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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 2月20日

二十年後

2月20日

「謝謝,但沒有這個必要。」
「我相信這位叛國者的話不過是報復行為,到目前為止,我的調查證明了這一點。」
擔心這裏面藏有某種陷阱,里奧答道:「我和你一起。」
軍官之間流傳著一個笑話:
不對,費奧多說得不對,他還有憤怒情緒。里奧提醒自己,目標很簡單——就是調查他的妻子,然後將調查結果彙報上去。他的妻子是清白的。
「你仍然認為你的妻子是清白的?」
睡覺不安穩,受夢干擾:
「瓦西里。」
「費奧多,你也沒看到他的屍體。」
里奧的怒氣轉而被震驚所取代。他們都知道,他們一直都知道。
「不用,我更願意自己看看。」
費奧多表情平靜,聲音柔和——他的憤怒不再赤|裸裸,而是冷若冰霜。他現在可以用這種方式同里奧說話——開放坦率的方式,因為他知道里奧不再是個威脅。
「我們監視很多人。」
三個人誰都沒脫靴子,靴底結著厚厚的冰塊,大塊的冰從靴底掉下來,在地毯上融化。里奧關上門,知道瓦西里來這裡是想要故意惹惱他。他希望里奧發脾氣,他想要一個論據,一個考慮欠周的評論,可加重其罪行的任何東西。
「也許你也是他的朋友?」
他們吻別之後打開前門,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狂亂的鄰居,過道里全是濃密的煙霧。男人和妻子寬慰地笑了,感謝上帝道:只是大樓著火了。
「你沒必要為我改變習慣。」
「你的妻子是被一名有罪的間諜指證的。」
「我們所有人不僅可以被調查,而且必須被調查。」
「從某些方面講,我心存感激。從另一方面講,這個人殺死了我的兒子,同時也殺死了我和我的家人。你救了我們,這也是我能在這裏的原因。我來這裏不是幸災樂禍,而是為了答謝。瓦西里說得沒錯,你必須犧牲掉你的妻子,不要再費力找任何證據了,告發她,你就會活下來。瑞莎是間諜,這已成定論,我已經看過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的招供。白紙黑字,就像我兒子的事故報告。」
里奧瞥了一眼費奧多。他的臉上看不到半點幸災樂禍的表情,也沒有絲毫惡意。瓦西里接著說道:「你知道她是個盪|婦,這也是為什麼你以前會跟蹤她。」
「我可以看看公寓其他地方嗎?」
「這些都是在學校拍的,他們都是老師,當然有可能會拍到他們在一起時的照片。這不能證明什麼。」
「那麼我祝你好運,同志。如果你能從這次醜聞中倖存下來,有一天你會管理國家安全部,我對此確信無疑。在你的手下工作,我會感到很容幸。」
「謝謝你們,但調查在我https://read.99csw•com的控制當中。」
「你以為這是秘密嗎?我們全都知道。告發她吧,里奧。結束這一切,讓所有疑慮都結束吧,讓你腦子背後那些無關緊要的問題都結束吧。放棄她,然後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到了晚上,你就有另外一個女人了。」
沒等里奧回答,瓦西里就走進房間,盯著翻過來的床墊:「你甚至沒把它切開。」
「我們來這裏協助搜查,庫茲明上校派我們過來的。」
里奧去沖了個淋浴,水是冷的。他換上衣服,做了燕麥早餐。他沒有一點食慾,看著燕麥在碗里變硬。瑞莎走進廚房,坐下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站起來,在他熱燕麥的時候,他們誰也沒說話。他將一碗燕麥放在她面前,她也什麼都沒說。他泡了一杯淡茶,將它放在桌上果醬罐的旁邊:「我會盡量早點回家。」
「我們已經監視他有段時間了。」
「她和他發|生|關|系了,里奧。對你和這個國家來說,她都是叛徒。」
他彎下腰,拔出他的刀,準備切開床墊。里奧抓住他的手:「用手觸摸也可感覺得到床墊里是否縫有東西,你不用切開它。」
「但你都沒調查我兒子的死?你會調查你的妻子、你自己、你的朋友和鄰居,但你看都沒看他的屍體一眼?你連花一小時都不肯看看他的肚子是怎麼被切開的,他死的時候嘴裏塞滿了泥土?」
里奧點點頭,瓦西里走開了。憤怒的情緒束緊里奧的喉嚨,他幾乎無法呼吸,盯著翻轉過來的床鋪。身邊突然傳來一聲柔和的聲音,這令他頗感意外,是費奧多:「你要完成所有這些搜查工作,檢查你妻子的衣服,將床鋪翻個底朝天,撬開自家地板——將你的生命撕扯開來。」
「我看過他的招供,瑞莎的名字出現在名單最末位。」
聽到他們走遠之後,他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顫抖。他回到卧室,重新調查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將所有地板歸位,重新擰緊。他接著去鋪床,仔細地將床單拉直,然後又稍微弄皺一點,盡量做出當時的樣子。他將瑞莎的所有衣服全部摺疊好放回原處,但他實在記不住衣服抽出來時的準確順序,也只能恢復大概的樣子。
「我沒有發現任何證據。」
我愛你,妻子。
「我想是伊萬。」
里奧問客人想要喝茶還是伏特加。瓦西里好酒是眾人皆知,如果這也算惡習的話,應該是最輕微的惡習。他搖搖頭,拒絕了里奧的提議,朝卧室瞄了一眼:「發現什麼了?」
「我認為他是出於惡意加上去的,我認為他想要對我個人進行傷害。這不可能愚弄所有人,這明顯read.99csw.com是一個不顧死活的詭計。我歡迎你們來協助搜查工作——如果這是你們過來的原因。正如你們所看到的……」
里奧示意被撬開的地板。
瓦西里又回到房間,不清楚他到底聽到多少談話內容。他答道:「所列的其他六個人全部被逮捕了,也都招供了,這證明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提供的信息是非常寶貴的。」
里奧關上前門。現在是黎明時分,從通道邊上他看到大家在樓下幾百米開外的地方等有軌電車。他趕到電梯,電梯到了之後,他按了一下頂樓的按鈕。到了第三十層樓,也就是頂樓,他走出電梯,沿著通道一直走到頂頭的送貨入口,上面寫著「不準入內」的標誌。門鎖很長時間以前就被砸掉了,這個入口進去有一段樓梯,沿著樓梯可以到達樓頂。以前當他們第一次搬到這棟樓的時候,他就來過這裏。面朝西,能夠看見整座城市,朝東,看到的是鄉村邊緣,莫斯科在這裏被隔開,那邊就是白雪覆蓋的田地。四年以前,由於對這個視野讚歎有加,他認為自己是最幸運的人。他是一個英雄——這一點有報紙剪報可以證明。他有一份權威的工作,一個漂亮的妻子,他對國家的忠誠毫無疑問。他是否懷念那種感覺——徹底的、堅定的自信?是的,他懷念。
我妻子顯然正飽受某種秘密之苦。
「對。」
他乘坐電梯下到第十四層,回到公寓。瑞莎去上班了,吃早餐的碗放在廚房裡沒有洗。他脫掉夾克和靴子,暖了暖手之後準備開始搜查工作。
「我能否給你一些建議?另外再找個妻子。瑞莎很漂亮,但漂亮的女人有很多。跟個不這麼漂亮的妻子也許對你更好。」
看到地上那堆衣服,瓦西里彎下腰,拾起瑞莎的一對內衣,他將內衣放在手指之間摩擦,將它皺成一個球體,然後放到鼻子底下,眼神卻從未離開過里奧。里奧對這種挑釁不僅沒有感到絲毫憤怒,反而用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方式看待他這位副手。這個恨他入骨的男人到底是誰?他是受職業嫉妒心還是赤|裸裸的野心所驅使?現在看著他嗅著瑞莎的內衣,里奧意識到這種憎恨裏面夾雜有個人情緒。
走到門口的時候,瓦西里轉身說道:「記住我說的話。你和你父母的性命,她的性命,到底誰更重要。這並不是很難的決定。」
「這麼說,你準備再讓這裏恢複原樣?」
「我也聽說過這個,我們的領導人說如果有必要,即使他的公寓也可以被搜查。」
他的妻子懷孕了。這個事實是否會改變一切?這可能會改變他的上司對瑞莎的態度。他們永遠也不會喜歡她,九_九_藏_書她也永遠不會給里奧生任何孩子。在這個時期,國家期望並要求夫妻生孩子。數以百萬計的人在戰爭中喪命之後,孩子成了社會責任。瑞莎為什麼不懷孕?這個問題一直糾纏在他們的婚姻當中,唯一的結論就是她有問題。最近瑞莎的壓力越來越大:她更加頻繁地被問到這個問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瑞莎定期去看醫生。他們的性關係在外界壓力的刺|激下也變得比較務實。諷刺的是,正當他們如上司所願時——瑞莎懷孕了——他們卻希望她死掉。也許他可以提提看她懷孕的事情?但他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叛國者就是叛國者,沒有任何免罪的情況。
他走進廚房,洗乾淨手上的灰塵。最後終於有了熱水,他花了一點時間悠閑地在自己的手上塗抹肥皂:所有灰塵都洗乾淨之後,他還在擦洗自己的皮膚。他想洗掉自己手上的什麼?背叛嗎,不是——他對隱喻不感興趣。他洗手不過是因為手臟而已。他搜查自己的公寓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他不必想得太多。
「我已經搜查得很徹底了。」
「我同那個發現他屍體的老人說過話,他把他看到的都告訴我了。我看到這個老人的眼神,他的震驚。我跟目擊者說過話,就是那個被你嚇跑的女人。一個男人牽著我兒子的手,沿著鐵軌走,她看到那個男人的臉,她能夠說清他的樣子,但沒有人希望她開口說話。現在,她也害怕,不敢講話了。我的兒子是被謀殺的,里奧。民兵讓所有目擊證人改變了他們的證詞,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你是我的朋友,你來到我家裡,讓我的家人閉嘴。你威脅一個悲痛的家庭,你給我們讀捏造的內容,然後讓我們從心底接受這些謊言。你不僅沒有找殺死我兒子的兇手,反而監視整個葬禮。」
「那麼我很高興,是我逮捕了他。」
里奧閉上眼,感覺到心跳在加快,他極力控制內心往上翻騰的怒火。瓦西里又敲了敲門。里奧走上前,打開門。瓦西里有兩個人陪同,第一個年輕軍官里奧並不認識,他長著柔和的五官和蒼白的皮膚,他的兩個眼睛毫無表情地盯著里奧,就像生麵糰上插了兩個玻璃彈珠。另一個軍官就是費奧多·安德列夫。這兩個人一定是瓦西里精心挑選的。蒼白皮膚的那名軍官是他的親信,一定是身體強壯、槍法精準或刀法敏捷。帶費奧多來,無非是讓他來泄私憤。
里奧閃到一邊,讓他們進來。
里奧從床上起來,站在客廳窗邊,從這裏看不到城市風貌,只能看到公寓小區的對面。一整面牆只有三扇窗戶還亮著燈,一千戶人家只有三家還亮著燈,他在想https://read•99csw•com,到底這三戶人家遇到什麼麻煩,這樣夜不能寐。他突然與這三個淺黃色的窗戶產生了某種奇怪的親密感。現在是凌晨四點,這是拘捕時間——是抓獲某人的最佳時間,將他們從睡夢中抓獲。這時的他們正處於迷糊的狀態,也最脆弱。當軍官們蜂擁至他們家的時候,毫無防備的話語通常會在審訊中成為不利於嫌疑犯的證據。當你的妻子被拽著頭髮沿著地板拖的時候,你很難再繼續保持審慎的態度。里奧有多少次用靴底踹開門的經歷?有多少次他看著一對已婚夫婦從床上拖起來,手電筒直接射向他們的眼睛和睡衣上?有多少次他聽到軍官看到某人生殖器時發出的笑聲?有多少人被他從床上拉起來?有多少公寓被他拆毀?他記不清了。他只有一個粗略的印象:姓名和臉孔。模糊的記憶反而讓他感覺舒服。他是否故意為之?他服用甲基苯丙胺其實不是為了長時間工作,而是為了驅散工作時的記憶?
「不管怎麼說,我會儘力而為的。」
他可以將調查的責任轉交給另外一個人,他自以為可以拖延審判。他太親近了,太牽扯其中了。但是,任何這樣的調查都只會有一種結論。案件已經展開,沒有人能夠逃脫犯罪的推定。
「我們從未謀面,也沒交談過。」
「我們所有人應該準備服從這種搜查。最高統帥斯大林——」
我愛你,丈夫。
里奧關上門。
瓦西里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疊照片,把它們遞給里奧。這些照片都是瑞莎和那個語言老師伊萬在外面時被偷|拍的。
「拜託了,里奧。我們大老遠地跑來,而且外面很冷。」
「里奧,你沒必要為我改變習慣。」
有人在敲門,他的手從手腕到胳膊肘都是肥皂泡,他用清水將肥皂泡衝掉。那人接著敲門。胳膊上還滴著水,他就走到客廳,大聲問道:「誰?」
「我相信你,你在給我們指明一條活下去的路。」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在床上睡覺,突然被猛烈的敲門聲驚醒。由於擔心出現極其糟糕的狀況,他們從床上起來,相互吻別:
「我明天會將自己的搜查結果彙報上去。如果瑞莎是叛國者,我會如實彙報,如果她不是,我也會如實彙報。」
「放棄她吧,里奧。你要現實一點,一邊是你的職業生涯,你的父母親——另一邊是一個叛國者和盪|婦。」
里奧組織和監督過許多房子、公寓和辦公室的搜查工作。國家安全部的那些工作人員競相表現,為了證明自己的忠心,軍官們表現出非凡的認真仔細。珍貴物件被砸毀,肖像畫和藝術品從畫框中切割下來,書籍被撕毀九*九*藏*書,整面牆都被踢倒。即使這是他的家,這些也都是他自己的東西,里奧也會一視同仁地對待這次搜查。他撕掉被套、枕套和被單,將床墊翻個底朝天,一英寸一英寸地摸索,就像盲人在用點字法閱讀。床墊里可能縫有紙文件,這是眼睛無法看到的,找到這些秘密藏匿物的唯一途徑就是靠觸摸。一無所獲,他轉向書架。他翻閱每一本書,檢查書里是否藏有東西。他發現了一百盧布,這還不到一周的周薪。他盯著這個錢,在想它的來頭到底是什麼,直到記起這是他的書,這錢也是他自己的,這也算是一個私藏物。如果有其他工作人員在,他可能會聲稱這證明了所有者是一個投機商人。里奧把錢放回去,他打開抽屜,低頭看著瑞莎摺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他拎起每件衣服,摸索和抖動之後丟到地板上,衣服在地板上堆成一大堆。待所有抽屜都空了之後,他檢查每個抽屜的背面和側面。又是一無所獲,他轉身來到房間。他背靠牆壁,用手指在牆壁上敲動,看看是否有保險箱或中空的地方。他摘下一幅裱框的剪報,剪報上是他自己的照片,站在燃燒的裝甲車旁邊。當時的感覺很奇怪,雖被死亡包圍,內心卻無比喜悅。他將相框拆開,裏面的報紙滑落到地板上。將照片和相框放回到一起之後,他將床翻過來,側靠到牆上。他跪在地上,地板牢固地擰在一起。他從廚房裡找到一把螺絲刀,掀起每一塊地板。地板下面除了灰塵和管道,什麼也沒有。
「費奧多,我是想幫助你。」
「怎麼回事?」
當他拎起一件棉襯衫時,一個小東西從衣服裏面掉下來,砸到他腳上之後滾到地面。里奧彎腰把它撿起來,是一枚銅幣,他把銅幣扔到旁邊柜子的頂端。由於受到衝擊,硬幣一分為二,兩半硬幣分別滾向柜子兩端。他跪下來,找到這兩半硬幣,發現其中一半被掏空了,當兩半拼在一起時,看起來就像是枚普通的硬幣。里奧以前見過這種硬幣,是走私微縮膠片的一種裝置。
「對。」
「名字不是按照重要性進行排序的。」
「我相信是這樣,我們只是來協助工作。」
里奧夜不能寐。他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妻子的呼吸均勻而緩慢。她的背抵著他身體的一側,不是出於有意的親密行為,而是無意的輾轉所致。她睡覺真不老實。就這個原因是否足以告發她?他知道這可以,他知道如何進行添油加醋:
里奧聽過這個笑話的不同版本,有的用武裝強盜代替著火,有的用帶著噩耗的醫生代替武裝強盜。在過去,每每聽到此類笑話,他都哈哈大笑,相信這事永遠也不會發生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