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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燃燒的輪胎釋放出的刺鼻氣味被另一種更糟糕的氣味蓋住了:臭烘烘的人的排泄物,一攤一攤的尿液隨處可見,露天陰溝里的污水正在源源不斷地流進溝渠里,散發出的臭味包圍著勞拉,鑽進她的鼻孔,令她作嘔。「我們,我們能不能把車窗關上?外面的氣味太難聞了。」
「純凈水!純凈水!」
勞拉死死抓住前邊的座位,必須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呼吸。
「奈及利亞的威尼斯!」奧貢酋長大笑著說,「這就是馬科科貧民窟,所有的棚子都搭建在爪形支柱上,你不覺得很有創意嗎?一個漂在水上的城市,由幾代人一點一點建成的。看到那邊的滾滾塵埃了嗎?那是伊布塔·瑪塔木材場的院子,也是尼日三角洲森林的葬身地,樹木在那裡鋸斷後,裝上船,運往美國或其他國家。」
馬路上標出的一條條車道似乎只是擺設,最多只能看作是對司機們的一種提示而非強制性要求。一輛塞滿了乘客的公交車從他們身邊吃力地開了過去。「我們稱之為『移動陳屍所』。」奧貢酋長說。
勞拉思考了一會兒,「我想這和我們那裡的購物中心差不多。」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忘記橋吧,把注意力轉移到橋上的小販身上。
他們終於來到一片開闊的廣場上。奧貢酋長示意司機停車。落日的餘暉灑在宣禮塔和裝飾華麗的圓頂上,在下面形成了一大片陰影。「南方人普遍信仰基督教,但是也有很多穆斯林教徒,尤其是這裏。」
奧貢酋長清楚,每一位來拉各斯的「傻瓜」都要被拉到這裏轉一轉,他事先已經給司機做了明確指示。這樣做有助於攪亂他們的頭腦,削弱他們的判斷力,動搖他們的意志,從而使他們變得更加順從。
「這隻是一個小插曲,」司機說,「在拉各斯司空見慣,有時候會引起鬥毆,但過去之後我們就自由了。」
奧貢酋長瞪了他一眼,但是司機此時正忙著強行穿過好不容易才發現的一條縫隙,有時簡直是把行人推到了一邊。這時突然冒出一幫年輕小夥子,他們利用車輛擁堵、行進緩慢的機會,和汽車並排向前跑動著,一邊用指關節敲著車窗,向人們兜售報紙和裝滿水的袋子,「來自全球的新聞和水!純凈水!純凈水!」
勞拉在口袋裡摸索著,但是她身上沒有硬幣,只有一卷她不知道匯率是多少的奈拉,還有裙子口袋裡一張100美元的鈔票。
有的男孩高舉著盒裝的電池和滿把的筆。
「419是怎麼回事?」勞拉問道,假裝一無所知,「指的是什麼?」
一輛摩托車擠了進來,車手借用他們read.99csw.com的汽車作為掩體,試圖把摩托車塞進一條比摩托車本身還要窄的縫隙里。
身材精瘦的男人推著獨輪車穿行在車流中,對身邊疾駛而過的汽車和摩托車視而不見。女人們頭上頂著擺成金字塔形狀的橘子,用一種勞拉從未見過的優雅姿態向前挪動著腳步,卻沒有一個橘子掉下來。她們如何能做到這一點呢?
汽車尾氣讓勞拉感到頭暈目眩,路上看到的一幕幕景象則加劇了這種感覺,有裝在手編籠子里的鸚鵡,還有人用棍子挑著一隻死耗子。當車速放慢的時候,一個男孩舉著一串軟軟的玩意兒從車窗外伸進來。奧貢酋長喝斥一聲,棍子立刻縮了回去。
當他們靠近大橋的時候,做小生意的人也多起來,有兜售商品的小販,也有拉皮條的;有扯高嗓音的叫賣聲,也有苦苦的哀求;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把手中的貨物舉得高高的,喊著這些貨物的名字,花樣之繁多令人目不暇接。有的小販的托盤中放著鞋子,有些則放著帽子。有些人賣火花塞,有些人賣太陽鏡,還有牙膏、肥皂、煙、戒煙糖、飲料和書籍——主要是《聖經》和《古蘭經》。此外還有風扇傳動帶和風扇、皮帶、朗姆酒、小裝飾品、玩具、DVD、雜誌、計算器等。領帶旁邊放著油桃,拖鞋旁邊放著鬧鐘,活動美髮師的轉椅挨著修鞋師傅的機器。修剪指甲的人揮舞著指甲剪在人群中穿行。一個裁縫用腦袋頂著一台手搖式縫紉機,向來來往往的車輛吆喝著。一個年輕人的雙臂上掛滿了馬桶座圈,像在玩一場超大規模的擲環遊戲。
「可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中央銀行已經關門了。」
當轎車行駛在3號大橋上的時候,前面有輛公交車減慢了車速,掛在低擋位上一點點地向前挪動。
「不會再有別的。」
「他們是漁夫嗎?」勞拉問。
奧貢酋長同情地沖她笑了笑,「我很抱歉,這裏的環境太差了,但是我不得不說,我們非洲生產的糞便和垃圾沒有美洲多,只不過你們更善於掩蓋。」
勞拉意識到他是在拖延時間,故意兜圈子,以便有時間思考該怎麼處置她。她在心裏問自己:這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天嗎?沒有不安和焦灼,只有一種與己無關的好奇心。
「電池和筆!」
此房不對外出售。
從圓拱形橋面上往下看,勞拉看到數以干計的棚屋漂浮在水面上。這種景象看起來像是錯覺,但事實上並非錯覺。
「他們聲稱那些是鱷魚牙齒,」他笑著說,「但是誰都知道那只是從流浪狗嘴裡拔下來的犬齒。女士,這非read.99csw.com常有趣,有魔葯,也有毒藥,你想不想下車買一件非洲的紀念品?」
他觀察著她對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的反應:像風乾的葡萄掛在骯髒牆壁上的物神、動物爪子和腦袋、攤開的蜥蜴皮、裝在籠子里的變色龍、尚未剝皮的蛇、毛玻璃牆後面正在蠕動的白化蟒、象牙、豹皮和成串的牙齒。
他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仍然無人接聽。
轎車的空調並沒有出故障,而是被關掉了,這樣做是為了讓白人頭腦發昏。白人怕熱,這一點人盡皆知,在悶熱的環境里他們會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他聳了聳肩。
街道兩邊擠滿了一排排混凝土建築物,緊挨著建築物的外牆凌亂地搭建了一些單傾斜面的小房子。林蔭大道兩旁的棕櫚樹耷拉著腦袋。空氣又潮濕又污濁。
「小姐,到拉各斯島至少需要20分鐘,」他說,「如果遇到交通阻塞,也許要花上一小時。而我父母住在伊科伊,在島的另一端,我們要穿過整個拉各斯島才能到達那裡。你為什麼不現在就告訴你的投資人你已經見過我父母了,為我的誠實作證?」
當他們從剛剛發生碰撞事故的車輛旁經過時,喇叭聲愈加震耳欲聾。一輛計程車的引擎蓋被撞開了,正冒著一團蒸汽。一輛寶馬的後輪軸下積了一攤油,正是剛才從他們旁邊經過的那輛寶馬,也是那輛讓勞拉看到了自己影像的汽車。車主已經下車,憤怒地揮動著雙手。圍觀者很快分成了兩派,並且對自己支持的一方表現出高度的熱情。
「不要給他們,」奧貢酋長看出了她的意圖,「一旦你開了頭,就不會有結束。」
「奈及利亞人的剎車板。」奧貢酋長大聲說,他這裏指的是汽車喇叭。
當汽車幾乎無法前行的時候,一群乞丐圍了過來,有瞎眼的,有缺胳膊少腿的,有綁著繃帶的,有頭破血流的,都是被生活遺棄的人。他們伸出手,向行人苦苦哀求:「求求你們,行行好吧。」
垃圾堆燃燒後過濾出的煙灰在有些地方堆得有兩層樓高,但是好像從來不會有一丁點兒灰塵落到人們身上,每個人都是那麼乾淨整潔,平展的襯衫、筆挺的長褲,女士的頭巾系得很精巧,就像聖誕禮物包裝盒上色彩艷麗的蝴蝶結。沒有一個人萎靡不振,即使在這樣悶熱的天氣里。
他不是在說笑話。勞拉看到一個小販用竿子挑著一條男士內褲來回擺動著,像揮舞著一面旗幟。她還看到一個人在賣胸罩,從擺出的胸罩的尺寸來看,大胸圍的女人在拉各斯很常見。
我來這裏幹什麼?
他咬了咬嘴唇,突然下了決https://read.99csw.com心,對司機說:「走環形公路。」
「我告訴你一件事,」奧貢酋長笑著說,「上帝是奈及利亞人。我敢向你保證,只有奈及利亞人能夠從這種混亂中製造出秩序來。有非洲就有奈及利亞,有城市就有拉各斯。」
但是現在心慌意亂的是奧巴桑喬的奧貢·奧杜杜瓦酋長。當司機把轎車慢慢開出停車場時,為了改變事態的發展方向並掌握主動權,他進行了最後的嘗試。
汽車開進了一個由一條條灰濛濛的小巷構成的陰暗王國。波狀屋頂低得幾乎會碰到腦袋,屋頂下面的過道很窄,一縷縷煙在屋頂上盤旋。新的氣味飄了過來:晒乾的羊皮味和木柴燃燒發出的氣味。
「來自世界的新聞!」
她看到了前方那座高聳於水面的大橋和緩緩穿行在其上的長長車隊。「拉各斯地勢平坦,這裏原來是一片片的沼澤地,填筑後建了這座城市,其實就是一串島嶼用橋樑連接了起來。眼前的這座橋是拉各斯最長的橋樑,也可能是非洲最長的。你不認為它是一個奇迹嗎?」
她笑了,「通過說謊的方式嗎?我可不敢那麼做。他們也許會對我進行測謊或是在我體內注入一種能使人講實話的麻|醉|葯。我告訴你,這些人很危險。我必須見見你的父母,和他們握握手,然後我們就立刻掉頭回酒店。」
男人穿著潔白無瑕的長袍,女人的笑容也是那麼純凈,而他們身後卻是一堆正在燃燒的輪胎,滾滾濃煙從裏面躥出來,聞上去有一股血腥味。有一瞬間,勞拉似乎看到火焰中有一個正在燃燒的人影,朝著煙升起的方向伸出一隻手。當她再次向火里看的時候,人影不見了。
「其實就是自來水,」奧貢酋長仰靠在車座上,「只不過用棉布過濾了一下,最好不要買。」
「拉各斯的交通可以致命,」奧貢酋長說,「拐錯一個彎,也許就會遭遇不測。穆爾塔拉將軍,和我們機場同名的人,也是我們已故的總統,就是在一場交通堵塞中被謀殺的,刺客走到他的車邊,向裏面射出數發子彈。現在那輛車存放在國家博物館里,車身上被子彈射穿的孔原封未動。」他沖那些圍在事故現場的嘈雜人群抬抬下巴,「你確定想去拉各斯島嗎?」
「請你們……我受不了了。」
「這裡是護符的聚集地,」奧貢酋長解釋道,「它們是黑色魔咒,是古老的神。」
一條林蔭道後面分佈著一片混凝土結構的房子。房子中間出現了一種真正超現實的景象——一所門窗緊閉的房子的卷閘門上刷著一行字:此房不對外出售。不久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類似信息,九-九-藏-書有些是貼在店鋪門上:本加油站不對外出售。有些出現在尚未完工的建築工地上,腳手架旁邊有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不出售!一家店門前還加了一句警告:小心419。
奧貢酋長的司機回頭對他們咧嘴一笑,「如果要為計程車司機舉辦一場世界盃,我敢肯定奈及利亞一定會贏。」
「這樣不就加大了拐彎時的難度了嗎?」
「這是拉各斯的美妙音樂,」奧貢酋長說,「摩的司機喜歡用被卡車淘汰的揚聲器取代摩托車本身的喇叭,這有助於他們更快地清理出一條路。正如我剛才說的,非常具有創意。」
「他們賣耗子?」
一輛破爛不堪的小貨車試圖擠進車流中,卻遭到幾輛計程車的阻擋。這些乳黃色計程車身上也是傷痕纍纍,都是在過去的「戰鬥」中留下的疤痕。中國式三輪車在SUV及梅賽德斯—賓士旁邊巧妙地尋找著自己的位置。這不是交通,分明是一場正在廝殺的混戰。
看到勞拉臉上的困惑,奧貢酋長說:「你覺得這很奇怪,是嗎?說實話,我認為它破壞了奈及利亞的名聲。有時候,當一家人或一個店主外出的時候,就會有騙子偷偷地把那些房子或店面賣掉。他們謊稱是房屋的真正主人,憑著一張偽造的房產證把房子賣掉,然後攜款逃跑。拉各斯的房價很貴,人們為了討個好價錢,感到有必要加快行動,因此當真正的主人回來的時候,發現已經是鳩佔鵲巢了。這樣的事情你能想象到嗎?以這種方式失去自己的房子?你也許能夠猜到,要是打官司也不容易。有時候合法的房主反而會輸掉官司:儘管他們是受害者。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貼出一張告示。」
「這是摩的司機,」奧貢酋長解釋說。他們馱著提心弔膽的乘客,大大咧咧地在車流中進進出出,從來不會因顧及自己的性命而畏縮不前。「為了能更容易地擠進車輛之間的縫隙里,他們甚至鋸短了車把,一個非常有創意的點子。」
「不是耗子,是耗子葯,他們想讓你看看藥效。」
「如果把車窗關上,你會融化掉的。」
這個計劃讓他十分滿意。「就照你的意思辦吧,但是很快地握一下手就走,不能再有別的。」
勞拉低頭看看自己穿的皺巴巴的棉布裙子和帆布運動鞋——避免露趾涼鞋,在沒有確定車內空調是否正常工作之前不要上計程車!(旅行者第37條貼士。)和路上的行人比起來,她覺得自己非常狼狽,不僅衣著邋遢,而且渾身是汗。
「是拾荒人,來自主島的污水大部分流進了那片水域,污水中會夾帶很多有用的東西,」
「只有見了你的父母,九-九-藏-書和他們說幾句話,我才知道是不是該信任你。我們做完這件事之後,你今晚就可以把錢拿走。我們明天上午在銀行見面,以便完成這次交易。」
這樣也好,儘管他是基督徒,不會受這種迷信的影響,但是護符區也讓他感到不安。當汽車從裏面開出來后,他也鬆了一口氣。
前面的車輛擁堵在一個十字路口。有一盞從燈座上脫落下來的路燈搖搖晃晃地懸挂在交叉線上,執著地發著紅光,像一隻從眼窩裡掉下來的眼睛。
轎車立刻被車流吞沒了,就像一根被卷進急流中的木頭。各種噪音和難聞的氣味一起向他們襲來。氣味源自汽車釋放的尾氣和嗆人的柴油味;噪音則源自逆火的發動機、壞掉了的消音器和汽車喇叭的持續尖叫。
清真寺對面有一個市場,看起來像一座商業繁榮的小城,到處都是女人的身影。「她們是拉各斯島的女老闆,」奧貢酋長說,「非常厲害,連警察也要敬她們三分。」他把剛才的號碼重撥了一遍,等了等,還是無人接聽。
「在拉各斯,人們說你可以穿著內衣出門,剛剛過了第一座橋,就被剔了鬍鬚,洗了頭髮,刷了牙,修了指甲,並且穿戴整齊。如果你忘了穿內衣,也能弄到一件。」
摩托車手不耐煩地大開著油門,瞅准另一個縫隙,像敏捷的魚兒一樣,身子一閃鑽了出去,鑽進了——不知怎麼地又成功地穿過了——前面一片亂糟糟的車陣。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臨著水邊的潮灘上有幾隻緩緩移動的平底船,船主以篙撐船,穿過極其狹窄的淺水溝。
他們的車窗是開著的。一輛寶馬從旁邊開過去的一瞬間,勞拉在它的茶色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她的臉在上面一掃而過,看上去茫然若失,又顯得那麼渺小。寶馬車躥到他們前面以後,奧貢酋長的司機按著喇叭跟了上來,把其他車輛擋在了後面。
拉各斯本身就像一個被掀開的蜂巢,一切都處在運動狀態,甚至連建築物似乎也在動。空氣中飄著魚腥味和生肉味。一條條狹窄的小巷,一道道神秘而幽閉的街道。而她的臉是唯一一張粉色面孔。
勞拉搖搖頭,此時她連說「不」都覺得困難。
摩托車手也按響了喇叭,聲音非常大,把她嚇了一跳。
「你們那裡有像這樣的地方嗎?你從哪裡來的?」奧貢酋長問。
「他們這麼做是為了方便散客上車,」奧貢酋長解釋說,「法規禁止公交車在公路上或橋上停下來讓乘客上車,但是沒有禁止他們掛在低擋上。」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看前面,小姐,我們現在來到了3號大橋,它堪稱橋樑史上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