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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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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飛速駛過一個又一個城鎮,每一個城鎮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她輕輕吐了口氣,又做了個深呼吸。可是一這麼做,她的身體里就像有什麼東西流動開來一樣。她表情痛苦地在座位上挪來挪去。真是該死。火車慢了下來,即將到站的乘客準備下車了。在這種鄉間小鎮只有人下車,很少有人上車。她早就習慣在空蕩蕩的車廂里打發時間了,她在這趟車的最後一站下車,她住的地方離火車站不遠。和早晨上班趕路時相比,她這會兒可以多睡一會兒,回家的路途也變得輕鬆了許多。
「別把我惹急了。」他的聲音很輕,以至於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然而他又重複了一遍,「千萬別把我惹急了……」
火車到了希靈福德,這是到家前的最後一站。很快她就能回到家,鎖上門,整個周末都能待在家裡。到了周一,一切都會過去,生活也能照常繼續。
他們剛走到車廂中間,身後便響起一陣嘈雜。似乎有東西在兩個座位中間蠕動,藏在陰影里,他們看不見,月光也照不到。他們轉過身來,它終於現身了。它慢慢直起身來,比他們兩人更高,更強壯。整個車廂里瀰漫著一股刺鼻的動物氣味,他們突然聽到一聲狗叫,叫聲里充滿憤怒,就像有人要從它嘴裏搶骨頭一樣。戴維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他看到的竟然是一雙動物的利爪,比人的腳長得多,覆蓋著細細的黑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健壯的雙腿,膝蓋深深地彎曲著,上面則是平整的胯部,緊繃的腹部,白色的乳|房。他看到更多細密的毛髮從怪物的汗毛孔里鑽出來,覆蓋了白色的皮膚,整個身體全部變成了黑色。怪物的手臂和後背上還殘留著一些被撕破的裙子碎片,彎彎的指甲向下鉤著,戴維覺得自己看到了紫色的指甲油。怪物上身的毛髮比腿和肚子上的毛髮厚得多,胸脯上的毛漸漸把乳|房蓋住了,稠密的體毛呈灰白色,就像在肩膀上披了一件披肩似的。
「肯定是同性戀。read.99csw.com」另一個邊說邊得意地笑。
「啊,別緊張,讓我們好好看看。」那個滿臉痤瘡的說話了。
她在倒數第二節車廂找到一個座位。廁所在最後一節車廂末尾,不過那節車廂的燈好像出了點兒問題,刺刺啦啦,一閃一閃的,就像有一大群蜜蜂被困在了裏面。她本想坐末節車廂的,這下子不得已挪到了倒數第二節。不過這也沒什麼,一切倒還好,只是她覺得「那事兒」馬上就要來了。
火車慢慢駛離了車站。車一卜的乘客們要麼讀書看報,要麼拿著手機高聲閑聊。那種旁若無人的樣子更讓她心煩,不過也暫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舒緩了一下剛才沮喪的心情。她當然有一部手機,不過如果沒什麼要緊事兒,她總會在火車和公交車上把手機關掉。即便手機調到振動狀態,她也總是走出車廂再接電話。她很在意自己的隱私,所以看到人們如此樂於在陌生人面前高聲談論自己生活中最私密的細節時,她總是感到很驚訝。她父母寧肯去死也不想說話的時候被旁人偷聽。實際上,她父母在電話里只會說些無足輕重的話,在用電話交流這方面,他們算得上老頑固。如果真有什麼重要的事,他們覺得應該面對面交流。所以除非是報喪或者通知她有人生病了,他們往往說一兩分鐘就掛了。他們的女兒也學會了謹慎的處事態度。
「嘿,小妞!」其中一個開口了。她都沒正眼瞧他一眼,只是從車窗上的影子里認出是那個留著小鬍子的人。他們倆都沒去找座位,仲著脖子站在那兒上下打量著她。她把衣服裹得更緊了一些。
她合上了眼睛。她住在一個小村子里,村民們彼此很熟悉,都以兄弟姐妹、叔叔伯伯或爺爺奶奶相稱,每個人的名字一天能聽上十幾遍。一想到這些,她就會感到孤獨。她的父母只在自己的屋檐下生活,從來不參加社區活動,他們覺得籬笆築得牢,鄰居才能處得好。對於父母的這種做法她還是很感激的。像是聚會、慈善義捐、露天遊園會、節日慶祝什麼的,她都不會去參加。這種離群索居的生活倒也在村子里給她帶來了好名聲,尤其是當她婉言九_九_藏_書拒絕了很多男人的追求之後。她從沒想過和村裡的某個男人約會,也不願讓他們深入了解自己的私生活。她太了解這些男人了,從不渴望成為他們追求的對象。她在城裡倒也談過幾次戀愛,但沒有一段關係能夠長久。她喜歡那種男人——那種能和她保持距離,給她留點兒私人空間的男人。這種男人想一想可以,要是真去找,那可就難了。能被她這種要求吸引的男人,要麼只想要一|夜|情,要麼是口口聲聲說欣賞她的獨立,之後卻越來越不能接受,總想把他們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她。她很快就明白了,當一個男人說欣賞一個女人的獨立時,他看重的其實是他自己的獨立,只有女人的獨立能給他帶來好處的時候,他才會讓她保留這種所謂的獨立。
幾乎。
一上火車,她便感到一陣疼痛襲來。平時她總會把這種事計劃得很周全,都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不周全呢?可是今天和往常那些倒霉的日子一樣,計劃全亂了。她本打算趕五點鐘的火車,這樣就能安全到家,鎖上門,自己安安靜靜地過個周末,挨過這倒霉事兒。但工作上突然出了點兒岔子,老闆多米尼克不得不召開緊急會議。公司的一位重要客戶認為新廣告策劃中的一些元素「不得體」,要求重新設計。可還有兩天就到最後期限了。討論會持續到七點多。下班的時候,黑夜的帷幕已慢慢遮擋了美麗的秋色。
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換成了一臉不悅。
一陣痛苦的呻|吟讓那兩人停止了談話。她皺著眉頭,表情痛苦。臨時停車真讓人受不了。她幾乎要絕望地號叫出來了。沒辦法,她只能拿起旅行箱朝末節車廂走去。只要能走到廁所,她就能在裏面把事情處理一下,等火車到了站,這一切也就過去了。她可以從後門溜到月台上,免得被那兩個男人騷擾。她走到車廂連接處,打開門,進了最後一節車廂。燈還在嗡嗡作響,讓人難以忍受,忽明忽暗的燈光照得她眼睛生疼。
火車突然停了下來。一時間,車廂里鴉雀無聲,直到有聲音從廣播里傳了出來。
「真是難以置信。」她這樣想著,把臉貼在車窗上,想象著遠處的燈光就是終點站九九藏書,她從這兒都能走回家了。可現在的火車早已告別了人工控制車門的時代,不然她早就自己打開車門下車了。現在,和其他乘客一樣,她被困在了新科技的囚籠里。她感到一陣噁心,嘴裏的金屬味兒也越來越濃。現在外面已經完全黑了,她抬頭看著夜空。雖然北邊雲稀月明,可還是看不到星星。這可真糟糕,簡直糟透了!她聽到那兩個男人在竊竊私語,她偷偷看了他們一眼。不料那個滿臉痤瘡的男人也正看著她,眼神色迷迷的。
他們進了最後一節車廂。日光燈又刺刺啦啦地閃了一會兒,終於停止作怪,熄滅了。沒了燈光的干擾,遠處的月亮像一輪巨大的白色光碟,月光衝破了雲層的阻礙,灑在樹林里、田野上,將整列靜止不動的火車照得渾身銀亮。廁所就在車廂盡頭,他們知道,在火車上,大多數廁所的鎖都壞了。
「不可能,」小鬍子說道,「她不是同性戀,同性戀都特別難看,她長得還不賴。」說著,他對她努了努下巴,問道,「你不是同性戀吧?」
就當她離開公司奔向車站的時候,那種感覺漸漸變得強烈了:躁動不安、心煩意亂,肚子和乳|房也疼痛起來。這讓本來就是急性子的她更加煩躁了。她恨不得把售票口那個懶散的售票員的腦袋咬下來。那個白痴顯然只顧著選他的彩票號碼,至於她能不能趕得上火車,他才不管呢。車門關了起來,火車就要開動了,她拚命跑了過去,這對她現在的情況沒有任何好處,快跑、著急、咒罵,似乎只會讓她的身體更難受。
「呃……」
「滾開!」她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雖然不想招惹他們,可他們倆今晚來找碴兒可真是挑錯了日子。剛一說完,她馬上意識到要是把他們倆惹急了,纏住她,對她可沒好處。
火車一開動,車廂前門就開了,走進來兩個年輕人。他們頂多二十歲,穿著廉價的皮夾克和寬大的喇叭褲,一個留著邋遢的小鬍子,這讓他顯得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靠不住。另一個是他的同伴,比他高一些也壯一些,下巴上長著不少粉刺,還有痤瘡擠破后留下的痂。
「真敏感,」小鬍子對他的同伴說,「她一定是來那個了,她們女人都九-九-藏-書一樣。」他又把注意力轉向她,說,「是這樣吧,親愛的?每個月都來,這是古老的詛咒。」
這兩個人一個叫戴維,一個叫比利。戴維年長一些,也更聰明。他對自己精心修剪的小鬍子很是得意。就是因為這一撇小鬍子,他能常常去酒吧,不用擔心因為不到年齡而被拒之門外,這也是他引以為傲的地方。比利比戴維的塊頭大,既笨拙又野蠻。他們倆經常在深夜的火車上搜尋女人,她們大都精疲力竭,不會過多反抗。但是不知何故,他們始終沒機會得逞。可是今天不一樣了,這個女人孤身一人,火車又停了,即使她大喊救命也沒人聽見。真是天賜良機!
兩個男人在她身後交換了一個眼色,站起來跟著她走了過去。
火車又過了一站,她離家也更近了一些。折磨人的疼痛變得更加劇烈了,她嘴裏泛著一股金屬味兒。她痛恨這每月一次的東西,既痛苦難受,又無法避免。這果然是件倒霉事啊。但是當處在青春期的她經歷頭幾個月的痛苦時,她母親說:「治不了的,總能忍得了吧。」現在回頭想想,她還記得,雖然母親告訴她該如何應對處理,以防發生意外,可她還是滿臉的震撼和驚恐。她意識到自己身體的這種反應能從體內給她帶來傷害,讓她感到不舒服、疼痛和尷尬。母親還說:「在自己家裡處理更方便一些,身邊都足熟悉的東西。雖說這樣,不過你可不能讓它影響你的正常生活。」即便如此,在最初的幾個月,這種擔心還是發生了。「那事兒」只要一過去,她就謝天謝地,如釋重負。但這種輕鬆持續不了一兩個星期,它就又如期而至。其他女孩兒對「那事兒」的感覺和她不一樣:她們總是很輕鬆地就適應了身體的這種變化。這讓她羡慕不已,因為她可做不到。
車廂里響亮的講話聲讓她覺得越發刺耳。每個月一到這個時候,她的感官似乎就變得特別靈敏,即便不算太大的聲音,在她聽來都難以忍受,她的嗅覺和味覺也比往常更加敏感。她不知道別人的感受是不是和她的一樣。雖然她骨子裡沒那麼孤僻,可也不會去和別人探討這種問題,所以只能猜測自己的這些感受沒什麼奇怪。
她咬著嘴唇,體九_九_藏_書內似乎有東兩收縮了一下,她在座位上顛簸了一下,皮膚開始發癢。
「笑一個唄!」小鬍子說,「笑一個又不礙事兒,我這兒有能讓你開懷大笑的東西哦!」小鬍子狡黠地笑著。
隨後,它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慢慢地向戴維和比利走過來。月光照著一張女人的臉。她的身體仍然在變化,此時的她就像哈哈鏡里的人一樣,扭曲中依稀透著熟悉的影子。她的臉越來越長,耳朵上部變得尖尖的,鑽進了頭髮里。鼻子和下巴像狼的下頜,牙齒變得異常鋒利,閃著駭人的白光,嘴裏滴下黏稠的口水和血水。她雙手的手指變得粗糙,像動物利爪一樣的指甲抓著前面座位的邊角。她全身抖動著,變身馬上就要完成了,戴維聽到從她低沉的喉嚨里吐出一句話一隻野獸徹底替代了剛才的女孩兒,這件事和這句話的意思同樣令他不知所措。
在生與死的周期變換里,戴維有了自己的宿命,他歇斯底里地叫著,整個世界都染成了紅色。
「每月都有。」她說,戴維發覺了話里的嘲諷意味,之前他對她的調戲現在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的低吼中透著饑渴和死亡的氣息。她的眼睛成了黃色,深深的眸子里印出了一輪滿月。她抬起頭,向天長嘯。那兩個可憐的臭小子這才想要逃跑……可是太晚了,還沒等比利反應過來,戴維就猛地把比利推到一邊,從他身邊擠了過去。剎那間,溫熱的鮮血潑到了戴維的頭髮和後背上,比利已經倒在了揮來的利爪下面。戴維不敢向後看,緊緊盯著前方的玻璃門和銀色的門把手,拚命跑。他馬上就要抓住門把手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力量襲來,猛拍到他後背上,把他打翻在地。火車突然開動了。戴維感到一股熱騰騰的呼吸撲在他的皮膚上,鋒利的牙齒咬住了他的脖子。在最後的時刻,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他以前一直很怕女人。現在,在死亡到來的時候,他終於明白這是為什麼了。
「各位乘客請注意,我們十分抱歉地通知您,火車現在臨時停車。由於前方線路信號燈出現問題,我們只能等到南線的火車通過之後才可通行。我們再次為給您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我們將很快重新出發,請各位旅客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