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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 莫斯科·7月10日

三個月後

莫斯科·7月10日

「受刑前的待遇,是這個地方的慣例。我曾經救了一個人的性命,結果卻將他帶到這裏,我就應該讓布洛德斯基淹死在那條河裡。」
扎魯賓拎起箱子,走了。瓦西里關上格柵,在瑞莎的身邊蹲下來,看著她的眼淚說道:「你很堅強,也許你認為自己可以撐下去。我理解你忠實于自己丈夫的願望。」
里奧的腦袋從一側晃到另外一側,嘴裏還在流口水。
扎魯賓醫生後退一步,就像一個人將頭放在靠近獅子籠的地方。他看著里奧怒不可遏,脖子上青筋畢露,臉漲得通紅,眼睛腫得可憐。這很有意思——就像看著一隻蒼蠅陷入玻璃杯中的情形。這個人不明白自己危境的性質:
瑞莎的聲音傳過來,就像是虛弱的回聲:「里奧?」
無助。
里奧應該一直在儲存自己的體力,等到有一天厚積薄發。但現在肯定不是那個時刻。他看過太多囚犯拿拳頭砸地板,大吼大叫,在逼仄的牢房裡來回踱步,他們不過是在浪費自己的體力罷了。每當那個時候,他都在想,他們難道看不到自己行為的徒勞無益嗎?現在,他和這些人的處境相同,他最終體會了他們的感受。就好像身體對這種監禁過敏一樣,與邏輯或推理都無關。他就是不能坐,不能等,什麼也做不了。相反,他想掙脫束縛,直到手腕開始流血。他內心某個地方真的以為自己會掙脫這些鐵鏈,即使他見過上百個男男女女被鐵鏈束縛,卻沒有一次掙脫過。他的胸中燃燒著勝利大逃亡的想法,他完全顧不上這種希望就和他們所遭受的酷刑一樣危險。
即使時間不早了,但臨時被招來工作並沒讓沃斯托夫感到不便。他甚至很好奇,到底有什麼事情這麼重要。他與瓦西里握手,聽瓦西里簡單描述情況,注意到瓦西里提到里奧時用的是「病人」,而不是「囚犯」。他明白這是防止出現囚犯會控告遭受人身傷害的情況。簡短地了解病人對某個兒童殺人犯抱有某種幻想之後,醫生讓警衛陪同里奧來到治療室。他興奮地想要知道,這個古怪的想法之下隱藏著什麼真相。
「但我基本上已掌握所有情況,我看過你們收集的文件材料,我也同內斯特洛夫將軍交談過,他很聰明,很清楚自己的小孩不應該在孤兒院里長大。瑞莎對他的信息也都確認了,我只有一個read•99csw•com問題要問你。那就是,為什麼?」
瓦西里的迷惑來自這些犯罪顯然沒有動機這個事實,不是因為這些謀殺案高深莫測,而是從中能獲得什麼,立場是什麼。殺死這些孩子既沒有合法的必要,也無法謀取更大好處,獲取物質利益。這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瓦西里站起身,仔細考慮所處情況。國家安全部已經接到命令,在斯大林死後,對拘捕者禁用所有暴力行為。瓦西里向來善於苟且偷生,立刻就遵照命令行事。但是現在,在他手上的是里奧。瓦西里能否只是走開,讓他去面對審判?這樣就夠了嗎?這樣會讓他心滿意足嗎?他朝門的方向轉過身去,意識到自己對里奧的這種強烈衝動會將自己置身於與里奧同等危險的境地。他能感覺到自己平常的謹慎被某種個人的東西所取代,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強烈慾望。他發現這種慾望無法遏制。他示意警衛過來:「讓沃斯托夫醫生過來。」
「但這足夠了嗎?」
「不記得。」
里奧沒有明白,但他的鬥志全喪失了。這個男人想聽什麼,他就會說什麼。他就像一個小孩對老師說話那樣:「對不起,我無輕蔑之意,但我不明白,你是問為什麼……」
瓦西里走上前,拿開橡皮塞。里奧吐了一些黏液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的頭軟弱無力地垂著。
「沒有必要折磨我們倆,你知道我也看過多少類似情形,我明白頑抗沒有任何意義。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吧,我都回答。」
「你的肋骨沒有斷,跟他們告訴我的一樣,它們只是被撞傷了,當然一定很疼,不過不需要做任何手術。我接受到的命令是來這裏幫你清理傷口和換衣服。」
「和以前一樣,從簡單的問題開始問。」
落到這般田地,里奧覺得這真像是諷刺——坐在魯布央卡地下室的審訊椅上。國家的守衛者現在淪為囚犯,這種命運大逆轉並不常見。他感覺自己成了國家的敵人。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你幾乎一無所有,為什麼還要為了這件異想天開的事情去冒險?」
「你意識到自己犯了最嚴重的反俄羅斯煽動罪,這感覺像是西方宣傳,里奧。這個我可以理解,如果你為西方工作,那麼你就是叛國者。也許他們用錢、權力以及你失去的一切來收買你。如果是九*九*藏*書這樣的話,我至少還可以理解。是這樣的嗎?」
為什麼有人想殺死這些孩子?
瑞莎抬頭盯著扎魯賓,看著他流露出誇張的悲傷神情,無疑是想要傳達一種憐憫,彷彿在說:
「你背叛了自己的國家。」
里奧的臉腫了,一觸就痛。他的右眼還是閉著的,周圍的皮膚腫脹得幾乎將眼睛埋在下面。胸部以下劇痛,好像斷了好幾根肋骨。在車禍現場,他得到一些基本護理,但一旦確認他還活著,沒有生命危險時,立馬就被運上卡車,受到武裝監視。在返回莫斯科的路上,路面每顛簸一下,他就感覺好像內臟被重擊一拳。由於路上沒有止痛藥,他昏厥了好幾次。警衛們由於擔心他死在他們的看護之下,每次他昏厥過去,他們就用槍托將他戳醒。一路上,里奧忽冷忽熱,他心裏知道,這些傷害僅僅是個開始。
當醫生的雙手在她身上蠕動時,她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彷彿他不存在。但她還是忍不住偷瞄他兩眼。他的指關節長著濃密的絨毛,指甲非常乾淨,修剪得也很整齊。她身後的警衛開始笑,非常幼稚的笑聲。她集中注意力在幻想,幻想他觸碰不到自己的身體,無論他做什麼,他連碰都碰不到她。但幻想無法持久,他的手指順著她的大腿內側緩慢地往上移動,她感到自己眼眶裡蓄滿了淚,然後將淚水忍了回去。扎魯賓湊得更近些:他的臉就貼著她的臉,他吻她的臉頰,將皮膚吸在嘴裏,好像要馬上咬一口。
瓦西里示意看守將格柵打開,大聲喊道:「瑞莎,對你丈夫說點什麼。他在擔心你呢。」
瑞莎盯著這個男人英俊的臉龐,心想不知道為什麼三個月前在火車站,他看起來那麼醜陋。他的眼睛陰沉,既不是沒有活力,也不是愚鈍,只是冷漠。
他的眼睛似乎在集中焦點——他盯著前方,然後說道:「帕維爾。」
「我錯了,那是我以前的看法,這個看法不對,我現在完全收回。我承認有罪,我會在招供上簽字。」
「我是扎魯賓醫生。我們在一兩次場合見過面,沒有幾個月以前,你生病的時候,我去你家看過你。看到你淪落到這般境地,實在讓人難過。我認為,無論對你採取什麼行動,都不要批評,這些行動都是公正的。我只是想說,我希望你沒有做過這些事https://read.99csw•com情。」
「你不相信,對不對?你認為某個人或某群人沒有原因就在這個國家到處隨意地殺人嗎?」
「謀殺案已經全部被破獲了。」
「為什麼有人想殺死這些孩子?」
救救我。
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將瑞莎抓獲。餐廳被包圍:地下工作人員闖進餐廳,直接將她抓獲。當她被押送出去的時候,巴薩洛夫跟在後面起鬨,說她罪有應得,他的下流表現實屬意料之中。她被綁在一輛卡車的後面,任何解釋都沒有,她也不知道里奧怎麼樣了,直到她偷聽到一名軍官說他們抓到了他。她從那個人滿意的口氣中判斷,里奧至少當時想逃跑。
彷彿他在說外語,里奧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這番話的含義。他不怨恨這個人,因為他幾乎不認識他。那他為什麼要威脅瑞莎呢?里奧想要站起來,撲向醫生。但椅子被固定在地面,而他整個人則被綁在椅子上。
但這些孩子不是他的重點。
診療室與里奧記憶當中一模一樣:小而整潔,一把紅色的皮椅子用螺絲鎖在白色瓷磚地面上。有許多玻璃櫃,柜子里擺滿了藥瓶、粉末和藥丸,每個上面都貼有乾淨的白色標籤,標籤上用黑筆工工整整地寫著各種名稱。一排鐵質醫療器械,還有消毒水的味道。他被固定在布洛德斯基曾經固定過的那張椅子上,他的手腕、腳踝、頸脖都用同樣的皮帶所固定。沃斯托夫醫生將一個注射器里灌滿樟腦油,撕開里奧的襯衫,找到血管,一切都無須解釋,里奧以前全都看過。他張開嘴巴,等著他們用橡皮塞塞住自己的嘴巴。
醫生檢查完里奧的傷口,這在為接下來的嚴刑拷打做充分準備,檢查傷口是為了稍後更大程度的傷害。醫生湊過身子,在里奧的耳邊低語道:「我現在要去照顧你的妻子了,你漂亮的妻子,她就關押在隔壁牢房裡,非常地無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接下來要對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你的不對,我準備讓她在愛你之日開始恨你,我準備讓她大聲說出這句話。」
里奧盯著他對面的這個人,這樣一個人會因父母與一名獸醫交往就想槍決他們的兩個孩子。他會朝他們的後腦勺開槍而毫無感覺,但他現在卻這麼正經八百地問這個問題。
這時,牢門開了,瓦西里走了進來。醫生後退一步,站直身子。瓦西里很https://read.99csw.com生氣:「她沒有受傷,你沒必要在這裏。」
「放鬆,你的妻子沒有受到傷害,她就在隔壁。」
門開了,里奧抬起頭。這個長著蠟黃色皮膚和滿口污垢牙齒的人是誰?他是以前的同事,他記得的也僅是如此,但他記不得這個人的名字了。
「你叫什麼名字?」
他沿著地下室的走廊走了幾米遠,來到隔壁的牢房。牢門開著,扎魯賓走了進去。瑞莎坐在椅子上,被綁的姿勢和她的丈夫幾乎如出一轍。醫生一想到她認出他來,一想到她可能會接受自己的提議,便興奮莫名。如果她從了他,她就安全了。她顯然不是他所想象中的那種老練的謀生者。她有著非凡的美貌,但卻沒有加以利用,反而選擇忠貞。也許她相信有來生,相信有天堂,在那裡她的忠誠會受到嘉獎。但在這裏,忠貞毫無價值。
死在他手下的人堪與里奧要找的這個人相提並論,甚至更多。然而,對於這些犯罪,他都有正當借口。這難道就是他不能理解那些在國家安全部之外或不是勞改營看守的人就不能殺人的原因嗎?如果這是他的觀點的話,里奧對此表示理解。有太多合法途徑去殺人,為什麼要選擇一個非法的方式呢?
只要你接受我的要求。
「這正是我擔心你的地方,也就是說你真的相信這些謀殺案之間都有關聯,而不是變態、遊民、酗酒者和不良分子的所作所為。老實說,這是瘋狂行為。我和你共事過,也見識過你辦事的條理性。說實話,我還真羡慕你這一點。因此,當我聽說你新的冒險時,我簡直不敢相信。」
里奧重複那句話:「那是我以前的看法,這個看法不對。」
「那是我以前的看法,這個看法不對,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
里奧陷入沉默。一旦形勢扭轉,所有人都會為自己的行動感到後悔。他終於明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白,他唯一的救贖機會已經從指縫間溜走。兇手將會繼續為非作歹,他的逍遙法外不是因為多麼高明的手段,只是因為他的國家甚至不願承認這樣一個人的存在,賦予他完美的豁免權。
醫生摸摸里奧的肋骨,每摸一下,他都疼得咬緊牙關。
「我需要好好檢查你身體的每一部分,你知道,我要寫報告。」
「你在問謀殺案的事情嗎?」
他相信她後悔了,他期待著她會央求他:
現在提出九*九*藏*書任何條件,她都會答應的:他可以向她提任何要求。他就算有齷齪的想法,她也會願意接受,並會要求更多。她會對他完全心悅誠服。醫生打開牆壁上的格柵,儘管這個格柵從表面上看是通風系統的一部分,實際上是用來傳遞兩個牢房之間的聲音。他希望里奧能將字字句句都聽得真切。
「我只是確認一下。」
「你叫什麼名字?」
「不是。」
里奧的嘴唇動了動,他說了什麼,但瓦西里沒有聽到。他靠近些:「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回答。
里奧往後一靠,身體放鬆下來。里奧還沒來得及答應,看守就關上了格柵。里奧看著瓦西里。
「從莫斯科被驅逐,從一個你忠心效力多年的軍隊被驅逐,你所受到的打擊可能超出我們的想象。畢竟,你是一個驕傲的人。你的神志無疑受到重創,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幫助你的原因,里奧。」
「我不認識你說的這個人。」
他放下箱子,開始檢查她的身體,儘管她並沒有受傷。
「我做過什麼事情?」
「你不記得我了吧?」
里奧沒有回答。
瓦西里站在一旁——當他看著這一切準備工作時,因期待而興奮地發抖。沃斯托夫用樟腦油注射里奧。過了幾秒鐘之後,里奧開始翻白眼,身體開始搖晃。這是瓦西里夢寐以求的時刻,他為了這個時刻,在腦海中計劃過成千上萬次。里奧看起來可笑、虛弱而可憐。
「你可以走了。」
「你說得沒錯,我理解不了。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馬上將一切告訴我,你的處境可能會好些。你可能會認為我是個惡魔,但你知道我這招是從哪裡學會的嗎?你的丈夫,以前他在審訊之前就老是對受刑者說這句話——其中有些人就是在這間牢房裡接受審訊,他可是由衷的。」
「你叫什麼名字?」
瓦西里走進來,示意看守在里奧面前擺一張椅子。看守遵照吩咐,將椅子擺在里奧夠不著的地方。瓦西里上前一步,將椅子拉得更近一些。他的膝蓋幾乎碰到里奧的膝蓋,他盯著里奧,後者的整個身體似乎都想掙脫束縛。
「你理解嗎?」
醫生拎起箱子,等著警衛給他開門。他期待著里奧會在他身後大喊大叫,也許揚言要殺了他。但是,至少在這方面,他是失望了。
他們等待著這種極端的身體反應平復下來,沃斯托夫點點頭,表示可以了:「看看他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