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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浜中和伊瀨披著短褂,穿著旅館的木屐就出門了,身後傳來老闆娘的感嘆:「東京的客人好奇心真強啊!」
「警察先生,請至少告訴我被害人是男是女吧。泄露這點信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實話告訴你,我來自東京,是雜誌社的人。」浜中厚著臉皮說。他似乎不打算提《草枕》的名字,而單純以東京雜誌記者的名頭震懾對方。
老闆娘搖頭道:「不知性別,也不清楚是哪兒的人、姓甚名誰。」
「女傭會說什麼我大體都能猜出來。與其向她們了解情況,不如明天到神社后找神官聊聊。如果這個地方有鄉土史專家,可以請他給咱們介紹一下,這樣更有效率。」
伊瀨已經拿定主意——這份差事十分有趣,他打算一試身手。當然,他並不像浜中奉承的那樣博學,但也想寫出標新立異的遊記來。現在的遊記都不介紹景點相關的地理和風俗知識,只是一味地借景抒情。他立志創造一種嶄新的遊記文學。
「沒必要這麼趕吧?」今天的疲勞尚未全消,伊瀨不耐煩地說。
「老師,快過來!」他在隔壁間的窗戶旁大喊,那裡設有扶手,現在雖然拉上了障子,不過伊瀨進屋時曾從那裡眺望過,只看得到一片稻田和黑色的山巒。
沒有時間觀念的不只是警察。伊瀨洗完臉返回房間,問過女傭才知道,浜中一個小時前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昨天口口聲聲說今天務必早點出發去網野神社,自己倒悠閑地散步去了,現在都不回來。一路行程都由浜中負責,他卻如此我行我素,這讓伊瀨忍不住生氣起來。
「可是老師,倘若稿子里能加入這段見聞,讀起來定會更有趣味。」
浜中說他看過伊瀨的所有隨筆。那些作品里都融入了伊瀨以前研究過的民俗學知識,範圍涉及全國各地。
浜中還補充道,有人還會聯想到夏目漱石的同名小說《草枕》,甚至會單從「枕」字判定他們辦的是色情雜誌。
「今天傍晚?」伊瀨和浜中面面相覷。
「這種事竟然讓我們撞上了。」伊瀨凝望著鬼火般排成一列的燈光。
但伊瀨並不贊同,反駁道:「話雖如此,罪犯暴露自己的罪證,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通啊。我覺得,兇手可能是個多人團伙,其中一人或許如老闆娘所說,受不了良心的譴責——或者與同夥決裂了。總之,寫匿名信給警察的應該不是主犯。」
伊瀨忠隆對時間了解得如此準確,是因為列車駛離站台時,他的視線剛好落在手錶上。他這樣做,並不是想根據小賣部上方的車站電子鐘矯正手錶的時間,只是太無聊罷了。
「當然,信中沒有留寄信人的姓名。字也寫得中規中矩。片假名寫成這樣,就很難將筆跡作為追查的線索。兇手應該是故意為之。」浜中嚼著醬菜說。
這趟探秘之旅的費用全由出版社承擔,因此伊瀨不得不服從安排,決定今晚儘早睡覺。就算不早睡,這裏也沒什麼地方可逛,畢竟走上二三十米,旅館街就到頭了。
「會給人強烈的臨場感。總之,咱們盡量去看看吧。」
「還沒有。」警察冷冷地答道。
伊瀨動心了。首先,他本就處於無人約稿的狀態,家計艱難,這從他妻子對浜中的殷勤招待中也能窺見端倪。妻子不停地向伊瀨使眼色,催他快點接受浜中的委託,可他覺得這種時候不宜表現得太過急不可耐,於是故意推搪,告訴浜中自己想聽聽更具體的要求。
「為什麼要找我寫?」伊瀨追問。
「老師,明天早點起床去網野神社吧,然後回城崎,十一點左右搭乘火車前往姬路。」浜中的一隻手裡拿著筆記本,上面摘抄了時刻表。
所以,在《草枕》雜誌的編輯會上,伊瀨被認定為最合適的執筆者。浜中把伊瀨的全部作品都看了一遍,光是這點就足以令人感佩。
「應該不是這麼回事。一年過去了,屍體卻仍未被發現。兇手可能覺得很不安,於是主動交代了屍體所在地。一般來說,罪證未被發現的狀況縱然對兇手有利,但就像一句老話說的那樣,兇手必定會返回現場。倘若自己殺了人,屍體卻一直得不到安妥的處置,兇手肯定會有半途而廢的感覺。不過,兇手既然有膽告訴警察,就絕對有自信認為他們不會查到自己頭上來。」浜中的話提供了另一條思路。
旅館老闆娘接話道:「兇手多半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所以才透露了屍體所在地,好為死者祈點冥福吧。」
浜中將剩下的一枚口香糖遞給伊瀨:「老師,咱們差不多到山陰了。」說著,他把視線投向窗外。
「有可能。那麼,明信片上的郵戳是什麼地方的?」
他回到房間,前來鋪床的女傭報告說:「山那邊始終都沒找到屍體,他們決定今晚暫時結束搜索,明天早上接著搜山。」
由於看不見人影,就會給人燈籠在說話的錯覺。這讓伊瀨感到越發陰森恐怖。
「是要我寫小說嗎?」伊瀨問。
雖然喝的是普通的土產酒,但靠海的地方吃得到特別新鮮的魚,只有這點稱得上慶幸。生魚片嫩滑可口,煮魚鮮美入味。蛤蜊湯、烤魚、活蝦拼盤,還有鮑魚和章魚,這些用新鮮食材烹制的美味,即使是一流的餐館也比不上。
「放眼全國,除了伊瀨老師,沒有第二人更https://read.99csw.com適合擔此重任。」浜中張開他的櫻桃小嘴陳述道。
「我去警察署了。」浜中答道,坐到伊瀨的正對面,一邊吃飯一邊說起來。
厚厚的雲層遮蔽了陽光,雲層下方是狹長的鉛灰色海平面。長著一排松樹的細長沙堤將海面對半分開,朝遠處延伸開去。由於陰天的關係,環繞海面的群山顏色暗淡,作為日本三景之一的天橋立看起來並不惹眼。
通過這兩天的旅行,伊瀨開始認識到,浜中這人雖然長著一張娃娃臉,看起來是個乖巧的好青年,卻出人意料地倔強,絕不輕易放棄自己的主張。可能正是因為這樣的性格,他才會年僅三十二歲就擔任雜誌副主編,儘管那只是本不出名的小雜誌。以伊瀨的立場也不宜強硬拒絕,只好勉強順應浜中這位推理小說迷的喜好。不過,他自己也覺得,實際動筆后,在遊記中出人意料地插入這樁案子,或許真的會變得更加妙趣橫生。
伊瀨說完,不禁覺得自己的推想頗有道理。
「早上好。」浜中問候道。
「匿名信上是否畫有標明屍體|位置的地圖?還是含糊其辭地說屍體就埋在山腳一帶?」浜中自顧自地繼續發問。
從京都出發,在火車硬座上顛簸了五個小時,兩人終於抵達了名為「丹后木津」的鄉村車站。浜中早就把伊瀨的行李箱從網架上取了下來,率先來到月台。伊瀨緊跟其後。環顧四周,車站異常荒涼,只有一個介紹景點的告示牌,上面寫著「木津溫泉」「網野神社」「玄武洞」的字樣。玄武洞還稍有名氣,剩餘的兩個對普通遊客而言應該都是初次聽聞。
「怎麼了?」
「單憑這封信,很難判斷寄信人是男是女。」伊瀨又把那段用假名寫的文字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就文字本身而言,寄信人的生活環境姑且不論,就連教育程度也看不出來。
「你跑哪兒去了?」伊瀨盤問。
草叢和樹林間晃動的燈籠表明,警察還沒有任何發現。各種聲音傳來:「來這兒找找」「換個地方吧」「這裏再挖一點」……
「快給咱們介紹一下那起凶殺案吧。」浜中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本地古名水江,又稱網野鄉。網野神社是式內社。在《神祇志料》中有這樣的記載:「本社祭祀的主神浦島大明神,又名淺茂川明神,乃日下部首之先祖彥坐命。據鴨長明所著《無名抄》記載,伊佐茂川神就是浦島翁。世人傳說,浦島翁是筒川嶼子。雖然這種說法令人難以信服,但《釋日本紀》中提到了這位嶼子。《丹后國風土記》稱他是日下部首的先祖,想必是因為日語中『島』和『嶼』同音同義,後人便以訛傳訛,使日下部首的祖神筒川嶼子演變成『浦島子』。甚至聽說在網野,浦島子被尊奉為日下部首和依羅宿禰共同的祖先。」浦島傳說在《日本書紀通證》和《無名抄》中都有記載,而這些古籍中都提到了網野,可見該地自古便以此為名。據傳,這附近還有浦島子居所的遺迹,以及被認為是其墓地的一座露出石棺的古老墳墓。
一路上,浜中仍然頻頻回頭,環顧左右。
出了車站,竟沒有見到旅館派來招攬遊客的人。一道下車的一個人看似附近的農民,他盯了浜中和伊瀨二人一會兒,快步走開了。出人意料的是,站外居然有計程車停車點。浜中前去問路,那裡的人揚了揚下巴,笑著告訴他,木津溫泉離這兒就幾步路。
浜中無法接受這種看似順理成章的解釋。
「他們還在努力尋找可疑的埋屍地點,可這黑燈瞎火的,找得到嗎……」浜中嘟噥著。
浜中也在自己的房間泡了澡。女傭送來晚飯時,他在浴衣外披上一件短褂,來到伊瀨的房間。由於身材矮小,他的浴衣下擺拖到了榻榻米上。
警察署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今天將派出更多的人手參与搜山。
「大阪中央郵局。」
伊瀨又落單了。漆黑的山麓上,燈籠的橙色火光與電筒的蒼白燈光交替閃爍,讓他不禁毛骨悚然。雖說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但眼前的場景已讓他覺察到這裏的陰森之氣。
從警察口中沒有打探出消息,浜中茫然地站在那裡眺望晃動的燈籠,不時挪動位子,變換角度。然而,搜索隊轉來轉去,卻遲遲沒有發現屍體。伊瀨覺得一時半會兒等不出結果,興趣漸漸降低,剛才的恐懼感也減淡了,心情恢復到常態。這副情景,還是從遠處看起來更駭人。
朝大山的方向走了十米,旅館街就到了頭,路旁的景緻轉而成了燈光昏暗的農舍。路的盡頭同一條橫向的大道相交,兩人來到交叉點處。
伊瀨正吃魚眼時,浜中匆忙返回。
伊瀨拉上障子,坐回餐桌旁。浜中將老闆娘從樓下帶了上來。說是老闆娘,只不過是穿著圍裙的鄉下大媽。她解下圍裙,恭敬地坐在門檻邊。
「那是怎麼回事?」伊瀨的眼睛read.99csw.com被燈光吸引住了。
浜中相當客氣,選了樓下靠里的房間住,並約好會來伊瀨的房間共進晚餐。

「找到屍體了嗎?」浜中不愧是編輯,一點也不怕生,找到站崗的警察就問。
「老師,我去社務所要到了這東西。」說著,浜中就把那張粗劣的印刷品遞過來,上面寫著這座神社的起源。伊瀨粗略地看了一遍。
浜中解釋說,如今旅行雜誌中掀起了探秘偏僻之地的熱潮。不過,僅憑這一點並不能彰顯《草枕》雜誌的特色,他們還想進一步發掘那些地方的傳說。不光是浮光掠影的介紹,還要從現代視角作分析。他們也歡迎對相關衍生話題的深入探討,如以傳說為基礎推論日本民族歷史的發源、平民與統治階層的關係等等;也可以涉及考古學、地質學方面的解說,以及對文明的評論、對社會的解讀。宗旨是不拘類型,多多益善。
暮色漸濃。由於是陰天,黃昏來得比較早。走了不到三四分鐘,就看到路旁有不少溫泉旅館。每家旅館都擺出了招牌,但樓下的門面主要是土特產商店和飯館。旅館街的入口處掛著鈴蘭花形狀的裝飾燈,還有寫著「木津溫泉歡迎您」字樣的招牌。只有這點裝飾看上去還算體面。
伊瀨站起身從側面靠近浜中。拉窗已打開,來時所見的山地正在夜空下沉睡。黑幽幽的山腳下,七八個光點晃來晃去,不知是燈籠還是電筒。
伊瀨小小地伸了個懶腰。和他一同從京都上車、在綾部換車的乘客,有一半在天橋立站下了車,車廂一下子空了。這讓他的無聊感驟增,而且此後列車將繼續深入鄉村,這也使他倍感落魄。

老闆娘面朝伊瀨,畢恭畢敬地感謝他們今晚入住,併為未能奉上像樣的晚餐致歉。
伊瀨去過一次城崎。他記得從城崎出發往北部海岸走,會來到一處叫「龍宮城」的旅遊景點。所謂「龍宮」,就是在小島上造一些花里胡哨的朱漆建築。專門為旅游業服務的漁女會潛入海底,將客人拋下的酒杯取上來。酒杯上還有用來玩抽籤遊戲的編號,抽到一等獎將獲得工藝品玉盒。客人可以到一旁的小屋觀賞扮演龍女與浦島太郎的舞蹈表演,揚聲器里不停播放著童謠的旋律:「很久很久以前,浦島坐上他救助的神龜……」
「可是,屍體還沒有找到,還不知是不是凶殺案……說不定,匿名信只是一場惡作劇呢。」
浜中似乎越來越起勁。話說到這份上,伊瀨不好斷然拒絕。要不要將凶殺案加入稿子由出版社決定,現在還是先答應像孩子一樣愛看熱鬧的浜中的請求吧。
吃早餐的時候,一身西裝打扮的浜中突然走了進來。
「不是,我們想要的是一種可以連載、閱讀性強的遊記和隨筆的綜合體。」浜中回答。連載的主題定為「探尋偏遠之地傳說之旅」。
車停在鳥居前待命,伊瀨和浜中朝正殿走去。神社左側是社務所,右側排列著兩座較小的分神社。前殿是入母屋破風結構,後方的正殿則是流造風格。前殿和正殿兩側由木柵相連。建築看上去很新,樣式也算不上古老。
「但是,這樣的案子可不常見。如果我們去那兒時剛好看到屍體被發掘出來,這樣的經歷一輩子能遇到幾回呀!」
「並沒有。似乎是警察收到了匿名信,說那裡埋著屍體。我們看到那些燈光,也都心驚肉跳的。」
浜中滔滔不絕地說,從網野前往紀州的行程,他不打算折返京都,並從大阪經和歌山到紀州,而是選擇另一條路,即從城崎乘播但線到姬路,于明石過海至淡路島,沿島的東海岸到洲本,然後繼續南下,乘船渡過紀淡海峽,抵達對岸的加太。
老闆娘眉頭緊鎖,面露諂媚的笑容,用當地方言解釋道:「正在搜查的人是本地的警察和鎮上的青年團。警察收到消息,說被害人的屍體就埋在那邊山腳的雜木林里,所以才會全員出動,展開搜索。」
「那你有些什麼樣的資料?」伊瀨問。
浜中見伊瀨動了心,便趁熱打鐵地告訴他,自己心目中第一次探秘的備選地是丹后的城崎溫泉附近。準確地說,是一座名叫網野的小鎮。網野鎮在城崎東北偏東二十五公里左右,位於深入日本海的丹後半島的左端。那一帶沿岸流傳著浦島太郎的傳說,擁有專門祭祀浦島大明神的網野神社。那裡並非觀光勝地,附近的木津溫泉也沒什麼名氣。編輯部就是想在雜誌上介紹這樣的地方,所以將它列為第一次探秘的備選地。
不過,讓如此年輕的人擔任副主編,對小雜誌來說並不是什麼稀罕事。雖說某些名不見經傳read•99csw.com的雜誌偶爾會向伊瀨這種沒多少名氣的小說家約稿,但伊瀨還是第一次聽說《草枕》這本雜誌。看到浜中的名片時,他還以為這是本俳句雜誌,於是詢問浜中。
「旅館傳起這種無聊的流言來,速度可真夠快的。真讓人頭痛。」警察的語調中充滿反感。
「那樁凶殺案是什麼時候的事?」伊瀨邊問邊將浴衣領子合攏。
清湯剛喝了一半,浜中忽然坐立不安起來。
下午三點五十三分,柴油列車離開天橋立站,朝西駛去。這天是十月二日,天空中陰雲密布,雖然剛入秋,卻冷得有點過分。
舉目四望,周圍儘是山地和小片的稻田,沒有半點城鎮的樣子。浜中說著「這似乎是最好的旅館了」,便走進一家名為「浦島館」的旅館。伊瀨很快就明白浜中為何沒有事先預約——他們受到旅館的熱情歡迎,被領到二樓盡頭最好的房間。旅館里幾乎沒有別的客人。
可見,這一帶沿海還流傳著浦島傳說。雖然伊瀨從浜中口中頭一次了解到網野神社祭祀著浦島大明神,浦島傳說在全國廣泛分佈卻是不爭的事實。據伊瀨所知,現在自稱擁有相關遺迹的地方,除網野外還有三四處。不過,只有網野擁有專門的神社祭祀浦島。如此根深蒂固的傳統,別處都難以企及。網野之行的樂趣即在於此,儘管在窮鄉僻壤的溫泉療養地過夜會是一種痛苦。
「多半是這樣。」浜中點頭道,「一年前行兇,現在才告訴警察,兇手是怎麼想的呢?」
「老師,咱們現在就去搜索現場怎麼樣?」浜中的圓臉對著伊瀨。
浜中繼續介紹,《草枕》的創刊號已經上市,第二期的組稿也已完成,正在進行編輯,希望伊瀨忠隆能為第三期雜誌寫稿。
「這個嘛,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我去把老闆娘找來問問。」浜中說著就離開了。
房間是套房,沒有想象中那麼糟。年代久遠的壁龕立柱黑得發亮,牆上掛著髒兮兮的字畫,榻榻米都掉色發紅了。但這房間畢竟有十疊大小,還附帶四疊半的會客室。會客室里擺著朱漆的會客桌,格窗里掛著一塊古老的牌匾,上有署名「子爵京極某」的人留下的墨寶。原來如此,這兒是京極家的舊領地啊。伊瀨恍然大悟。古川綠波就是京極家的後代,伊瀨曾在日本劇場的電梯里遇到過這位不可一世的大演員。
「將凶殺案加入『偏遠之地的探秘之旅』中?」
「那被害人是男是女?聽說是一年前被埋在這兒的。」
「太噁心了。」
「如果在大阪行兇,開車把屍體搬運到那邊的山腳,附近的人很快就會發現吧?」浜中問。
天神山南側山麓,狐仙廟附近的樹林中,埋著一年前遇害者的屍體。請早點把他挖出來。
伊瀨念完了紙上的介紹。
「那這樁凶殺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浜中在車裡同司機攀談起來。不用問,伊瀨也知道浜中打的是什麼主意。他想從司機口中套出點新情況,但不巧的是,司機並不比他們了解得更多,對匿名信的內容更是一無所知。
浜中體型微胖,個子不高,長長的捲髮亂蓬蓬地糾纏在一塊兒。小臉紅彤彤、胖嘟嘟的,眼睛大,鼻子小,嘴巴抿成一條縫,看起來就是一張惹人憐愛的娃娃臉,根本不像雜誌的副主編。
伊瀨忠隆是個沒什麼名氣的小說家。他與浜中是在自己位於練馬區的骯髒廉價出租房裡認識的。那兒以至今猶存的武藏野遺風聞名,實際上只是因為地處偏遠,附近還長著些雜木林而已。當時浜中主動前來拜會,他名片上的頭銜是「《草枕》月刊副主編」。
另外,浜中還打算在探訪網野神社的同時,繞去紀州的加太看一看。那裡是研究日本古代史時經常會關注到的地方,而且著名的淡島神社就在加太附近。淡島明神被譽為婦科病之神,從民俗學的角度看是頗具研究價值的對象。
伊瀨對此提出異議。人跡罕至的山林並不一定是最佳的行兇場所。只要是與外部隔絕的地方,即使身處大都會,也可以避開他人耳目輕鬆犯案。就算在住戶眾多的公寓樓的某個房間,只要形成密室,兇手也能輕而易舉地殺人,而且事後很難追查。可以說,與鄉間孤立的房屋相比,城市中的公寓大樓才是最危險的地方。
「老師,您的想法太單純了。如果寄信的真是兇手,那他早就會意識到郵戳的問題。即使他身在大阪,也不會住在中央郵局的管轄範圍內。不過,兇手多半就在關西地區,因為與這裏直接相連的大都會就是大阪。」浜中說。
「咱們去了也無濟於事啊。」伊瀨還想繼續飲酒。
「老師,在去網野神社之前,咱們是不是應該做做功課?」浜中說。
「從旅館的老闆娘那裡聽來的。」
浜中插嘴道:「那也用不著在晚上搜索吧,等天亮了再找不是更好嗎?」
「大概一年前。」
「唔,請read.99csw•com您趕緊來看看!」浜中說。
「附近很少有什麼外人來,所以只要一有不對勁,很快就會有人察覺。而且,大阪來的車不會開進這條路——這是通往舞鶴的路。我不知道舞鶴那邊會不會有車開來,但這一帶很少有客車或卡車通行。」司機說道。原來如此,在人煙稀少的鄉村反而更容易察覺到異樣。
終於要去網野神社了。浜中安排的計程車停在了旅館門前。車在昨晚經過的十字路口左轉,走的不是柏油路,路況倒比想象中好,車幾乎沒怎麼搖晃。浜中在車上不停地回望那座山,直到山的影子消失在視線中。伊瀨也瞅了幾眼,可到現在都沒有看到搜索隊的影子。
伊瀨也被浜中說服了。他查看地圖,發現城崎溫泉就在第一次探秘的目的地網野附近。與木津溫泉之類名不見經傳的溫泉療養地相比,在城崎的高級旅館過夜豈不更愉快?伊瀨將這一想法告訴浜中,浜中卻斷然否決。他認為城崎不僅早已庸俗化,而且其他雜誌隔三差五就有報道,與其人云亦云,不如向讀者介紹聞所未聞的溫泉,會更符合這次旅行的目的。伊瀨覺得有理,但轉念一想,木津溫泉旁就這麼孤零零兩三家旅館,自己肯定會被安排在其中某一家的破房間里。
他們一大清早就趕到羽田機場搭乘飛機,降落伊丹機場后,又乘車趕往京都站,在那裡等候火車,最後才坐上柴油列車,整個過程輾轉了近四個小時。年輕的浜中為了安撫疲勞不堪的伊瀨,途中屢屢主動尋找話題。剛才聊到山陰,他又借題發揮,說因為「山陰」這個地名給人陰暗的感覺,便有人發起改名運動,這事甚至還上了報紙。
四國出身的浜中三夫坐在對面。看到伊瀨忠隆在打哈欠,長著一張娃娃臉的浜中連忙安慰道:「老師,只要再忍耐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到了。」他說的是四國方言,發音卻像關西方言一樣軟綿無力。
「警察先生,」浜中無視對方的情緒,繼續問,「聽說警方收到了匿名信,請問是用明信片還是用信箋寫的呢?」
「不管是什麼人,我都無可奉告。想了解詳細情況的話,請明天到警察署問主任吧。」警察拒絕道。這年頭,即使是鄉下的警察也毫不懼怕雜誌記者。
「我拜讀過老師偶爾創作的隨筆,覺得相當有趣,希望老師能寫出那種味道的文章來。」
浜中只有三十二歲,卻有著廣博的學識。之前的談話也表明了這一點。他博覽群書,雖都涉獵不深,卻博聞強識。「山陰」這個名字最早出現在大寶元年,即公元701年。在萬葉時代,人們把山的南面,即向陽一面稱為「陽」,而將與之相對的北面,即背陽一面稱為「陰」。從傳統意義上說,作為背陽面的「山陰」的確給人以陰暗的感覺。不過,浜中並沒有談及這一點。
浜中還說,從警察署回來的路上,他又去了昨晚的搜查現場一趟。搜索隊還沒來,可以自由入內。所謂的狐仙廟只是一個小祠堂,周圍一帶長滿了茂密的雜木林。單從匿名信上的「附近」二字無法確定其所指範圍,而且也存在兇手謊報地點的可能。
伊瀨先去泡了個澡。浴室里貼著的瓷磚略有臟污,讓他覺得有些噁心。不過,身體一泡到熱乎乎的所謂「溫泉」里,伊瀨就疲勞頓消,心情也舒暢起來。
附近的人難得見到犯罪現場吧,他們的前後有三四個人影也在往山腳方向趕。他們跟著這些人行走在狹窄的田間小道上,謹慎地避免木屐被雜草和石頭絆住。走著走著,對面的山越來越近,燈籠和電筒的燈光越來越亮,搜索隊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稍不留神,浜中就不知去了哪裡,不久后又拿著一張紙回來了。
伊瀨透過窗戶觀看,燈籠三三兩兩地往鎮上飄移,看起來就像在舉行農村傳統的婚禮。
浜中濃厚的好奇心令伊瀨備感驚訝。他再次說出了昨晚提過的要求:「老師,請務必將這樁凶殺案寫進稿子里。」他還說自己是推理小說迷。
伊瀨已經厭倦了凶殺案的話題,也沒有力氣打斷浜中和司機的談話。三十分鐘后,車開進網野,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
伊瀨的妻子連忙將這位約稿人領到客廳,那是這個家裡最體面的房間。然後伊瀨才慢條斯理地出來與浜中三夫見面。
兩三杯酒下肚,浜中的臉就紅了。
「我請求主任給我看看實物,他始終沒答應,說什麼告訴我信的內容已經是他能通融的極限了。」
「哦,大阪啊。那兇手應該逃到大阪去了。」
網野鎮比他們想象中大,靠近海岸一帶幾乎都是沙地,鎮子有一半都建在沙地上。網野神社離海很近,四周被沙丘包圍。
「原來如此,用的是『草枕』一詞的本意啊。」伊瀨點頭道。
「沒錯。」說著,浜中起身去洗手間。
「一年前?連案發時間都清楚了,難道兇手已經自首?」
伊瀨早上八點半起床。和昨天不同,今天天空陰霾盡掃,陽光燦爛。他來到窗戶旁,放眼望去,昨晚漆黑的山巒受到晨光的照射,細節畢現。山脊是松林,山坡是杉林,山麓是雜木林,層次感分明。山九*九*藏*書坳也呈現出明暗變化的立體感。伊瀨眺望著山腳泛黃的雜木林,搜索昨晚燈籠彙集的地點。女傭說今早又要搜索屍體,但山腳卻沒有見到一個人,鄉下的辦事效率果然不高。看樣子,可能要下午才會開始搜山。
浜中答道:「是這麼回事,雖然從名字很容易聯想到俳句或短歌之類的刊物,其實鄙刊是一本旅行雜誌。」
警察繃著臉說:「這不能告訴你。」
「聽說那邊發生了凶殺案,現在正在尋找屍體。」浜中答道。他在解手時透過廁所窗戶發現了燈光,於是找女傭詢問,得知了這一情況。
「真是令人扼腕嘆息啊。」浜中感嘆,「很多古地名明明都有各自的來由,卻一個個都消失了。名為『山陰|道』的行政區早在八世紀初就已經出現了。」
他們聞著糞坑和豬圈的臭味在山道上前行,好不容易來到山腳,小心翼翼地朝燈籠最多的地方走去。沒過多久,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用電筒照向他們,光束來迴轉了兩三圈,示意他們止步。附近還有一些看熱鬧的人。前面似乎禁止閑人進入。
於是,伊瀨和浜中踏上了這段旅程。被問及《草枕》這本雜誌由哪家出版社出版時,浜中說是天地社。這家出版社是三年前成立的,只出版過十五六冊單行本。這些書全部銷量不佳,因為作者都不是名人。這也難怪,名家的作品都給大出版社搶走了,像天地社這樣的小出版社根本插不了手。在這樣的情況下,主編與社長商量,決定趁現在的旅行熱發行旅行雜誌,並將登在雜誌上的稿件作為出版書籍的候選作。在雜誌上連載的小說,最終也會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反正社長對出版行業不甚熟悉,浜中便在飛機上、汽車裡等各種場合,漲紅了娃娃臉向社長極力遊說,闡述自己要大力打造該雜誌的計劃。雖然浜中身材矮小,臉又長得像孩子,讓人覺得他在交談中不佔優勢,但其實他說起話來充滿自信,說服力十足。
「那多半是兇手寄來的吧。」伊瀨說。據他所知,警察收到類似的信,告知尚未發現的屍體|位於何處,這種情況在東京也發生過兩三次。
今早起床后,他想起昨晚那個警察說過,想了解詳細的情況就去警察署。於是他立刻行動,去警察署找到搜查主任。主任沒精打采地告訴他,昨晚的搜索沒有發現屍體,但既然有匿名信,就不能輕易放棄,所以打算今天增派人手再搜一次。「那封匿名信是明信片,上面用片假名寫著——」浜中邊說邊把筆記本遞給伊瀨看,筆記本上記錄了主任告訴浜中的那段文字:
「我沒有資料,不過咱們可以找這裏的女傭來問問。」

從昨晚開始,浜中屢次要求伊瀨將這樁凶殺案寫進稿子,這讓伊瀨有些不快。他可不願唯唯諾諾地答應無視作家自尊心的請求,便提出了異議。但浜中說,縱觀以往的類似案件,只要警察收到過這類信件,那十有八九就是真正的凶殺案。而且就算沒有發現屍體,根據編輯的經驗,如果把這樁案子寫進稿子,能大大提升其真實感。
「在這麼偏遠的鄉村,將人帶入山中,天黑后伸手不見五指,殺起人來簡直易如反掌。」浜中說。
「老師,世界上有許多與浦島傳說類似的神話,但為什麼偏偏在這個地方最為盛行呢?」浜中看著伊瀨,像考試一般向他提問。浜中好像忘記了剛才談論的凶殺案,輕輕鬆鬆就轉移了注意力。
返回旅館后,為了讓身體暖和起來,伊瀨接著喝了一小時的酒,睡覺前又泡了個澡。

「這也不能告訴你。」
「被害人是男是女?是否已查明身份?」伊瀨問。
他看出浜中是外地來投宿的遊客,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對於來這裏的溫泉消費的客人,必須報以一定程度的善意。
列車沿著彎彎曲曲的海岸行駛,透過窗戶可以仔細觀賞天橋立。可沒過多久,列車就把這一景觀拋到後面,駛入更加單調乏味的山巒之中。為了方便剷除積雪,普通農家的房頂上鋪著上釉的瓦。這多少算是點特色,但只能斷斷續續地看見,在窗邊一閃而過後就消失了。
浜中還想留下來,伊瀨強拉著他返回旅館。
「你怎麼知道?」
聽說要去加太和淡路島,伊瀨愈發按捺不住了。伊瀨早就想造訪那些地方,但始終沒有合適的機會。伊瀨詢問交通如何解決,浜中說他們會搭乘飛機從東京到大阪,剩下的旅程坐火車一等廂,火車不便到達的地方就搭汽車,返程時從大阪到東京也是坐飛機。這在伊瀨聽來簡直是再理想不過的安排。他又惴惴不安地問到稿酬,浜中開出了每頁稿紙2500日元的價碼。這讓伊瀨最終下定決心,因為這是迄今為止他拿過的最高稿酬。
「這樣啊。抵達那裡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對吧?」伊瀨心不在焉地反問道,將目光投向窗外。
「沒事的。網野神社離這兒只有三十分鐘不到的車程。在神社遊覽一個小時左右,然後只需四十分鐘就能抵達城崎。不用擔心,來得及的。」浜中絲毫沒有理會伊瀨的心情。
「客人您有所不知,警察是今天傍晚才收到匿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