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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王

妖王

我集中所有意志力,從床上跳起來跑向門口。身後傳來樹葉的沙沙聲和樹枝刮擦的聲音。我轉動門把手,但是因為手心裏有汗,把手又濕又滑。我試了一次又一次。腐爛植物的惡臭越來越濃。我恐懼地低叫了一聲,門終於開了,我的腳踩到了走廊上,這時,樹枝抓到了我的後背。
在那本該長著眼睛的地方,有兩隻黑色的蝴蝶默默展翼,像兩個小小的哀悼者在守靈。怪物張開大嘴,滿是骨節的手向我伸過來。當被慾望征服的時候,它有些哽咽。妖王走過來了,它得意揚揚,可怕至極,肩上披著一張人皮,幾乎要拖到地面了,和貂皮不同的是,這張皮的邊緣裝飾著長著頭髮的頭皮,黃色、黑色、紅色的頭髮編織在一起,像秋天樹葉的顏色。斗篷下面是一個銀色的胸鎧,上面錯綜複雜地雕刻著赤|裸的人體,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叫人無法分辨。怪物頭頂上戴著人骨做成的王冠,王冠的每個尖都是一個小孩的手指,用金線纏在一起,手指向內彎曲,像在召喚我加入他們。但是,我看不到王冠下面的臉,只能看見黑暗的嘴和裏面雪白的牙齒,宣告著可怕的食肉的慾望。
深夜裡,我經常坐在卧室窗前,聽著森林里發出的各種聲音。我學著分辨貓頭鷹的叫聲,蝙蝠拍打翅膀的聲音,還有從掠食者手下逃生的小動物們找食時驚慌忙亂的跑動聲。對於我,這些聲音已經十分熟悉,它們陪我進入夢鄉。這就是我的世界,我曾一度認為沒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在火光的照耀下,我經常給他們講睡魔的故事,它專門挖取晚上不好好睡覺的小孩的眼睛,講巴巴雅加的故事,那個老巫婆駕著骨頭做的馬車,手扶著小孩的頭骨;講斯庫拉的故事,她會把水手拖進海底吃掉,食慾極大,胃口永遠也填不滿。
只有在夢裡,才會有怪物散發著枯葉和死水的氣味,把一個沒有生命的小孩放到我面前,讓它跳舞。
我想大聲喊叫,但好像有隻手抓住了我的喉嚨,緊緊地掐著我的脖子。我嘗到了嘴裏的味道,我第一次知道了死亡是什麼,因為怪物的皮膚上沾滿了死亡的味道。
我也給他們講妖王的故事,講它樹皮一樣的手臂和纏在身上的常春藤,它那溫柔的、瑟瑟的聲音,它的禮物,專門用來誘捕不夠警惕的孩子,還有https://read.99csw.com它那可怕得無法想象的嗜好。我告訴他們妖王的慾望,讓他們知道關於它所有的一切,等它來的時候,孩子們就能做好準備。
我用盡全力從地上爬起來,感到纏繞著我的條條絲線牢牢地抓著樹根,它們被扯裂了,我終於被釋放了。當我跑出樹林時,臉上被樹枝劃破,靴子里灌滿了雪。但那個皮球仍然在我手中攥著。我拚命向遠處跑去,身後,那個聲音又一次傳來:
接著,我聽到了那個聲音:微弱低沉的聲音,像桔葉的瑟瑟聲。
我環顧四周,但周圍沒有人。
那個木偶不是玩具,不是我們所謂的玩具。那是一個小孩,很小,但是形狀完好,長著大大的眼睛,但不會眨動,還有凌亂的深色頭髮。那個怪物緊抓著小孩的頭蓋骨,小孩掙扎著胳膊和腿想反抗,嘴巴張得很大,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眼睛里也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它似乎沒有生命,卻好像還活著。
既然如此,還是按照我的記憶講述比較好。畢竟這是我的故事,講的是我自己的故事,我親身經歷的故事。雖然我現在老了,但不糊塗。晚上,我依舊會插上門閂,鎖上窗戶,在入睡前把每個暗處檢查一遍。帶著幾條狗在屋子裡巡邏一圈。如果他再來的話,狗會聞到他的氣味,我就會做好準備等著他。牆都是石頭砌的,火把一直燃著。我們手中始終拿著刀,但他最害怕的還是火。
從此以後,母親再沒有恢復正常。她每天以淚洗面,直到再也哭不出來,她的身體和靈魂都已長眠。父親蒼老了許多,變得沉默寡言,悲傷的霧氣籠罩著他。我無法告訴他是我拒絕了妖王,它抓了弟弟代替我。我暗暗責備自己,併發誓再也不讓它帶走任何一個我要保護的人。
那隻棍子般的手做了個手勢,這次,一個木偶在它的指端跳舞:一個小嬰兒,十分精緻,栩栩如生,像一個微型小人,一個小侏儒。月光照出了它的輪廓,隨著怪物手指的移動,它抽|動著,跳著舞。但我看不到控制四肢活動的細繩,當我湊近去觀察時,發現胳膊肘和腿部也沒有木質關節。怪物伸長胳膊,把木偶遞到我眼前,我看清了牽線木偶真正的樣子,不禁恐懼地呻|吟了一聲。
「看,孩子,只要讓我抱抱你,這個禮物就歸你。」
突然九*九*藏*書,那隻手在一瞬間移開,小孩也消失了。
「我是妖王,一直都是,將來依然是。我是妖王,我攫取一切我想要的東西。你難道要挑戰我的慾望嗎?跟我來,我會給你珍寶和玩具。我會給你糖吃,並且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都會叫你『心愛的』。」
「孩子,漂亮的孩子。」
我知道,它想抓住我,不把我吞噬就不會罷休。
它根本不是那種故事。
「孩子,漂亮的孩子,精緻的孩子。到這兒來,孩子,擁抱我。」
他休想從我的房子裡帶走任何人,也休想從我的屋檐下偷走任何一個孩子。
我們似乎生活在文明的邊緣,遠處那片森林中的野性總在提醒我們這一點。當我們在運動場上玩耍時,我們的叫喊聲在空中只停留片刻,然後似乎就被吸進了樹林,我們天真的聲音在林間縈繞,漸漸迷失,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樹林那邊守著一隻怪獸,它像從樹上採摘蘋果一樣,從空氣中抓住我們的聲音,把我們吞進它的靈魂。
我父親就沒那麼細心了。他知道這些老故事,在我小的時候,他還曾講給我聽。有睡魔的故事,它專門挖走晚上不好好睡覺的小孩的眼睛,有巴巴·雅加的故事,一個巫婆駕著骨頭做的馬車,手扶在小孩頭骨上,還有斯庫拉的故事,一個女海妖,她會把水手拖進海底吃掉,食慾極大,胃口永遠填不滿。
我剛看到雪時,還只積了薄薄一層,這是冬天的第一場雪。我們正在教堂附近的曠野里玩耍,追逐一個紅皮球,它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十分顯眼,就像一團鮮血。以前這裏很少會颳風,現在卻起了一陣狂風,把小球卷到距離森林不遠處的那片小榿木里。我毫不猶豫地追著風進了森林。
那天晚上,我無法入睡。不停地回想那張大網,還有從森林的黑暗處傳出的聲音。我無法閉上眼睛,一直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門外寒氣逼人,屋裡卻熱得難以忍受,我不得不踢掉被子,光著身子躺在床上。
它不斷地重複:「過來,孩子,讓我抱抱你。」
「求求你快走開。」
「孩子,你認識我嗎?」
當我穿過第一道茂密的冷杉林之後,空氣越來越冷,夥伴們的聲音在身後逐漸消失。蘑菇長得黑壓壓的,掛在樹樁的背陰面,就在離地面很近的地方。我看到一隻死去的小鳥躺在一簇九-九-藏-書蘑菇下面,它的身體已經塌進去了,蘑菇上滲下的汁液在它身上凝成一團鼓鼓的黃色物體。小鳥的喙上有血,它雙眼緊閉,彷彿已在痛苦的記憶中長眠。
聲音又一次傳來,這次更近了,我發現面前的陰影處有什麼東西在移動。起初我以為那是樹枝,細細的,顏色很深,它的身軀被灰色籠罩,好像有蜘蛛在上面結了厚厚的網。但是,樹枝伸了出來,細枝合攏起來向我召喚。它身上散發著奇怪的慾望,像波浪般一波一波湧來,如污濁的海浪把我沖刷得骯髒不堪。
我搖頭。心裏想著,我可能是在做夢。只有在夢裡才會發不出聲音。只有在夢裡,被子才會自己從床上逃走。
我抓起球,往後退,但被藏在雪下面的樹根絆倒了。我重重地向後摔下來,一條細絲輕輕地摩挲我的臉——是一張蛛網,牢固、黏稠,緊緊地黏著我的頭髮。我試圖推開它,它又纏住我的手指。我爬起來又摔倒了,兩次,三次,絲線越來越沉,變得像漁網的網線一樣重。昏暗的光照進樹叢,照亮了成千上萬條漂浮的絲線。從那個灰色的東西等待的陰影處散發出條條絲線,織成的網浮動著,灰東西似乎在我身上分裂,脫落。我掙扎著,張開嘴想要喊叫,但那些線沉沉地落下來,落到我舌頭上,緊緊纏繞著,使我不能出聲。怪物正在前進,銀色的網告訴我它在前進,只要我掙扎移動,那張網就把我抓得更緊。
在它的指尖閃爍著一個橢圓形的東西——那是一面鏡子,鏡框上有精美的裝飾,圖案是相互追逐、首尾相接的龍。
「孩子。」
我本應去找父親。但是本能驅使我來到火爐旁,裏面還有一絲微弱的火。我從柴堆里撿起一根木棍,纏上一塊抹布,在燈油里浸泡后扔進火里,火苗在我眼前跳動。我撿起一塊地毯裹到身上,光腳輕輕地踩著冰冷的石板地,走向我的房間。我貼在門上悄悄地聽了一會兒,然後轉動門把手,慢慢地推開房門。
現在我會緊閉窗戶,給入門閂上門閂,讓狗在屋裡自由走動。我從不給孩子的房間上鎖,不論白天黑夜,我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他們身邊。我警告他們,聽到樹枝敲打窗戶就馬上叫我,千萬不要自己開窗。如果看到樹枝上掛著閃閃發光的東西,絕對不要碰,要繼續走原來的路,始終在正確的道路九_九_藏_書上行走。如果聽到有聲音承諾說只要抱一下就有糖吃,一定要頭也不回地跑開。
我應該怎麼講述這個故事呢?或許應該以「從前」開始。但是,不,那樣不妥。那會讓故事聽起來像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其實這個故事並不是這樣。
房間里空蕩蕩的。唯一晃動的影子來自搖曳的火苗。我來到妖王剛才站的角落裡,現在這裏只留下了蜘蛛網和蛛網上乾枯的昆蟲軀殼。我站在窗邊,遠處的樹林悄無聲息。我關上窗戶,但就在我伸出手去關窗的時候,後背一陣疼痛。我伸手向後摸了一下,看到指尖上沾滿了血。從懸挂在水壺上方的一小片鏡子里,我能看到背上橫著四條長長的口子。
風颳起窗帘,森林好像終於鬆了一口氣。
小村莊最北邊有一片森林,我們一家人就住在森林附近的一幢小屋裡。夜晚,銀色的月光灑下來,茂密的樹林便不再黑暗,樹林上方出現一個個銀色的尖塔,就像匯聚在一起的教堂,尖塔的影子愈遠愈淡。遠處有高山,有城市,還有像海一樣的湖泊,站在湖的這一岸望不到另一岸的陸地。在兒時,我會幻想自己穿過重重樹林的阻隔,進入看不見的王國。有時候,樹林能讓我躲開大人的世界,濃密的樹葉把我嚴嚴實實地藏起來,那就是黑暗對一個孩子的吸引力。
我們編造謊言來保護我們的孩子,但是,謊言卻讓他們面臨最大的傷害。
世界上有神話,也有現實,我們講述神話,隱藏現實。我們創造了怪獸,並希望故事中的經驗教訓能指引活在現實中的我們,教我們去應對最糟糕的事情。我們給各種恐懼命名,並祈禱不會遇到比自己創造的恐懼更壞的事。
「不,」我蜷縮起雙腿,盡量縮小自己,儘可能不讓它看到我的身體,「不,走開。」
那是榿木的氣味。
「漂亮的玩具,」怪物說,「送給漂亮的孩子。」
我以為自己尖叫出來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叫聲是從爸爸媽媽房間里傳出來的,我向那裡走去。
但父親從來沒提起過妖王,父親只告訴過我,不能冒險獨自進入森林,也永遠不能在夜幕降臨之後待在外面。外面有一些東西,他說,有狼,還有一些比狼更可怕的東西。
我向森林深處走去,身後留下一排足跡,像迷失的靈魂,漸漸消失。我用手分開一簇榿木九-九-藏-書,伸出於去撿球。這時,風開口對我說話。它說:「孩子,到這邊來,孩子。」
但我一定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因為有什麼東西撥弄我的眼睛,把我叫醒了。我發現屋裡的燈光變了。牆角有一團影子,我卻看不清楚那裡有什麼東西。影子變化扭動著,但屋外的樹一動不動,窗帘也一動不動。
「孩子,到這裏來,孩子。」
我忍著不哭,臉灼燒起來,視線變得模糊。那個東西發出噝噝的聲音,我第一次意識到那種氣味,一股濃烈的氣味,是腐爛的葉子的和死水發出的惡臭。還有一縷稍淡的氣味穿過,像蛇穿過灌木一般,穿過那股腐爛的臭味。
我看到父親站在敞著的窗前,母親跪在翻倒的搖籃邊。那是弟弟每晚裹著毛毯睡覺的地方。現在,裏面沒有嬰兒,毛毯落在地板上,屋裡瀰漫著濃濃的腐爛樹葉和死水發出的臭味。
鏡子轉向我,那一刻,我看到了鏡子里自己的臉。在那短暫的一瞬間,鏡子里不止有我一個。我周圍簇擁著很多人,微小的臉——幾十個、幾百個、上千個,一大群走失的小孩的臉。他們的小拳頭錘打著鏡子,好像急切地想衝到鏡子外面。他們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我看到了自己的臉,我知道,我的臉將會變得和他們一樣。
那個角落裡飄浮著一個東西。剛開始,它幾乎是不成形的,像一團已經開始腐爛的舊毛毯,上面裝飾著蜘蛛網的網線。月光照亮了暗淡褶皺的皮膚,像老樹皮一樣裹著棍子一般的胳膊。常舂藤爬上了它的四肢,纏繞著它的手指,現在,那些從影子里伸出的纖細手指招呼著我。在臉的位置只有枯死的葉子,是黑漆漆的一片,但分明能看到它的嘴,嘴裏又小又白的牙齒閃著光。
我猛地坐起身,伸手去拉被子來遮蓋身體,但是被子不見了。我朝旁邊看,發現被子在窗帘下面。可是,我再怎麼折騰,也不可能把它踢到離床那麼遠的地方。
我使勁扭動身體,轉身逃脫了,緊緊關上了身後的門。
但是,我記得有一個晚上,一切似乎都很寧靜,所有藏在黑暗中的生物好像都突然屏住了呼吸。我仔細地聽著森林里的動靜,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森林里穿梭、搜尋、追逐。一匹狼在號叫,聲音顫抖,我能聽到它的叫聲中透出極度的恐懼。片刻之後,號叫成了哀鳴,音調逐漸升高,變成尖叫,最後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