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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不知道浜中的這些知識從何而來,多半是將讀過的許多書上的東西拼湊在一起,臨時形成的說法吧。伊瀨明白,在這一點上,浜中和自己半斤八兩。看來,他只是為了表達他的觀點,才向伊瀨發問的。
「還有四十分鐘左右。」
「從城崎過去有多遠?」
「完全摸不著頭緒。」他搖頭道,「我一到這兒就打長途電話給城崎的報社,剛才報社社會部的人給我回了電話。我們走後,雖然又搜了山,但據說並沒有找到屍體。於是警方認定匿名信是假的,只不過是一場鬧劇罷了。」
「再次?誰之前曾寫過?」伊瀨抓住這個字眼追問道。
其實,浜中原本計劃前往紀淡海峽正中間的友島,而去那裡必須租用機動船。我不喜歡冒險,主張待在安全的渡船上。
從門前走下石梯,前往毗鄰的天文科學館。這是浜中的提議,我想看看也無妨。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明治時代的坪內逍遙先生曾以此為主題寫過文章。」
「哪裡。我們只是隨口聊聊罷了。」
按理說,作者應該聽編輯的話,但伊瀨不願總是對浜中百依百順,抵抗的情緒油然而生。而且,他也想藉此讓一直賣弄學識、滔滔不絕的浜中閉嘴:「我不想去。反正去了也是座小神社,一點意思也沒有。」

「嗯,逍遙先生的作品中,有一部叫《墮天女》的新舞劇,開場就是那位命喪舟木村的仙女在比治山的真井旁被偷走了羽衣。」
「嗯,不去。不如我們早點回城崎吧。」
「明白。」
「嗯,好。」
上午七點半起床。由於昨晚睡得早,我在這個時間自然醒了過來,感到神清氣爽,精力充沛。推開窗戶,海面在清晨的霧靄中沉睡。旅館門外便是海濱。漁夫的妻子迎接打漁歸來的漁船,將裝滿魚的箱子搬到兩輪拖車上。我一直散步到防浪堤,回來后讓女傭叫醒浜中一道吃早餐。
「因為它同這座神社祭祀的神靈有密切的聯繫。是我很早之前從劇本上抄下來的。唔,雖然時間緊迫,不過文章很短,請兩位一定要看看。」
比治山山頂形狀奇特,有如富士山巔。中有凹陷,巉岩環立,仿若蓮花盛開。其凹處一角,清泉常涌不歇,好比熔融之水晶。年年歲歲水量遞增,清泉漸具小湖之形,清澈見底,看似觸手可及,實則深不可測。從正面巉岩最低處可觀清泉全貌。泉水上方之巉岩大如小山,其餘怪岩高低錯落。老樟、古槐與蔓草纏繞之巨松覆蓋其上。白紅杜鵑及罕見高山植物之花朵隨處可見。泉頂巨大巉岩上,七名天女從天而降,膚如凝脂,吹彈可破,白色羽衣輕柔飄舞,或站或立、或卧或坐,合唱道——
伊瀨對自己的無知感到些許慚愧。自己根本算不上文人,作為小說家也只是三流,還被行外的老人教育了一番,這多少都有些丟臉。
一名穿和服的女子中途退出了歌會,年齡約二十七八。她姿色卓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追記在這裏。
我問浜中那裡究竟有什麼好看的,他說從那裡的海岬可以將紀州灘盡收眼底。「那還是免了吧。」我推辭說。
「啊……原來如此,是從能樂歌詞里來的啊。」
「我這裏還保存著那部分劇本的摘錄。撇開情節,第二場的引子生動地描繪了比治山的模樣。我拿出來給二位過目,以作參考。」神官說。
「是的。」浜中立馬遞上一張印有出版社社名的名片,然後介紹起了伊瀨,把他說得像個一流作家似的。
「為什麼只有但馬的住之江位於里日本呢?」這次輪到伊瀨提問了。
對這一點,現在伊瀨反倒比浜中更有興趣。木津溫泉附近的山林中,是否真的像寄到警察署的匿名信中說的那樣藏有屍體呢?再看浜中,他已經吃完盒飯,撐著肚皮靠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逍遙先生的作品經常取材自神話傳說。」浜中安慰伊瀨似的補充道,「逍遙的舞劇里還有浦島的內容呢。」
友島周邊的懸崖上,長著許多造型優美的松樹。據說戰前島上設有海軍要塞,至今保留著廢棄的炮台。很久之前,役行者曾造訪友島,於是那裡成了修驗道的道場。
車離開網野,再次經過昨晚待過的木津溫泉,朝城崎進發。不出所料,因為去浦島神社佔用了大量時間,差點沒有趕上播但線的後續列車。儘管這時候吃午飯還有點早,他們在車站買了盒飯當午飯,盒飯的商標上畫九_九_藏_書的是浦島騎龜圖。
「是啊。或許是打算出海后返回天上,仙女報恩后便朝海岸走去,來到現在被稱為『舟木』的那片地域。可是,她已經忘記了飛天之術,無法飛升上天。仙女悲傷欲絕,在那裡日夜哭泣,最後因傷心過度而死。因為日語中『哭』與『奈具』發音相近,祭祀仙女的神社便叫做奈具神社。同理,將該地域取名為『舟木』,也是因為其日語發音與『哭』相同。」
「原來如此。」果然扯到那上面去了。不過,這個觀點歷史學家還沒有提過,多少具備一點傾聽的價值,伊瀨想。
「如果我們在城崎多待一會兒,說不定就能掌握進展了。」
話說到這裏,背後傳來了木屐踩踏沙粒的聲音。
「我不想再返回加古川,逛逛人丸神社就可以了。雖然那兒跟傳說沒什麼關係,不過我還沒去過,所以想去看看。」
「怎麼說?」
「這個嘛,我個人以為是兩地所屬的古代文化圈,即出雲圈和但馬圈的差異造成的。在奈良時代,出雲圈與大和朝廷的所謂中央圈仍處於分離狀態,而但馬國早就被納入了中央圈,這自然會在《丹后國風土記》中有所反映。」伊瀨惴惴不安地講述著自己的想法。
「我會寫的。」伊瀨說。倒也不是為了避免糾纏而暫時應承下來,其實他自己也覺得稀奇,打算在文章里提幾筆。
浜中答道:「這是因為那裡還殘存著包括『住之江』這一地名在內的古老痕迹。前面說過,『住吉』的說法是後來出現的,『住之江』是其原型。瀨戶內海沿岸的海洋族群是統一聯合體,東山陰沿岸也有這一古老的族群居住。對馬暖流流經山陰、北陸和本州東北地區的海岸,但里日本只在但馬國有『住之江』,這意味著在奈良時代,那裡的出雲民族尚未完全同中央融合。這一點,從出雲國常年向朝廷進獻《出雲國造神賀詞》也可以看出來。北陸和本州東北地區之所以沒有『住之江』和『住吉』這樣的地名,是因為那裡尚未受到所謂的『皇化』,即大和政權的影響。」
當然,這裏的參拜者絕大多數都是女性。
「哦?也就是說,這個地方罕見地同時流傳著浦島傳說和羽衣傳說啊?」伊瀨的興趣被激發了出來。
我們還去找尋了海人冢,最後無功而返。浜中詢問了許多人,但現代人對這些東西一點都不關心,沒人知道海人冢在哪兒。浜中十分沮喪,一如既往地指示我將此事寫進稿子里。
「這傳說真有趣。」伊瀨說。
抵達大阪岬時已是傍晚時分。我們在去加太岬之前,必須先去和歌山,也就是說,我們要在和歌山乘南海加太線。我們坐車沿國道南下,翻山越嶺,進入和歌山市。我問浜中:「今晚在哪裡落腳?」浜中回答:「新和歌浦怎麼樣?」不論是昨晚的明石,還是今晚的新和歌浦,都是浜中精心挑選的地點。但話說回來,作為採風對象,前天的木津溫泉實在寒酸得不像樣。或許,為了補償先前的不如意,浜中之後才會安排這些風光絕佳的地方入住。
伊瀨睜開眼:「唔……啊,已經到姬路了嗎?」
不過,浜中的理論聽起來挺有趣。如他所言,名為「住之江」或「住吉」的地方的確集中在瀨戶內海沿岸,在攝津、播磨、長門、阿波、壹岐、對馬等地都有分佈。住吉神社祭祀的神明是表筒男、中筒男、底筒男,他們是阿曇、海犬養等海洋族群的祖先。宗像神社的所在地——福岡縣的宗像、怡土、絲島三郡都有名為「海部鄉」的地方,想必皆是古代海洋族群的聚居地吧。
「這就讓人忍不住產生聯想。」浜中的娃娃臉上浮現出興奮的神色,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似乎想一鼓作氣講個痛快,「《日本書紀》中不是記錄了田道間守的傳說嗎?如老師所知,垂仁天皇時期,天皇命田道間守去常世國尋找非時香果。田道間守跨過大海,遠赴常世國,備嘗艱辛,終於在十年之後帶回了非時香果。但天皇已經駕崩,田道間守在天皇的陵前哭號,悲慟而亡。」
伊瀨猜到浜中會有此舉,搖頭道:「哎,算了。照這樣下去,不知道要耽擱多少時間,搞不好會晚到連火車也趕不上啊。」
「可不給出案子的結果,就沒有說服力啊。」
我們下午五點抵達大阪,傍晚于伊丹機場乘日航的飛機返回東京。
伊瀨讀畢。「這座比治山在什麼地方?」他問端坐著的禰宜。老神官的藍色褲裙蓋在膝蓋上。
「原來如此。」浜中的娃娃臉上兩眼放光,「那個地方通火車嗎?」
「你知道得真多。」伊瀨說完便暗忖道:浜中這傢伙,是從哪本書里查到這些玩意兒的啊?據浜中介紹,名為《增補播陽里翁說》的古籍對此事有記載,而這又是他從另一本書里了解到的。
「差得太遠了,方九_九_藏_書向都不一樣。」
這次旅行結束后,我打算對浦島和羽衣傳說作一番研究,倒不是因為浜中的鼓勵,而是出於寫稿的需要。
「我也這麼認為。」這次輪到伊瀨贊同浜中了。兩人這麼一前一後,互相讚揚,讓伊瀨覺得很舒心。「民俗學者也說過,田道間守為尋找非時香果,遠赴海外的常世國,十年後回國時,垂仁天皇卻早已駕崩,他必然覺得人生宛如幻夢,毫無意義,這與浦島太郎打開玉盒時的感受相通。」
兩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列車行駛于群山中,跨過河流,穿過村鎮,最後離開名叫生野的鎮子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我也這麼認為。」浜中得意洋洋地說。
海上千帆競流,放眼望去,心情無比舒暢。我將車窗打開,肆意地呼吸著海風。
「老師。」浜中呼喚道。
「你是讓我裝作去過比治山,對吧?」
「據我所知,羽衣傳說在附近就有遺迹可尋。這裏的東邊有個地方叫舟木,那裡有一座奈具神社。雖然現在廟宇無存,但那正是祭祀羽衣仙女的神社。」
「是三保松原吧?」
「請問,二位是雜誌社的吧?」在一旁聽他們談話的神官問。
「那太難得了。聽二位剛才所言,你們對浦島傳說知之甚詳啊。」
「若能去比治山看看就完美了。可沒時間去不成,實在太遺憾了。」
我們乘上午十一點半起航的渡船前往淡路島,航行約三十分鐘后駛入岩屋。岩屋是港口城市。我們坐車沿東海岸南下,道路狀況極佳。司機說,幾年前這條路還沒有鋪瀝青,坑坑窪窪的,天氣好的日子塵土飛揚,下雨的日子泥濘不堪,特別難走。道路右側的山腳斜坡上滿是古老的梯田。道路左側毗鄰紀淡海峽的北部。隔海相望的攝津山模糊難辨。
於是,對那座小島,我們只是從渡船上遠遠地眺望了一番。為了引起我的注意,浜中讚歎道:「風景不錯吧。」
「把釀酒的方法傳授給老夫婦,仙女還真是知恩圖報啊。」浜中說。
「北邊不遠就是印南郡神吉村,那裡有個叫『天下原』的地方,也有羽衣傳說存續著。」
抵達姬路站時,已經到了街燈點亮的時間。兩人從站前乘計程車前往明石。明石與淡路島隔海相望,風光優美,適宜投宿。
進入天文館需要交參觀費。館內似乎設有天象儀。乘塔內電梯去瞭望台的途中,館員介紹說,電梯剛好通過「東經135度線」。驚奇之餘,我重新打量電梯廂內部。看來這座塔本身就是「東經135度線」的標誌。
「真掃興。」伊瀨也很失望。都去過現場了,到頭來卻無果而終。「可現在還不能斷定山裡找不出隱藏的屍體。只搜了一天就收工了嗎?」
作為探尋偏僻之地傳說的遊記,這樣做無可厚非。而對浦島和羽衣神話的關注,似乎至此總算告一段落。
「這附近也有羽衣傳說。」與伊瀨視線相交的瞬間,神官張口道。他嘴裏的牙齒掉光了,說話時白色的鬍鬚一顫一顫的。
「那太遺憾了。」浜中看樣子還不死心,但伊瀨態度堅決,他也不好強人所難,「那好吧。不過,請您務必將剛才的仙女傳說同浦島傳說一起寫進稿子里。這兩個神話能在同一個地方流傳,恐怕在全國都極為罕見。」
「好像是的。鄉下辦案就是這麼悠閑。我看老師對那個案子很感興趣,於是拜託了報社的人,一旦發現屍體,就立刻通知我們。」
「是這樣啊。」禰宜愈發恭敬,鞠躬道,「如果能將這座神社連同舟木的仙女傳說再次介紹給世人,那就太好了。」
浦島傳說本就與羽衣傳說存在相似點,可以說是姊妹傳說。凡間的漁夫浦島太郎去龍宮待了很久,而羽衣仙女被偷走衣服,無法返回天上,只好留在凡間與當地漁夫結為夫婦。在能樂的歌詞中,漁夫歸還了仙女的衣服,仙女為了答謝漁夫,一邊跳舞給他看,一邊飛上天空。但這是後人改編的版本,故事的原始結局是,仙女滯留凡間,再也沒能返回天上。
「無論如何都不去?」
「是投宿在城崎,順便來這裏逛逛的吧?」
淡島明神少彥名命是神社供奉的主神。這其實是由於「淡島」同出雲的「粟島」在日語中發音一致而造成的混亂。《日本書紀》的註釋中提到過,少彥名摘粟的粟島在伯耆國的相見郡。淡島自古多漁女,她們將少彥名奉為保護神祭祀,不知從何時起又以訛傳訛,使少彥名從婦女之神變成了婦科病之神。所以,加太與出雲系的海洋族群應該沒有任何關聯。
上午十點,我們從「人丸花壇」旅館出發,乘計程車前往人丸神社。五分鐘后,車駛上丘陵,停在神殿側面。前殿中間的格窗上,掛著《百人一首》紙牌模樣的捐贈匾額,可能畫的是三十六歌仙吧。九*九*藏*書
「您居然還保留了這種東西。」
對伊瀨來說,沒時間去反倒值得慶幸。他們這樣匆匆趕路,就像急行軍一樣,一想到明天的日程,他就覺得煩。
「我們是專門為參觀這座神廟而來的。」

「沒錯。」這點伊瀨也清楚,「可是,我不知道他也寫過這裏的仙女傳說。」
「丹后國中郡有一座比治山,山頂有一眼泉,名叫真井,據說曾有八名仙女降落其中沐浴歇息。附近山中的一對老夫婦看到她們,偷走了一名仙女的衣服。其他幾名仙女沐浴完后都飛升上天,唯獨羽衣被盜的仙女怎麼也飛不起來,只好躲在水邊,羞怯地哭泣。老夫婦前來安慰,把她帶回了家。仙女無奈地在老夫婦家住了十年,想的念的都是要返回天上。她多次央求老夫婦,老夫婦卻總說她是他們的女兒,不願成就仙女的願望。仙女天天思念故鄉,以淚洗面。見此情狀,老夫婦終於妥協,將羽衣歸還給仙女。為報答老夫婦多年的殷勤照顧,仙女教會了他們如何釀酒,然後離開了老夫婦家。」
踩著石板地面朝大門走去,左側是社務所和休息所。有一群女子聚集在那裡舉行歌會,據說附近還有一場。右側是內庭,幾塊刻著和歌的石碑掩映在樹叢中。
「逍遙?」伊瀨有點意外。
伊瀨又開始睡眼矇矓起來。一旦接了浜中的話,他就會沒完沒了地說下去。
來到前殿,轉身面向背後的大門,可以看見一座如燈塔般屹立的白塔,讓人聯想到從京都的東本願寺觀看京都塔的情景。聽說那座白塔屬於附近的明石天文科學館。
「海人冢?這個地方有這種東西?」
我當時覺得有點恐怖。後來在各地陸續見到了類似的祠堂,也沒有再見過像這樣散發著異樣妖氣的陰森神靈。來到淡島神社,幼年的記憶再次蘇醒,讓我感慨萬千。
伊瀨一邊說著一邊暗自琢磨:自己為什麼一直沒想起來呢?浦島傳說在這裏流傳久遠,眼前就有祭祀浦島大明神的網野神社,自己卻還是犯了迷糊。多虧浜中不懷好意的質問的刺|激,伊瀨的記憶才勉強蘇醒過來。
「您一定很累了,我也不強求。不過,神吉村流傳著羽衣傳說這件事,請您務必在稿子中寫上一筆。」
「現在已經沒有『比治山』的說法了。本府中郡有一座足佔山,那應該就是比治山。山北麓有個叫『五個村』的村子,自古就以出產丹后縐綢聞名。」
我們參拜了淡島神社。那裡祭祀的是婦科病之神,旁側的祠堂里供奉著女人的毛髮和梳子。我小時候見過一名在路上逡巡的淡島乞丐,背著一個神龕,左右對開的門裡掛著許多梳子和長長的毛髮,給我以古怪至極的印象。
車子穿過加古川的街道,右側淡路的燈光若隱若現。不知不覺,車就駛入明石市內,最後停在面朝海岸的「人丸花壇」旅館前。他們的房間在二樓的盡頭,窗口正對著淡路島,但已看不見島的輪廓,只有正前方的岩屋附近閃爍著燈光。兩岸之間的海面漁火點點。
洲本是島上最大的城市,附近也有溫泉。我們抵達洲本的時候已是下午兩點半。用過午餐,浜中又提出新的建議,勸我去更南邊紀淡海峽毗鄰的海岬上的生石崎看看。因為路不太好走,我拒絕了。
來到瞭望台,明石市內景觀一覽無餘,就連海峽對面的淡路島北端也彷彿觸手可及。左邊的神戶和右邊的姬路就像伸展于兩側的雙手,若隱若現。正下方是舊明石城。繞到瞭望台的另一頭,朝人丸神社方向看去,石牆下方有一根頂著球狀物的白色石柱。館員說,那是東經135度線的舊標誌。幾年前,通過調查發現,那個地點與實際的經度有偏差,於是修正為現在電梯所在的位置。
「要繞一大圈才能到。」
「明天的行程如何安排?」從浴室回來的伊瀨一邊吃著鮮鯛生魚片,一邊問坐在對面的浜中。
渡船從洲本出發,在由良靠岸,然後乘車駛往被稱作「大阪岬」的地方。那裡位於南海鎮與和歌山市的中間。
筆記本上的文字字體端正:
「一般認為,田道間守是三宅連的祖先,是從朝鮮來的歸化人。不過我倒覺得,他應該是這一地區海洋族群的成員。『田道間守』與『但馬』在日語中發音很相近,不是嗎?垂仁天皇之所以會派他前往海外的常世國,就是因為他來自但馬海洋族群。」九*九*藏*書
「這樣啊。」伊瀨的回答也不像之前那麼積極了。本來滿懷期待,現在卻一無所獲,的確讓人意興闌珊,打不起精神。
「是的。」伊瀨答道。
浜中學識淵博,而且做了許多功課,伊瀨不能信口胡說。何況,從浜中的眼神就能明顯看出,他提出這個問題是為了考驗伊瀨的知識儲備。
「書上有記錄。反正這裏就這麼點地方,我想很快就會逛完的。還有時間的話,咱們返回加古川,去看看那裡的羽衣傳說流傳地怎麼樣?」
伊瀨忠隆的採風筆記
我向浜中提議去淡島神社看看,但他似乎也累了,打不起精神。這回輪到我興緻高昂了。十點過後,我們離開旅館,坐車返回和歌山市,乘南海線前往加太岬。
老神官將兩人帶到了社務所前。
「請老師寫作時適當發揮想象。舟木村自然要寫,但最後必須落腳到比治山。參考逍遙的文章,配以對老樟樹和爬滿蔓草的松樹的描繪,讀者肯定會喜歡。『真井』這個名稱也相當古雅。老夫婦供養仙女,仙女卻一心想返回天上,反覆哀求未果,最終離家出走,這點跟赫夜姬的傳說近似。只是,赫夜姬得以順利升天,而這裏的仙女卻以悲劇終結一生。」
「我也這麼認為。」浜中贊同道。但這也可能是一種嘲諷。
「我看了時刻表,我們乘坐十一點半開往淡路的渡船比較合適。」下巴上沾著醬油漬的浜中說,「不過在那之前,這邊還有東西要看呢。我們去遊覽人丸神社和海人冢吧。」
「那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地點。據調查,日本的許多地方都有羽衣傳說流傳。」
「據民俗學者研究,在中國也有著與浦島傳說和羽衣傳說類似的神話故事。但為什麼浦島傳說不是在受中國影響最深的出雲國,而是在丹后國廣為流傳呢?」浜中追問道。
伊瀨同女傭聊了十分鐘,浜中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可是老師,這很有趣啊。您別嫌我啰唆,請您務必把之前聽到的羽衣傳說寫進稿子里。雖然沒有到相關的遺迹去過,只要在文章中發揮想象力,裝作去過的樣子就可以了。講述偏僻之地的傳說,最需要的就是想象力。」浜中說著,用茶壺給伊瀨倒了杯茶。
岩屋這個名稱由來已久。《播磨風土記》中說,神功皇后出兵朝鮮時,將戰船停泊在淡路的岩屋。「岩屋」即石窟,而如今此地尚有石窟遺存,岩屋這個地名或許就來源於此。此地還出土過彌生時代的陶器。岩屋神社供奉的神明叫「繪島明神」,這在《延喜式》中也有記載。
「我們打算去姬路,路上能不能看到呢?」
「你應該也讀過浦島能樂的歌詞吧。我記得不太清楚,大致應該是這樣的:『丹州水之江上有浦島明神,下了聖旨命你快去朝拜。』可見,浦島的故事自古以來就在這片土地上世代相傳。」
「咱們別再聊神話了。我倒是對木津溫泉的凶殺案有興趣。」
「更有趣的是,因為這位仙女傳授了釀酒技術,所以被尊為酒神,即豐受大神。」
中途靠站時,一群女工模樣的女孩有說有笑地上了車,似乎完成了工作正要回家。
兩人站在古色古香的玄關地板上,老神官將沏好的茶放在盤子里端上來,還拿著一冊舊筆記本。「就在這裏。」
浜中一反常態,不再勁頭十足,不僅一臉無聊,連話都沒說幾句。他年紀太輕,所以才會對這裏不感興趣吧。
浜中說話時帶著鄙夷的眼神,伊瀨被激怒了:「究其根源,誠如神社的起源介紹中所言,應該來自《丹后國風土記》。《萬葉集》中也記錄了住之江和浦島的故事,可見這確實由來已久。至於你的問題——為什麼浦島傳說偏偏在丹后國的海岸最為流行,我想,多半是受中國的影響吧。」
「對了,」浜中的眼裡又閃爍出天真的光芒,「請把那件事也寫進去。不過,這可能有點故意討好讀者的意思……」
看浜中的表情,極有可能提議改變預定行程,去那座山裡走一趟。伊瀨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
伊瀨大致猜到了浜中要做怎樣的推論,臉上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我完全同意您的觀點。浦島傳說是海洋族群的神話,但在當時,這個海洋族群已被融入大和的勢力範圍。這裏保留著『住之江』的名字便是證明。在《延喜式》中,『住之江』這個地名在很多地域都能見到。『住之江』後來常被寫為『住吉』,讀音仍與『住之江』一致,如攝津的住吉,就保留了這種古老的讀法;而山陽地區和北九州的住吉卻沒有保留。九州的住吉位於宗像神社附近。根據《神武天皇記》的記載,宗像一族是北九州的海洋族群,很早就跟大和朝廷結盟。如您所知,神武天皇離開日向,從速吸瀨戶經關門海峽,臨時停泊于西邊的崗水門。本應東行的神武天皇軍團為什麼要暫時前往西方呢?因為那裡有掌控日本和朝鮮之間海上交通權的海洋族群。這麼看來,名為『住之江』或『住吉』的地方都是古代掌握制海權的族群遺留下來的。其證據便是,那些地點全都位於瀨戶內海沿岸,只有這裏的住之江孤零零地存在於里日本。」九*九*藏*書
浜中的理論越聽越令人信服,這可真奇妙。
「這麼說,要看那座山的話,必須再乘宮津線回來啊。」
「話雖如此,咱們還是去看看吧。只看一會兒。」浜中不依不饒。
「老師,」浜中說,「中國的神話在這裏得到了印證。浦島故事中的海底龍宮,對應的是中國神話中的仙山,也就是蓬萊山。學者認為,浦島故事的原型乃中國神話,奈良時期輸入日本,然後改頭換面,變山為海。如果這一學說成立,那它不僅反映了中國和日本的地形差異,而且也折射出海洋族群對海洋的強烈意識。稍微發散開去,中國不是也有類似『羽衣傳說』的故事嗎?那原本也是發生在山中的,輸入日本后,故事舞台就變成了海邊……」
「哦?加古川也有羽衣傳說?」伊瀨吃了一驚。
「也對。今晚在明石住下之後,馬上用旅館的電話打給木津警察署吧。或許他們已經查出結果了。」
「老師,」浜中馬上提議,「咱們去舟木看看吧,就在東邊不遠。」
浜中建議我趁記憶尚未淡薄,今晚就開始寫稿。於是我一個人關在了房間里。其實,一路奔波后,我非常疲憊,只是以此為借口早點休息。
一名女傭進屋,對浜中耳語道:「有電話找您。」浜中連忙起身,跑進走廊。那女傭多半是來告知木津溫泉神秘凶殺案的最新進展吧。浜中說過,他一到旅館就打電話詢問了當地的相關機構。
「哎呀呀,又是浦島,太煩了。」伊瀨打開盒飯說。
暫時不用聽浜中嘮叨,伊瀨求之不得,睡意也很快傳染給了他。看著車窗外單調的群山,伊瀨昏昏睡去。

伊瀨首先想到的是能樂。在能樂里與「浦島」有關的歌詞中,浦島傳說中漁夫的位置由浦島明神替代,玉盒則變成了不死靈藥。
「您是這裏的神官嗎?」伊瀨低頭行禮后問道。
「下了火車還有相當長一段距離,要從宮津線的峰山站坐國鐵公交上國道。那裡的南邊就是兵庫縣。」
「《日本書紀》也好,《古事記》也好,都是用漢字來表示古日語,所以會產生誤會。拋開《古事記》的漢字部分,而專註于表音的假名,就會得到有趣的發現。比如,『田道間』與『但馬』的發音一致,從這個意義上說,『田道間守』也可以寫作『但馬守』。這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如果將『守』理解為海洋族群的首領,那『但馬守』的意思不言自明。」
「哦?你也這麼認為?」
浜中的目光停留在這群女孩身上:「這座山背後,從古至今都是『播州絲』的產地,附近可能有機械化的紡織工廠。」
伊瀨轉身一看,一位古稀老人正眯眼站在那裡。他穿著白色和服和藍色的褲裙,不用問就知道是這座神社的神官。
聽神官講述舟木流傳的羽衣傳說,其結局也是仙女因為衣服被盜而無法回到天上,在此地終老。可見,神話的原型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是的。我是這裏的禰宜。方才,我看到這位年輕人……」神官瞟了眼一旁的浜中,「……取了一份本社歷史的宣傳單,於是想見見來參拜的客人,不知不覺就跟在了二位身後。最近,像你們這樣的參拜者已經絕跡了。當地人姑且不提,就連別處來的人路過鳥居時,眼皮都不會抬一下……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是從東京來的嗎?」
由於專註交談,浜中和伊瀨都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不過,老神官似乎聽到了談話的最後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