;檢察官約伯·馬各爵士——女王御用的大律師,同時也是法庭里裡外外眾所周知的「螯子」——首先報告本案綱要,最後提出殺人罪告訴。報告中提到普特尼水壩的意外事件,導致德納·狄卓克生與賈克曼夫婦認識。報告中描述狄卓克生太太為單身母親——有家報紙寫成「絕望的德納」——吃力撫養兒子之餘,還盡全力賺取兒子就讀私立學校的學費。夏季那幾個月,賈克曼對男孩表現出父親般九_九_藏_書的慈愛,埋下了此一動機的種子——「孤獨母親的計謀」——該動機因德納發現賈克曼夫妻婚姻有問題,而得以滋長。報告強調,德納全心尋找珍·奧斯汀的信函,做為送給賈克曼的禮物,那段時間很重要;同樣重要的是,賈克曼太太到她家惡意拜訪的那段插曲——「婕瑞對丈夫不忠的憤怒」。報告中指出,德納承認,由於聽說信函遺失,她在凶殺案發生那天的早上曾去賈克曼家。動機與時機經過記者這麼一編寫,在讀者看來,其生動程度有如本人置身法庭。
「那地點適合談話。」
賈克曼滿臉通紅。假如他原本有心幫德納的話,這下子反而弄巧成拙了。
「庭上,我本來打算稍後傳喚一名警方證人,到時候必然會提到這件事,但我現在不想誇張它的重要性。」
帕丁頓斷然答覆:「不可能。皮膚樣本的形狀和所在部位,與屍體曾在行李廂內抬進抬出說法完全符合。它們不但符合,而且混雜著內層襯裡的纖維,這完全一如所料。依我看,這種效果是不可能經由人造而來的。」
「庭上,本庭想要證實的是:在發生兇案的卧房裡,被告所穿的正是那件外套。再加上在卧房裡發現的毛髮樣本及皮膚組織樣本,並根據去氧核糖核酸的分析,這項證據是檢方起訴的基礎。」
賈克曼的慘況又持續了一個小時。約伯爵士還想要賈克曼承認一件重要的事:婕若爾汀曾去德納家,指控她拿兒子做餌。他還引導賈克曼回述案發之前那個周末的事,重點在於:德納以珍·奧斯汀的信函做為禮物。
「各方面都吻合。」
「那個友誼持續了整個夏天?」
「坐下。」法官說。「約伯先生,你沒有必要做那種評論。」
「那幾次出遊,你都親自送小馬修回他母親那裡?」
帕丁頓十分明白她的意思是什麼。這是一種轉移注意的辯護法,特別在陪審團面前提出來,以防他們受警方錯誤的說詞影響。
「哦,後來她表示得比較明白。」
「為了有助於法官的判決,你能說明一下這種檢測的重要性嗎?這就是一般所稱的基因特徵學,不是嗎?」
「我檢查過。檢查日期是十月十一日。我從汽車行李廂內取得皮膚和毛髮樣本,並送去做去氧核糖核酸的分析。」
由這樣的報告大綱看來,檢方所提的告訴,顯然令人生畏。同樣的,小報對德納的敵意也令人生畏。雖然長久以來,戴蒙已不再相信無偏見的報告,但是,看見兩篇特別報導的文章,都大力頌揚基因特徵學,認為那是絕對正確可靠的辦案方法,他不由得感到火大。儘管文章中沒有直接指涉賈克曼凶殺案,但一名報紙編輯會在一個重大刑案開庭當天選刊這樣的文章,其中的含意夠清楚了。其中一家報紙甚至跨頁刊出四十張警察局裡的檔案相片,是read.99csw.com過去兩年藉由去氧核糖核酸的分析而破案的兇手及強|暴犯。
「我當時以為是告別禮物。因為在我太太和狄卓克生太太之間發生不愉快的事之後,我想,繼續見那男孩是不可能的。」
被震驚得呆了一下之後,那位護士才說:「我們得去請示修女的意見。」
「那兩封深具價值的信函,她要你把它們當做禮物收下?」
「她必定感覺欠你什麼吧?」
「你是說『亂講』還是『亂|交』?」約伯爵士說。
賈克曼被引誘到深水中,自然慌亂掙紮起來。
「皮膚微粒呢,你們共找到多少?」
法官——是一位厭世的威爾斯人——插嘴道:「約伯爵士,監於我對法醫化驗所的發現有著不可抑止的興趣,我必須知道,你這麼個問法用意何在?」
「哦,哦,教授,」約伯寬容地笑著說。「我謹慎地避免暗示後來可能發生的關係,但你既然提出來了……假如我們說那個精神關係後來進一步滋長為友誼,可對?」
「但這件事,你選擇不報案?」
十一點半,他坐在布里斯托皇家法庭的公眾席中,聆聽傑克·梅林醫師提出的證據報告。這位病理學家一如往常的慎重,拒絕指明死因。雖然檢方表示,窒息是可能的死因,他也僅僅表示窒息死亡與法醫的各項發現並沒有不符。屍體解剖后,法醫篩檢的一大方向是朝著毒物,檢測是否因毒品或酒精緻死。篩檢由內政部法醫化驗所執行,結果為陰性反應。梅林認可交叉檢查開啟了一個適當的分析點,但在水中浸泡一個星期以上的屍體探樣,卻有可能得不到什麼重大的線索。不過,他相信死者不大可能是因毒物而致死。
「也就是你太太被殺那天?那個星期一早上,你有什麼事必須對狄卓克生太太說?」
「我全然收回,庭上,並向法庭道歉。」接著,約伯又流利地補充說:「現在我們要談被告所駕的那輛賓士車。帕丁頓先生,你檢查過那輛車嗎?」
「是精神上的友誼關係。」
「沒錯,透過這個分析,可以得出每個人的基因,而世界上每個人的基因,除了同卵雙胞胎以外,都是獨一無二的。大家熟知的去氧核糖核酸基因元素,可以由血液、皮膚、精|液或髮根中抽取,再進一步分析其中的成分。一種叫做抑制酵素的化學物質可以將這些成分轉變為不等的小部分,再利用電氣泳動將之貯存在個別的骨膠內,接著用放射性探測裝置使其顯影在X光底片上,產生有如超級市場條碼一樣的黑色線棒。」
戴蒙感覺自己的身子由外到內一陣疼痛。這是辯方的大災難。假如賈克曼把婕若爾汀最不堪入耳的話講出來,倒還好些,但他這樣不願明講,等於確認他和德納是情人。
「完全確定。」
「她暗示我與狄卓克生太太有染。」
「她曉得我們的事。那次電話是read.99csw.com她接的。」
「謝謝你。」
「有證據嗎?」
「是的——但假如證明它們是真跡的話,我打算展覽結束后還給她。」
「那麼多。這個發現有沒有意味什麼呢?」
「是的。」
「你接受了那兩封信?」
繼梅林之後上證人席的是另一名法醫,名叫帕丁頓。入席后,他就約翰布萊登宅邸卧房發現的一些纖維,羅羅唆唆地講了一大堆。彼得·戴蒙的注意力因而轉到別處去了。
「事實上是要去旁聽謀殺案的審判。」戴蒙說。
「是的。」
「沒有錯。她精神不穩定,至少我當時看來是如此,但現在我知道她——」
「星期一早上,我打電話給她。」
賈克曼宣誓之後,約伯爵士溫和地引導他說明數星期前,他向戴蒙供述的筆錄中曾提及的婚姻狀況。值得稱讚的是,他堅守原版的說法,承認他與婕若爾汀關係不佳——爭吵、非難的情形日益增加,其中有些部分,將成為明天報紙上吸引人的文字,特別是婕若爾汀火燒涼亭那一段。
「確實是的,」那位法醫回答。「那件外套的深紅色或褐紅色是經由自家染色而成的,與被告家中一件套頭毛衣的探樣吻合。」
「帕丁頓醫師,總結來說的話,你內心相當確定,賈克曼太太的屍體被人放在行李廂內運往某處?」
「有。四月二十五日,警方在我們家找到幾包古柯礆。我現在曉得,吸食古柯礆成癮的人會有妄想症。」
「與死者身上取得的吻合。」
「你說什麼?」
「可以。她吸毒。」
「但你太太卻不這麼想。」
「準備好了。假如護士小姐能把他頭上的東西換成小一點——就說換成比較不礙事的一種吧,戴蒙先生將感激不盡。」
「我是說,你的戴蒙就要釋放他自己,離開你們了。」
「你建議的?」
賈克曼接著的陳述,還好沒有被約伯爵士拿來做傷害性的扭曲。他將詰問包裝成直接證據,因問得十分有技巧,以致於辯方倘一再抗議,結果只是自我傷害而已。等到約伯爵士問完時,陪審團必然相信,德納是受了賈克曼的鼓勵而為之著迷的女人。
所有報紙都堅稱,近年來的法醫學發展,將會主導這個案子的審判。法庭會傳去氧核糖核酸——基因特徵學——分析專家到庭證明,屍體被人發現浮在秋谷湖之前,系被放在德納的車子的行李廂中。德納在供述中立誓,她的車子除了她本人以外,從來沒有別人開過,而她卻無法解釋里程記錄簿何以不見了。
「準備要換他的葯了嗎?」
「沒有?」
「每個人的分析結果都和別人不一樣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庭上,誠惶誠恐地問明被告九月十一日之後幾天去賈克曼家的卧室做什麼就關係重大了,或者——說不定有人會猜是某個夜晚去的。」
這挖苦適得其時,引起鬨堂大笑,一方面這固然把賈克曼https://read•99csw.com的難堪蓋了過去,一方面卻讓低俗下流的效果得逞。辯方即使抗議也無濟於事。
「我認為這個發現顯示,屍體在行李廂的襯裡上面被拖過去,造成一些皮膚碎屑脫落。車子開動的路程中,屍體可能曾被移動。」
「她確切的說法是怎麼說的?」
熟悉的敵對感又擾動起來了。戴蒙以為自己在辭職的當時便把那種敵對感剔除掉了。想不到,現在看到報紙說科學完全取代了偵探,竟又生起氣來。
「完全吻合?」
「你想聽確切的用詞?」賈克曼猶豫著。「她說我們像兔子一樣亂|交。這根本是亂講一通。」
「我們總共找到四根毛髮,全與死者的去氧核糖核酸相符。其中三根是陰|毛,顯示行李廂內那個屍體,早在某個時候就已被剝光衣物。」
很令人沮喪地,醫師們料中了——德納·狄卓克生殺人案在布里斯托皇家法庭開庭審判那天,彼得·戴蒙依舊躺在醫院里。真的,他本來已經複原到相當的程度,所以,院方不再認為他的病情危急到有理由獨佔靠近修女辦公室的那間病房;於是他被轉到靠近樓梯的六人病房,而那間病房,事實上可以說是一間撲克牌遊戲間。同房的都是腦震蕩病人,他們的意識業已恢復到可以根據牌友臉紅的表情,判斷那個人拿到的是同花牌。他們表現出各種巧妙的花招,正是院方照護得當的證明。戴蒙一向不大擅長玩牌,所以,經過幾局明顯的放水之後,他便逃到康樂室看報去了。
「但在那個時候,我們的事並不意味什麼。」
「在那個時候?」
「我們去一家酒館。」
「差不多清醒了。」他回答。
詰問儘可能縮短。莉蓮·巴金妮從半片式的老花眼鏡上方看著賈克曼問道:「教授,你能夠說明一下你太太死前幾個月的古怪行為嗎?」
「她來我們家,但我和她是在屋外的道路上碰到的。」
「帕丁頓醫師,我只想問明一點:假如你從車子的行李廂內所取得的皮膚和毛髮探樣是別人放進去的,可不可能呢?會不會離譜呢?」
「我猜一定喝了點什麼吧。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的關係——我是指精神上的,你和狄卓克生太太的關係——有可能引起你太太的注意?」
「謝謝你。」
「二十三片。」
德納的辯護律師起身詰問對方的證人。她是女王御用律師莉蓮·巴金妮,一位勇猛的銀髮律師,聲量與腰圍都夠渾厚。戴蒙曾有一次被她詰問的經驗。顯見被告掌握在高手手中。
約伯爵士瞥一瞥法官,法官於是疲倦地說:「教授,告訴本庭你太太怎麼說。」
「搭她的車?」
他聽見背後有聲音,回頭看見一名護士和實習護士推著一輛推車走來。
「或許無關,但我很驚訝我事前都沒聽說這件事。」
「好。等她允許了,戴蒙先生會衷心感謝修女溫柔、慈愛的照顧,然後向她道再見。」
「當九*九*藏*書然。」
「啊!」
「在哪裡見到的?在你家嗎?」
「我們曾碰面幾次,但純粹是因為那男孩的緣故,我帶他去游過幾次泳。」
「我是說,不管在那個時候或後來,都沒有你所暗示的那種關係。」
「沒有。」
法官轉向巴金妮太太說:「你想探查此事在本案中的重要性,我接受。你想向證人追問此事嗎?」
「我的戴蒙先生今天早上感覺怎麼樣?」
實習護士聽了,頗認同地輕輕笑了起來。
「一點也沒錯。因此才能確切地做比較。」
約伯爵士大聲說:「教授,我們現在所談的是你當時理解的情況,你能不能告訴法庭,在那場涼亭大火之前,你有沒有與被告狄卓克生太太碰面?」
「你的意思究竟是什麼?」
「所以,這個告別與其說是最後的分別,還不如說是再見要來得恰當些。後來,你又與狄卓克生太太聯絡是什麼時候?」
「結果你們就在馬路上澄清了?」
這話引起在場一些人忍不住的嘲笑。被告的辯護律師站起來說:「庭上,我反對。」
質詢再度繼續。
戴蒙不開心地聽著。他親自來法庭,是希望聽到第一手的審判過程,而不想看報紙的歪曲報導,可是現場的情況一點也不是他所期望的。無力左右那邊正在爭議的事項之餘,他感覺德納的認命態度已經預判自己有罪了。檢方佔盡優勢。
對於眼前這隻每逢開口便調降為兒童看護的夜鶯,他早已放棄與她用正常方式對答了。
「庭上,我認為這一點我已經問完了,當然,輪到我詰問時,我會再詢問那名警方證人。」她說。
檢方律師咳了一聲,說:「庭上,我們知道。有個男人被控告供應死者古柯礆,這件事與向皇家法庭提出告訴的本案無關。」
當天法庭散會時,戴蒙沒有停下來與任何人講話——似乎無此必要,再者,他感覺頭痛,回家服了些止痛劑。
「做什麼呢?是不是我們要去照相呢?還是參加足球比賽?」
「結果呢?」
法庭休息午餐。在外面走廊上,戴蒙看見賈克曼,但他正與一名律師——可能是德納的律師——講話,上前去似乎不妥,所以他自己一個人走到對街的酒館用餐。他頭上的繃帶吸引顧客投以戒慎的目光。
「我是說,那不是我做那些事的本意。我沒有什麼隱秘的動機。」
再度看見賈克曼是在證人席內。前面的人——公眾席的第一排,都拉長脖子想看清楚些。被告席內的德納·狄卓克生兩眼低垂,好像突然對她的指甲起了興趣似的。她的表情依舊平靜,卻掩飾不了下巴附近神經緊張的抽|動。
「有,那個晚上我見到她了。」
「是的。」
「什麼證據?」法官追問。「據我了解,案發後幾個星期,警方才去搜查宅邸,所以我們不能保證那些纖維和皮膚組織是賈克曼太太被殺那天留下的。假如被告是在九月十一日之後幾天才去賈克曼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