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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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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斯頓現在是陷入深水潭中難以自拔了,只有腦袋還露在外面。他能感覺到下面有股暗流在把他往下拖,能感覺到腦袋也在下沉。不知什麼地方飄來了一股汽油味,更像是來自於某種記憶而非現實。
那件事過去還不到一個月,溫斯頓就在一次警察的大掃蕩中落網了。這些人身穿防彈衣,手持AK-47,喊著洋涇浜英語和拉各斯街頭俚語。在騷亂中,溫斯頓趁挨個搜查的警察還沒走到他跟前時連忙關了電腦。他們正在找某個人。但是溫斯頓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某個人」就是他。被推搡出後門時,他還抱著一線逃生的希望,苦苦哀求他們:「看,這是勞力士,拿走吧。我有錢,我能買得起。」
「我,我說不準。」溫斯頓瞅瞅通德,但是後者不給他任何該笑還是不該笑的暗示。
「你必須給我提成,」這顯然已經不是討論了,溫斯頓只有默許的分,「給我百分之六十,另外再給下套的人百分之十。」
伊龍西將軍在發動政變之前曾經受到過伊麗莎白女王的款待,曾經被聯合國派到剛果做一名指揮官。溫斯頓見過他的照片,更確切地說,是和伊麗莎白女王的合影。那是在所有的政變和反政變發生之前,伊麗莎白女王殿下來奈及利亞視察時拍的。那時奈及利亞還是大英王國的一部分。也就是在同年,尼日三角洲發現了石油。也許這就是伊龍西—埃戈比亞給自己挑選這個名字的原因。溫斯頓在父母起居室梳妝台的上方見過那張很有名的照片,裝在一個很氣派的拋光紅木相框里,所以他非常熟悉伊龍西將軍的面孔。
「就在拉各斯?」
「為誰?」
摩托車司機帶著他風馳電掣般地穿過大橋來到拉各斯島上。溫斯頓沒有再回頭,而是把他的行動基地轉移到了艾倫大道的高檔網吧里。這讓他稍稍有些緊張,因為這離他家所在的小區只隔幾條街,很有可能撞見親戚或熟人。但是如果他感到認識他的人多了,同時也就感到有了更多的保護。現在他每天的路程也縮短了。一路上經過的那些精品店、林蔭大道、首飾店和夜總會對他來說像親人的微笑一樣熟悉。
「我對你說的都是很明智的話,因為我認為你是一個很明智的小夥子,」伊龍西—埃戈比亞說,「我能看出這一點。因此我提議,我來保護你,你向我納稅。,你願意考慮這個安排嗎?」
「我已經告訴了你我的名字,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埃戈比亞出自約魯巴語,溫斯頓和他的祖父母說話時就使用這種語言。「埃戈」(ego)的意思是「錢」,「比亞」(bia)的意思則是「來我這裏」,這兩個詞合起來聽上去更像咒語,而不是名字,「來錢吧!」
「英國聖公會教?」
當他們開始談論上帝的時候,溫斯頓心裏想,逃跑的時機來了。跑?往哪裡跑?奧加身後的門通向哪裡?誰知道通向哪裡?即使溫斯頓能夠設法擺脫通德,他也會鑽進一個迷宮,也許最終又繞回到這間屋子裡。
「我聽說過,先生。」
這些才是溫斯頓想問的問題,但是他沒問。哪怕只是腦子裡一時的念頭都是要不得的。因為溫斯頓知道憑著一紙假護照到英國去將註定你一輩子只能做一名逃亡者。你永遠不能擁有一份正當的職業,還有可能被逮捕,然後遣送回奈及利亞,在吉里吉里監獄終了一生。別瞎琢磨了,你將永遠沒有機會離開拉各斯,到老都沒有出頭之日。
別多想,喝吧。「謝謝你,先生。」溫斯頓說,把杯子舉到唇邊,喝完之後擦了擦嘴,「非常清爽。」
「殘忍的誠實,這就是原因。我的手下有伊博人、約魯巴人、豪薩人、富拉尼人。我對待他們一視同仁。我只要他們的忠心,還有誠實。為什麼?因為我們這些在虛假中做交易的人必須看重事實真相。你在進行419嗎?」
「先生,我從沒去過東部,但是知道卡拉巴爾,過去是葡萄牙的一個殖民地,是嗎?」
「沒有人,先生。」
伊龍西—埃戈比亞停下來,透過鏡片微笑著望著溫斯頓,「你明白了嗎?這就是他們為什麼總是發動突然襲擊、引起騷亂的原因,他們要當場抓419們。普通警察比較容易對付,你可以適當耍耍手腕,像紳士一樣把事情解決掉。但是EFCC(經濟與金融犯罪委員會)的那幫突擊隊員在費斯塔克或其他地方的網吧里執行公務時太缺乏教養了。所以我要保護你,讓你遠離這種危險。我也不會讓你去我在街頭開的網吧,那是那些低級的雅虎小子們聚集的場所。我要給你提供更好的條件,不是網吧,而是網路俱樂部,不對外公開,只有會員可以出入,門都上著閂,安裝著攝像頭。即使是最敬業的警察和最執著的EFCC特警也不能隨意闖入,當然他們也無法偷偷混進來。他們必須獲得許可,必須先按響門鈴,然後簽名,驗證身份后才能進入。這就能保證裏面的人有足夠的時間通過其他方式離開現場。」
「因九九藏書此,」伊龍西-埃戈比亞嘴唇抽搐了一下說,「你的父母很為你自豪,是嗎?」
……盲人對司機說。
伊龍西—埃戈比亞又咳血了。他扭過頭,用手絹捂住臉,好像裏面含有三氯甲烷。一吸一呼的喘息聲透過手絹傳了出來。
奧加又轉過臉去咳嗽,但是什麼也沒咳出來,既沒有空氣也沒有血,甚至連聲音都沒有。溫斯頓能感覺到有一股逆流正在拉著他的腳,把他拖向更黑更深的漩渦。
「亞當,先生。」
而事實是他們在追蹤他。在一個有1300萬人口的城市,他竟然找不到一處藏身之地。
溫斯頓點點頭。
奧加是對的。這也是問題所在。溫斯頓不想在黑暗中做生意,好像以那種方式賺錢是可恥的。他想光明正大地做生意。法律是有彈性的,它們當然可以收縮和延伸,也許419有一天會合法化?
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裏面光線暗淡,擺著一張寬大的桌子。一張臉轉了過去,正對著一塊手絹劇烈地咳嗽。被衣服緊緊裹住的肩膀隨著一聲聲劈柴般的咳嗽和大口的喘息抽|動著。當那個背影張口說話時,聲音聽上去很虛弱,同時又很有力量。他揮了一下手,身子仍舊側著。「坐,坐。」接著又喊道,「通德,」——即那個瘦男人的名字——「給這個小夥子拿些冰鎮的東西喝。」
「學院?」
「我再問一遍,誰在背後資助你?是誰在保護你,讓你逍遙法外的?是誰像貓一樣偷偷爬進了我的領地?」
「三個,也可能還會有第四個。」
「它不是一場遊戲,是一個行業。你知道是關於什麼的行業嗎?是懲罰。」
而伊龍西(Ironsi)呢?
溫斯頓感覺到房子在晃動,他想嘔吐。
「下套的人?」
保釋?溫斯頓從來沒有按過手印,甚至根本沒有進警察局。
那個人終於轉過身面對著溫斯頓,「你吃過飯了嗎?」他的臉像一隻拳頭,眼圈發紅。
他說的應該是在1966年1月政變後上台的那個將軍,也是把奈及利亞首相置於死地、圍捕了總理並把他們投入監獄的那個將軍,也是在六個月後的反政變中下台、被綁架、受極刑並最終丟掉性命的那個將軍。有人說他是被拴在一輛路虎車上拖死的;有人說他是被部隊槍決的,一顆子彈就擊穿了他的腦袋:還有人說他死於炮火的狂歡式射擊,屍體幾乎變成了肉醬。
「沒有人?那麼你是一個自由人了?」
「聽我說,我不管你是循道公會教徒還是基督徒,是浸信會教徒還是耶和華的見證人,只要你信奉上帝。我自己呢?我把賺來的百分之十捐給了教堂。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是亞伯拉罕的孩子,我是踩著他的腳印走的。當亞伯拉罕發動了反對迦南國王的戰爭時,他把搶來的十分之一送給了牧師。因為這個善舉,他受到了神的保佑。你去讀讀瑪拉基書,都在裏面寫著呢,『十一稅』和『賜福于亞伯拉罕』的故事。但是很多人忽略了一點:亞伯拉罕捐的不是他自己的錢,而是他的戰利品的十分之一,是他偷來的錢。上帝卻因此賜福於他。你要是問我為什麼捐十分之一,這就是原因。你要是問我憑什麼能夠在這樣一個煉獄般的骯髒城市裡生存,並且活得很好,我就是憑這。」
「好,再回到項鏈的話題上,我說的項鏈就是在這裏發明的,方法是把輪胎劈開,不是沿正中間分開,而是在低處,在靠近邊緣的地方分開,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淺碗狀物,容易套在肩膀上。下一步要做的是加適量汽油讓輪胎燃燒起來,不要加太多,太多了汽油不容易點燃,所以不要加太多。另外你要能受得了尖叫聲的刺|激。如果你操作恰當的話,輪胎和身體燃燒的火焰都很美。皮膚呢?會完全脫落,那種情景確實壯觀。」伊龍西—埃戈比亞繼續說,「當他們燃燒的時候,我就問他們,我的名字是什麼?」
「我想是的。」
「伊龍西—埃戈比亞是我給自己起的名字,我想讓它堅定我的決心,給我帶來好運,實現我的抱負。」
「是的,先生。」
「下套的人負責向『傻瓜』發送第一封信,和他們取得聯繫,接收他們的回復,然後再把『傻瓜』交給一個『說書人』,你就是這樣的人。當時機到來的時候,你把『傻瓜』再交給一個『銀行家』。『銀行家』會安排付款並且在適當的時候關閉文檔。『執行者』負責給『傻瓜』設置最後的障礙,打恐嚇電話等。另外,我們在英國和美國都有『自由人』,如果需要的話,他們會登門『拜訪』,但是我們很少這樣做。溫斯頓,打起精神來。你群發郵件和使用郵件抓取器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你應該充分發揮你的聰明才智,不要把它浪費在你原來做的那些事情上,耗費那麼多時間和精力,結果還在原地打轉。這不是勒索你,我不是那種躲在天橋下面等著伸手向人們索要過路費的無賴。我給你提供服務。告訴我,現在你有幾個『傻瓜』?」
「不為任何人read.99csw.com。」
「看看巴西,它的財富是建立在奴隸貿易之上的。奴隸貿易餵飽了他們的金庫,給他們提供了資金和勞動力。富裕的巴西人所享受的生活來自於這些說不出口的罪行,因此當一個巴西銀行失去一筆巨款時,我們何必同情它?這些都是沾著血跡的錢。奴隸和寶石、金子和石油,甚至巧克力,所有這些都沾著血跡。沒有非洲英國在哪裡?沒有非洲的英國就是沒有王國的英國。英國女王皇冠上的珠寶和鑽石都是用非洲人的血換來的。你上大學時學過非洲歷史嗎?」
「我害怕。」
通德又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和剛才離開時一樣。他手裡舉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幾杯檸檬汁和一隻盛著一大塊冰的銀碗。他把碗放到奧加面前。後者舉起擱在桌子上的一把冰錐,對準冰塊扎了進去,從破碎的冰里取出一塊扔進溫斯頓的杯子里——用的是那隻剛剛攥著手絹向裏面咳血的手。
伊龍西—埃戈比亞點點頭,在一定程度上被觸動了,「一個不錯的仿製品。」
「你去教堂嗎?」伊龍西—埃戈比亞停了片刻后問道,咕嚕咕嚕的呼吸聲從肺部傳出來,「你是一個信教的人?」這其實算不上問題。
權力、金錢、奇迹。「是的,先生。」溫斯頓說,感到很虛弱。
「你有能力的時候再把錢還給我。」伊龍西—埃戈比亞說,很慷慨地揮揮手,好像溫斯頓正為這件事擔心似的。
伊龍西-埃戈比亞忍住想爆發的一陣咳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溫斯頓,「我們這些在虛假中做交易的人必須看重事實真相。你為什麼逃跑?」
據說約魯巴神話傳說中的邪惡之神艾斯楚就埋在艾倫大道的某個地方,不是死了,而是在等待。當然這隻不過是個傳說——不是主日學校里學的內容。但是就算溫斯頓向艾斯楚獻了祭,就算他懂得安撫邪惡之神的正確禮節,也沒有用。還有別的神在暗中掌控著他的命運。
杯子里只剩下冰塊了。
門咔噠一聲開了,裏面的景象令人詫異:開闊的院落里停放著各種牌子的豪華轎車,車身上還掛著水珠,擦得明亮如鏡。雖然既緊張又害怕,溫斯頓從這些靜靜停放著的車輛旁邊經過時心中還是湧起了一種接近敬畏的感覺。奧迪、賓士、凱迪拉克、勞斯萊斯——這些名字像蜜糖一樣從他的舌尖滑過。
「商業和歷史是分不開的,亞當。如果我們奈及利亞人擅長偷盜,那也是我們跟英國入學的。我們也許搶奪銀行賬戶,可他們劫掠了整個非洲。但是我告訴你:如果懷疑比信任更有威力,那麼仇恨比愛更有威力,嫉妒比諂媚更有威力。你放心好了,我們會收回被偷走的本該屬於我們的那部分。歐洲和美國的銀行財源滾滾而入,就像一頭越來越肥的豬,他們是在我們苦難的基礎上變肥的,而且現在還在增肥。三角洲油田的錢都流到哪裡去了?流入了海外賬戶,流進了外國銀行,重新進了奴隸販子們子孫後代的腰包。那些肥頭大耳的白人佬像國王一樣在哈科特港戒備森嚴的院子里飽食終日,而院子外面的人只能吃殘羹冷炙。為什麼這些銀行家,這些奴隸主——這些罪犯——不能把他們劫掠的一部分財產歸還給他們致貧的大陸?這是正義的要求,也是上帝的要求。父債子還,不僅是他們的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你讀讀《聖經》就知道了,就是這個理。不要搞錯了,亞當,我們就是在進行懲罰。」
通德終於有了動靜,奧加站起來時,他也站了起來。溫斯頓也跟著站起來。會面就這樣戛然而止,和它開始的時候一樣突然。不過它結束時有一個告別儀式,一隻因為咳嗽而冒汗的手伸過來,和溫斯頓的手緊緊地握了握。
「是的,先生。」
「我來自尼日三角洲,」伊龍西—埃戈比亞說,「不過我是在老卡拉巴爾的伊博人中由耶穌會聖徒撫養大的。卡拉巴爾是一個很美的小鎮,你知道它嗎?」
「來自一個將軍的名字,」伊龍西—埃戈比亞解釋說,「一個血性男兒,一個充滿力量的人,一個領導者。」
「沒有,先生。」
儘管伊龍西—埃戈比亞所說的巴西銀行經理其實是一個日本人;儘管新聞媒體連篇累牘報道的最新一起419案件整垮了一個台灣人;儘管一個香港的寡婦被騙得一無所有;儘管奈及利亞的419們也把魔爪伸向他們的同胞和海外的奈及利亞人——他們從假醫院里打假電話,要求救濟他們一筆救命錢。這些統統無所謂。任何一個名副其實的大騙子都不會把自己的業務範圍局限於富裕的白人圈子裡。騙子就是行騙的,輕信者肯定會倒霉。種族不是關鍵,錢才是。溫斯頓知道,對此不發表意見才是明智的做法。
某個地方有人在咳嗽。當他們進入一道擺著鏡子的門廊、來到最後一扇門前時,咳嗽聲變大了。接著飄來一股奇異的味道,類似香樹膏,但是更加甜膩,就像熟過了的水果發出的味道,或者說是嗓子眼裡湧九_九_藏_書出的一股血腥味。
「你將有機會接觸拉各斯最好的仿製品,法律遺囑和挂號信、出生證和死亡證、財務報表、外交文書、中央銀行的文件,上面還有行長的私章。我連印刷工都有,他們能夠根據需要給報紙標題排版,印在真正的報紙上,《數百億資產從三角洲石油合同中消失》、《外國工人在一場惡性|交通事故中喪生,沒有繼承人》。不管你需要編什麼樣的故事,我們都能夠提供必要的文件。我們甚至可以製作鏡像網站,顯示奈及利亞一個銀行賬戶上的一筆巨款在慢慢減少,以任何你需要的名義。」
過去沿公墓路兩側立著的石碑早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雜亂無章的賣汽油的小攤和公寓樓。但是如果細加觀察,從公墓路在阿約德爾幼師學校突然轉彎之後一直到它橫穿奧杜芬街之前,你會發現一堵高牆和一扇堅固的大鐵門。高牆看起來就像一塊塗了白灰的墓碑,再加上入口處陰森森的氣氛,很容易被誤認為是一座墓地。不過它不是墓地,而是國際商人出口俱樂部的大門。儘管大門上沒有標出這個名稱。事實上,大門上沒有任何標識。
溫斯頓在旁邊等著。那個眼皮鬆弛的瘦男人先按響了門鈴,然後轉頭面對監控攝像頭掃了一下。
「哈,才這幾個啊。我會給你十倍多的數量。我會讓你發財。最重要的是,我保證你不會受到傷害。我能確保你不再被逮捕。來,讓我給你看樣東西。」伊龍西—埃戈比亞從口袋裡掏出一副眼鏡戴上,這使他看起來頗似一位老師。他打開一本皮面裝訂的厚書,溫斯頓看第一眼時還以為是《聖經》。
院子裏面套著院子,走過停放車輛的院子,來到第二道門前,它比第一道門還要厚實。跨過門之後進了第二座院落。院落高牆聳立,但是沒有窗戶。地面上鋪的鵝卵石上長著星星點點的焦黃斑。院子里的氣氛讓人感覺沉重而壓抑。
「是的。我的名字——我的真名是邁克爾,和那個大天使的名字一樣。但這也不是我一開始的名字,是神學院的兄弟們贈送給我的。你要問我的真實姓名,我自己也想不起來了。」說到這裏他哈哈大笑起來,引起了又一陣咳嗽。然後他眼淚汪汪地咧開嘴巴笑著說:「一個在基督教神學院長大的孩子竟然忘記了他的教名,你不覺得很滑稽嗎?」
「聽說你剛剛被警察逮捕了,我很遺憾,」伊龍西—埃戈比亞說,「這一次我保護了你,出於好心花錢把你保釋了出來,但是我不知道我能阻攔警察多長時間。」
「我們是影子人,」伊龍西—埃戈比亞說,「我們唯一害怕的是陽光,是拋頭露面。只要我們藏在影子里,影子移動時我們也跟著移動,我們就能穿越任何表面。你給我找一座關影子的監獄看看!只要我們在暗地裡做生意,獲取屬於我們的利益,沒有人能夠得著我們。」
不過為什麼他的奧加要幫助他逃出牢籠呢?其實溫斯頓現在已經被囚禁了。伊龍西—埃戈比亞仍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但是溫斯頓幾乎什麼也沒聽見。
溫斯頓點點頭。
通德出去了。溫斯頓在桌子旁坐下。結實而光滑的木質桌面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像一面鏡子似的反射著光。
「『伊龍西-埃戈比亞』這個名字叫起來像棕櫚酒一樣意味綿長,你同意嗎?」
溫斯頓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公墓路從南到北穿過拉各斯的主島,把主島完完整整地分成了兩部分。它起自南部的巴達格里高速公路,途經拉各斯王宮和清真寺,然後突然轉了一個彎,像刀片一樣切過幾條偏僻的小街,最後又和下邊的高速公路重新會合。這樣,它就切割出了一片頗有規模的狹長區域,費斯塔克鎮的網吧在一端,拉各斯瀉湖大橋在另一端。
「非洲的義大利人。伊博人呢?是非洲的猶太人,他們是這麼說的。豪薩人和富拉尼人甚至被稱為『非洲的阿拉伯人』,這種說法其實很荒謬,因為阿拉伯人就是非洲的阿拉伯人。你會經常聽到這種胡言亂語:拉各斯是奈及利亞的紐約,阿布賈是我們的華盛頓特區,哈科特港是我們的達拉斯等等。但是我們先來到這兒的。難道人類不是從非洲分流出去的嗎?人類所有的根源都在這裏,好的也罷,壞的也罷。因此我問你,亞當,人類第一人,為什麼我們非得是義大利人?應該說義大利人是歐洲的奈及利亞人,紐約是美國的拉各斯,達拉斯是得克薩斯州的哈科特港。再來些冰?」話音剛落他又在冰塊上猛扎一下,又用手指捏起一塊扔進溫斯頓的檸檬汁里,動作和剛才毫無二致。「亞當,你聽過這首歌嗎,《419隻是一場遊戲》?」
「先生,如果我冒犯了你一—」
「奧加,先生,我把他帶來了。」
「懲罰?」
溫斯頓沉默地搖搖頭。
溫斯頓想說的是:「我的護照吊銷了,我有一個犯罪記錄,我不能離開奈及利亞,幫幫我吧。要是幫助,我會給你百分之百的提成,我會給你百read.99csw•com分之一百一十的提成。」奧盧沃萊街上的地下印刷廠,艾克威勒路的造假車間,如果他們能偽造出生證,那麼也許就能偽造簽證,甚至護照?
「怕我?」
溫斯頓點點頭。
「419不是一場遊戲,而是一場意志的競賽,」伊龍西埃戈比亞繼續說,「是奈及利亞人的狡猾與白人的貪婪之間的對抗。在這場殘酷的較量中,狡猾總是佔有優勢。為什麼?因為貪婪會遮住人們的眼睛,模糊他們的視線,而狡猾卻能讓人專註于自己的目標。亞當,我們是收稅人。我們對貪婪徵稅。我們應該得到祝賀,而不是被指控。然而他們卻把我們稱作罪犯,罪犯!他們議論奈及利亞的『腐敗文化』,那麼歐洲的『貪婪文化』又怎麼樣?還有美國呢?這些白人們接受那些明顯違法的策劃,他們不也是認真的嗎?他們把巨額財富從一個貧困的國家轉移出去,從奈及利亞的困難中謀取利益,這些傻瓜們就不是罪犯嗎?雖然犯罪未遂,但仍然是罪犯。他們在成為受害者的同時不也是同謀嗎?這是經濟與金融犯罪委員會的笨蛋們沒有看到的。」
親愛的柯蒂斯:
「我——我學商業。」
伊龍西-埃戈比亞手裡的冰錐現在看起來大得出奇,把他們倆之間的空間塞得滿滿的。
「伊龍西將軍是伊博人,『埃戈比亞』這個詞來自約魯巴語。這兩個單詞之間的連字元把它們連接在了一起,我就存在於它們中間,存在於這個連字元中。我來拉各斯闖蕩時還很年輕,渴望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伊龍西—埃戈比亞笑了笑,「但是我找不到出口,就像被關在了一個四面都是鏡子的屋子裡。不管我往哪個方向看,只能看到自己的臉,我自己的渴望,它們也在看著我。所以我就想尋找一把鎚子,而且也找到了。我在主席手下接受訓練,受烏巴的直接指導。我學到了烏巴教給我的所有東西——比這還多。我學會了如何躲避抓捕。在利比亞人抓走阿尼尼之前我就認識他。當塔法還是警察局檢察長的時候,我就給他當過差,那是在他成為檢察長之前。而當他們布下網去抓塔法時,我偷偷滑進了更混濁的水裡。你有沒有試過在渾水中抓一條魚?那很不容易。當紐德·伊曼紐爾從巴西銀行騙走數百萬巨款時,我比任何人知道的都早。當他們準備採取行動抓捕他時,我也知道,甚至比他本人知道的都早。」伊龍西—埃戈比亞靠在椅背上,手臂放在腦袋後面,好像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當其他人紛紛栽倒的時候,我為什麼能夠生存下來?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一個伊博—伊喬雜種,一個在紅樹林沼澤地長大的孤兒能夠做到這一點?我為什麼能夠在拉各斯——一個不懂得寬容的城市取得勝利?」
溫斯頓張口說話時,聲音弱得幾乎連他自己也聽不見,「不知道,先生。」
「我們大批量地購買手機,我們還有掃描儀和影印機,有各種顏色的印台、各種尺寸的信封和各個國家的郵票。當你肚子餓了或者口渴了的時候,我們有食物和飲料。我們還給你提供女孩子。如果你的一個『傻瓜』傻到要和你見面的地步,那簡直是天賜之物。我們會給你提供一名司機,不管你需要什麼樣的。我們還有有正式編製的律師和警察。當付款到達速匯金或西聯的時候,我們還有專門去取錢的夥計。如果出什麼差錯,被捕和受懲罰的人是他們,而不是你。好好想想吧。」他收起眼鏡,把它放在一邊,「你可以隨便編你的故事,沒有人干涉你。『吃我想吃的』,我們總是這樣說。你吃,我也吃。我們不是站在彼此的影子里。你只需要向我付十一稅,向下套的人付一筆酬金,再加上百分之十的花銷——賄賂等。還能有比這更簡單的工作嗎?」
連日的大雨使拉各斯城蒸騰著厚重的濕氣。像這樣的夜晚,即使是絲綢襯衫也會貼在身上。
院子深處有一扇門,穿過這扇門之後是一片相互連接的房間——其實是相互連接的建築,有走廊和轉角,但是並不十分井然有序。不過瘦男人一路上卻顯得熟門熟路。他們過了一道走廊,又踏上另一道走廊。房間里裝飾著藝術品,有非洲的,也有來自其他地方的。經過一個用作等候區的前庭時,溫斯頓看見兩個神情倦怠的女人。她們用一種接近鄙視的冷漠目光看著溫斯頓。溫斯頓對她們點點頭,但是她們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眼睛也沒眨一下。
「你聽說過這種事情嗎?通德。我們眼前有一個自由的操盤手,一個選擇了我的網吧——我的——來做他自己生意的人,我們應該感到榮幸。」
快跑!往哪裡跑?怎麼逃跑?
「謝謝。」
「是的。」
溫斯頓出來后就奪路而逃,甚至沒有回網吧取傘。他攔住了路上遇見的第一輛摩托車司機,哀求道:「快帶我走,越遠越好,帶我去島上吧。」
問話的人微微一笑,「我不會因為這對你有什麼看法。你們聖公會教徒們——你們是新九_九_藏_書教徒嗎?」
被問者緊張地笑出了聲,「是的,我想是的。」
「謝謝你,先生。」溫斯頓稍稍放鬆了一下肩膀。
「是的,先生。」這是一句謊話,他不是在拉各斯上的大學,但畢竟上了。
「我的名字叫伊龍西—埃戈比亞,他們都叫我奧加,但是『先生』也可以。我不擅長寒暄也不講究虛禮。你坐得太僵硬了,請不要拘束。」
溫斯頓點點頭,儘力擺出一副笑臉,「我吃過了,先生,謝謝你。」
我為事情的不順利向你道歉。許多法律程序必須履行,但是沒有任何東西是不能克服的。這個周末錢就匯到你的銀行賬戶上。我用人格向你擔保。
「很好,我很滿意你的回答,你有理由怕我。」他的咳嗽最終爆發出來,不過沒有吐血,只是乾咳。「我選擇現在這個名字的時候花了很多心思,也想到了它可能帶來的結果。後來,我無意中聽到一些419的傢伙們在背後拿我的名字開玩笑。他們說的是拉各斯方言,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們叫我『Iron Eagle』,其實不是,他們是叫我『Iron Ego』。你應該明白,不是約魯巴語中的『ego』,而是英語,我已經查了這個詞的意思。」他接著說,「你知道嗎?如果人的身體加熱過快,皮膚就會徹底分離,真的,會完全脫落。這是因為底下的脂肪比外面的皮膚融化得快。你知道這件事嗎?」
「南非人,」伊龍西-埃戈比亞說,「他們自認為發明了一切,甚至像奈及利亞項鏈這麼精緻的東西,他們也聲稱是他們發明的。一個小小的冰錐可以成為說服人的工具。一條廢棄的輪胎也可以做到,少許燃料也可以執行裁決。如果只是一條光禿禿的輪胎,它僅是一堆垃圾而已,什麼也做不了。但如果把它架在一個人的肩膀上,把他的雙臂卡在裏面,再潑上少許汽油,你就有了一種懲罰的方式。那種情景是很美的,簡單的美,一個彩虹國!南非現在就這麼自稱。你可以想象這種胡言亂語!棕色、黑色、白色。這是什麼樣的彩虹?甚至算不上白色,是粉色,像豬肉一樣。你見過這種棕色、黑色加肉色的彩虹嗎?」
「《奈及利亞刑法典:修訂本》,」伊龍西—埃戈比亞快速翻到做了標記的一頁。很顯然,溫斯頓不是下面一段話的第一個聽眾。「刑法典第419節:通過造假手段獲利。任何以欺騙他人為目的、通過造假手段獲取物資和錢財的人將被判處至少五年的監禁和——下面還有,沒收財產、凍結銀行賬戶等等。但是真正值得注意的是下面這一條:罪犯可以在沒有拘捕令的情況下被拘捕,只要該罪犯被發現正在實施這種犯罪行為。」
他被扔進一輛汽車,到達目的地后又被扔了出來,不是在警察局,而是又回到了公墓路上。警察自己按響了門鈴,把他送亍進去。
「大學。」
財富在非洲就是這樣,溫斯頓想,它們在慢慢減少。
伊龍西—埃戈比亞轉動了一下轉椅,側過身子,用手絹捂住嘴巴,撕心裂肺地咳起來。他咳嗽得那麼劇烈,那麼久,以至於當他重新轉過頭來的時候,滿臉都是汗。他手絹上有血跡,溫斯頓假裝沒看見。
「啊,是世間第一人,很好的名字。你經常光顧我的網吧,是嗎,亞當?你經常給收銀員小費,雖然不.多,但也不少,你給小費時的態度很認真。你從來不大聲喧嘩,一直保持彬彬有禮的樣子。另外,你還避開那些雅虎小子們。從這些方面來判斷,我猜想你受過良好教育。」
「當然。」
儘管此時溫斯頓感到噁心和恐懼,但他也能看出這是一個很聰明的辦法。
「沒有,沒有,」他說,「一點兒也沒有,不知者不為罪,干我們這一行的都是兄弟,我們是一家人。」然後他話題一轉,「你的杯子空了。」
「是仿製品,假勞力士。」
「我握在手裡的這把冰錐,」伊龍西—埃戈比亞說,「還有冰塊盒,誰還需要這些東西?人們為什麼還要生產它們?那是因為它們能顯出一種派頭,僅此而己,就像印度墨水和尖頭鋼筆一樣,都是一種地位的象徵,也是一種武器,筆也是這樣。」他望著溫斯頓笑了,意在邀請他和自己一起笑。
當溫斯頓走進那間曾經進去過一次的屋子時,伊龍西-埃戈比亞正舉著一張郵政匯票在燈光下細細觀察著。「太棒了,水印也很完美,看,」他把它遞給溫斯頓,「出自艾克威勒路上手藝最好的偽造大師,真正的藝術家。好了,亞當,或者叫你溫斯頓?我們有段時間沒有在費斯塔克鎮看到你了,你不是在故意躲我們吧?」
「通德,再取些新鮮的來。」又一陣咳嗽,又是往手絹里咳血后再仔細地摺疊起來,又是檸檬汁和冰塊。「非洲的義大利人,」伊龍西—埃戈比亞說,「他們這麼稱呼我們,你知道嗎?他們說我們奈及利亞人是非洲的義大利人。但是,他們說的是你們,你們約魯巴人,你和你的家族,你們是義大利人。哦,你還戴著手錶,是勞力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