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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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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為我擔心,為什麼?」
「義大利菜?」她問,「泰國菜?或者墨西哥菜?」
這是她漂泊在外的那些年裡他們共同分享的一件樂事,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聽到這種表達了。隨著歲月的流逝,它被遺忘了。但是,那天他們在美食廣場吃完午飯道別後,勞拉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父親叫住了她:「勞拉?」
「哦,那一件?」他說,「在家裡呢。」
「你從來沒有穿過?」
「爸爸,別這樣。」
那年她離開家去上大學時,是父親送她去的。他開著一輛租來的汽車,穿過茫茫大草原,向著前方看不見的目的地行進。而勞拉則戴著耳機,沉浸在音樂中。夕陽灑在廣袤的原野上,中間屹立著一座熠熠生輝的城市。當他們沿著環形公路進入那座城市時,父親說:「人們把它稱作木樁。」
當時他們正在北山購物廣場。此前勞拉先乘電梯下來,在巧克力店鋪前與他會合。
「你。我聽到的最後一個詞是『你』。九-九-藏-書如果你句末想用『愛』這個詞,必須把詞序顛倒過來。」
「你,我愛。」
然後——糟糕的是,他竟然把它脫了下來。
「什麼?」他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
「怎麼了,爸爸?」
勞拉逗他,「明明是『你』,不是『愛』。」
後來這就變成了他們父女之間的一個固定的玩笑。每當她往家裡打電話時,最後父親都對她說:「你,我愛。」
「是的,爸爸,我知道。我只是——你想吃什麼?中國菜?希臘菜?」他們已經來到美食廣場。
對此她感到很困惑,父親為什麼要把天和正義、愛和恨、寬容和報復顛倒呢?難道只是在玩文字遊戲?他從不玩文字遊戲。讓天行道,即使正義墮落。父親這樣深沉的表現,在勞拉的記憶中為數不多(如果他真是深沉的話)。這太反常了,以至於勞拉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這件事似乎讓她窺探到了藏在所謂的「爸爸的行為」底下的一些東西。read•99csw•com
勞拉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時,他身上還是那件常穿的毛衣,上面印著鹿形幾何圖案。毛衣有些破舊,因此鹿看上去像患了皮膚病。這件毛衣是多年前買的,勞拉從孩提時代就記得。
「我昨天去的是歐帕,」勞拉說,「今天我對日本愛都不感興趣。咱們再想想,還有塔克鍾快餐店、滿洲鍋、首爾快餐。首爾快餐怎麼樣?是韓國菜。」
「可是我不擔心你,」他說,「勞拉,你身上有一股力量,這是沃倫所缺少的,一種韌勁。你是從你母親那裡繼承到的,而不是從我身上。」
「沒關係,」他僅穿著襯衣站在那裡,毛衣揉成一團攥在手裡,「我們午飯吃什麼?」
勞拉那時正在為一篇哲學論文絞盡腦汁。她想把康德的絕對主義道德哲學和後浪漫主義富於情感的散文及柏拉圖的洞穴隱喻聯繫起來,結果卻一團糟。父親回去后勞拉發現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加註了一行字。她曾在筆記本里寫九*九*藏*書了一句古訓:縱使天塌下來,也要實現正義!為了強調,她還特地在下面加了下畫線。現在這行字下面多了一行小字:「讓天行道,即使正義墮落。」
「她覺得你應該多出去走走,多和人交往。」
「我?」
「不,」他說,「我沒有。我認為我有,但事實上我沒有。你和我不一樣,我一直為你感到驕傲。」
「我的同名者,」勞拉笑著說,「你還記得嗎?」
「我是喜歡,但是它有些舊了,不是嗎?」
「我穿過,只是——」只是每次去看望女兒時他就換上有鹿圖案的毛衣,因為他記得女兒從小就很喜歡這件毛衣。她還給每隻鹿取了名字,儘管這些鹿看起來完全一樣。「我想你喜歡這件毛衣。」他說。
爸爸,你這樣說是想得到表揚吧。「得了吧,」她說,「你有各種各樣的力量。」
「嗯?不是用西科德的名字,是用你姨姥姥的名字,勞拉·伊達,不是巧克力,那只是個玩笑。」
上大一時她住九-九-藏-書校,感恩節期間父親特地從家裡趕過來看望她。他說:「你媽媽給你送來了最好的祝福,還有這些南瓜餅。」南瓜餅是從商店裡買來的。勞拉的媽媽那天有課,沒能來看她,也沒有時間做南瓜餅。但是畢竟爸爸來了,而且和她一起過了感恩節。當晚他睡在學校公共休息室的沙發上,第二天又獨自開車穿過草原返回家。
「勞拉·西科德,巧克力盒上的女主角。你告訴過我你就是用她的名字給我取名的。你還說你是用一盒勞拉·西科德巧克力什錦贏得了媽媽的芳心。」
勞拉始終沒有完成那篇論文,導師給予的評價是「不完整」。在她看來,這種評價比失敗更令人難堪。這個評價至今還如重擔般壓在她的記憶中:不完整。
「不辣嗎?我不喜歡吃辛辣的食物。」
「你那件綠色羊毛開衫哪裡去了?」勞拉問,「我去年聖誕節給你買的那件。」
「哦,我不知道。你推薦什麼?」
「我知道,但是這家店還不錯,他們的泡菜九_九_藏_書比較清淡。」
於是他們找到一張桌子,點了什錦蔬菜和清淡的泡菜。但是他們聊天的內容好像很奇怪,而且不連貫。父親總是走神,然後突然又回過神來,有時會偏離主題。「你會很好的,」某一刻他突然說,「你母親總是為你擔心,你會很好的。」
勞拉笑了,「當媽的都這樣,總是為兒女擔心。」
勞拉每個星期天都給家裡打電話,有時候用一種假裝開心的語氣,有時候唉聲嘆氣。她絮絮叨叨地向母親描述大學生活的點點滴滴:她反感的以及能忍受的教授、學習負擔、日常的失敗以及小小的勝利。和父親的聊天內容則比較單調:先是程式化的寒暄,然後是保證,告訴他自己做得很好,開始沉下心來,認真學習。雖然總是母親在聽她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但最後說再見的則往往是父親。「我是爸爸,」他會說,然後用一句「我愛你」結束對話。他解釋說:「用這種方式,你睡覺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詞就是『愛』。」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