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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 莫斯科以東一百公里·7月12日

三個月後

莫斯科以東一百公里·7月12日

火車停了,每節車廂里要水喝的聲音不絕於耳。警衛對這些請求要麼置之不理,要不就是輕蔑地模仿:
儘管沒有手錶,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瑞莎知道現在一定過了正午了。天氣倒是配合警衛,太陽照射在鐵皮車頂上,整個車廂簡直像個蒸籠,像是也在實施一種刑罰,在數百個人的身體上投射一種揮散不去的熱量。列車緩慢前行,木牆的縫隙之間感覺不到一絲風。哪怕有一絲風,可能也被坐在長凳上的那些幸運的囚犯吸收了去。
「安娜?你說的是安娜嗎?」
似乎這些請求不知道什麼緣故是令人討厭的,好像所有警衛都簇擁在他們的車廂周圍。車廂門被打開了,警衛衝著囚犯們大聲喊,讓他們待在車廂別動。然後他們招呼那五個人,這幾個人就像是叢林動物一般從長凳上晃蕩下來,一路對囚犯們推推搡搡,下了火車。
瑞莎將他的頭捧在手中,在想他是read.99csw.com否神志不清。她仔細觀察了一下車廂,意識到里奧的虛弱很容易就會讓他成為目標。
新規則,新世界。
瑞莎與里奧蹲在車廂後面,自從頭天上車以來,他們就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由於是最後上車,他們只得在剩下的那點空間里將就待著。最令人垂涎的位置,沿著牆壁擺放的三個不同高度的木椅子都已經坐滿了人。這些椅子寬不足三十厘米,上面卻並排躺著三個人,全部擠在一起,就好像在做|愛。但這麼可怕的親密程度,卻與性沒有任何關係。里奧與瑞莎唯一能夠找到的地方是在一個洞旁,這個在地板上挖的一個洞——供全車廂人用的廁所——只有拳頭般大小。沒有分隔物,沒有選擇,只有在眾目睽暌之下大小便。里奧與瑞莎距離這個洞只有不到一隻腳的距離。
瑞莎轉向里奧,他依偎著她,像個孩子一樣,幾乎一路睡九*九*藏*書到現在。當他醒來的時候,他看上去很平靜,既沒有不舒服,也沒有沮喪,他的思緒好像在別處,他皺著眉頭,好像極力要想清楚某些事情。她檢查他的身體,看看有沒有受刑的痕迹,發現胳膊上一大塊淤青。腳踝和手腕處都有皮帶捆綁的紅印,他一定被綁過。她不清楚他都經歷了些什麼,但一定是心理和化學傷害,而不是簡單的刀傷和燙傷。她撫摩他的頭,拿起他的手——親吻他。這是她能夠提供的所有藥物。她給他拿了一塊黑麵包,一條咸乾魚,這是他們到目前為止唯一的食物。乾魚的鬆脆白魚骨上蒙上一層鹽霜,有些囚犯就將它們拿在手裡,哪怕餓得要死,但一想到吃完以後沒水喝就覺得痛苦不堪。口渴比飢餓更糟糕。瑞莎儘可能地將鹽弄掉,然後再一小塊一小塊地餵給里奧吃。
大多數囚犯都過於恐懼,不會造成任何威脅,除了坐在遠角高九九藏書板凳上的那五個人。與其他乘客不同,他們毫無懼色,在這個世界悠然自得。瑞莎猜測他們是專業罪犯,可能犯有盜竊罪或人身傷害罪,他們的刑期要比他們周圍的政治犯——教師、護士、醫生、作家、舞蹈家等人——輕得多。監獄是他們的地盤,是他們的適當場所。與其他世界相比,他們對這個世界的法則的了解要透徹得多。這種優越感不僅來自他們明顯的身體優勢;她注意到警衛授予他們以權利。他們平等地說話,就算不是平等,至少也是一個人在對另一個人說話。其他囚犯對他們也都懼怕三分。囚犯們都給他們讓路,他們上廁所,拿水,隨便離開座位,也絲毫不擔心丟掉有利地位。沒人敢搶佔他們的座位。他們讓一個明顯不認識的人把他的鞋子給他們,當這個人問為什麼時,他們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解釋說要用他的鞋子當賭注。瑞莎很慶幸這個人沒有再繼續九*九*藏*書和他們理論:
她無法將現在的處境與過去進行比較,囚犯沒有權利,應該也沒有期望。
里奧坐起來,自從上車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瑞莎將身子湊得更近些,努力去聽。
「我母親不讓他們拿走教堂的鍾。」
「奧克薩娜是一位好母親,她愛我,我離開他們了,我選擇不回去。我弟弟總是想和我玩牌,但我總說自己很忙。」
「他們是誰,里奧?奧克薩娜是誰?你弟弟又是誰?你在說誰?」
「安娜不是我母親。」
有點不對勁,瑞莎低下頭,呼吸開始急促。沒過多久她就聽到那幾個人回來了,她耐心等待著。然後,她慢慢地抬起頭,瞥見那幾個人爬回車廂。所有那五個人都在盯著她。
她強迫自己釋放怒氣,這些無法容忍的溫度和氣味都變得能夠容忍。生存意味著適應。其中一個囚犯就選擇不接受這些新規則,瑞莎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時候死的:一https://read.99csw.com個中年男人。他沒有大驚小怪——沒有人注意到他,或許有人注意到,但沒人說什麼。昨天晚上,當列車停下來,所有人都下車喝一小杯水,這時有人大聲嚷嚷,說一個人死了。經過屍體的時候,瑞莎懷疑他可能發現這個新世界不適合自己。他放棄了,就像一台機器那樣關閉了。死因:絕望,對生存下去沒有興趣,如果這些是生存下去的所有條件。他的屍體被從火車上扔下去,沿著一個河堤滾下去,消失在視線之外。
起初,在臭氣熏天的黑暗中,瑞莎感到不可遏止的憤怒。這種羞辱不僅不公正,可怕,而且奇怪——就是居心不良。如果他們是去勞改營工作,為什麼要這樣裝運他們,好像要去執行槍決一樣?她讓自己不要這麼想:他們這麼義憤填膺是不會活下去的。她必須學會適應,她不斷地提醒自己:
這人遞過鞋子,結果換回來一雙破爛的鞋子。
水!水!水!
新世界,新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