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石油 067

石油

067

「我可以帶你去那裡,」納姆迪說,「去很遠的地方。孩子,你太累了。為什麼不休息一下?過來吧。」
「你知道管線?知道石油嗎?」
「不,不,對不起。」
喬把油罐車開上一條寬闊的旁道,向一個周圍圈著鐵絲網和鏈條圍欄的油庫開去。「非法的燃料送到合法的油庫。」這是土耳其人計劃的精妙之處,而且竟然行得通。
「注意你的語言,這裡有一位女士。」
納姆迪不由得大笑起來。他實在忍不住發笑。喬是在公然挑戰所有的清規戒律。別的司機也在附近慶祝,但是他們所表現出的放縱程度都不如喬。他原先對於在北方停留所流露出的緊張和不安蕩然無存。別的司機肩靠肩圍坐在一堆篝火前,啃著羊肉,喝著黍子酒慶祝他們的好運。納姆迪在他們的閑聊中聽到了零零星星的約魯巴語。他看著篝火越來越弱,人群漸漸散去。他想讓月亮給自己講一個故事。「講故事吧!」他輕輕地用伊喬語對著夜空說,任由它飄走直至消失。
「我們發財了。」喬低聲對納姆迪說。
「是的,喬,一位女士。」
他們把拿到的錢數了兩遍,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這時天已經黑了。「我們不能這樣拿著錢上路。」喬說。他抽出一些錢作為一路上的花銷,把其餘的錢裝進一隻塑料袋,又塞在一張墊子下面。那個位置本來是緊急剎車閘所在的位置。「我在提車時把它取下來了,」喬說,「它佔用了太多空間。」他把墊子放好,「非常完美。」
遞上證明材料后,他們就加入到排隊等候的油罐車的長龍中。油罐車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最後終於輪到他們了。工人們爬上車,打開罐蓋,把一根金屬桿深深地插|進油中。這樣做的目的是提取樣品進行檢驗,以便九-九-藏-書確保車裡裝的不是漂著一層油花的井水。他們的油經檢驗符合標準后,從頭到腳都裹在工作服里的工人們把一根排油管塞進油罐里,開始抽油。當車裡的油全部被輸送到地下油庫后,卡車車身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溢出的氣體形成了一種飄搖不定的幻象,懸浮在油罐車的上空。
當納姆迪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喬大聲唱著歌兒,腳步趔趄地走過來時,他正坐在引擎蓋上,斜靠著擋風玻璃。喬手裡高高地舉著一瓶杜松子酒,就像舉著一個敵人的頭顱。他的襯衫和皮帶都沒有扣好,兩條腿不停地打晃。看那架勢,接下來會仰面躺在駕駛室里,如果可能的話。好在他最終仰面躺在了卧鋪間。
當納姆迪終於爬下引擎蓋,繞過車頭來到車子一側時,周圍的世界都睡著了。
「那麼,你要是順著這條管線一直往南走,就能找到我們村,」納姆迪說,「我住在管線的另一端。」
看到她在猶豫,納姆迪笑了,「我不會傷害你的,我發誓。」
「富拉尼人?」他問。她搖搖頭。
「AKwai nisa?(很遠嗎?)」她應該知道這一點。他臉上閃爍著一層黑色的油光,彷彿油已經浸入了肌膚,就像她的皮膚上有黏土、灰塵、黃沙及熱帶草原的顏色一樣。
她吃完甜豆糕,喝完最後一滴芬達后,把瓶子還給他,並給他鞠了一躬,識禮地迴避著他的眼睛。但是當她站起來想離開時,僵硬的後背和緩慢的步態把她的身體狀況暴露了出來。直到這時納姆迪才注意到她那大得非同尋常的肚子,和她身體的其餘部位形成了鮮明對比。
但也不完全是這樣,有個東西在暗影中移動。
「這是什麼?」他笑著問。
這句話讓她https://read•99csw•com愣住了,她沒有意識到車裡還有別人。
她搖搖頭,因為她只有叔叔。
「Ina so in je……」她說,然後用英語重新說了一遍,「我需要——需要去很遠的地方。」
「你要去哪裡?」
「我的名字叫納姆迪。你看,我們倆不再是陌生人了,因此你可以進來了。你可以坐在我的位子上,彈簧有點兒松,但是仍然很舒服。」納姆迪推開空飲料瓶和食物包裝紙,為駕駛室里的凌亂感到尷尬,「我必須向你道歉,我們沒有太多客人,你看,我們倆都是單身漢,天性不整潔。」納姆迪把自己用的那張破毯子鋪好,「坐這裏吧,孩子,過來休息吧。」又把腦袋伸進帘子里喊道,「約瑟夫,向裏面挪一挪。」
「你真他媽的煩人。」喬翻了一下身。
不。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才明白。她既是豪薩人,又不是豪薩人。她來自一個遊牧部落。這個部落從前曾經帶著金子和香料、鹽和奴隸、熏香和沒藥穿越了沙漠。她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釋有人曾經築起高牆把他們擋在城牆外面。
「在我的家鄉伊喬地區,我們說Noao,既表示問候,又表示感謝,」納姆迪說,「這樣節省時間。你知道伊喬三角洲嗎?」
納姆迪高興地笑起來,「那麼說,你會說國王的語言!你餓了嗎,小姐?」她看起來比他年輕,但是喊她「妹妹」似乎太親熱,喊她「女士」又顯得太正式。「你餓了嗎?」他又問,做了一個吃麵糰的手勢,「食物,懂嗎?」
「Na』gode.」她輕輕地用豪薩語表示感謝。
即使在發生危機的情況下,也會有機會存在。兜售袋裝水和可樂果的小夥子們在憤怒的人群里擠來擠去。黑市攤子上擺著裝在塑https://read.99csw.com料罐和2升容量瓶子里的劣質汽油。「僅夠用到下一個攤子,」喬開玩笑地說,「但是我們的油不在黑市上賣。我們是直接賣給政府。」
納姆迪把這種由搗碎的玉米和香蕉做成,裹在樹葉中的食物遞給她,「存放的時間有些長了,還是我在離開下區之前買的。不過仍然能吃。請坐,坐。」他招招手讓她和自己一起坐在踏板上。
納姆迪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女孩還在猶豫著。
除了一聲含糊不清的抱怨外,再沒有別的動靜。
是一個女孩。看到他時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慌張,顯然是受到了驚嚇。她本來就要靠近火堆了,沒想到他會出現。女孩往後退著,想奪路而逃。
「Francais?(法語呢?)」她問,「Moi, un petit peu.(我,懂一點兒。)」
伊博人相信人們出生時擁有兩個靈魂。納姆迪從父親那裡懂得了這一點。這和伊喬人的信仰相似。我們死後一個靈魂會離開我們,另一個靈魂繼續向前走。這個靈魂會附著在別人身上,保護著他們同時也受到他們的保護。納姆迪低頭看了看女孩的雙腳,粗糙乾裂,沾著灰塵。
「Ina so in ci.(我想吃。)」她低聲說,當他走近她時,她又向後退了退,「Ruwa. Shinkafa,Ina so in ci...(水。米。我想吃……)」
在月光下,納姆迪看到了她臉上的疤痕,非常雅緻,把她的臉襯托得更加美麗。
「Noao.」她輕聲回應,不過納姆迪沒有聽到。
「對不起,我不說……你能聽懂伊博語嗎?」如果豪薩語是北方的語言,伊博語仍然是一種社交語言。納姆迪把知道的詞拼湊成一個問句:「Kedu afa gi? Ah九*九*藏*書am bu Nnamdi.(你怎麼了?我叫納姆迪。)」她又搖搖頭,「Ban fahimta ba.(聽不懂。)」然後問,「Hausa?(你懂豪薩語嗎?)」
他搖搖頭,「英語?」在石油公司的一段時間讓他的口音變輕了,「英語?」他問,「你說英語嗎?」
食物又甜又黏,但是她吃得很快,兩隻手都用上了,顧不上斯文。
「豪薩人?」他又問。
他打開一瓶芬達,她慢慢啜飲著,以防胃痙攣。
「你有家嗎?」納姆迪問道,「有丈夫或父親嗎?」
「希望他們不會來搶我們車裡的油。」喬說。此時他們正行駛在撒滿了碎屑的大道上。他想放聲大笑,結果卻緊張得咯了一聲。
納姆迪終於把喬推開,騰出一處空地讓自己躺下來。他輕聲對女孩道了聲「晚安」,拉上了帘子。
她點點頭,聲音仍然很弱,「懂一點兒。」
「希望如此。」
「Na』gode.」她又說了一遍。
「我想你還餓吧?」納姆迪說,「我還有一些阿卡拉。你知道阿卡拉嗎?是一種甜豆糕。我們在三角洲吃這種食物。等等,我給你找一些。」
她本來打算休息片刻后就溜掉,也許會順手牽羊把毯子拿走,當然也要再拿幾瓶芬達。但是睏倦感把她整個兒吞沒了,她的雙腿重得像灌了鉛,肚子還在悄悄地變大,裏面的胎兒也在睡覺。
「你叫什麼名字?」納姆迪問。
這個男孩的微笑很迷人。縱使他皮膚上閃爍著石油的光澤,他的微笑也是值得一個人去信任的。
「一位女士?」
「皮蒂,」他笑著說,「你喜歡嗎?」
前一天晚上,喬睡覺時納姆迪已經投擲了石子。他讀到的是一條既清楚又令人困惑的信息:要發生一件事情。但是到現在為止什麼也沒有發生。
她點點頭九-九-藏-書。她一路上就是沿著管線走到卡杜納的。它像一根鋪在原野上的長長的淡綠色繩子。
她搖搖頭。
通往卡杜納的路上有很多車輛在燃燒。石油引起的暴亂已經蔓延開來。暴徒們對路邊店面的櫥窗狂轟亂砸,最後又在棍棒的抵抗下敗下陣去。散落在人行道上的碎玻璃造型看起來像冰晶。城市的上空懸浮著一團團煙霧和熱帶風暴揚起的沙塵。僅有的幾家營業的加油站的門前積壓了大量等候加油的汽車。司機們不停地按喇叭,發泄著心中的憤怒和怨氣。又一場暴亂似乎逼近了。
他們把油罐車開進薩博加里停車場后,喬就去找樂子了,留下納姆迪看月亮。喬回來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到了半空中。
她一言不發,但是納姆迪能看出來她餓壞了。他爬進駕駛室,拽下自己的背包,在裏面翻找著,「我想我有一些……你知道皮蒂嗎?它來自三角洲,我媽媽擅長做這種食物,但是——來,拿著,拿著。我一直捨不得吃,現在知道為什麼了。」
「阿米娜。」她說。這個名字借用自扎里亞女王及其建造的城牆。
「伊博人喬,挪一下,行嗎?」
納姆迪回過頭,看到她臉上擔憂的表情,急忙安慰道:「別擔心,他喝得爛醉如泥。」他做了一個喝酒的姿勢,拇指模擬出一個酒瓶的形狀,一仰脖子假裝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後打了個嗝,「喝酒,你明白嗎?」
納姆迪從兩輛卡車之間走出來。
「我太累了,你和她玩吧。另外,我的名字叫約書亞,不是約瑟夫,是伊布人,不是伊博人。」
「他們也許認為我們的車是空的。」納姆迪說。
他試圖讓她發笑,但是她仍然是一副擔心的表情,身子縮在車門邊,隨時準備逃跑。「別擔心,他是一個好人。」納姆迪說,又對喬喊道,「向裏面挪一挪,約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