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浜中雖然生性洒脫，但對所屬的公司還算忠心。伊瀨對他的認識又加深一層。
「因為我不想讓老師產生不必要的誤解。」
「是嘛。」
「浜中君，趁你清醒過來，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伊瀨盡量讓聲音柔和下來。
「在你睡覺期間，我有了一個神奇的發現。」
「不行嗎？」
「我起初以為只是巧合，但很快就明白這並非偶然。明石天文科學館的館員介紹過，東經135度線剛好通過天文館的電梯。而且，人丸神社也在明石。我們不正是在人丸神社掛著三十六歌仙匾額的前殿前碰到坂口美真子的嗎？」
「……」
「浜中君，我們的旅行策劃到底是誰做的？」伊瀨的質問切中肯綮。策劃「探尋偏遠之地傳說之旅」的人物才是關鍵。東經135度線和北緯35度線不僅將他們的一連串旅行地點聯繫起來，而且也與那幾起凶殺案密切相關。
「讓我沿著經緯線到處跑，簡直是把人當猴耍啊！」伊瀨故意說出這句話，以便觀察浜中的反應。
「對了，浜中君，十一月十六日，坂口美真子第一次來我家，問了我一堆關於三保松原、松尾神社、國際觀光酒店的問題，讓我如墜五里霧中。她回去時，說她打過電話了，要去見什麼重要人物。」伊瀨回憶道。他轉換話題也是為了調整浜中的心情。
「什麼發現？」
「我是這麼假設的。」
「我發現，有一條經線縱貫北邊的木津溫泉和南邊的明石，即東經135度線。」
「老師，有趣的是，北緯35度線再向東延伸進太平洋，就會從美國西海岸的舊金山和洛杉磯之間通過。那裡也有白鳥傳說。」
「她似乎比我們更早發現經緯線的秘密。」伊瀨講出了自己的猜測。
「什麼？誤解？」
「瞧，那邊不是有幅地圖嗎？」伊瀨指著出入口。那裡掛著一幅鑲在玻璃框中的彩色鐵路地圖。
「就是啊。所以我才躊躇不定，不知道該不該對您說。也許我也在等待老師能自己發現吧……」
「什麼事？」
「我查看的是只包含近畿、中國地區的詳細地圖，所以連這座紀念碑都標了出來。」
「我們在探尋傳說的旅程中去過松尾神社，而且不可思議的九_九_藏_書是，神社前殿有一塊『海龍』的匾額，同樣的名字也出現在木津溫泉山中發現的船板上。」
「沒有。當時我還沒有想到這一層，忘了將這個細節告訴警察了。」
伊瀨覺得不得不為某人背黑鍋的浜中很可憐。無論怎樣追問，他都不會說實話的。與其這樣，不如自己親手把這個人揪出來。這樣做，比硬從浜中口中問出話來更有意義，自己也能好受一些。
不知道浜中還要這樣滔滔不絕到什麼時候。列車已經從鳥取縣駛入了京都府。
「沿著東經135度線仔細查看，我們去過或打算去的許多地點都在這條線上，比如兵庫縣中部的五個村，就位於羽衣傳說所在地比治山附近；而祭祀羽衣仙女的奈具神社所在的舟木村，就在木津溫泉的東邊不遠。從明石往南，東經135度線還經過了淡路的石屋。從南邊的洲本出發，渡過紀淡海峽的途中見到的友島也在這條線上。」
「是的。之前我去老師家約稿的時候就說過了。」浜中還在撒謊。
「嗯，是鐵路局的管轄區域圖。」浜中若無其事地答道，但伊瀨覺察到這句話背後微妙的隱含之意。
「……」
「不要把自己說得好像置身事外似的。」伊瀨終於按捺不住，「你肯定早就提前計劃好了，專挑這兩條線上的地方去，對不對？別裝傻了，就坦白直說了吧。」
伊瀨剛才一直注視著浜中。本以為他是在裝睡，但看樣子他真的睡著了。他這會兒正在用惺忪睡眼尋找站名，一點都不像在裝糊塗。伊瀨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錯怪浜中了。
「我們出版社裡沒有這樣的壞人！請不要發表令人不快的言論！」
「哦？她說過這樣的話？」浜中兩眼放光。
「太不可思議了。」
「哎？」浜中中斷談話，眼神嚴肅起來。
「我之前說過了，是我策劃的。」浜中勇敢地承認。說他勇敢，是因為看他的表情，似乎正在承受極大的壓力。
在座位上睡覺的浜中又睡了三十分鐘，終於醒了。他望了望窗外：「現在車開到哪兒了啊？」
「我不騙你。比較民俗學的書籍中就有討論。在白令海峽處還有大陸橋將亞洲同美洲連接起來的遠古時read.99csw.com代，從亞洲遷徙到美洲的民族，由加拿大進入美國西海岸，將北亞民族的傳說帶到了那裡。」
浜中罕見地默默傾聽，表情凝重。
「我們從木津溫泉出發，經城崎，乘播但線到姬路，然後在明石住了一晚，對吧？」
「老師是說，策劃旅行方案的人，將東經135度線和北緯35度線的秘密暗藏其中，發現秘密被坂口美真子識破后，就殺人滅口，對吧？」
「哦？老師有沒有將自己的懷疑告知警察？」
他出人意表地平靜。這傢伙還在裝蒜？還是說，他真的一無所知？伊瀨一時猶疑起來。
「這條經線再往東延伸就會到館山。」
「……」
「不過，打漁豐收傳說明顯同南方的海洋族群有關。明石附近流傳著眾多海洋族群的傳說，是因為這裏居住的是信奉大山祇神的種族。大山祇神是海洋族群的祖神，祭祀大山祇神的是大阪的住吉神社。有古代史專家稱，信奉大山祇神的海洋族群在但馬、紀伊半島、房總半島都有分佈，所以三保松原的羽衣傳說才會在遙遠的日本海沿岸的丹后也有流傳。
「當然，我那時候才第一次發現，之前完全不知道。」浜中一臉嚴肅地強調道。
「你真的是那個時候才發現的？」伊瀨直勾勾地看著浜中，試圖捕獲他表情的變化。但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他之前的那番話到底是真是假。
「唔。」伊瀨預感浜中又要開始發表長篇大論了。
「當然有關係。浦島、羽衣、白鳥傳說中，既有北方元素，也有南方元素，浦島傳說中的海龜是南方的動物，白鳥傳說中的白鳥是北方的鳥。
「你還裝什麼蒜？」伊瀨略帶責備地質問道，「沿著北緯35度線再往東邊看，那又會怎樣？這條線穿過了我們投宿過的二條的國際觀光酒店。在來這裏之前，我們喝咖啡的那家店所在的三條大橋也在這條線上！」
「你睡舒服了吧？」伊瀨試著擠出微笑，可怎麼也笑不出來。
「我的猜測，你怎麼看？」伊瀨問。
「沿東經135度線南下，在淡路的岩屋，有伊邪那岐命隱居的洞窟。那一帶還流傳著眾多海洋族群的傳說，這些傳說有一個共通點——基本都是講述從海底採得珍珠，或是出海打漁大獲豐收的。之前提到的景行天皇皇后的傳說也是關於打漁豐收的，所以是同系統的傳說。傳說中皇后居住過的浮島宮就在九重站附近。那裡在古代還是一片汪洋。」九九藏書
「是啊……」浜中雙臂抱胸，無限感慨地長嘆一聲，「聽老師這麼說，我也有相同的感覺。」
「那松尾神社怎麼解釋？你不會是想強辯說，那裡也同浦島、羽衣傳說有關吧？」
「那我問你，你為何一直瞞著我？你發現這件事之後為什麼不立刻告訴我？」
「對吧？她之所以被殺，就是因為她過早地發現了這個秘密。」
「唔。」浜中頻繁吐煙，含糊地應付道。
「松尾神社祭祀的主神屬於大山祇神。此神也被奉為釀酒之神，可見是海洋族群帶來了釀酒技術。丹后比治山上偷走仙女衣服的老夫婦從仙女那裡學會了釀酒，這一傳說恰好印證了上述結論。」
「地圖上會標出這個？」
「嗯，沒錯。」浜中漸漸低下頭，默默吸煙。
「失敬失敬，那我不說了。」看來浜中真的動怒了，伊瀨只好致歉。
「可是，老師，您去過的那些地點都是有名的傳說地，各地的傳說也都有共通點，不是嗎？浦島、羽衣、白鳥傳說——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這些傳說的流傳地。民俗學者普遍認為，這些傳說都是同根同源的。」浜中理直氣壯地說。
「更離奇的是，三保松原也在北緯35度線上。不過，在這條線上的不是三保車站，而是不遠處的折戶站。我們到靜岡后，就是在那裡乘車返回京都的。」
「開什麼玩笑！別胡鬧了！」浜中厲聲道。
「……」
「聽老師這麼一說，這位『重要人物』很可能就是二十四日晚殺害美真子小姐的兇手。總之，我們必須找出兇手，為她報仇。竟然殺害有精神障礙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浜中眼皮抽搐。果然是個熱血青年啊。
「在我上廁所回來的路上，因為實在太無聊，就研究起了那幅地圖。你在呼呼大睡，我無事可做，就九九藏書想看看咱們到底走到哪兒了。那幅地圖左起山口縣，右達千葉縣。但真正吸引我的，是那兩條藍色的基準線。」
「我想在地圖上查看與你一起去過的丹后木津溫泉在什麼地方，當時我還沒有察覺到藍線。任誰看地圖，都不會一開始就去關心經緯線。不過，有一件怪事讓我不得不注意到經緯線的存在。」
「什麼問題？」繚繞的煙霧中，浜中眨了眨眼睛，眼神里透著單純。
「館山市區稍偏東的地方就是九重。你讓我在九重站下車，而九重站也在北緯35度線上。這樣一來，迄今為止我們去旅行過的所有地方，都在北緯35度線和東經135度線之上。浜中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過，要做出準確的判斷，就必須不斷觀察浜中的表情。
「……」
「您也知道，木津溫泉附近的網野神社是浦島傳說所在地，而網野神社以東不遠的奈具神社是羽衣傳說所在地。羽衣傳說源自位於東經135度線上的比治山的真井。網野神社的神官說過，坪內逍遙先生曾據此創作了一部名為《墮天女》的新舞劇。沿東經135度線往南，在明石附近的神吉村同樣有羽衣傳說流傳，《增補播陽里翁說》這本書里就有記載。眾所周知，羽衣傳說最典型的流傳地當屬三保松原，而三保松原在北緯35度線上。沿北緯35度線往東是千葉縣館山，我陪老師去那裡的時候，向您介紹過景行天皇皇后的傳說。我認為這一故事源自白鳥傳說，即某個蛤蜊變成白鳥的打漁豐收傳說。後來我還聽說，位於千葉的千葉公園也是羽衣傳說所在地。不過，那裡離北緯35度線還有一段距離。
「怎麼會誤解？事實就是事實。不過，想到自己可能被人暗中操縱，我的確會很不舒服。」
浜中不可能在欺騙我，他只是按編輯部制定的計劃行事罷了。伊瀨這麼想，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浜中臉上浮現出一絲淺笑。伊瀨漸漸興奮起來。
「我沿著北緯35度線朝東看去，你猜怎麼著？嵐山就在這條線上。那幅地圖不夠精緻，看不太清楚，可我認為這條線橫穿松尾神社。」
「怎麼樣，老師？我https://rｅad.99ｃsw.ｃoｍ們去過的地方都有共通點吧？」
「沒錯。」
浜中沉默了一會兒，道：「嗯，那是經線和緯線。」
「老師。」浜中扔掉煙頭，滴溜溜地轉著眼睛，「您誤解我了。」
「是啊。我問她重要人物是誰，她笑而不答。二十四日，坂口美真子又來過一次，我和你一起去了館山，她來時我還沒有回新宿站。我妻子告訴她我不在，她等了一會兒后就走了，回家途中在熱海遇害。我認為，坂口美真子第一次來我家拜訪后，去見的那位電話中約好的『重要人物』恐怕就是兇手。」
伊瀨斷定事實絕不是這樣。浜中如此回答，只不過是看穿了伊瀨已經起疑，於是想竭力包庇某人。浜中包庇的人應該是出版社的上司吧，或者是操縱這位上司的第三者。承認策劃出自自己之手時，浜中的表情其實相當痛苦。誰都看得出來，旅行計劃的制定者同凶殺案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如果浜中能透露這個關鍵人物的名字，那如今迷宮般複雜難辨的局面就會立刻變得清晰明朗起來。
「東經135度線在明石北部的西脅同北緯35度線相交。」
「……」
「好吧，算了。」伊瀨不想再逼問浜中了。
「真的是你嗎？」伊瀨狐疑地確認道。
「什麼？」伊瀨詫異地問道。
「對了，浜中君，坂口美真子小姐……」伊瀨插話道。
浜中很久都沒有這樣展示他的博學了。
「睡得很香。從昨天開始就四處奔波，把我給累壞了。睡一覺起來，精神好多了。」浜中愉快地取出一支煙，點燃，狠狠地吸了幾口。
「其實在來這裏之前，我就發現了這一巧合，準確地說，是在京都三條大橋站前喝咖啡的時候。老師您也記得吧？我去附近的書店走了一趟。我是去查即將前往的藤村進的故鄉，即鳥取縣竹田村在地圖上的位置。翻看地圖時，我注意到老師所說的東經135度線。然後，我又想尋找之前去過的木津溫泉的位置。結果，我有了和老師完全相同的發現——五個村、奈具神社、明石、友島都在東經135度線上。接著，我又察覺到北緯35度線。地圖上明確標示出，在您剛才提到的西脅的比延，有一座東經135度線和北緯35度線相交點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