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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 同一天

二十年後

同一天

「她來吃晚飯,你敲門的時候,我們還以為你是她。」
他們之間關係的平衡已經發生變化——他現在對他們的幫助遠多過於他們對自己的幫助。里奧喜歡這樣,喜歡那種讓他們享受輕鬆工作的感覺。他只是一聲客氣的請求,他的父親就從裝配線上下來,成了軍用品工廠的領班,而他的母親以前成天縫製降落傘,職位上也獲得類似提升。他還改善了他們的伙食狀況——他們不用再為麵包和蕎麥粉等一些基本生活用品而排上幾小時的隊。他們還有機會去那種不對公眾開放的特殊商店購物,在這些專用商店有一些來自國外的新奇商品,如新鮮的魚、藏紅花,甚至純的黑巧克力,而不是用黑麥、大麥、小麥和豌豆等混合物替代可可粉而做成的合成物。如果他的父母與好鬥的鄰居發生糾紛,過不了多久這個鄰居就不再好鬥。這其中無須涉及暴力,無須粗魯的威脅,只需稍加暗示,讓他們明白自己有更好的家庭關係即可。
「告訴我什麼?」
里奧瞄了一眼自己的褲子、襯衫——這些死人的衣服。
「約會?」
「我們在等瑞莎。」
「我妻子?」
「對。」
她在撒謊。她先跟伊萬去了別的地方,但就在里奧還沒繼續深想之前,瑞莎就更正道:「不對,平常我都是下班就直接過來,但今天我有個約會,所以稍微晚了一點點。」
里奧敲了敲門。他的媽媽安娜打開門,她有些意外。由於意外,她稍微怔了一會兒,然後走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兒子,激動地說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你要過來?我們聽說你病了,我們去看你,但你睡著了。瑞莎讓我們進屋,我們看著你,我還拉著你的手,但我們能做什麼呢?你需要休息,你睡得就像個孩子。」
「如果你告發她呢?」
瑞莎開始微笑:「我本來是想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再告訴你,但既然……」
「你的背怎麼樣了?」
史蒂芬在安娜的圍裙上將手擦乾淨:「把真相告訴他們,讓他們聽你講清楚,揭露這名軍官,你有這個權利。」
「對。」
史蒂芬點點頭:「你說得沒錯,但我的建議還是一樣,但不要遷怒於我。你來九_九_藏_書到這裏,期望我們會給你什麼建議?你是否期望我們會說沒事,我們不介意去死?那麼,我們的死是為了什麼目的?你的妻子會被救嗎?你們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嗎?如果是這樣,我會為了你們兩個欣然放棄我妻子的性命。但事情不可能是這樣的,事情的結果將會是我們全部都會死——我們四個人——你雖然死了,但心裏明白自己做了正確的事情。」
廚房裡,一口銅鍋里正煮著一棵大白菜,他的父母親正在準備晚餐,里奧讓他們繼續,他們可以在廚房裡交談。他站在後面,看著父親將肉餡(這是新鮮的肉餡,不是干肉餡,也許這也要歸功於里奧的工作性質)、新鮮的胡蘿蔔碎塊(這可能同樣也是因為他)和煮好的米飯和在一起。他母親則準備從煮好的大白菜上將菜葉撕下來,他的父親意識到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並沒有急著問他,只是耐心等待著里奧開口。看著父母親忙著做飯,讓他覺得很開心:「我們從來都沒怎麼談我的工作,這是出於好意。有時候我會發現自己的工作很困難,我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雖不感到自豪,但這些始終都是必要工作。」
「別內疚了,你花了時間。」
有人敲門。史蒂芬打開門,讓瑞莎走進客廳,她看到里奧時的表情和他父母同樣吃驚。史蒂芬解釋道:「他就在附近工作,這一次我們全家可以吃個團圓飯。」
「我從單位借的。」
「我只是每天晚上一個勁地叮囑他們,別遲到了。」
她脫下外套,史蒂芬接過外套。她走到里奧身邊,上下打量他:「這是誰的衣服?」
里奧朝浴室走去,到了門口他回頭瞥了一眼,看到瑞莎在幫他父母擺餐桌。
鍋里的水還在爐子上沸騰著,史蒂芬最後說道:「你來這裡是因為你不清楚該怎麼辦,因為你是好人,你希望我們讓你做正確、正派的事情,你希望我們為你提供正確的建議。讓他們知道他們錯了,瑞莎是清白的,會有怎樣的結果?勇敢面對這個結果會怎樣?」
安娜站起來:「你們希望我們離開嗎?」
「這就好,我們都很擔心你。」
史蒂芬插話道:read.99csw.com「這隻是一個借口,我們不過是想慣壞自己。」
史蒂芬手指上的一滴油脂滴落到地板上,他盯著這滴油脂看了半晌,然後問道:「她是叛國者嗎?」
「我有兩天收集證據的時間,然後我就必須向上級彙報。」
「也許,但當你不是他們的一分子時,他們會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你。我的朋友也不再那麼友好了,如果有人遲到,我就得舉報他們。謝天謝地,到目前為止還沒人遲到。」
里奧點點頭,接著說道:「這個國家有許多敵人,全世界都憎恨我們的革命,我們必須保護它,不幸的是,我們甚至要保護這個國家免受我們自己的破壞。」
「你能不說這個間諜——這個獸醫是個錯誤嗎?」
「我們會活下來,但她不會。」
電梯在頂層十五樓停下來,門開了,里奧走出狹窄的過道,過道里都是做飯的味道。現在是晚上七點,這是大多數家庭吃晚飯的時候。經過一家家公寓時,他能夠聽到從薄薄的膠合板門後傳來的準備晚餐的動靜。距離他父母的公寓越近,他越感到疲憊。他花了幾小時時間在這個城市往來穿梭。在特拉爾納亞地鐵站甩掉那名地下工作人員之後,他回到家裡——124號公寓,打開燈和收音機,拉上窗帘——即使他們住在十四樓,這也是必要的預防措施。然後,他又離開了,他有意乘坐一條迂迴的路線回到市內。他沒有換掉衣服,這讓他有些後悔。衣服已經有些讓人不舒服;襯衫被汗水濕透了之後又幹了,現在粘在後背上。儘管他自己聞不到,但他相信現在一定很臭。他把這些顧慮暫且擱到一邊,他的父母是不會介意的。只要他徵求他們的建議,就能夠將他們的注意力引開,這件事他已經很長時間沒做了。
「對,好多了。」
「我們沒有帶任何水果,至少我想我們沒有帶水果,我老了,也許我們帶了。」
聽到他們的對話,他的父親史蒂芬從廚房走出來,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妻子。她最近稍微胖了一點,他們倆都胖了一點,兩人氣色看起來都不錯。史蒂芬抱了抱兒子:「你現在好點沒?」
里奧盡量表現得隨意一點,read.99csw.com問他的妻子道:「你下班就直接過來的嗎?」
「可以,我正打算這麼做。但如果我說出真相,他們是不會相信我的,然後他們不僅會拘捕她,而且也會拘捕我。如果她有罪,而我聲稱她是清白的,那麼我也有罪。這還不是全部,我知道這些事情會如何演變下去。他們很有可能會逮捕你們倆,部分法典就是針對已定罪罪犯的家庭成員。我們也會被株連。」
「如果你們還年輕,你們會有什麼建議?」
「那麼就把這些告訴他們。他們有什麼證據嗎?他們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我懷孕了。」
「昨天他們叫我告發瑞莎,我的上司認為她是一個叛國者,他們認為她是一個為國外機構服務的間諜。他們命令我去調查。」
他的父母親繼續準備晚餐,用白菜葉子包著肉餡,將它們一個一個並排擺在烤盤上,看起來就像一排排被肢解的大拇指。沒有人說話,直到烤盤被裝滿之後,史蒂芬問道:「你和我們一起吃飯嗎?」
這個問題很生硬,里奧也感覺到這一點。史蒂芬和安娜相互看了一眼,接著處理手中的食物,他們顯然很高興現在有事可做。安娜聳聳肩:「每個人都有熟人被拘捕,但我們對此從不表示懷疑。我自己認為:你們這些軍官都有證據。我只知道從表面去看一個人,而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好,很正常,很忠誠。你們的工作就是看透這些表象。你們知道什麼對這個國家最有利,這不是像我們這樣的人所能評判的。」
瑞莎湊上前去,對著里奧的耳朵嘟噥道:「這件襯衫有味道。」
「在一個被槍決的間諜招供當中,提到了她的名字。這個人聲稱他們一起工作,但我知道招供不過是在撒謊,我知道這名間諜其實只是一名獸醫,我們在拘捕他時犯了錯誤。我認為他的招供是另外一個軍官捏造的,是他想要牽連我。我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清白的,整件事情不過就是報復行為。」
「瑞莎告訴我你們來過,謝謝你們的水果——橙子和檸檬。」
里奧從沒在晚上七點下班回家過,這是事實。他失眠,每天的睡眠時間不超過四小時。里奧聽說,在斯大林書房熄燈之前,九*九*藏*書政治局沒有人敢離開,而這有時經常會超過午夜。儘管這條規定並不完全適用於魯布央卡,但這裏的工作人員同樣還是希望有類似的奉獻精神。哪怕幾小時都無所事事,但幾乎沒有哪個軍官的工作時間會低於十小時。
里奧看著自己的母親,她的臉色就和手裡拿著的白菜葉子一樣蒼白。她非常平靜,沒有反駁史蒂芬的話,只是問道:「你有多長時間作決定?」
「請坐下,我們都是一家人,沒有什麼秘密。」
里奧停下來,想要找一個最好的方法繼續下去。他問道:「你們有沒有什麼熟人被拘捕了?」
「你知道。」
這些話被裡奧聽進腦子裡:「如果他們遲到,你會怎麼做?你會舉報他們嗎?」
「我不知道。」
這個公寓也是由他出面分配給他父母的,位於城市北部一個比較宜人的住宅區——這是一個低層小區,每家公寓都有私人盥洗設施和一個小陽台,從陽台上可以俯瞰一小塊草坪和一條幽靜的馬路。這些都是獨家享受,這在這座城市裡屬於非常現象。經過五十年艱苦奮鬥之後,他們終於享受到一種特權生活,父母對這一點也是極為感激的。他們已經沉溺於這種舒適的生活,但里奧職業生涯所受到的威脅讓這種舒適的生活命懸一線。
里奧示意他母親坐下來。
他停下來,他來這裏的目的不是重複關於這個國家的華麗修辭。他的父母放下手中的活兒,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兒子,手指上還沾著肉末的油脂。
「現在有一陣子沒疼了。行政工作的一個好處是監督他人辛苦工作,我只要拿著一支筆和一個寫字板走來走去就可以了。」
瑞莎笑道:「對,他們把我慣壞了。我告訴他們蕎麥片很好,但是——」
「父親,她是學校老師。她上班,回家,上班,回家。」
史蒂芬點點頭,看著安娜。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道:「但我無法給你任何建議,我不認為你真的相信我會給你提出什麼建議。我怎麼可以?事實上,我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夠活下來,自己的兒子能夠活下來,而我也想活下去。為了這個,我願不惜一切代價。我明白這種情況了,事關三條人命。我很抱歉,我知道你https://read.99csw.com期望我能給你更多建議,但我們老了,里奧。我們不會活著走出勞改營的,我們會分開,我們會孤獨地死去。」
里奧跟著母親走到客廳,看到那裡已經準備了三個座位:「你們有客人?」
在里奧的成長經歷當中沒有用熱水洗過澡。他的父母親和他父親的叔父及其家人一起住在老公寓里,公寓只有兩個卧室,每家一個。公寓沒有室內洗手間或浴室;樓里居民不得不使用戶外設施,那裡沒有熱水。早上那裡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伍,在冬天,他們經常在大雪紛飛的天氣下排隊等候。自己水槽里盛滿熱水可以說是無法想象的奢侈,是個夢。里奧脫掉襯衫,洗了洗。洗完之後,他打開門,問他父親可不可以借他一件襯衫。儘管父親的背已經駝了——他在塑造坦克車身的同時,裝配線也在塑造他的身體,但他們的體格還是差不多,強壯的體形,寬闊結實的肩膀。這件襯衫肯定合身。
換了衣服之後,里奧坐下來吃飯。當白菜肉餡在烤箱里烘烤時,他們先吃一種泡菜香菇沙拉,然後每人薄薄的一片小牛舌,小牛舌用墨角蘭烹制,放在凝膠中冷卻,然後就著辣根吃。那是一種特別豐盛的塗抹醬。里奧禁不住盯著它,心裏計算著每道菜要花多少錢。墨角蘭的代價會是誰的死?那片小牛舌是否是用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的性命所換的?他感到一陣噁心,說道:「我明白你為什麼每周都來這兒了。」
「去看醫生。」
「這份招供不論是否捏造,都已經被認為屬實。這是官方文件,她的名字就在上面。如果我為瑞莎辯護,就等於是對國家文件的有效性提出異議。如果他們承認一份文件有漏洞,就等於承認所有文件都有漏洞。他們就回不去了,影響將會是巨大的,這就意味著所有招供都受到質疑。」
不,換言之,他的父親是不會舉報他們的。對於這樣的情況,他也許已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忽略過一兩次了。現在不是警告他們的時機,但這種慷慨的舉動遲早會被發現。
安娜在餐桌上加了一個盤子,解釋道:「她幾乎每周都來,她不想讓你知道她有多孤單,吃飯的時候只有收音機作陪。我們都非常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