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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里的人

鏡子里的人

煙抽完了,她像是在找地方想熄滅它,最後滿足地扔在我腳邊的台階上,我幫她踩滅了。
「我可沒說過我對此很高興。把你的手拿開,誰知道它們碰過什麼。」
「我只知道有些事我看不透:我沒看到那個因為自己受過創傷,就讓其他人也受這種傷害的人。」
身後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但他沒有轉身。又一束手電筒簡的光照了過來。
「你看見上帝之手了?」
「就這些。」
馬瑟森繼續說:「因此我告訴他,就算他說的是事實,他也應該打電話給農民互助銀行詢問情況。格雷迪欠他的錢和我不相干。他似乎並不贊成我的意見。
在波特蘭,老港口的樹上點綴著白色的燈,政府大樓上面的聖誕樹異常閃亮。這裏沒有我兒時記憶里的冬天那麼冷,卻也不暖和。在我小時候,我們全家會開車去北部的斯卡布羅的祖父家過新年。祖父和爸爸一邊喝威士忌,一邊聊聊戰爭故事,他們倆都是警察,不過祖父已經退休很多年了。媽媽耐心地聽完那些已經聽過很多遍的故事,然後催我趕快上床睡覺。窗外,黑亮的天空中掛著一輪明月,積雪反射出微藍的光。我坐在窗前,裹著一條毯子,凝視著雪色,沉浸在這一切營造出的理想世界里。即使在最黑暗的夜晚,月亮都不出來的時候,雪裡邊好似也含了光,為了那個隔窗凝望的小孩,它從最深處散發出光輝,我就那樣敞著窗帘入睡,讓那潔白無瑕的美麗成為我睡前看到的畫面,我愛的人們的談話聲在遠處抑揚頓挫,起起伏伏。
「我相信你,」他說,「沒人會拿這種事撒謊。」
「我不得不考慮這一點。」
格雷迪的房子靜悄悄的。一陣微風拂過,樹上的葉子窸窣作響,樹下覆蓋在鷦鷯屍體上的枯葉也被吹了起來。馬瑟森站在門廊外最下面的台階上,用手電筒照著房子。他檢查了門上的鎖和釘在窗戶上的木條。他腰帶上的槍套里裝著一支瑞士工業集團生產的手槍。自從那個人——如今看來是債主——到他辦公室催討舊債之後沒多久,他就開始攜帶手槍。
我希望我們用不上這些照片。
「他是對著鏡子里的她們說的,好像那些孩子就在鏡子里一樣。要是那些警察沒來的話,他可能也那樣跟我說話了,可能我也已經和她們一樣,永遠沉睡在那裡了。」
「你是幫別人要債嗎?」
格拉斯臉一紅,咧嘴笑了。他問我要不要咖啡,我說不用,他便坐回椅子上。

他看了看我,捻滅煙頭,站了起來。
「呃,對。」
「看出來你們有點兒像了。」
「你指的『我們』是……」
「這些書都賣了?」
「我妻子比我年輕一些。你是想說這個吧。」
「你不想告訴我是怎麼弄到這張照片的嗎?」
我轉過身,看到一面鏡子,鏡子里有個小孩,她的頭髮蓬亂骯髒,紅色連衣裙也破了。在她身後,我看到另一個女孩,面頰蒼白,皮膚粗糙。剛才開口說話的女孩緊緊地貼著鏡子,好像那是一塊潔凈透明的玻璃,她的皮膚都在鏡子上壓平了。
「我要你。」
「你得讓他們有點兒積極性。」我說。
他兒子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右手慢慢把槍壓了下去。
我打斷了他。
我給她看了證件。
「我還在報紙上讀過關於你的報道。」
「你知道嗎,」我說,「這話挺動聽的,雖然給我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把房子留在那兒,沒動過吧?」
我感謝韋斯通知我這個消息,然後駕車前往哈莫尼縣。雷被發現的地方並不難找。我一路跟在一輛州警察局的巡邏車後面,到了離主河道不遠的一座小鐵橋旁,那兒停了很多車。我試圖找到一個認識的人,但看到的都是些陌生面孔。當薩默賽特縣警察命我繼續向前開時,我只好向他出示我的證件,請他允許我和負責此案的警探談一談。幾分鐘后,一個穿著藍色風衣的禿頂男人撥開聚在河岸上的人群,向我走來。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但結果就是那樣。我們不能打草驚蛇。我們會傳示照片,看看有什麼發現。見鬼,那照片都不一定是在本州拍的,什麼地方都有可能。但如果弗蘭克·馬瑟森或者別的什麼人去了報社、電視台,說這張小女孩的照片是從一個專殺小孩的死人信箱里發現的,你覺得會怎麼樣?」
「令我震驚的是,他不是來買我公司里任何一樣產品的。他的外套破破爛爛,褲子污跡斑斑,左腳那隻鞋子的鞋底還脫膠了。他身上那件襯衫不知多久沒好好洗過了,配著一條過時的領帶。別誤會:在我這個行業,很多人是干體力活兒的,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也不擔心自己的皮膚和衣服會被弄髒。但是,怎麼說呢,他實在太髒了,很難見到這麼髒的人,沒有比這更讓人丟人的了。這傢伙簡直是骯髒至極。還沒等他有機會開口說話,我就想把他扔出辦公室了。也許我應該那麼做。」
我帶他們走到後面的卧室,裏面只有一扇窗,從那裡可以透過樹木間的縫隙俯視格雷迪的房子。不管是從北邊,南邊還是東邊,闖入者都很難靠近那幢房子而不被我們看見,從西邊無法進入那幢房子。
「我叫查理·帕克。」我回答說。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這張照片是雷把相機貼著窗檯拍的,由於玻璃反光,大部分圖像模糊不清,左邊的部分相對清晰一些。這部分拍到的是會客廳牆上的鏡子,就是我第一次進入房子時看到的那一面。
我晃了晃腦袋,想清醒一下,發覺聲音是從下方的地下室傳出來的。我小心翼翼地朝著有聲音的地方走過去。從門上的鏡子里,我看到自己被困在了格雷迪的房子里,鏡子里的房子全變了樣。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就在我面前。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我看到了縷縷蜘蛛網、石板地面、空插座以及下面的一把椅子。那把椅子對成人來說太小了,卻恰好適合孩子。這裏牆上的鏡子更多,從中卻看不到華麗的家居擺設,看不到地毯和窗帘。我一個鏡子接一個鏡子地看過去,手電筒的光從鏡子上反射出去,我看到了被映射在鏡子里的自己,一個、一個又一個。
在去圖米萊克的路上,我想起了雷·澤博。他不是什麼好人,因為過去做的那些事,他挨了好幾頓毒打,打他的人通常都有正當理由。但他那些食屍鬼般的癖好不至於讓人起殺心。我又想起了收債的,想起在丹尼·馬奎爾的酒吧後面,他站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我想知道在他那一層層舊衣服下面,是不是不僅藏了一把刀,還藏著一把槍。
「確實有糟糕的事發生了。他的腦袋被人射中了。」
「有沒有一個比我高,很瘦、頭髮很長很黑的男人?看起來可能還有點兒臟。」
我把剛買來的茲莫淺灘的唱片《游漁記》放到廚房裡的唱片機上,坐到桌邊開始吃東西。沃爾特哀怨地撓著玻璃,那聲音終於讓我心軟,我放下三明治,走到走廊。沃爾特對我的心思了如指掌。它知道我對它的怒火過不了多久就會煙消雲散。很快它就會扔小木棍,而我則會乖乖地跑去撿回來。我掰了四分之一的三明治喂它,我想起蕾切爾給我讀過一篇訓練狗的文章,說不能用吃剩的食物喂狗,也不要讓它跳起來舔你,這樣會讓它以為自己是大哥大。
雷·澤博偷|拍蒂爾曼不是個好主意。他可能想讓妻子知道蒂爾曼並沒有和罪犯老爸完全斷絕關係,以此讓她回心轉意。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雷是病急亂投醫。埃德娜·澤博生活里這個新男人比原來那個年輕得多,也比他更像個男子漢。埃德娜既不用去競選總統,也無須統帥女童子軍隊員,我認為她才不在意這個男人是不是偶爾和老爸見面昵。
「那麼你對我來說就沒什麼用處了。走吧,重新找個角落晃悠去吧。」
「有人對你獻殷勤就算你幸運了。看看你的樣子吧。別把責任推到那些和你保持距離的異性戀女人身上。」
「你印了多少張?」
「你還記得約翰·格雷迪嗎?」終於,我問道。
「我試圖說服那傢伙,但他根本不想聽。他知道格雷迪的房子歸我所有,但我不明白他是怎麼打聽到的。我與各位律師聯繫,他們告訴我,只有一群狗仔曾在格雷迪死亡周年紀念日時打去電話嚷嚷過幾聲,除此之外,已經好幾年沒有人正式打聽過這房子了。接下來,他滔滔不絕地講述格雷迪購買房子的細節:價格,最終協議的簽署日期,甚至還有當時的銀行經理的名字。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有一沓文件放在他面前,他只是照本宣科地讀出來一樣。我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接著就開始生氣了。我想,這傢伙憑什麼進我辦公室,要求我償付與我無關的債務?我當時能做的只有穩住自己,別一衝動就爬過桌子,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拽出去。」
「那你還記得什麼嗎?」
「我們只是不想有什麼麻煩。是我不想有麻煩。」
「鏡子。」蕾切爾說,「和看不到的人談話。那裡有那麼多受害者,他卻沒有真正接觸過。雖然他殺了那些孩子,卻並沒有強|暴她們,虐待她們。就在最後一刻,他好像決定儘可能讓她們受最少的罪死去;朝頭上一擊就足以把她們打昏,悶死她們。」
「隨你怎麼說。但是你要知道,如果任由那些白頭髮長出來,你就可以簽約做摩根·弗里曼的特技替身了。」
「那個要古董的傢伙呢?」
貢納·蒂爾曼從凱西和「類人猿」之間擠了過來,他身上的汗味兒讓我很不好受。
「哈!」蕾切爾回應道。她說「哈」的方式幾乎不容質疑,聽上去就像一條多疑的蟒蛇被要求吐出腹中的兔子,還要開心地送它上路。
「你認為他是個威脅?」
但是,某個人可以。
「沒事的。」安吉爾帶她離開時說,「現在沒有人會傷害你。」
「只有雷一人可疑嗎?」
他喝了一口啤酒,在嘴裏含了一會兒,好像在用酒清洗約翰·格雷迪的味道。
格拉斯嗤笑了一聲,聽上去讓人很不舒服。
與其北部繁華的鄰鎮相比,圖米萊克鎮不免要心生妒羡。誰也沒弄清楚這個小鎮因何得名,因為連這一帶最大的水域懷曼湖也不敢自詡有兩英里。圖米萊克鎮北邊倒是有一片幾乎不流動的池塘,膽子夠大的人或許會冒險在池裡游泳,或者嘗嘗從池裡打撈上來的魚蝦。可是這片池塘最寬的地方也不過幾百英尺。話說回來,對於該鎮鎮名的唯一解釋就是:如果你從鎮子往北走,走了兩英里就會原路返回,因為毫無看頭。事實上,圖米萊克鎮的方圓兩英里之外荒無人煙。
回到車裡,我打開信封。一組照片是雷和朋友在酒吧里照的,還有幾張是風景照,可能是某個犯罪現場,或是雷想拍些有關大自然的照片。兩張照片拍了一輛車身破損的綠色汽車,很可能是雷的。我猜這是貢納和他雇的打手乾的好事。車損壞的程度不太嚴重,拍這些照片可能是為了拿到汽車保險。
「什麼照片?」
「我叫查理·帕克,是個私家偵探。」
「這案子很出名,人們不會這麼輕易就忘記此類事件。它們一直活在人們的記憶中,口口相傳。也許,這樣更好。」
「為什麼?」我問。

我一直把證件放在這裏,儘管可能會被偷,但至少能保證不會有哪個緊張不安的警察或保安因為要把手伸進我的衣服里拿證件,而變得更加緊張。我走到門口,走到走廊,又下了三級台階,站到院子里。
「怪人?」
「但這種事情經常發生。」路易斯說。
「你到底在聽什麼呢?」
「你和我的朋友一起走吧,」我說,「我出去之前,他們會照顧好你的。」
我把車停到路邊。
「你不必這樣。」
他把手伸進公文包,取出一個棕色信封,推到我面前。信封沒封口,裏面有一張紙。紙是展開的,其中一面有些反光。我把紙抽出來,是張黑白照片。照片里是個孩子——小女孩。照片是從遠處拍的,但女孩的臉很清楚。她正舉著壘球棒,目光集中在球上。由於照片大小的限制,球沒被拍進畫面。她沒戴頭盔,一頭棕色長發披在肩上。雖然距離很遠,圖像效果也比較差,仍能看得出這女孩長得很美。
「格雷迪讓我帶她過來。他選擇了這個女孩。從我給她看的所有女孩里,他選擇了這個。」
「那你知道現在誰住在那兒嗎?」
「因為我想要別的。」
「雷·澤博死了。」
「你看見他的車了嗎?」
「頭部中彈。三顆都是近距離射入,子彈留在頭部。去掉腦髓你就能把他的頭當成保齡球打了。很可能是點二二口徑的手槍。」
刀插得更深了,隨著一注血流,蒂爾尼死了。
慢慢地,格拉斯雖然仍用槍指著麻袋,但還是鬆開了緊抓麻布袋的手,麻袋掉在了地上。我聽到了女孩的哭聲,但也聽到了另一個聲音,那聲音低語著,邪惡的話不停傳進格拉斯的耳朵。
「一面鏡子,格雷迪房子里的一面鏡子。他的房子里有很多鏡子。少一面不會有人發現的。」
「他沒開車,是步行來的。」
「哦,影像啊。」
我不知道哪種方式更糟糕:撒謊,還是拿實話來粉飾謊言。不過那年輕人似乎對此並不在意。
「我也了解你的情況。」馬瑟森說,「這就是我想雇你的原因。我相信你會理解的。」
一個孩子降生了,另一個孩子被救了。也許克萊姆·拉多克是對的,我和孩子很有緣,如果我仔細研究的話,肯定能發現某種模式。我就是這種模式中的一部分,而薩曼莎也在其中佔有一席之地,因為她的生日恰好是她那同父異母姐姐的祭日,也是我前妻逝世的日子。
他沒有表現得很驚訝。我猜他經常遇到這樣的事。也許有些人得費半天勁兒才能想起那個名字,但最終都會想起來。我想象著弗蘭克·馬瑟森先生坐在辦公室里,和他的准客戶待在一起的樣子:眼睛微微眯起,雙手笨拙地晃動。
「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不過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問他的事呢?」
「不認識,這照片是從哪裡來的?」
「是你把他嚇跑了嗎?」
我又回頭看了看那幢房子,那扇被堵死的窗子讓我想起睡夢將醒時緊閉的雙眼。
反射在鏡子里的是一個人影。我只能看到他的後背,穿著一件深色夾克,卻看不到他的臉。人影離照相機很遠。為了驗證我剛才看見的,我又把照片翻看了一遍,最後把它們放到一邊。

我站在廚房門口,對她晃著手裡那盒倫恩·莉比的甜橙味果凍。
馬瑟森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警察跟在他身後,卻突然停下腳步。他將手電筒照向樹林。
我看著他,想起了約翰·格雷迪的臉和黑暗中鏡子深處的孩子們。臭味和疲倦,我想,只有臭味和疲倦。
「那房子怎麼了?窺探它鄰居的隱私了嗎?」
另外,詹森也許冤枉了雷那分居的老婆,我不認同他的觀點。如果一個女人剛剛殺了或和別人共謀殺了她的丈夫,她不會如此在乎另一個人在她丈夫身上造成了舊傷。澤博夫人曾提醒我,說我在第一次與她丈夫發生衝突時把她丈夫的鼻子打破了。那時她看起來是真心替她丈夫打抱不平。她可能只是在我面前裝裝樣子,不過我看不出那樣做對她有什麼好處。
他斜眼看著我。
「他為什麼要請私家偵探?」
剎那間,我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臉,就停在我身後。在它消失在陰影里之前,我舉起手槍,對著鏡子瞄準……
「我又不是小偷。」收債的說。
「沒什麼可說的了,」他說,「我對格雷迪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真名。沒有他的指紋記錄,他死後也沒有人來認領屍體,葬禮和那個便宜的十字架都是政府出資辦的。」
「是的,」我說,「百分之百確定。」
「有段時間了。或許是三個星期之前,或者更久。」
「警察是在垃圾袋裡找到他的。」
「哦,請出來,站到這兒來。」
我摸著小女孩的照片,手指輕拂著她的頭髮。

那天早晨我和馬瑟森談過了。他告訴我,他有一把房子地下室的鑰匙,還知道警察也有一把,但他沒意識到給我的那套鑰匙里沒有。他答應那天晚些時候會給我弄一把,還告訴我,當格拉斯警長質疑僱用我是否明智時,他和警長吵了一架。
「原件在哪兒?」
「那你為什麼對我拋媚眼?」
或許他們是對的。有人也許會覺得,把一張小女孩的照片和一個已死的兒童殺手聯繫起來很有意思,或很讓人興奮,但真正的潛在危害可能很小。然而,既然有人如此不辭辛苦地去拍一個毫無戒備之心的小女孩,假如馬瑟森的懷疑是正確的,那麼,那人大概拍了更多的相關照片,可能有這個小女孩的,也可能有別的孩子的。
「約翰·格雷迪。」克萊姆說。
他逼近這個又瘦又高的、油膩膩的男人,這傢伙因為常年吸煙手指都泛黃了。他獃頭獃腦,穿得破破爛爛的,還想掙脫逃走。不過,這傢伙不但沒有後退,反而上前迎著他。蒂爾尼覺得胸口一緊,整個身體都被揪了起來,只剩兩隻腳尖踮著地。一拳揮來,他就癱軟了,隨著拳頭而來的是一陣劇痛。蒂爾尼想說點兒什麼,血就從他嘴裏流了出來,滿嘴都是。他想抓住對方的手,卻只抓到了刀柄。他想說點兒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那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這張照片的?」
「也許吧,不過我還沒死呢。」說完,他關上了門。
「有時候的確是。」我說。
「你有沒有見過什麼人常在這裏出沒?」
「照片背面有沒有什麼跡象,能表明是哪家沖印店洗出來的?比如說,有沒有什麼識別標記或是商標之類的?」
約翰·格雷迪偷小孩。他偷的第一個小孩叫瑪蒂·布里斯托爾,是一九七九年的秋天從北安森偷來的。第二個叫艾維·芒格,是一九八零年春天從弗賴堡偷來的,第三個是南森·林肯,是一九八零年夏天從南巴黎偷的,丹尼·馬奎爾是第四個受害者,也是唯一活下來的。一九八一年五月的第三個星期,他在貝爾法斯特被格雷迪抓走了,當時他正在從學校往家走。最後一個受害者是路易絲·馬瑟森,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一號在森龐德,她離開家,去她最好的朋友艾米·洛威爾家,那時,她被擄走了。
「你認為她有生命危險,是因為有人把她的照片放在格雷迪家的信箱里嗎?」
一到那兒,我就注意到停在外面的雷克薩斯車,不過第一個吸引我注意的是那位「類人猿」,他站到一旁后我才看到雷克薩斯。「類人猿」的身高最多不過六英尺多一點兒,但他大概有六英尺寬。相對於他身體的其他部位,他的頭實在太小——事實上,他的頭就是很小——不過我想他會被僱用也不是因為智力。他長得有點兒像亞洲人,黑色的頭髮在腦後紮成馬尾。看樣子,他和他的僱主一樣,衣服都是在「流氓」商店裡買的,不過他的是加大碼。
他舉起槍,對準自己前方的鏡子。
「他在這兒,」她說,「他從未離開過。」
「哦,我知道你,你打斷了雷的鼻樑。」
「那你呢?你不也是陌生人嗎?」
馬瑟森問我是否還需要一杯咖啡。我說是的,只要能再給我一些思考的時間。收賬員這件事令我感到不安,我尤其不想整夜坐在車裡盯著一幢老房子,等待某個衣衫襤褸的社會敗類饒有興緻地把小孩照片放進兒童殺手的信箱里。然而,那個小女孩的照片吸引著我。我和馬瑟森在某個方面頗為相似:我們都失去了女兒,如果另一個孩子有潛在的危險,我們都不會袖手旁觀。現在想想,他給我看那張拿著壘球棒的小女孩的照片時,我就知道自己會立刻接下這個案子。
「你為什麼要找他呢?」
到第十天的時候,我快被這監視的活兒搞垮了。與安吉爾和路易斯不一樣,沒人和我換班,讓我休息一下,我的生物鍾全亂套了。即便回家看蕾切爾時能睡一會兒,或是當安吉爾和路易斯來的時候能讓我抓緊時間在沙發上睡幾個小時,我還是常常覺得自己迷迷糊糊的。周圍的顏色太亮了,聲音不是低得聽不清,就是刺得耳朵疼。有時我也說不準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走路。我對馬瑟森提過一兩次,告訴他我們的行動支撐不了多久。我和安吉爾和路易斯談過,徵得了他們的同意,答應完成第二周的監視任務,不過看起來夠戧了。我開始考慮接受克萊姆·拉多克的幫助,特別是蕾切爾隨時會臨盆,我要在她身邊陪她。我一直很擔心她。我把手機放在手邊,手機鈴聲音量調小,以確保即使是在睡覺的時候也能聽見。
「可能會吧,」我說,「聽著,丹尼,我得走了,還是很謝謝你,我會告訴你事情進展的。」
凱西試圖讓他爸爸冷靜下來。
「你為什麼要找雷?」他問。
「我想這就是這次談話你要告訴我的重點:你不是輕易害怕的人。」
在格雷迪的房子里,不知什麼東西微微搖晃了一下。塵土打著轉兒飛舞,紙張在空蕩蕩的爐子里沙沙作響,北風呼嘯著穿過破敗的門框、破損的木板,讓原本寂靜的屋子動了起來。北風把門把手晃得哐當作響,屋門吱吱嘎嘎,緊閉的衣櫥里的挂鉤叮叮噹噹,髒兮兮的玻璃杯也在關著的櫥櫃里叮噹直響。
「你也知道那幢房子里發生的事。若不是迫不得已,沒人願去那個地方。那裡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一直都是。因為格雷迪用的油漆和塗料氣味很刺鼻,現在越來越難聞了。這二十年來,我已經習慣了,對我來說沒什麼。可其他的人,新來的人……」
「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看起來像是近期拍的。」
「在這兒附近。是爸爸把他的屍體挪走的。」
凱西想插話,結果貢納抬起左手,狠狠地打了他右臉一巴掌。凱西被打得往後退了一步,眼裡含著痛苦而屈辱的淚水。
我仔細檢查了一遍。
而且,它在等待著。
「這麼說,你覺得格雷迪的房子里還會發生謀殺案,是嗎,馬瑟森先生?」
「放下槍!」我說。
「你們弄清楚他被埋在這兒多久了嗎?」
如果把所有這些事都聯繫起來,我也許可以這樣推測:雷某次又跑到圖米萊克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人把照片放進格雷迪的房子的信箱里。正是那個人殺死了雷,以防他把看見的泄露出去。如果這個推測正確的話,那麼馬瑟森一直的擔心都是對的。惡作劇的人不會用點二二口徑的手槍朝人開槍,因為幾乎沒有人會對著腦袋上的幾個洞哈哈大笑。那個男人——我肯定是個男人——那個把不知名女孩的照片放進格雷迪的房子信箱里的男人做這件事時是非常認真的。
「你經常查看信箱嗎?」
「我知道雷一直都在跟蹤我。我還看見他拍了些照片。我試過警告他,讓他離我遠點兒,但是他不聽。他說是我介入了他和他妻子之間。後來我爸爸發現了——」
「我剛問了你一個問題。」他說。
「那又怎麼樣?」
「現在說話方便嗎?」他問。
「我在日本做過生意。」他說,「日本人不喜歡說『不』。如果他們不願做某件事,就會說『這很困難』。若所託之事不可能完成,就會說『這非常困難』。那麼你是什麼意思呢,帕克先生?」
我舉起雙手。
「我在為一個名叫馬瑟森的人工作。他的女兒在格雷迪的房子里被害。馬瑟森認為有人對那座房子心懷不軌,當地警察告訴我,他們把雷從那座房子那兒趕走了好幾次。我本想問問他在那兒幹了些什麼,或者可能看見了什麼。」
「你進去過嗎?」安吉爾問。
「我看起來像頭鯨魚。」
我們朝汽車走去,我問:「你後來回過格雷迪的房子嗎?」
「馬瑟森先生,我們不在日本,而是在緬因州。日本人很隨和,他們說話模稜兩可,可我們性格倔犟。在美國,人們說難,意思就是難,沒別的。說不定警察已經找到她了。你和他們聯絡過嗎?」
「所以,如果那個世界中的房子比現實中的還要真實的話,那麼……」
我簡直不敢再往下問了。
「或許我應該先去打只熊來。」
車道上停著兩輛汽車,一輛尼桑,一輛火鳥,我把車停在澤博家外邊。這是幢普通的單層建築,周圍都是些相似的房子。院子里雜草叢生,周圍的樹木和灌木也沒有修整。天色已晚,我走到門口,按了門鈴。不一會兒,一個身著淡藍色浴袍的女人過來開門。她光著腳,頭髮凌亂,手裡夾著燃著的香煙。我瞥見她嘴角殘留了一點口紅,下巴和面頰微紅,面露慍色。
他把槍插回褲腰帶里,朝一輛掀開引擎蓋的道奇汽車走去。他砰的一聲關上引擎蓋,雙手撐在上面,低著頭。凱西一直看著他,直到確定貢納已經控制住了脾氣,才對我說:
「嗯,」他關門的時候說,「我只是關心這兒的情況。如果人們不相互照料的話,這地方就完蛋了。」
奇怪的是,只有在提到某些謀殺罪行時,約翰·格雷迪的名字才會被提起。沒有一本書寫過關於他的事,即使是在當今——這個好奇心泛濫,人們總想打聽身邊最黑暗、最醜陋的事的時代——大眾的想象力仍然沒能把他犯罪的緣由給發掘出來。的確,如果有誰想在犯罪學的學術期刊或是暴力犯罪的教材上做些深入研究的話,肯定會想好好研究約翰·格雷迪,但一切嘗試都將是白費力氣。約翰·格雷迪是神秘的,要想解釋他的行為,就必須先對他這個人有所了解,需要有相關的事實材料:生活背景、性格特點等。應該有校友和同事對他的評價,他是否有個總不在家的爸爸,一個因孩子太多而應接不暇的媽媽,或是有心理創傷和性變態行為等。然而,關於約翰·格雷迪,這一切都沒有。
私家偵探可沒那麼闊綽,沒辦法弄個監視小分隊什麼的。他們的委託人通常也沒那麼有錢,不能雇一群偵探來辦一件案子。所以調查工作很難進行。負責格雷迪房子的小分隊卻不同。因為這幢房子自己不會跑,也不會去林子里放風爽一下。但是一直不間斷地監視這幢房子的話,問題就出現了,因為這意味著得找人共同做這件麻煩活兒。為了更好地完成任務,即便是監視一幢空蕩蕩的舊房子這樣簡單的工作,也需要一個人的耐心、自律、沉著、敏銳,而且這人還要遇事不慌,不論遇到任何問題都能應付自如。
「我想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詹森掏出本子開始記錄。「這事發生在什麼時候?」
「你最近去過格雷迪的房子嗎?」我問格拉斯。
「嗯?」
九_九_藏_書「我們搜查那間公寓時沒找到任何名片。房東說他沒去過那兒,澤博的妻子說她沒有鑰匙。另外,她很是誇獎了你一番。」
「沒事的,」我說,「他們不會傷害你。」
我和安吉爾通話時,能聽見有音樂在響,但那音樂太難聽了。
「這些我都要收費的。」她說。
他自顧自點點頭,像是對自己的結論深信不疑。
「我還是要和他談談。」
「看,這東西還是有用,」說著,電話接通了,「你好,請找布萊恩·哈里森偵探。」
格拉斯搖搖頭。「我不能這麼做。格雷迪先生——」
我轉移了話題。
「你爸爸曾去找過澤博。據我所知,他還威脅過澤博。有人看見了。」
「你總是把那些死了的鬼魂挖出來,」他說,「我覺得你對那些死了的殺人犯感興趣,有點兒恐怖。」
「為什麼他不殺你呢?」
「為什麼?」
接著,他把注意力轉回我身上。
我聽到遠處傳來這個詞的回聲,從格拉斯身後的鏡子里映出了約翰·格雷迪。他的指尖按在鏡子上,如同先前死去的那個孩子的皮膚一樣緊貼在鏡面上。他死死地盯著麻袋裡的女孩,那孩子在裏面無力地掙扎。我看到了他那彎曲突出的下巴,整潔的頭髮,還有那個有點兒髒的小領結。他的嘴唇不停地一張一合,訴說著無盡的慾望,那些話讓人捉摸不透,意思卻很明顯。
我回到車裡,打開收音機,聽著國家公共電台,等待法醫到來。我看著她跳進埋屍體的坑裡。最終,屍體被裝在白色的運屍袋中,從河岸運了上來。不久之後,詹森過來告訴我,法醫估計澤博被埋在這兒已經有兩個星期了,之後便讓我離開。我打電話給蕾切爾,告訴她我會晚點兒回去,然後開車前往奧羅諾。
「我猜他們知道。」
「對不住了。」他說。
「你是說我看起來像異性戀?如果真是那樣,為什麼從來沒有異性戀女人對我獻殷勤呢?」
「你的嘴真他媽的臭。」他說。
我朝貢納望過去。他不停地咳嗽。突然我明白了,我誤以為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氣,其實他只是想喘口氣。聽那咳嗽聲,他應該是病了。比利正站在他身旁,把一杯水遞到他嘴邊。
「這是——」
「嚇著誰?」
第七天,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傑夫·韋斯的電話,他就是那個告訴我伏都教徒雷的新單身公寓地址的警察。
「對不起,我的錢全花在色|情|網|站上了。這個產業的發展勢頭不錯。有時間聊聊嗎?」
現在輪到我不能立刻回答了。我們倆好像在玩一個遊戲,我想馬奎爾也知道。我來這裏,一方面是想看看他能告訴我什麼有關格雷迪房子的事,因為要想弄清楚現在,就必須了解過去。而另一方面,我也想來看看他。他是唯一進了格雷迪房子,又活著出來的孩子,我不願想象那次經歷給了他什麼樣的創傷。至於那些曾遭虐待的孩子,或者說經歷過他所經歷的那些事的孩子,雖然他們不會主動成為施虐者,但的確有這種事發生,很值得人們深思。
「那麼那些孩子們呢?」
他正在開車,因為我聽到電話里傳來轟隆隆的引擎聲。
他沒要我的身份證。我謝過他並付了錢。走出商店時,我感覺自己像個間諜。
我不知道克萊姆說的對不對。格拉斯、丹尼·馬奎爾,就連克萊姆自己都對格雷迪房子里發生的一切記憶猶新,如鯁在喉。或許只有讓它從這世上消失,才能給他們以及那些被約翰·格雷迪傷害的孩子帶來一絲解脫。馬瑟森一定已經考慮過要將這件事封存起來,因為它已經漸漸影響另一個女孩的生活了。
剩下的照片里都是格雷迪的房子,除了在排水管上倒掛著拍,其他各個角度的都有。從照片右邊角上的日期來看,這些照片是幾個星期前拍的,拍攝時間一共約十五分鐘。雷甚至還從窗檯板的裂縫間拍到了房子裏面。我又把照片很快翻了一遍,沒發現什麼特別之處。接著,我又慢慢看了一遍,倒數第二張照片里的一個細節讓我停了下來。
「我原以為他會讓比利去和雷交涉。你知道,我在替我爸爸做些生意。我為他打點汽車生意。有些汽車,嗯,會牽扯到所有權問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應該有人對雷發出警告,否則他會遇到麻煩的。」
約翰·格雷迪正站在他家的玄關里,他那項偉大的工程還沒完工,到處都是梯子和帷簾。他左手抓著通往地下室的門把手,右手拿著槍。還沒等警察抓住他,他就迅速竄進地下室,把門鎖上。為了防止這種意外,他曾特意把門加固過,把原本不堪一擊的門換成了堅固的橡木門,周圍用鐵皮包邊,還加了一個防護門閂。警察花了二十分鐘才把它撞開。
「他們不知道。如果有人問起,你們就說是來修房子的。馬瑟森也會為你們作證。不過這個地方相當隱蔽,從馬路上是看不見的,應該不會有人打擾我們。你們兩個二十四小時輪流監視——每人十二小時。城外三英里處有個汽車旅館,我在那裡租了一間房,下星期用。這裏沒有熱水,我們也不能冒險開太多的燈。廚房有遮光窗罩,如果你們想看點兒什麼的話,可以到那兒去。那兒還有收音機和電視。」
「需要我陪你去嗎?」
「兩千張。」他回答,「在我的汽車後備箱里。你要嗎?」
可我又拿回來了。
「他寫過……」
「雷不常到這兒來。」
其中一個搬運工走過來,說:「我們搬鏡子的時候很小心。這可是古董啊,能值一些錢,不過有一些您可能要修補一下。」
「我是來找凱西的,」我告訴他,「你沒把他吃了,對嗎?」
在格雷迪的房子過冬,這聽起來一點兒聖誕氣氛都沒有。我努力掩飾自己的不情願,但做不到。如果我是日本人,我就會對他說「這非常困難」。
「有,凱西·蒂爾曼,一個修理工。他聲稱幾周前他們一起去新罕布希爾州休假,在那兒待了幾天。如果時間對得上的話,他們應該能洗脫嫌疑。我們正在核實。蒂爾曼說他和澤博之間沒什麼積怨。我願意相信他。我唯一懷疑的是他對女人的品位。」
「你可以採取些措施。不能坐視不管由它去。」
賣掉祖父的房子之後,我們搬到了這裏。這兒離舊房子有幾英里遠,各方面都不錯,除了一件事:年初有一個人在濕地里溺死了。蕾切爾不願談論這件事,我也從不主動和她提起。我只希望我們能在這裏過得幸福。在經歷了曾經的種種變故之後,我實在太渴望這樣的幸福了。
馬瑟森對我隱瞞了什麼,但我知道為什麼。也許他想在確定我會接下這個案子之後再告訴我一切。不過,我已經從一次次慘痛的經歷中吸取了教訓。在了解所有細節之前,我只想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他點了點頭。「我女兒路易絲那樁謀殺案發生兩年後,銀行拍賣了這幢房子。當時沒人出價,我就以低價買下了。若沒有這起案子,你甚至會說我撿了個大便宜。」
「渾蛋,」她罵道,「沒聽見我的話嗎?」她的聲音很低,我能聞到她呼吸里的腐臭味。
「那肯定會讓我感到不安。」
「你覺得他真的相信是格雷迪讓他把孩子帶到房子里來的嗎?」馬瑟森問。
「我不知道。」
「為什麼?」
他離開我朝大樓走去。我斜靠著卡車,看著天色越來越晚。天已經黑了,寒風習習,很快就會下雪了。
我們望著那幢房子,它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更加陰暗。
「那是一定的。你喜歡她對我的誇獎嗎?」
「你知道那個叫馬奎爾的孩子發生了什麼事嗎?」
「橙汁就行了。」
我沿斯卡布羅開車回家,路上沒有一絲月光。一道道烏雲遮住了月亮的光芒。很快,沼澤地便會被洪水淹沒,新一輪的生長與消亡又會開始。我想知道那種輪迴會在我身上發揮怎樣的作用,也想知道我體內的血液是否會隨著太空中的一大塊隕石而不停旋轉。也許它會影響我的行為方式,讓我舉止怪異,反覆無常。我又想到了蕾切爾,如果把這些想法告訴她,她會說什麼呢?會說我的行為的確怪異且反覆無常,會說如果有人把我的行為變化和月亮的陰晴圓缺聯繫到一起的話,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兒。
是風,把黑白照片里這些不知名的孩子們,通過鏡子帶到另一個世界。
在陰鬱昏暗的小酒吧里,丹尼·馬奎爾啜泣起來。
「沒有,沒必要去。就算去,我也不會待太久,那地方的環境不利於身體健康。你去過那兒,應該知道我的意思。我知道的不多,但我敢說,那地方的牆壁和地板都有化學成分。格雷迪自殺之後的幾天,在那個房子里待過的人大都抱怨有噁心嘔吐的癥狀。那之後我也頭疼了好幾個星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雖然現在那股氣味可能沒那麼濃了,不過我相信還會有的。」
「我是否明白並不重要。除了你自己和你的家人之外,你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一星期前。」
「我很失望。」他終於開口了。
「你女兒叫路易絲·馬瑟森吧?天哪,這事太可怕了。死亡對那傢伙來說真是太便宜他了。他叫什麼來著?啊,是格雷迪。約翰·格雷迪。」
「這不只是個房子,這是個家。」
「沒有,我是買了這本書以後才知道他的。」
「是的,」我說,「我想他是真的相信。」
「雷·澤博?」
「還有個例行問題,你察覺到有任何人在這房子附近逗留,或是有人對那裡的一舉一動極其感興趣嗎?」
「那可跟挖地窖一樣,能說的太多了!我可沒時間。」
「謝謝,」我說,「最近您見過澤博先生嗎?」
我拿了一百張,剩下的留給了他。
那個收債的就站在我面前,手裡拿著一根舊皮棍。
「他來過幾次,不過沒造成什麼危害。」
我打開門,看見沃爾特——我們的拉布拉多獵犬——從我的小辦公室里出來,一副知道自己犯了錯的模樣。我猜它一定在辦公室里的沙發上趴過了。它想轉移我的注意力,湊上來舔了我一臉的口水。我本打算罵它一頓——這傢伙竟然在我最愛躺的地方留了一沙發的狗毛。但轉念一想,它有點兒不好意思,就說明已經知道不應該趴在沙發上。況且,我們倆也都心照不宣,要不是我進屋時它的犬夢正做得香甜,憑它那聰明勁兒,完全可以在我把鑰匙插|進鎖孔之前就一溜煙兒跑回它的小窩了。所以我僅僅是把它放進院子里,關上門,用冷盤肉做三明治。
「警察似的眼睛,我看見了他的指紋,看見了玻璃上的圖案。隨著年齡的增長,人會開始想這些事情。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麼,你會和他在不久的將來好好談一談,所以便開始想你會說什麼。大多數時候你會說『對不起』,而且會說很多次。」
我又仔細地看了看照片,根本看不出來是在哪兒拍的,照片上只有女孩,球棒、草地以及遠處茂密的樹林。我把照片翻過來,背面什麼也沒有。
他退了幾步,沒有放下槍。「有什麼證件嗎?」
「你看到的鏡子里的映像是你自己的想象造成的。實際上,你所看到的一部分正是你自己創造的。所以我們並不是我們所看到的那樣。我們看到的是自己希望變成的樣子。所以,當約翰·格雷迪照鏡子時,他在鏡子里看到了什麼?」
「我同意。」安吉爾說。
克萊姆的啤酒來了,不過他沒喝。
「那個年齡大一點兒的瘦一些,白色鬈髮,身上掛滿了金鏈子,和他的年齡很不相符。另一個又高又壯,沒有脖子,看起來像是古時候的野人。」
「格雷迪先生。他不喜歡家裡有陌生人。」
「也許你們就能找到這個小女孩。」
當他們進到地下室的時候,路易絲已經死了。旁邊的地板上躺著一個孩子,是個小男孩,還活著,但是由於飢餓和脫水,已經神志不清了。那就是丹尼·馬奎爾。
我離開窗檯,把手電筒照向房子的鋼鐵防護門,發現門上的掛鎖不見了。我走近大門,拉了拉察看是否完好。大門開起來嘎吱嘎吱的,有些吃力。它後面的大門則半敞著,我不知道裏面會有什麼,於是把門推開一點兒,又往後退了幾步,裏面什麼聲音也沒有。猶豫了幾秒鐘后,我走了進去。
「他和埃德娜沒戲了,所以他搬出去了。」
他拿起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接著說:
他們上午十點多到達波特蘭機場。機場全名是波特蘭國際機場,聽上去和巴克·羅傑斯一樣重要,不過人們通常不會把波特蘭與未來世界聯繫起來。而我就喜歡它這樣子。
「你兒子在和澤博的妻子約會。」
「是的,我確定。」我回答。
她摳了摳牙,摳出一根短髮。我裝作沒看見。
「上個星期三。」
她掃了一眼我的夾克衫。她剛好看見槍托,但是什麼也沒說。
「就是那幢房子。」我說。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伸手準備掏槍。馬瑟森也把手電筒照向樹林,和警察一起,一棵接一棵樹仔細掃視。突然,灌木叢中發出了聲響,一團灰紅色的東西飛快地掠過低矮的草叢,隱沒在茫茫夜色中。
「嗯,首先,既然格雷迪已經死了,也就沒有理由再留著它們了,因為不會有審訊什麼的了。它們被人堆到一邊,被遺忘了。二十年了,這些東西一直在地下室里。去年秋天有次大掃除,我去看了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值得留下作紀念,就看到了這些書。有人想出價買下它們,消息很快傳到一些商人耳朵里,第二天,有個傢伙來看了一下,就出價一千美元全買下了,只用了五分鐘就成交,他拿著這些書走了。」
「這是私事。」
「差不多吧,沒什麼要添的了。牆上的鏡子、一些舊傢具,不過大部分傢具都堆放在一起,所以房間很空。」
「那幢房子被看得很緊。」
我想了想。
收債的用左手捂住垂死之人的嘴。
「我沒跟你說話。」貢納說。他的聲音非常平和,就好像剛剛壓根兒沒打過他兒子一樣。
「我有預感,他再也不能開口和我說話了。」
我沒有回答,我不打算向他透露任何事。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貢納會如此緊張。
「我告訴圖米萊克的格拉斯警長了,可他說,約翰·格雷迪死後大概有很多債務未償還。我向他描述了那傢伙的特徵,他做了筆錄,但說他能做的很有限,除非那個收賬員又回來,或是對我發出威脅。」
「我是韋恩·格拉斯,」他說,「警察局局長。」
「喲,您可真是位優雅的女士。」我說。
「那個小女孩的照片。」
他點點頭。「他是我爸爸。」
「馬瑟森性子急,」我說,「我可不願意讓他和馬奎爾糾纏那些過去的事情。」
「嗯,」最後,我說,「我看到了某個自己。」
他閉口不說了。
我想了想。
「有什麼我能夠效勞的嗎,帕克先生?」
我及時縮回腦袋,才沒被她擲來的鞋砸中。
他沒精打采地翻著櫃檯後面的信封。翻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下了,從櫃櫥里拿出兩個袋子。
「我知道你是誰,」他說,「很高興認識你。」
「你見過客戶了嗎?」
「『我是個收賬員,馬瑟森先生。我收債款,但對其他東西也感興趣。房子里的某些小件傢具我也能接受,用來抵償前房主未償付的債務。不過這點兒錢遠不能應付我的開支,既然這樣,你象徵性地還一點兒就夠了。那房子里有許多華美的鏡子,如果給我一面,我就考慮免除你要償付的所有債務。』
安吉爾大笑起來。
「我把他列為嫌疑人,但他目前沒犯什麼罪。而且,郵箱里的照片不是他的風格。他只是一個旁觀者,並未參与。」
他把手縮了回去。
「這可挺困難。」
「一對年輕夫婦。他們有兩個孩子。」
「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在地下室里看到了什麼。」馬瑟森說。
除了這些,我還看到了那些鏡子。
我掛了電話,這時,那個埃德娜·澤博的情人走了過來。
「她現在很危險,」收債的說,「要是你能給我我想要的,危險可能會少些。」
她哭了起來,想緊緊地抱住我,但我還是輕輕地將她推到安吉爾懷裡。
搬運工聳聳肩,又回去搬鏡子了。
「丹尼·馬奎爾說過什麼來著,他說約翰·格雷迪從不直接和他們講話。」
「噓,」他說,「別說話,馬上就好了,就好了。」
「來點兒什麼?」
他打開了公文包。
「說得沒錯。你是無辜的,你甚至都不知道這事。」
我等著。他終於繼續說下去。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我問道。
他用手指劃過信封,勾勒著藏在底下的那張照片里陌生女孩的面部輪廓。我回想起兒時的雪后,我曾經非常相信自己能看見雪中人們的面龐,宛如白皮膚下的頭骨輪廓那樣清晰。後來,我慢慢長大,我愛的人一個個離我遠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答應接手了嗎?」「嗯。」「想不想跟我說說?」「今晚不想。不是什麼壞事,所以不用擔心。明早再說不遲。」蕾切爾笑了笑。「那你現在想做嗎?」她湊過來,在我唇上留下輕柔的一吻。我也溫柔地回吻了她。
「我認為他應該知道這件事。」
我一直不太喜歡雷·澤博,但他罪不至死。頭部中彈三次聽起來太過殘忍。點二二口徑手槍射擊的話,子彈會在腦子裡繼續運轉,損壞腦組織,直至力道消失。雷一定是真的惹惱了某個人,才會被連射三槍。
他聳了聳肩,說:「大部分都是些孩子,不過他們從不靠近這房子。」
「我們準備把它們全部毀掉。」我說。
約翰·格雷迪於一九七七年來到緬因州,買了一幢房子。鄰居們前來拜訪時,他都會請他們進來參觀。房子很舊,不過約翰·格雷迪顯然在建築方面有些經驗,他撕掉牆紙、重鋪地板、補平裂縫,還換掉舊的水管。鄰居們在他家都待不長,因為他一看就是個大忙人,只是品位不怎麼樣。原先昂貴的壁紙不見了,換成了廉價簡樸的,用的糨糊也是格雷迪自己弄的,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這讓訪客們又多了一個不想待下去的理由。所有的工程都是格雷迪自己一手操辦的。他對房屋的裝修計劃侃侃而談,顯然早已胸有成竹。他聊起紅色的窗帘和天鵝絨的沙發,獸爪形底座的浴缸和紅木餐桌。他說那是愛的付出。然而,人們看著廉價的牆紙,聞著他用來貼牆紙的惡臭糨糊,很快就把格雷迪划入愛做白日夢的一族了。
「來了兩個男人,一個瘦小,一個高大。瘦小的那個年齡大些,但比我小。他們沖澤博先生大喊大叫,又出去在他的車上亂踢一通。我要去報警,但是澤博先生不讓我那麼做。他說那是誤會。」
「我帶了些資料,怕萬一你不清楚整件事情的經過,或是需要了解某些背景。」
「你能確定?」
「我沒坐視不管啊,因為本來就沒發生。」
澤博家的門開了,那個健壯的男人站在門口。他穿上了寬鬆的牛仔褲和連帽衫,腳上穿著一雙舊運動鞋。
「你的意思是他與澤博的死有關係?」
貢納把手伸到背後,拔出一把槍來指著我。槍口看起來很大,黑洞洞的。
安吉爾曾在監獄里待過很長時間,吃了很多苦。他很少提起獄中那些日子,也很少拿監獄里的事開玩笑。這說明此時此刻他生活得很開心。我為此很欣慰。他這些年受了很多苦。
「雷說你就是個渾蛋,他說得沒錯,果真如此,你能不能趕快滾,讓我們安靜一會兒?」
「誰在哪兒?」我喊道。
酒吧服務員從吧台里出來了。
「呵呵,很高興見到你,我現在不經常和比我小三十歲的人聊天了,你讓我覺得自己年輕了很多。」
我接著又給克萊姆·拉多克打了個電話。克萊姆幾年前從州警察局退休。和一些退休警察一樣,他也買了一家酒吧。這家酒吧所在的地方氣候很好,即使在冬天氣溫也不會低於華氏七十度。不幸的是,克萊姆的例子活生生地印證了我的想法:有些人註定要死在緬因州。他從沒在布卡真正定居過,所以把酒吧一半的股份賣給了科勒爾蓋布爾斯的一個人,這人過去也是個警察,之後他就回了北方。現在克萊姆在佛羅里達和緬因達馬瑞斯哥塔的一幢兩層小樓之間來回跑,後者距離他女兒和外孫住的地方很近。克萊姆的電話答錄機說他現在不在家,但是留給我一個手機號碼,讓我打一下試試看。
「我特意過來的。」
「哦,偶爾。大多數時候,我親自去。那樣更省心。不用擔心他們把鑰匙弄丟,或者嚇著誰。」
馬奎爾平靜地看著我的眼睛,說:「那你看到了什麼?」
「我想是你弄錯了。」
雷身材清瘦,衣著整潔,如果精心打扮一番,外表也算帥氣。不過他喜歡痛苦和病態的快樂,這一點讓他的品德像綠頭蒼蠅一樣遭人唾棄。我沒和澤博夫人打過交道,不過,聽說她把雷調|教得很不錯。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煙,慢慢地把煙從鼻孔里噴出來,煙霧繚繞中,他對我的疑慮也似乎少了一些。
「除非你能通靈。大約一個小時前,薩默賽特縣警長確認他被埋在弗格森小溪旁,哈莫尼縣往東一兩英里的地方。看起來他被埋在那兒有一段時間了,所以你能洗脫嫌疑了。」
「信封上有指紋嗎?」
這時我才注意到,通往地下室的門敞著,沒有上鎖。我記得門上還有一面鏡子,如果看到那鏡子,我會看到更多約翰·格雷迪虛幻的想象,它們會慢慢地迷惑我的意識。
我們吃完飯,也沒什麼想聊的,只是坐在窗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人們匆匆忙忙地四處奔走。現在剛到十二月,大家對聖誕節充滿了熱切,而不是壓力。
凱西搖了搖頭。
「他用過那個詞,呃,我跟他在一起時。他這樣稱呼馬瑟森的女兒,把她叫做『祭品』。」
「沃爾特可沒覺得自己是大哥大。」當時我是這麼爭辯的,可現在想想,那話其實有些無力。我瞅了瞅沃爾特,以證明自己的話是正確的。對我來說這大概不是明智之舉,哪有人憑著這樣一瞅來宣示自己的地位呢?沃爾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在我們倆之間來回觀望,好像要看看究竟是誰會最終服軟,乖乖交出鑰匙和房契。
「你就愛那樣說。」她說,「等我們的孩子上了大學你還會這樣說的。總之,是我不得不在裏面裝著一個,去這兒去那兒的。是時候讓你擔點兒責任了。」
安吉爾還在不時地摸自己的小腿,並向路易斯投去怨恨的目光。所以大部分時間不得不由我負責說話。我又對他們說了一些格雷迪的房子的事,還有我和格拉斯警長,丹尼·馬奎爾、貢納·蒂爾曼的兒子,以及其他一些人會面的情況。
我向他簡要地講了馬瑟森和小女孩的照片。
「我給錢。」馬奎爾說。
我朝河岸指了指。
「你沒有資格這樣跟我說話,聽到了沒有?」貢納吼道,「他媽的。」
在這種場景下,格拉斯警長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訝。相反,他的眼神中有一絲漠然。我看見他左手拿著槍,應該是先前藏在麻布袋後面的,所以我沒看見,槍口死死地頂著袋子里孩子的腦袋。
我看了看他。
我裝著擺弄手裡的車鑰匙。
「沒有,除了馬瑟森的。我們認為他不會自己放個信封在信箱里,再帶來給我們看。」
「你想往哪兒走?」路易斯說。他站在門口,手裡舉著槍。安吉爾在他前面半跪著,槍口對準格拉斯。很快,我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我知道那張照片。」他又說。
我覺得沒必要對詹森隱瞞。
文件散落在地上,膠捲盒掉在門邊,都是些小東西,很可能是有人匆忙離開時馬虎大意落下的。如果是雷弄的,我很好奇他為什麼離開時如此匆忙。他拍的這些照片中,會不會有一張是一個小女孩拿著棒球棒的呢?我沒在雷的壁櫥里發現任何沖洗膠捲的設備,但這不意味著他沒拍那張照片。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在我之前搜查過雷的房間,拿走的東西里至少有一卷膠捲。
離開警隊以後,我祖父仍然有些警察朋友,他們對他的孫子很友好,克萊姆便是其中一個。在曼哈頓,有些警察看見我都繞另一條道躲著走,即使另一條道上可能在挖溝填壑,但在緬因,忠誠的老朋友還是不少。
「你在和誰說話?」他問,聲音比我預想的要洪亮柔和一些。
他又咂了一口啤酒,看著遠處窗戶上自己的影子。
「這事我一直都記著。二十五年來,沒幾件事能讓我捶胸頓足、懊悔不已,這件事是個例外。太多的『如果』。如果我們能早點兒找到格雷迪的車就好了,如果我們把門撞開就好了,如果……
「那麼,是什麼樣的債呢?」
「你到底是誰?」我問,他沒有回答。後來,我發現了收債的在警察局拍賣會上購買約翰·格雷迪的舊書時簽署的文件。文件底部的簽名很漂亮。這個自稱是緬因州書商大亨侄子的人署名庫合爾先生。奇怪的是,他留的地址是托馬斯頓的一座舊監獄,可那監獄已經不在了。我曾有衝動想查查他的名字,找找他的來歷,但沒有那樣做。相反,我希望自己再也不要見到他,因為庫舍爾對任何監獄的影響都比托馬斯頓的遺迹更久遠。
「這兒,我在這兒,在你後面。」
我不得不佩服這個老人。在這種地方,很少有人敢站出來為鄰居說話。
「我不知道。可能是他覺得導致他干出那些事的什麼東西吧。我在那裡時,他一直在說話,但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對我說的。很多我都不記得了,那時候,清醒的時候我實在太害怕了,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什麼,當我恢復知覺時,他已經死了。其他的事我大都不記得了。高中時,我的狀態一直不好,他們就帶我去看醫生,一個小矮子,那醫生說我必須去面對在那幢房子里發生的一切,可是我寧願這樣,躲起來,塵封一切,像我現在這樣。」
「他說得沒錯。」馬瑟森說。
可是連我都無法確定是否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了,因為鏡子中的約翰·格雷迪死死地盯著我,嘴裏只說了一個字:
「這個故事挺有意思,你講完了嗎?」
「莉塞特。」格拉斯回答,「她很可愛,不過,你已經看過她的照片了。」
是時候再和格拉斯警長談談了。我打了他的電話,被告知他不在,我留了言,他也沒有給我回電話。
路易斯聳了聳肩。「也許白天我們覺得無聊的時候會去屋裡看一看。」
「關於別人的咖啡的品質。這裏的咖啡很不錯。」
我不知道詹森警官有沒有從凱西·蒂爾曼聯想到他爸爸。我想起曾向蒂爾曼保證過,除非迫不得已,絕不向任何人提起這事。我決定信守承諾,至少現在不會告訴詹森。也不會說出我手裡的雷·澤博拍的那些照片。我還沒想過該怎麼向詹森解釋這些事,才能保證自己不會陷入大麻煩。所以我只是謝謝他能告訴我這些消息。詹森說他之所以告訴我,不是因為他心地善良,而是希望我也能向他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我跟他說,關係好自然會相互分享。他九*九*藏*書說那他寧願和雷·澤博的娘兒們扯上關係,然後掛斷了電話。
「那麼,事情進展得怎麼樣?」她問道。
「我想你能,而且作為回報,我可能也能幫你個忙。」
凱西吞了吞口水,沮喪地搖了搖頭。
她脫完衣服,鑽進被窩裡,笨拙地側卧著,看著我。
「他要扣動扳機的時候,我離他很近。我想起他的臉,他的眼睛。你知道嗎?他的行為令人難以置信,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怕的事,但他也受盡了折磨。可以從他身上看出來。他的皮膚長滿了皮疹,嘴上都是潰瘡,眼皮腫脹。他是那種病態的、陰魂不散的傢伙。當時我離他最近,我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我敢說自己當時猜到了他的意圖,還想制止他,不是因為我在乎他的生死,而是因為我覺得要是他死了,我身體的某個部分也會隨之離去,因為他的眼神困住了我。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我當時有點兒迷糊了,又被那麼多的鏡子嚇得夠戧,害怕極了。我還沒回過神來,一瞬間,一切迎刃而解了。
「但你仍然很高興稱我為朋友。」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想您就是格雷迪房子的所有者。』
「有可能,但我看不出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肯定沒提過任何與照片有關的事。」
他踢了踢麻袋,裏面傳來小孩低聲的哭泣。
「查理·帕克,」我說,「私家偵探。」
馬奎爾裝作在思考這個問題,我想這也應該是格拉斯把他從那可怕的地方帶出來之後,困擾他一生的問題。
「我們都是為別人效力的,帕克先生。這麼說吧,約翰·格雷迪生前打算留下一筆資產,而且已經基本成功了。而現在,象徵性地表示一下就可以消除潛在的危害,可是你的客戶卻並不想表示。」
「總之,我們到那兒的時候,發現格雷迪用槍指著自己的腦袋。如果不是有這麼可怕的事,這個場景應該很搞笑。畢竟當時我們也拿著槍,指著他,並嚇唬說要開槍,他卻拿槍對著自己的腦袋,給我們省了麻煩,我想這是結束這件事情的唯一方式吧。
一個穿著破西裝的傢伙在街上向我揮手,我對他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花了三分鐘,我才想起來,他是個房產推銷員,曾向我和蕾切爾推銷他在薩庫郊外髒水溝新開發的房子,他說住在那兒會改善我們的生活質量。那時他經歷了一些不幸,因為背著老婆和秘書亂搞,老婆發現后也背叛了他。他事業碰壁,偷稅漏稅的事又被國稅局發現了,面臨牢獄之災。妻子和秘書都提供了對他不利的證據,這充分說明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個過路的小孩打噴嚏聲大了點兒,幾處薩庫的房子就塌了,現在各種法律糾紛都擺在他眼前。但他卻站在那兒,一手拿著「鄉村聖誕節」的購物袋,揮舞著另一隻手向陌生人打招呼,曾被他兜售破房子的陌生人。
我張開嘴想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好默默地看著他從卡車後面拿出一面小巧的鍍金鏡子。
十二月十二日那天,蕾切爾生下了我們的寶貝女兒。
為了緩解我們之間悄然增長的緊張氣氛,我附和說那的確不大可能。小鎮警察不喜歡別人質疑他們的決定,連大城市的警察也不喜歡這樣,不過他們不會如此據理力爭。
他看起來還是有點兒遲疑,不過最後還是選擇相信他們。「我是弗蘭克·馬瑟森。」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和我握手。他的手很大,傷痕纍纍,大拇指根部到手掌的位置長了個又長又大的老趼。和他握手的時候能感覺出來。馬瑟森在梭倫擁有一家機床公司,自然很有錢,但他肯定是使勁兒貪污才弄到了那麼多錢。我給他買了一杯咖啡——黑咖啡,不加糖,又回到我們窗邊的座位上。
「天越來越冷了。」
我不再懼怕了。
「在這裏,那可不是一張卡片和一個姿態就能換來的。」
「你想要什麼?」
「需要幫忙嗎?」我問道。
「是您吧?」
「那你知道是誰拍了那張照片?」
「鹽焗的。」
「類人猿」站在我旁邊,不停地來回看著我和凱西。他讓我想起了我家的狗,不同的是他沒有學習能力。我正打算請他給我們一點兒呼吸空間,接下來的事讓這個想法變得有點兒多餘。
「我沒給你買車,」我指出,「可你一天到晚對我拋媚眼。」
「類人猿」眨了眨眼。我猜他應該是半夜聽到一個笑話,早上八點才開始大笑的人。我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修車廠門口。「類人猿」笨拙地跟在我後面。他往我前面一站,就完全擋住了我的路,他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胸膛。這個幾乎不必牽動他一絲肌肉的動作卻讓我差點兒四腳朝天,摔到水溝里。
「管好你的嘴。」他對我說。
兩人看著小女孩。安吉爾代表兩人回答了這個問題。「不,」他說,「我想我們不會。」
「別把這事告訴蕾切爾,」我對它說,「千萬別啊。」
「沒有。我做了自我介紹,並和他握了手——我有點兒後悔這樣做——沒給我名片,也沒說名字。只是告訴我他遇到了件棘手的事。
我謝過他,他看著我鎖上門,又等我上車離開以後,才跟在我後面離開。
「我太太並不理解我,一直都不理解。她認為與約翰·格雷迪有關的所有一切都應被抹得一乾二淨。她不需要任何東西來提醒她路易絲遭受的痛苦。這一切總是與她如影隨形,天天如此。」
我盡量不讓自己的驚訝表現出來,我以為丹尼·馬奎爾現在最多三十來歲,可眼前這人看起來還要老上二十歲。他簡直就是格拉斯局長的翻版。如果局長像道林·格雷一樣有一張醜陋的畫像藏在閣樓里的話,那麼,丹尼·馬奎爾的長相或多或少地能說明那幅畫像是什麼樣子。
「你覺得他那天在你辦公室里時,像是在威脅你嗎?他確實說過要通過『其他渠道』收到債款。」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裡是發現格雷迪屍體的地方,還有一個他綁架的小孩,丹尼·馬奎爾,也是在那裡被發現的。我想,格雷迪沒殺了他肯定是有什麼原因。格拉斯局長用自己的夾克包著那個孩子,把他救了出來,那時他只是個州警察,有個攝影師剛好拍到了他們出來時那一幕,成了當地挺有名的一張照片。從那以後,局長一直很關注這個地方。目睹發生的一切之後,這裏也成了他的一樁心事。」
「我猜你可能沒聽說,」克萊姆說,「為了混口飯吃,我都開始拉皮條了。給我找幾個姑娘到二九五號公路旁的一個拖車酒吧來,我還打算弄個特許加盟,你加入的話我會給你折扣價。」
我們起身要走。雖然嘲弄過克萊姆有錢,我還是拿起賬單想付款。
「說吧。」
凱西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走向我。
「天哪,爸爸,別這樣,別做傻事。」
我的客戶已經遲到二十分鐘了,不過沒關係。周圍生機勃勃,還有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夏天已經過去,賞葉的遊客也都離開了,老港口附近沒有遊客,街上大都是本地人。一群小孩在街頭玩滑板,穿著連帽衫和肥大的牛仔褲,硬撐著,假裝毫不在乎逼人的寒氣。我估計,這周末之前他們中得有一半要吃媽媽遞過來的抗生索,並接受溫柔的照顧,但是肯定不會告訴自己的夥伴。
「那個收債的?」一想到他,我只能用這個名字。畢竟我也只知道這個名字,「他告訴我他與照片無關。他說他只想要那房子里的一面鏡子,不過他知道點兒什麼。」
轉身時,我覺得有點兒頭暈。剛進屋我就聞到空氣中隱約有一股化學藥品的氣味,現在這股氣味好像突然變濃了。我覺得這裏不是個可以久留的地方,窗子被木板堵住了,門也關得嚴嚴實實,新鮮空氣進不來,屋裡的臭味出不去,僅僅待了十五分鐘,我就開始頭疼了。
我讓凱西再想想,轉身朝我的野馬車走去,腦中響起收債的手指咯嘣作響的聲音。
「還有呢?」
「有什麼事嗎?」他問。
我仔細查看了地板上的文件。大部分都是從報紙和雜誌上剪下來的關於嚴重犯罪行為的報道,有些上面還有雷手寫的批註。其中一兩個案子很熟悉,但大部分都是些我不了解的其他州的案件。除了這些雜亂的文件,雷的公寓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我關上窗戶,走到前門準備出去。這時,我突然踢到了一個很輕的東西,它滾到地毯上,又彈到牆上。
「我想,他是怕自己會因為對那些孩子和我所做的一切受到懲罰吧。他說自己該死,但還是要孤注一擲。他說他已經採取措施了,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後來我想,他是不是說他已經加固了地下室的門,但現在我不太確定。」
左側是曾經的會客室。裏面什麼傢具也沒有,只有一個裝飾用的大理石壁爐,閑置在遠處那道牆邊。這裏也有一面鏡子,影像已經斑駁。我走近了才發現鏡子正對著封閉的窗戶,背面有一條嶄新發亮的長鏈子,一端連著石灰牆上的舊釘子。也許是原來的鏈子斷了,有入覺得應該重新把鏡子掛起來。但這樣做看起來很古怪。
「嗯,我想他也不會講。」
偶爾,比如此時此刻,我總能聽到某個鄰居開玩笑說要去佛羅里達,說這是他在寒冷的東北所忍受的最後一個該死的冬天,但我知道說這話的人永遠不會離開。這是我們都會玩的遊戲的一部分,是我們都會跳的舞。我喜歡四季分明的生活,季節變化反映出生命的規律:出生到成熟,衰老到腐朽。而那些留下來的人總有復甦重生的希望。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想法或許會有所改變,因為冬天為我敲響了喪鐘,北風也提醒著我死亡的降臨。有時我想,對於那些已經步入晚年的人,沒有季節變化或許就是佛羅里達或亞利桑那的吸引力:脫離了季節的變化,就可以忘記主宰人生命的規律,即使你仍要跳完最後的舞步。
「我想他不是在這兒被殺死的吧?」
「一天一美元,花生管夠吃。」
「警察這樣認為嗎?」
因為她回到過我身邊。在某個逝去的時間,某個黯然的時刻,在半睡半醒之間,當我周圍的世界仍在不停變化的時候,她就在那兒。有時,她媽媽也在那兒陪著她,卻一直矇著一層陰影,這些都喚起了我對她們、對她們有著相同遭遇的人的責任感。我常常想平復自己的情緒,不再回想這些畫面。現在我知道這不是我想要的,至少現在不是。只有當我閉上雙眼,最終在黑暗中坐在她們中間,我的內心才能夠平靜。蕾切爾正躺在沙發上看書,她的手放在肚子上。紅色長發編起來搭在左肩。我吻了吻她的額頭,又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讓我感覺她肚裏的孩子。
「拍得不錯嘛。」我說。
「唉,」他說,「你瞧瞧……」
約翰·格雷迪盯著他們,把槍對準自己的頭。在扣動扳機前,他說:
「那現在人們怎麼評價你呢?」

「我看到了鏡子里的影像。」我說。
克萊姆和我上次見他時一樣,他三十歲時頭髮就白了,除了眼角和嘴邊那點兒皺紋,他看起來並不顯老。因為最近剛從南部旅行回來,皮膚有點兒黑,還瘦了一些。
奧羅諾是個大學城,那兒有緬因大學分校。奧羅諾給人一種親近感,那裡的大多數人都互相認識,所以我只問了一個人,就找到了凱西·蒂爾曼的修車廠。
蕾切爾撇撇嘴,聳了聳肩。「你照鏡子的時候,看到自己了嗎?」
「還是沒什麼用啊,」我說,「那麼,如果你出來不是為了幫忙,你出來幹什麼?」
如何面對曾經的遭遇是他的選擇,輪不到我發言。但我腦中忽然閃現一扇緊閉的地下室門,約翰·格雷迪在裏面一遍又一遍地折磨一個小男孩。不管丹尼·馬奎爾在人前是什麼樣子,那才是他腦海中深藏的事實。
我沒聽到任何汽車開過來的聲音,不過我疲憊不堪,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錯過了。我起身悄悄穿過房間,從還沒鋪開的沙發床背面掛著的手槍皮套里拿出槍。手裡的槍既陌生又熟悉,最近幾個月我連一絲用它的念頭都沒有。最後,我給安吉爾和路易斯打了電話。如果僅僅是神經過敏,他們至少能把我喊醒。
「他欠我的,」收債的說,「他幹了壞事,現在我把他的靈魂當罰金沒收了。」
「我知道。埃德娜打電話跟我說了。」
他點了點頭。在緬因州我還是有點兒名氣的,大多數警察至少聽過我的名字。
馬瑟森先生勉強笑了笑,我還是不確定他腦子裡的那盞警報燈是否已完全熄滅。他用那隻長滿老趼的右手端起杯子,抿著咖啡。右手微微顫抖,左手一直緊抓著放在腿上的皮革公文包。
「要多久?」
「我們自己,還有馬瑟森。」
「奇怪?」
我倚在車上,望著澤博家。前排一扇窗戶的窗帘抖了一下。
「我剛剛說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我本來就是大哥大。」她的手在我的胸膛上緩緩遊走,滑到我的肚子上。「你當然是,親愛的,」她喃喃地說,「你當然是……」
「除了說案子正在調查中,讓我不用擔心,此外,他們不會告訴我任何消息。他們說很可能根本沒什麼事。」
收債的又點上一支煙。在火柴的映照下,他的兩眼放光。
我給了他一張名片。他小心地放進錢包,又從桌上的名片盒裡取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我。
「怎麼了?」馬瑟森問。
「嗯,有些人並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死去了。」
「他怎麼說?」
「哦,不。」他說,「我很久很久以前就經常來這兒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讓格雷迪先生信任我,不過一旦他信任了我,一切就好辦了。我們聊了很多,他很孤獨。我帶了家庭新成員來陪伴他。」
「如果他們能花些時間多了解我們就好了。」安吉爾說。
「你耳朵有問題嗎?」他吼道。
我們給她起名叫薩曼莎,簡稱薩姆。孩子出生時我在場。我抱著她,聞著她身上散發的新鮮活力。此時此刻,過去和現在聯繫在了一起,交織、融合、凝結了我的過去和現在。
他說:「格拉斯局長告訴我,你會來問一些問題,我只是沒想到你這麼早就來了,我想局長應該不希望你花太多時間在這裏調查。」
我向她講述了這一天的經歷:警察、格雷迪的房子、我和馬奎爾的談話,都沒有太大的意義。蕾切爾用了點兒時間瀏覽了馬瑟森給我的文件。因為預產期就要到了,她不準備做什麼學術或專業上的研究了。格雷迪的案子能讓她一展自己被埋沒的心理學才能。
「亡命之計」這種酒吧,很多人連把火都不願去放,更不用說抬腳進去了。它門口閃爍的招牌已經髒得泛白了,上面只有一株孤零零的三葉草,窗子上鑲著藍色和橙色的小方格玻璃。在這裏,男人一邊喝酒,一邊想著怎麼斗過其他男人,女人則一邊喝酒,一邊想著怎麼勾引這些男人。門上鑲著一小塊方形玻璃,像拘留所的門一樣將人與外界隔絕。或許這樣一來,裏面的人就可以觀察到門鎖后企圖進來的人。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覺得有必要檢查,外面的人應該不如裏面這些人危險。
下午,天色漸暗,我驅車開往圖米萊克,安吉爾和路易斯緊隨其後。到那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們開過格雷迪的房子,在下個路口向右拐,光禿禿的樹漠然地看著我們。這條路通向一幢破敗的農家平房。和格雷迪的房子一樣,這座農舍也被馬瑟森買了下來。我認為他好像要把整個區域封閉起來,以免任何陌生人破壞它。似乎他的喪女之痛與格雷迪的房子脫不了干係,因為房子周圍的曠野和建築都是無聲的證據,它們目睹了這裏發生的所有事情。或許,馬瑟森想象過,她迷路了,很孤獨,想拚命尋找一扇門,回到從前那個她熟知的世界。他認為若是她消失的地方有任何改變,她就不可能再回來了。或者,這隻是一個紀念品,能把她和其他孩子的名字深深銘刻在上面,雖然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你好,」我說,「我想我妻子一星期前在這兒洗了些照片。我們找不到收據了,可我們真想拿回那些照片。」
「你怎麼知道的?」
「你認為這是他的目的嗎?」
「那你為什麼不這樣做昵?」我問。馬瑟森看起來彷彿還能控制住情緒。
我想,這是他的房子,是格雷迪的房子,一切都跟他想象中的一樣。
那個收債的正在找雷·澤博,他在調查格雷迪房子的過程中知道了雷這個人,於是迫不及待地想和這個人談談。對於伏都教徒雷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怪癖,他不做道德上的評價。以他的經驗來看,人類有時的某些行為比從案發現場偷一些紀念品更惡劣。他更感興趣的是雷可能已經找到了進入房子的辦法,說不定已經弄到了一個小飾品什麼的。如果他拿到的正是自己想要的那件,收債得也就可以收工了。
「我還會讓你做大哥大。」
窗帘又抖動了一下,這次更明顯了。
「我可以給你個好裁縫的地址,他還知道誰能幫你修鞋,之後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有人能證明她不在場嗎?」
他似乎不覺得這回答好笑,不過沒有動。我看見他的手握成了拳頭。他也許比看上去更聰明,這讓我很好奇,他怎麼會和埃德娜·澤博在一起。
「馬瑟森在格雷迪房子的信箱里發現的,他不知道這張照片為什麼會留在那裡,他覺得可能是有人送給約翰·格雷迪的禮物。」
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我覺得在「亡命之計」酒吧這種地方,讓顧客把你錯當成警察,並向服務員出示證件,才有可能談論一些不好回答或很糟糕的問題,對你或他都是這樣。
我去廚房冰箱里拿了瓶汽水。「是啊,那麼我帶回來的那些冰淇淋呢?它們可不是自己飄來的。」
他搖了搖頭。
我打量了他一下。一個說不想有麻煩的人,通常經歷過一些麻煩事,並且很希望再經歷一次。如果雷·澤博犯了什麼事,那麼我或許恰好是第一個來敲他妻子門的人。警察也會來的。
距離雷的公寓兩分鐘遠的地方有個零售店,旁邊是個大藥房。雖然機會渺茫,我還是在商店外的停車場停下車。照片沖洗處就在寄存處旁邊,一個穿嫩黃色馬球衫的年輕人看起來很無聊地站在那兒。
「負責監視?啊?」安吉爾說。
「我不會。我要它一直留在這世上,像一座紀念碑那樣,時刻提醒人們我女兒和其他孩子所遭遇的一切。我想,倘若它被夷為平地,人們就會遺忘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跟雷的死沒有任何關係。」
我遞給他一張照片的複印件,上面是個女孩兒,在棒球比賽中準備接投手投來的球。馬奎爾拿起來看了一會兒。
我跟著格拉斯進了他的辦公室。辦公室很整潔,窗台上擺著幾盆鮮花。辦公桌上有張照片,裏面是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女人很漂亮,看起來比格拉斯年輕很多。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都只有十幾歲。
「我或許會撒謊以獲取陌生人的敬意和重視呢?」
我向他出示了我的身份證。
格拉斯第一次看起來這麼遲疑不決。
「在圖米萊克的警察那兒。」
「有可能。」
「你知道嗎?」他說,「這事有點兒奇怪。買書的人是波威·海因里希公司的,他說他是彌爾頓·波威的侄子。」
收債的想了一會兒,就當我以為他會一直倚在我的引擎蓋上,我只能帶著他一起把車開走時,他把煙扔到地上,用那隻沒磨壞的鞋子踩滅,走了幾步,挪到車旁邊。
最後,這個人破口罵道:「媽的,跟我走。」
格雷迪的房子絕對能吸引雷這樣的人。我確信他去過那兒不止一次。若是不能知道那裡的秘密,對他一定是種折磨。
我把我的名片遞給凱西·蒂爾曼。
「害怕不是問題,」我回答說,「難的是不臨陣脫逃。」
「嗯。」
「那,需要我幫忙的話,儘管說。」克萊姆說。
我靠在她身上,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不,他在這兒。」
監視工作可不是個輕鬆活兒。就連豬腦子——那種因為怕摔倒而戴著打曲棍球時才戴的頭盔去上學的傻子——也能發覺自己被別人盯上很久了。警察的運氣就好多了。被一群人盯上和被某一個人盯上相比,疑犯更容易發現後者。警察之間可以分工,不僅讓每個人都有休息的機會,通常還會幫其他人互相照看,因為監視工作不僅費力,而且單調枯燥,稍不注意就開始走神了。一個好的監視小組需要大量人手,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一些案子就連警察也不想插手。倘若抽出兩三個正在值勤的警察去盯一些不值得花心思的人,會帶來一系列問題:士氣重創、加班,很可能還會導致新的犯罪現象。
「是些和靈魂有關的神秘的東西,巫術、鬼怪、星星一類的圖片。」
真的,你一定得愛上商街。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此時此刻,我躺在地上流血,收債的站在我面前,鏡子就緊緊地夾在他胳膊下面。等馬瑟森回來的時候,收債的早已離去,看來約翰·格雷迪欠下的債要還一輩子了。
我在酒吧最邊上靠門的地方坐下,隔著兩個座位坐著一個穿短夾克衫的人,他不停地用大拇指尖撥弄著鬆鬆的中指指甲,每撥一下,指甲就會從皮里鼓出來,彷彿要脫落下來。我很好奇他會不會疼。要是在以前,我肯定就過去問他了,但現在我已經懂得,一個隨便弄傷自己卻並不怎麼在意的人會以弄傷別人為樂。那個指甲早晚會掉下來,到時他就會撥弄其他的指甲了,每個指甲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什麼也比不上弄掉第一個指甲時的感覺。
「或許,你給他一面鏡子,他就會告訴你他所知道的。」路易斯說出了建議。
「所以我們會等著。」路易斯說。
後來弄清楚了,克萊姆正要去波特蘭見他的律師。有時事情就是這麼巧。我和他約好中午在老港口下游附近的羅西餐廳一起吃漢堡。他說我太小氣了。我告訴他,餐費由他出,這下子我比剛才還小氣。畢竟,我可不是那種有兩處房產,還在佛羅里達有間酒吧的人。
之前我在格雷迪的房子待過一小會兒,他的話讓我有點兒迷茫。克萊姆說得沒錯:影響房子的因素還在,仍然像半衰期的放射性廢料一樣,在慢慢地腐蝕那個地方。
「那澤博呢?」
我們在商街分開了。克萊姆的雙手緊握著我的。
「我會叫警察的。」他說。
「我想找丹尼·馬奎爾。」我說,「他在嗎?」
「對誰的威脅?對我們嗎?我們什麼都沒做。這一次我們可是自由而且清白的。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而恨我們。」
「為什麼?」
我不認識哈里森,他接了電話,和克萊姆寒暄了一會兒,聊了聊他們共同的朋友。最後,克萊姆問他關於格雷迪的售書事宜,「啊,哈」了一會兒后,克萊姆跟他道了謝,約定有空一塊兒喝一杯,便掛了電話。
推開兩扇滑動門,我進了另一個房間,可能是曾經的餐廳。與前面幾間一樣,除了一個與客廳里差不多的壁爐以外,沒有其他傢具。裏面也有一面鏡子,傾斜地放在地板上,同樣掛著一條新鏈子。我發現還有別的鏡子,廚房門背面正對著走廊的地方有一面,廚房裡有一面,一樓和二樓樓梯平台處各有一面,當我通過一個搖搖欲墜的四腳梯登上閣樓檢查時,也發現了一面。大多數都很舊了,有幾面像是後來添上的,因為還沒有被硝酸腐蝕。
來者是個巡警。他看見馬瑟森在格雷迪的房子外停了車,便提出陪他一起走這段漆黑的夜路。馬瑟森對此很是感激。
「你知道那是誰嗎?」
「你聽清楚:你找錯人了。
「我叫查理·帕克,私家偵探。」我做了今天的第三次自我介紹,「你要看我的證件嗎?」
「他們有時會順路去那裡,開鎖進屋子嗎?」
「你看看你都讓我做了什麼,」他說,「他是我兒子,我很關心他,但是因為你我打了他。我甚至還不知道你是誰,所以,如果你不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我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你最好相信我說的話!現在我問你,你是什麼人?」
這次的腐爛氣味更濃烈了,是壁紙漿糊發出的化學惡臭。上次我來這裏時,門廳牆上的一大片壁紙就快掉下來了,只有一角還掛在牆上,露出了下面潮濕的牆泥。我用手電筒照過去,看到壁紙下面好像有些破碎的信件和圖片,我把壁紙扯了下來。
「我在找你丈夫。」
「一個名叫弗蘭克·馬瑟森的人雇了我。他在自己名下一幢房子的信箱里發現了一張照片,他很擔心。照片里是一個孩子,而那房子是格雷迪住過的。」
「警察呢?」
「我想讓你去調查一下,看看這女孩是誰,通知她父母。找到他們之後,我會和你一起去拜訪。他們應該知道這一切。」
「你想要什麼?」
馬瑟森刻意將右手放在信封上,好像生怕風把信封從他那裡偷走,帶走所有能找到照片里那個女孩的希望。
「格拉斯有支點二二口徑的手槍。我猜和殺死澤博的子彈吻合。我們明天就能知道了。」
「他過他的,我過我的。他的事與我無關。」
一陣沉寂之後,在樹林的最隱秘處,一個人影從一排松樹後走了出來,慢慢走近格雷迪的房子。他在樹林邊停下來,開始繞著屋子轉圈。這人一步也不跨出邊界,好像一踏到界外就會有難以預料的危險。他繞著屋子轉了整整一圈,繼續繞第二圈,這一次,他放慢了腳步,像是在尋找什麼丟失的東西。終於,他停下腳,面朝著房子東面跪下來,掏出一把小刀,開始挖一方石冢。這堆位於院子邊上的卵石几乎被草叢掩蓋了。挖到大概六英寸深的時候,一隻蒼白的圖騰露了出來。是一隻狗的顱骨,上面刻有各種符號和字母。
「大概都是些被我約在這裏見面的人吧。」
「你還記得那兩個人有什麼別的特徵嗎?」
第二天早晨,她表現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我不知道除了任她這樣下去,我還能做什麼。
「我不知道這些對你是不是有幫助。」丹尼說。
「一天後,彌爾頓·波威親自到州警察局總部查看這些書籍,可那時這些書已經被買走了。這把他氣壞了。他氣不過的是不知從哪兒來的怪人居然冒充他侄子,還在他的眼皮底下把書買走了。」
「狐狸,」警察說,「可把我嚇了一跳。」
「你這次是讓我監視一幢房子嗎?」
「總之,他看著右邊,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他的樣子變了,好像如釋重負。然後扣動了扳機,鏡子碎了,血濺當場,還夾雜著噼里啪啦的碎玻璃聲。他就這樣死了。我們在地下室里找到了和他在一起的那幾具屍體,還有那個叫馬奎爾的小男孩,他當時昏迷不醒。令人欣慰的是,醫檢證明那些孩子沒受罪就死了。可我們說的是些孩子啊,天哪!我們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居然用沒受什麼罪來安慰自己。」
「它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不能像我一樣那麼愛它。」我說read.99csw•com
圖米萊克鎮坐落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中央,位於賓厄姆鎮和莫斯克鎮東北三英里處。肯納培克河在這裏匯入懷曼湖,之後不斷地納溪匯流,最終流向大海。這地方屬於「賓厄姆地產」,因一位名叫威廉·賓厄姆的費城地主而得名,十八世紀末,他擁有的地產遍布本州,傳給其子嗣的遺產足以覆蓋半個馬薩諸塞州。肯納培克河上甚至有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大壩,這使得他簡直與胡佛齊名。
他搖了搖頭。
「是他自己發現的,還是你告訴他的?」
「你是怎麼處理它的?」
路易斯在候機樓門口停下了腳。
「我想起一個人,」凱西說,「比利說他在附近見過一個人。挺瘦的,髒兮兮的,穿著長外套,看起來像個流浪漢,但是流浪漢不可能殺死雷,絕對不可能。」
走到拐角處,我看到有個人斜靠在我的野馬車引擎蓋上。他右手拿著一支煙在抽,左手手指有節奏地敲著車身。我知道那是誰,他看著我一步一步靠近,眼睛深深地陷在那圓圓的腦殼裡,細長的頭髮好像是剛粘到腦袋後面似的。
「你說你去過澤博的公寓?」他問。
他又搖了搖頭。
「他說多久都可以。我告訴他先監視一個星期,再看看下一步的方向。」
馬奎爾沉默了很久,我知道,到最後,他要麼會站起來讓我離開,要麼會向我開誠布公。必須由他自己作決定,如果在作出決定之前,我說了什麼,我敢肯定他什麼也不會告訴我了。
儘管艾米·洛威爾受到了驚嚇,她還是向警察詳細描述了擄走路易絲·馬瑟森的那個人的樣子,以及他開了什麼樣的車。有人想起格雷迪有一輛紅色林肯,警察便來到格雷迪家,發現了那輛車。他們敲了門,但沒人回應,便站在格雷迪家的門廊台階上討論可能的原因。門裡傳來的孩子的哭聲打斷了談話,那哭聲可能是真實存在,也可能是他們幻聽了,接著,他們把門踢開了。
搬運工看著馬瑟森,期待聽到不同的答案。
歐唐納搖了搖頭。
「嗯,我說的可能對你沒什麼幫助,不過,你問我在地下室時,是否記得格雷迪說過什麼。正如我說過的,他們救我的時候,我暈乎乎的,所以很多事都不記得了,但我記得他說自己很害怕。」
他們根本不需要找多遠。對約翰·格雷迪來說,綁架路易絲·馬瑟森是一次意外犯罪。他之前的幾個獵物都是從本州的其他鎮上擄來,然後帶去西部殺害的,但是森龐德離格雷迪家只有不到十英里的距離。約翰·格雷迪的胃口越來越難以滿足,即使有了滿足感,剛消停一會兒就又發作了。可以想象,在路易絲·馬瑟森被綁架的那天,他正在路上徘徊,饑渴侵蝕著他。或許他答應過自己,出去遛遛彎、努力分散一下注意力,並沒打算尋找下一個獵物。
「是她讓你出來嚇唬我的?」我問道。
我看見那個「指甲男」已經把注意力從他快爛掉的手指轉到別處了,所以建議馬奎爾去酒吧其他地方談。他同意了,把在男廁所門口讀雜誌的一個女人叫過來。
「受不了了吧?再來一小勺怎麼樣?」
「埃德娜說他在班戈的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具體在哪兒。」
「這人有可能是把照片放進信箱里的人嗎?」
「讓我猜猜。」我說,「這家公司應該不認識這個人吧。」
「那個叫馬瑟森的小女孩被擄走是幾個月以來我們首次取得還算滿意的進展。不過格雷迪的所作所為太蠢了,他不該那樣對她,不過,我猜他當時已經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慾望了。我們趕到那房子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祭品。」他說。
「這是一張小女孩的照片,被放在曾是一個兒童殺手的家的信箱里。至少是有人在開變態的玩笑。」
他朝著房子的方向看去,向後輕輕扭了扭頭——是裏面那個女人。
「但是你們想冒這個險嗎?」
「他沒走,只是盯著自己的指甲看了一會兒,然後起身說很遺憾我這樣想,並告訴我,他會通過『其他渠道』來解決。接著就離開了。」
「你他媽的是誰?」他吼道。
「是。」
我走出公寓,輕輕關上門,把名片塞到門下,讓雷回來時能看到。關於格雷迪的房子,我還有些問題要問他。我站在那裡時,雷對面的門開了,一個穿著乾淨藍襯衫的老人從拉著鏈鎖的門縫中盯著我。
「我沒聽到任何關於他的壞消息。」
「我想馬瑟森先生已經跟你提過我了。」
他低頭看了看,好像剛知道鞋底破了。
「不是我爸爸乾的。」
「你當時也在場?」
「孩子,」他平靜地說,「你總是管些孩子的事情。」
「沒有。我估計有一個星期或者更長。他的屍體浮腫得厲害。」
「嗯,你不會成為我的目標。」
那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幾個小時后,我開車回家看蕾切爾,第二天晚上又回到了格雷迪的房子旁邊。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都是這樣。有時候,他們來和我換班時,我會和他們一起待幾個小時,坐在窗邊和安吉爾聊天,路易斯在一邊休息或看書。格雷迪的房子就在我們正前方,看起來像只伸向天空的邪惡之手。
「你看。」收債的說。
「還留下了名片?」
那天夜裡,蕾切爾在月光下脫掉衣服,我躺在床上注視著她。她解下襯裙的肩帶,裙子滑落到地上。她從鏡子里打量著自己,向左側側身,又向右側側身。月光灑在她隆起的肚皮上,牆上映出她乳|房的影子。
「還有一個人幾天前來過我的工廠。帕克先生,你應該明白,沒幾個人知道我擁有格雷迪房子的產權。這房子名義上歸一家空殼公司所有,那家公司與奧古斯塔一家專門處理訴訟案的律師事務所共用一個地址。他們不是我的私人律師,客戶可以找他們單獨交易。這人居然找到了我的辦公室,告訴我的秘書,他有興趣下一一筆大訂單。他言之鑿鑿,我秘書就打電話通知我了。我當時正在生產車間,聽說這一消息便回去見他。
「你是誰?」他喊道。
那天格雷迪犯了個錯誤。艾米知道路易絲馬上要來,她太興奮了,就藏在家旁邊的樹林里,想在路易絲到的時候蹦出來給她個驚喜。她看到格雷迪的林肯車在她朋友身邊停下,車裡那個男人俯身下來和路易絲說話。接著,艾米完全僵住了,她看見格雷迪的大手一把抓住路易絲的頭髮,把她拽進了車裡。艾米的父母聽見了她的尖叫,趕緊報警,幾分鐘后警察來了,調派人手尋找那輛紅色的林肯車。
「可你也是同性戀,你就不注重打扮。如果你也用護膚品的話,一定是塗在了某個我看不見的部位。你不知道我說這些話時有多麼高興。」
智者克服弱點,愈發強大,他們越行越遠,走向最終的歸宿。
「我複印了很多張。」他說,「如果你沒有接下這案子,我就把它們貼在商店裡、電線杆上,總之是人們能看到的任何一個地方。」
格雷迪家的窗戶一直被周圍的大樹遮擋著,前後門都裝了加固的鐵門,沒有人破壞過。就連最冒失的搗蛋鬼都會繞著這座房子走。有些人過來看看,在樹蔭下喝點兒啤酒,彷彿想把裡邊的惡魔引出來攻擊自己,就像小孩子隔著鐵籠逗弄獅子。只有隔著屏障的時候,這些人才敢逞英雄。
「你看上去很不錯啊。」我說。
「死亡原因是什麼?」
「我為什麼點了這個,我一個下午都喝了好幾杯了,喝完會打瞌睡的。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對你有幫助的細節了。唯一還能想到的就是我們從房子里拿了些奇怪的東西,大都是書。」
「記住,沒有『如果』。」他說,「別讓那個小女孩再受到傷害了。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的孩子。你該比誰都清楚,失去了太多的孩子……」
「像我說過的,我很樂意效勞。只是小知道你還能為馬瑟森先生做什麼。」
「這活兒多少錢?」
「現在停止營業了,」我走出我的野馬車時,他說,「遲點兒再來吧。」
格拉斯的臉抽搐著,他哭了起來,讓我想起了丹尼·馬奎爾在自己的酒吧里抽泣的樣子。兩個男人都被約翰·格雷迪的惡靈纏身了。
「您這樣的好人已經快絕種了。」我說。
「什麼都沒有。他只告訴我,他是個收賬員。」
一個聲音傳來,聽上去像是個小女孩的聲音。
「我家人。」他循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說。
我沒再往下想,開始認真考慮她的這個問題。
我踩在光禿禿的地板上,感到腳底下滿是灰塵。房間里除了污物和死去的臭蟲,再無他物。然而,在鏡子里我似乎看到了房子原有的景象。我穿過門,進入會客室,看到一張厚重的長沙發以及與之配套的吸煙椅,還有擺滿牆面的藏書,所有這一切都在牆上那些鏡子的最深處映射出來。
自那之後,雷就盡量躲著我,他現在就住在班戈,他那所小房子就在靠近四十八號公路出口附近的哈森學院。
「是我們讓你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但是說真的,你有其他同性戀朋友嗎?」
「沒有。」
「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蕾切爾聳了一下肩。「我也不知道,我從沒聽過這種事。」
我點了點頭,慢慢走向他,手依然舉著。
他又做了些記錄,問我是否介意在這周圍轉一轉。我說沒問題。
「我想問他一些問題。我希望他別擔心,他沒犯什麼事。」
馬奎爾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吧台後面晃動的女人,她正和一兩個常客酸溜溜地打情罵俏,看見眼前這個小女人,那幾個人也活絡起來了。他好像在打量那道陰冷的牆壁、牆壁上退色的海報,以及男廁所門上被人打出來的那個洞。
男人坐到地上,沒有碰那顱骨,卻壓抑地「噓」了一聲,語氣充滿惱怒和厭惡。隨後,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狗的遺骨,重新把土埋上,折好小刀放回口袋裡。這個債主總共數出了八個石冢,代表指南針的八個主要方位。
之前我在布爾莫斯網上買了些唱片,現在正隨意翻看,有的樂隊或許蕾切爾會喜歡,像「諾托斯特」,可能還有「茲莫淺灘」。我不太確定她對這個樂隊是什麼感覺……「你會在死亡之旅上與我們相識」,當地一個頗有人氣的電台播放過他們的歌,我聽了很喜歡。樂團叫這個名字也真夠酷的,有點兒意思。我猜,要是我穿一件印著這個樂隊名字的T恤,那些滑板男孩或許會讓我和他們一起玩兒。要是那樣,警察肯定會過來把我拖走,還會說是為了我的安全。
「你常進去嗎?」
「該還債的不是他,他也沒有這個義務,即便他有,我也看不出還了債怎麼就能減少照片中女孩的『危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著眼睛點頭。
來自過去的聲音總有一天會全部靜止。祖父、爸爸、媽媽,現在都已不在了。我發現兒時最害怕的事發生了:我的血液只流淌在自己的血管里,我和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親人們之間的聯結都截斷了。當我努力想要安定下來,建立自己的家庭時,卻又一次失去了它。我四處漂泊,一度迷失在那些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地方。
「對不起了,」他說,「我知道你給馬瑟森先生工作。」
她搖搖頭。
「我知道有個人干過那種事。他把內衣偷走、洗乾淨,疊好,再送回去並附上一張便條:告訴主人他都做了什麼,還給內衣的主人一些護理內衣的建議。這人告訴法官,他是因為擔心這些內衣的衛生才這樣做的。法官就告訴典獄長,讓他去洗衣房工作。我們因此穿上了這個州最乾淨的工作服,還是漿洗過的呢!」
「澤博,」他說,「兩卷。」
「不要聽他的,」我說,「求你了,把槍放下。」
他說:「我是他抓住的唯一的男孩,他和我說過一些話,談論他自己,談論他想要建造的房子。他討厭那些小女孩,但我,我是不一樣的。我始終覺得他最後會殺了我,或者,他會讓我慢慢衰竭,死去。他或許是從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吧。天知道我多希望他是錯的,但我相信那是他堅信的。」
我剛想離開,門前有個聲音驚動了我。一個人站在台階上,手裡舉著槍。因為迎著夕陽,我看了一會兒才看清楚他穿著棕色制服。他大約四十多歲,稍顯不修邊幅,肚子在皮帶上方鼓出來,腋下有許多汗斑。
「他手上總是有黑色塗料,」丹尼繼續說,「而且他一直糊牆紙,修整房子。我記得我被關在地下室里的那段時間,大部分的牆已經糊好了,因為警察來抓他的時候,他幾乎已經完工了。還有一些很奇怪的事。頭幾天,地下室的角落裡有一堆骨頭,他說是狗的,然後把這些骨頭收拾走埋了起來。」
我悄悄把信封挪開,又看了一眼孩子的照片。
「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撞到了牆上,撞斷的。」
「沒事,」凱西安慰道,「他說那話沒有別的意思。讓我和他談談。」
「不常,不過我昨晚來過這裏,遇見了弗蘭克·馬瑟森,我們都只是過來看看。今天經過這裏時看見你的車停在路邊。都看過了嗎?」
「你說『大部分都是些孩子』,聽起來好像還有其他人。」
貢納漸漸平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你知道是誰買的嗎?」
「一幢空房子?」
貢納·蒂爾曼不是什麼好人,他是那種不入流的流氓,在班戈這種地方就像臭魚爛蝦一樣,到處都是。他販毒、嫖娼,還在加拿大邊境偷渡移民,如果傳言是真的。我現在能理解為什麼他兒子不想讓警察調查自己了。
我打開農舍的門,讓安吉爾和路易斯進去。這兒最近打掃過了,因為幾乎沒有灰塵。大部分房間還是空的,廚房除外,那裡有一張桌子和四把椅子,客廳里有一個沙發床和一個散熱器。一間卧室里有梯子、幾罐清漆和塗料。桌子上有一個留給我的信封,裏面有為安吉爾和路易斯配的一套格雷迪的房子的鑰匙。還有一把單獨的鑰匙,旁邊附有馬瑟森的留言,告訴我這把鑰匙是地下室的。
「你確定馬奎爾是清白的?」路易斯問。
「哈哈。」
「他長什麼模樣?」
「沒什麼可吃的時候,我就吃得健康點兒。」他說。接著,他點了一份乳酪漢堡,外加一份薯條,不要蛋黃醬。「蛋黃醬會要了你的命。」他補充道。
離開舊的世界,他們一眼看到兩個世界。
「你們有咖啡嗎?」
「有段時間沒見了。上次見他的時候,他正遇上些麻煩。」
他對著夜空吐了一口煙,長長的一口,好像是他肺里造出來的。
「我想你沒說謊。」他說。
我本能地把手舉了起來。
不過,我終於意識到自己不算漂泊無依,我和我所熟悉的一切都有著根深蒂固的聯繫。我得回到那個地方,找尋併發掘這些聯繫,它們一直都在那兒,就埋藏在當年坐在窗前的那個小孩記憶深處的落葉和積雪下。我的過去和現在都在這個北方小鎮上,我希望我的未來也在這裏。很快,我又要當爸爸了,我的愛人蕾切爾再過幾周就要分娩了。這像是一個圓圈,在這個我度過童年的地方慢慢完成它的輪迴,我會一直待在這兒。在漫長的冬天,向聲望最高的老人抱怨,說些牢騷話。當初舂冰雪融化,我的車輪會陷進泥里。三月,街上一大堆一大堆沒融盡的積雪把街道弄得髒兮兮的,像是在無謂地阻撓春天的到來,這些會讓我抱怨連連。夏天,我會猛打蚊子和綠頭蒼蠅,秋天則會看著門前的草漸漸枯萎,落滿枯葉。
安吉爾猶豫了一下。
女孩確實很漂亮。她看起來活潑健康,目不轉睛地盯著球,幾乎要跟著走的樣子很逗。
吧台上擺著一排本地啤酒,看起來像死刑犯在等待槍斃一樣凄慘暗淡。擺在最後的是一瓶果味酒,瓶子上落滿了灰,看起來像擺錯了地方,好像在說,這裏的主顧本應在同性戀狂歡節出現在舊金山的卡斯特羅街頭似的。這裏的酒品種很多,有波本威士忌、白蘭地,還有一瓶添萬利咖啡白蘭地,看上去從冷戰時期就沒被人動過了。
走在埃德娜·澤博家的花園小路上,我的手機響了,電話號碼不認識。我接起來,原來是丹尼·馬奎爾。
「沒有,房子鎖得好好的,很嚴實。我有一串鑰匙,圖米萊克的警察那裡還有一串。幾年前有個瘋子想爬上屋頂放火,之後我就把那串鑰匙交給警察了。我不知道自從他們拿到我提供的這張照片之後,還有沒有進去過。」
「這不是房子。」他說。
格拉斯搖搖頭,嘴裏咕噥著我聽不懂的話。他直勾勾地盯著眼前鏡子里的影像。我看不出他盯著什麼,因為他看的角度不對勁兒。但是,從他臉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來,我不是唯一在格雷迪的房子里產生幻覺的人。
「我叫查理·帕克,是個私家偵探。這房子的主人弗蘭克·馬瑟森僱用我調查點兒東西。今天我已經跟格拉斯局長說過了,他可以證明。」
「你決定怎麼處理這件事了嗎?」克萊姆問。
那天下午,我開車來到布魯爾。伏都教徒雷·澤博已經和妻子搬回了緬因州,因為她想離自己父母家近一些。這說明雷不僅令人討厭,還有點兒遲鈍。像埃德娜·澤博這樣的女人說想搬到父母家附近的時候,你最好開始收拾行李,找個單身公寓,不然沒什麼好下場。這也就意味著雷·澤博的婚姻岌岌可危了。
說完,他轉身回房子里去了。埃德娜·澤博在門口迎接他。我在想,我們是不是該裝裝樣子,打上一架。我努力裝出受到驚嚇的樣子,坐了下來。她看起來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但在摔上門之前又對我動動嘴說了些什麼,示意我別忘了自己在哪兒。
靈魂的黑暗軀殼已是傷痕纍纍、腐朽不堪,嶄新的光明瀉進時間的縫隙;
第二組照片的前五張是雷的家,就是現在被他老婆和她的小情人霸佔了的那個家。每張照片里都有凱西·蒂爾曼,大部分都是他上下車,還有親吻或擁抱埃德娜·澤博的。看來,雖然他妻子不理會他的事,雷卻並不樂於對妻子偷情的事情置身事外。
「是的,你想進去看看嗎?」
事情沒那麼簡單。因為收債的第一次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害怕那幢房子。不,不是害怕,是警惕。可能由於某種原因,他自己進不去那幢房子。
「為什麼你不自己去拿一面呢?」
「我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們一樣,穿著淡紫色的喇叭褲,套著同性戀樂隊——『村民』樂隊——的T恤,或者自我介紹說:『嘿,我是丹,是你今晚的臨時同性戀伴侶。』就像我不會走向人群,和他們握手,並告訴他們:『我是查理,作為一個異性戀,我很自豪。』那樣會使人不安的。」
他看著我,用眼神懇求我給予理解。
雷·澤博拍攝的照片里,門和窗戶明顯是從外面鎖上的。任何人都不可能進去。
「我沒聽過的作者多了去了,這不代表他們和自己所說的不一樣。封面上說了,他寫了很多暢銷書。」
「我正考慮寫一部自己的回憶錄。就是有些地方得改改,為了保護那些罪犯的隱私,我得給他們改個名字,或者改個日期什麼的。我買了本書,那種『怎樣才能寫一本暢銷書』之類的,裏面有很多不錯的建議。那本書的作者的作品賣得很火,他很有經驗。」
我把車停在警察局外面,徑直走進了灰溜溜的大樓。這裏的警察與鎮委會共用一套設施,包括消防車、垃圾車,還有一個看起來像是舊貨店的商店,櫥窗里掛著老頭的西服和老太太的禮服,看起來呆板暗淡。在一進門的小辦公室里,我把名字報給一位上年紀的秘書,以她的歲數來看,她應該見過威廉·賓厄姆穿舊式馬褲的樣子。她聽到名字,找筆記下來,這中間的工夫足以讓她把我的名字忘掉。所以我又報了一遍名字。她身後是一個肥碩的女人,留著一頭黑色鬈髮,正慢吞吞地在電腦上打字。她那副表情就好像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反覆吮吸酸檸檬似的。在我看來,她們是將不幸視為天職的女人,將任何面帶微笑者都視為十惡不赦之徒。我笑了笑,盡量給她留下我還有救的印象。作為回敬,女秘書示意我坐到一把椅子上,椅子很不舒服,我一坐上去,它就往左歪,我不得不把身體重心向右挪,不然就會連人帶椅翻到門外。
「你是不是要發火了?」我問他。
「我懷疑晾衣繩上的內衣是它偷的。」

「格雷迪死了。」我說。
蒂爾曼把名片塞進牛仔褲兜里。
我朝著「亡命之計」酒吧後面的停車場走去,周圍的街道十分安靜。我不知道今晚是不是查到了很多未料到的事:約翰·格雷迪是個卑鄙惡劣的人,那些跟他沾邊的人都被他毀了。
「你是想說你女兒嗎,馬瑟森先生?」
他離開的時候,我說了收費標準。他提出先付定金,但我解釋說,要在一周以後再給他開賬單。倘若兩周內沒有任何進展,我就只能把案子交給警察。馬瑟森表示同意。離開時,他把這張陌生女孩的照片留給了我。
「知道誰最有可能是兇手嗎?」
那一刻,馬瑟森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們夫妻間的關係,就像重播一場凄涼的舊電影一樣。從某些方面來說,他們倆還能在一起已經是一個奇迹了。身為警察和偵探,我見證了很多婚姻在極度悲傷的陰影下破裂。人們常說有難同當,但子女的死帶給父母的悲痛是不一樣的。夫妻兩人雖然同時經歷痛苦,隱藏在各自心中的悲傷卻不盡相同。他們沉浸在悲傷中,將感受深藏心底,誰也沒辦法伸出手來觸碰一下對方,沒辦法從對彼此的愛或曾經對彼此的愛中尋求慰藉。而對那些失去獨生子女的夫婦來說尤其可怕,因為將雙方聯繫在一起的紐帶被切斷了,他們漸漸變得寂寞而孤僻。
「我就想要個地址。」
「我得走了。」我說,「我晚上回來吃飯,我會一直開著手機。」
我突然停了下來。上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穿過主門廳,朝地下室的門走來。看到上面有光亮,我關掉手電筒,躲進黑暗。我聽到一陣男人的喘息聲,他靠在樓梯扶手上,樓梯傳來嘎吱的響聲。之後,一個身影映入我的眼帘。他是個大個子,左肩上扛著個麻布袋,裏面有東西在動。
「如果你都沒聽過他,怎麼能說他寫過很多暢銷書呢?」
是風,只不過是風罷了。
格雷迪家的房子一點兒也不好找,它位於二一零公路西北邊的那條鄉村公路旁,像只等死的爬蟲一樣蜷伏在那兒。陡峭的路埂兩旁種滿松樹和冷杉,路越來越不好走。先是柏油路,漸漸地,柏油路變成碎石路,碎石路又成了沙礫路,沙礫路最後成了土道,那幢藍色尖頂的房子就在路的盡頭。這條破路像是存心要打消人們去那兒的念頭似的。不僅如此,好奇的人們還得跨過最後一道坎——通往大門的小路已經坑坑窪窪、雜草叢生。地上落滿枝葉,倒下的大樹上爬滿了藤蔓,形成天然的橋道,荊棘和蕁麻也纏繞其中,像一堵奇醜無比的綠褐色牆壁。只有最執著的人能繼續向前,他們不僅得在植物中開闢一條小路,還得艱難地踏過陰溝和亂石,隨時可能被樹根絆倒,那些看似並不結實的樹根維繫著脆弱的樹榦,連最小的暴風雨都抵擋不住。
「我去找些幫手。」
「他這次又做什麼了?挖人屍體了?」
我們倆就這樣沉默地對坐著,直到我起身感謝他抽空見我。
這種紙能在任何一家照相館買到。無論是誰拍了照片,都可能在自己家或車庫裡把它沖洗出來。只要設備齊全,這很容易做到。沒有哪個沖印店的店員會好奇到看見孩子玩耍的照片就覺得可疑,然後叫警察調查拍照的人。
正如他所預料的,這幢房子堅不可摧。
「有誰知道我們在這兒?」路易斯問。
他的聲音很輕,沒有責備和怒氣。
透過餘光,我看到一個黑影經過餐廳的鏡子。那是一個男人的身影,只是有些模糊。他動作迅速地從一面鏡子移到另一面鏡子,穿過房間朝門廊走來。
「是的。」
「你發現房子有被破壞過的痕迹嗎?」我問,「或是有任何跡象表明可能有人曾試圖進入嗎?」
「我想是的,既然都專程來了。」
「鹽焗的還是燒烤的?」
「看情況。如果是我不太了解的人,會在星巴克見。如果是完全不了解的人,就會約到加油站見面,或許會給他們買點兒奶味豆來展開話題。」
「是他告訴你的?」
——一篇查理·帕克的中篇小說
我再次對伏都教徒雷的鄰居表示感謝。
「你為什麼要找澤博?」
「如果你幹得不錯的話,我們會提拔你,讓你去盯有人住的房子。嘿,我這可不是冒犯你,但是你過去入室盜竊那麼多次,肯定有很多盯著這種房子的經驗。」
他的煙已經燃到煙蒂了,煙頭上的灰柱像已經廢棄的樓一樣倒了下去,掉到桌子上摔成粉末。
我撿起一個黑色塑料盒子,是個空膠捲盒。
「我想這就叫『全面報道』。」
她用舌頭和右手擺了個姿勢,生怕我不明白渾蛋的意思,然後對我摔上了門。
「就是啊,」她微笑著說,「確實動聽,不是嗎?」
「澤博。」
「嗯,怎麼了?」
「名字是?」他問道。
「我知道這事。」我說。
「那依你看,他在鏡子里看到了什麼?」蕾切爾問。
「你經常見他嗎?」我問。
「我們倆對待它的方式亂糟糟的。這樣它會糊塗的。」
我懷疑是他拍了那張照片,把那張照片放進信箱里根本就是他的傑作,只是為了騙錢,拿回那些他認為別人欠他的陳年舊債。
凱西臉紅了。我意識到他比看上去更軟弱。
上面開著的窗戶是透氣用的。我看看四周,確定沒人注意,就迅速戴上手套,爬上窗檯。我把手伸進去,撥開主窗的插銷,進了伏都教徒雷的公寓。房間里很冷。公寓唯一的卧室里的床收拾得很整潔。廚房有隻杯子泡在水槽里,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整潔。掛架上的抹布干透了,搭在衛生間門后的毛巾也是如此。或許雷不常洗澡,或許他有段時間沒回來了。
「去死!」
我們第一個孩子的預產期到了,每當我的電話嗡嗡直響的時候,我都很希望聽到她對我說我們的孩子要出生了。我一直不太縱容她,不僅僅是因為她非常獨立,還因為她能從我的言行中發現我努力不想再失去一個孩子。幾年前,我的妻女被別人奪走了。如果再失去一個孩子,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有時,這種想法讓我對至親至愛的保護有些過頭。
「我記得他死前是這麼說的:『這不是一幢房子,這是一個家。』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和我所見過的家相比,那個地方不像一個家。幾件簡易的傢具,刷了一半的牆,廉價的牆紙已經開始脫落,到處都是灰塵污垢九*九*藏*書,還有討厭的鏡子。那些鏡子把我完全弄暈了,好像到處都在動似的:我們的映像,映像的映像,我的視線這輩子從來沒有像這樣不停跳動過。
我知道格拉斯是對的。整件事必須小心翼翼地進行。也許只是虛驚一場,何必去驚嚇一個小女孩和她的父母呢。但我也清楚,弗蘭克·馬瑟森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問題:格拉斯認為孩子可能安然無恙,因為沒有證據表明她有任何危險。而馬瑟森飽受喪女之痛的折磨,憑直覺認為孩子正身處險境。我左右為難,既想相信格拉斯,又對馬瑟森的擔憂將信將疑。
我走近鏡子,舉起手槍。約翰·格雷迪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的嘴唇也動得越來越快了。
他拿過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沿上,用信封把照片完全擋住。
「你又開始了。這些方法只對你和狗管用。」
「你確定是在這兒洗的?」
「嗯,差不多了,只有地下室的門鎖著,沒有看。關於地下室,你知道些什麼嗎?」
「你有目標?是哪一類:饑渴的人嗎?饑渴的異性戀?饑渴的異性戀,這聽著像個樂隊。」
「你不應該在這兒。這是澤博先生的公寓。」
「他對此事表示懷疑,他說想謹慎些,免得無緣無故嚇到別人,或者引起父母的恐慌。」
「他沒提過具體的債款數額,或說他是代表誰來的嗎?」
「弗蘭克·馬瑟森請我調查一些事。」我說。
「我們等著。」
安吉爾和他的男朋友路易斯算得上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當然,他們的道德品質確實一般,而且安吉爾的脾氣有時得藉助一點兒藥物才能保持鎮定,可我也不是什麼完美的人。很多人最終都會交到自己的朋友。但是,我認為我下半輩子可能不會交很多朋友了,而且我對自己過去的那些朋友也總是牢騷滿腹。路易斯和安吉爾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上西區的一處公寓里。路易斯天生喜歡整齊簡潔,他的搭檔安吉爾卻熱衷於凌亂和便宜貨,這兩個人在一起時,路易斯的反抗總是敗下陣來。這就是陰陽。當我和安吉爾說起這個陰陽理論時,他卻假裝我講的是連體嬰兒的事,給我講了一些荒謬的黃段子讓我開心。而我和路易斯說起陰陽理論時,他揚言要讓安吉爾和我待一陣子,看看我和蕾切爾能忍受安吉爾的陽多久。儘管蕾切爾有時把路易斯說得像個傻瓜,但我想連我們也忍受不了安吉爾太長時間。
「安息吧。」我說,然後開了槍。
「理解什麼,馬瑟森先生?」
「我們也這樣認為。走了這麼長一段路把某人帶到這兒來,僅僅是為了殺死他,這不太可能。應該是先在別的地方把他殺死,然後開車到這兒草草埋了。一隻狗刨出了他的手。幸好沒下雨,預報說是要下大雨的。」
「是的,因為你當時在現場,約翰·格雷迪死的時候你就在那兒。」
「大約上個星期吧。被人刺中心臟而死。」
「我怎麼就讓你接近我,把我的肚子弄大了呢?真搞不懂。我猜肯定是某個瞬間沒抵得住誘惑,就你的情況來講,也就那麼一瞬間。」
我知道克萊姆曾參与過調查,但不知道他親眼目睹了格雷迪的最後時刻。
「你把此事告訴警察了嗎?」
格拉斯抽泣著。
「很多人大力推薦你……」他這樣說,很明顯只是為了令自己心安,並非是讚美我。
「我想他更希望讓這房子消失,畢竟它總是讓人想起過去。」
「那他們就錯了。生活不會恪守這種簡單的規則。」
「你覺得我會做什麼?把它夷為平地?」
「和貢納·蒂爾曼是親戚?」
「是五角星形的。」
「我不知道。也許他們覺得曾經發生過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吧。」
我現在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雷·澤博的死亡時間差不多就是那張照片被放進格雷迪的房子信箱的時候。而在我離開雷的公寓后,那個殺死他的人又回到了那裡,也許是為了繼續尋找第一次漏掉的東西,也許是為了確保周圍沒留下任何證據。我猜警察到達公寓的時候,裏面應該是乾淨整潔的,我看到的那些被翻得亂七八糟的盒子也都放回原處了。
「好啊!你打電話讓我幫忙,現在又侮辱我。你是不是還想把我的老底兒都揭出來?」
「我還會來要債的。」他說道,「你給我記住。」
「伯特·詹森。」他說,「這兒不歸你管吧。」
「前衛搖滾音樂精選輯。我打算聽聽我過去常聽的音樂,來找找我的繆斯女神。」
「沒什麼事,爸爸,他是——」
生活中是有某種模式可循的。
「我想你應該和律師們或者銀行談談。」我說,「找個人談談,誰都行,就是別找我,我幫不了你。」
我問他:「你記得他還說過些什麼嗎?」
「你認識她嗎?」我問。
他揮了揮右手,說:「坦白說,並非所有的報道都是讚美你的。」
我站在車邊,但沒拿出鑰匙。要是去開車門的話,我就得把目光從這個人身上移開,但我不想移開目光。馬瑟森是對的,收債的油膩的頭髮和骯髒的衣服都是為了轉移你的注意力,讓人放鬆警惕。我發覺他其實能走得很快,破舊的衣衫下面掩藏著強健的筋骨和瘦削健壯的肌肉。
「我都不知道我被懷疑了。」
「那麼,他寫過什麼書呢?」
漸漸地,格拉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賣了它。」
冬天來了,北風即將把最後一點兒樹葉吹落,殘存的點點綠葉預示著綠色的消亡。一叢叢山毛櫸樹苗在蒼穹下瑟瑟發抖,小楓樹苗就像遺失的金子,星星點點地撒落在樹林的各個角落裡。樹林里寂靜無比,動物都已經準備冬眠,或是等待死亡。
牆上布滿了文字和符號,可我一個也看不懂。我想可能是用拉丁文寫的,字跡已經退色了,根本辨認不出來。我撕下另一片壁紙,更多的字展現在我面前,都是些圓圈和星星圖案。裏面肯定有玄機,可我無法參透其中的秘密。扯下壁紙后,房子里的臭味更濃了,讓我覺得噁心,我用一塊手帕捂住鼻子,用嘴輕輕呼吸,然後向餐廳門走過去。我用腳推開門,進了餐廳。
詹森沒有馬上回答,似乎在琢磨到底是怎麼回事,重複了一遍雷的名字。
「已經付過了,」他說,「我剛才用信用卡付過了。」
幾分鐘之後,左邊的門裡走出來一個男人。他穿著一套棕色制服,褲子熨得筆直。他胸前的徽章上寫著格拉斯。當地鋪石塊的工人會笑自己臉色太黑,可只要他們與格拉斯來一次親密接觸,就再也不會那樣認為了。他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塊頭,沒有啤酒肚,看起來依然健壯。和他握手時,我感覺手指關節咯吱作響。他的臉曬得黝黑,襯得花白的八字須和頭髮更顯眼了。他應該剃掉鬍子的,我想,沒有了鬍子,再戴頂帽子,他看起來就像四十齣頭的人了。
但是雷·澤博可不是那麼好找的,而且他家裡現在有一個陌生人。收債的通常喜歡長驅直入,但是那個在雷外出期間為澤博夫人服務的傢伙看起來不好對付。更重要的是,收債的發現,澤博夫人的情人也喜歡收藏雖小卻很有價值的作案工具。
關於這個買書的人,我不用再向克萊姆打聽了,因為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我看見貢納·蒂爾曼正在辦公室里和他兒子說話。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不停地用手指著他兒子。凱西的目光越過他父親的肩膀向我看過來。他舉起手示意父親停止謾罵。貢納轉過身看見了我。他看起來很不高興,但我覺得不是因為我。貢納·蒂爾曼是個笑肌不發達的人。
「麻煩?」
我們在「溪邊小廚」餐廳的一張餐桌旁坐下,這是迪林的一種路邊小店,過去只提供午餐,但最近開始在周末提供晚餐廠。小店能容納大約二十個客人,吧台上的調味汁堆得滿滿的,標著孕婦和患心臟病的人不能食用的提示。這裏的飯菜很美味,冬天來此就餐的主要是當地人。
「我敢說你肯定沒找到雷·澤博。」他說。
還有兩張照片里也有凱西,這次是在一個寫著他名字的車庫外面拍的。照片里有兩個人和他一起。一個看起來像是那個「類人猿」,如果他已經學會系鞋帶的話。另一個是貢納·蒂爾曼,他比他兒子瘦多了,身上的肌肉多過脂肪。一頭白色鬈髮與他的褐色膚色很相稱,穿著一件高爾夫運動衫,配一條亮色長運動褲。他手腕和脖子上的黃金在陽光下熠熠閃光。顯然是貢納·蒂爾曼在「我們是流氓」那種店裡買的。
安吉爾沒答理我。
我等著他回過神來。
「收債的」轉過身看著我走近。停車場暗黃的孤燈使他看起來病懨懨的。他應該還是穿著見馬瑟森時的那身衣服,一隻鞋底開著口,像魚張著嘴一樣。
「差不多。」馬瑟森回答。
「你來這兒幹什麼?」他問。
「我……」
「就要到家了。」他說。
我拿起槍,感覺到處都有動靜,我聽到一個孩子驚恐的叫聲。
我接著問:「你認識弗蘭克·馬瑟森嗎?」
「我看到報道,說蒂爾尼在酒吧停車場被人從背後襲擊,屍體藏在垃圾袋裡。」
我說:「我們之間可能有點兒誤會,我可不想為了讓你到別的地方歇著,而和你交換信息。」
「誰?」
「他已經死了,」我說,「死人總不能繼續害人吧。」
「慢慢地把你的證件拿出來。」他說著,仍然舉著槍。
「她見到我們,有點兒不太高興。挺疏遠的。」
「我塞了一張到門縫下面。怎麼啦?」
「你原來聽說過這本書的作者嗎?」
「那麼他也一樣。或許在他準備殺丹尼·馬奎爾的時候,他在和約翰·格雷迪講話,或者,在他看來,是和真正的約翰·格雷迪講話。」
「大部分?」
我告訴他,這聽起來一點兒也不荒唐。我遇見過這樣的人,他們想讓你自貶身份,以迎合他們。但只要你這樣做,他們就會想辦法幹掉你。如果要同他們較量,就必須做好受皮肉之苦的準備,毫不留情地反擊。
「哦,還有遊客和探險家。」
「然後你打電話給你爸爸了。」
「你確定僅僅是這個原因嗎?」
「交給警察了。」
「你要想知道,我可以幫你查查。」
「我也不知道,」我說,「先四處打聽打聽吧。有任何發現我會通知你的,如果你也能設法這樣做,我將不勝感激。」
他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他可能只是忘記要去哪兒了,這通常發生在當你變——」雖然年紀大了點兒,但安吉爾還是能在必要的時候躲得很快,路易斯的可汗鞋差點兒踢到他。
「他來了!」小女孩說,然後,她和她的同伴都不見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他回答,但沒有說完,還有一個「而且」未說出口。
「認識,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還有那房子,」我說,「對這個房子,他可是很有想法!你是沒看到,他把屋子弄成那樣,你都不知道再怎麼弄才好。他把屋子裡全貼上了牆紙,在上面安了很多面鏡子。」
我看見包里放著一個塑料文件夾,裏面有幾份剪報和照片。他沒把文件夾拿出來。
那個年紀大一點兒的聽起來像貢納·蒂爾曼。他的同伴應該是他雇來幫忙的。
路易斯吃完了他的什錦飯,用新鮮麵包蘸了最後一點兒醬汁和米飯。
「他說得沒錯,」安吉爾插話道,「摩根不像以前那麼年輕了。電影公司很可能願意花大價錢請一個和摩根·弗里曼長相差不多,卻年輕點兒的傢伙。」
「不錯,」安吉爾說著環顧四周,「簡單樸素。」
我伸出一隻手,想說「不行」。無論如何,這讓他低頭看了看我。
「這是個破舊而邪惡的世界,約翰·格雷迪是個邪惡之人,格雷迪的房子是片邪惡之地。這種地方會傷害其他人。如果你幫我,有些傷害就可以免除了。」
「鏡子。每一面牆上都有鏡子,我能看見鏡子里的他,彷彿整個屋子裡都是約翰·格雷迪。我記得這些,還記得那些孩子的屍體,就靠在遠處的牆邊,可我不想回憶他們當時的樣子。格雷迪也跟他們講話,有時候說話的樣子很奇怪。」
——愛德蒙·沃勒《書末詩》
我無法集中注意力。我的影像在鏡子里搖晃,但搖晃的不止我一個人的影像。我還看到了約翰·格雷迪,他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既不是照片中的模樣,也不是我在地下室里朝鏡子里的他開槍時的模樣。我想,我看到了恐懼,或是看到了自己。我不知道。
波威·海因里希是班戈著名的專售珍本圖書的經銷公司。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不過據我所知,貢納·蒂爾曼一向依據關係親疏處理事情,因此,要說他會受到自己兒子的冷遇,似乎不太可能。
克萊姆好像突然想起了他來這兒的目的。
「丹尼說格雷迪只和他們在鏡中的映像說話。」
「不!」
「他覺得了解格雷迪房子歷史的人,可能會知道一些過去發生在裏面的事。他擔心某個心理有問題的人可能會傷害一個孩子。」
「是的,這完全可以當做一種威脅。可我當時沒想到這一點。」
「我就是。」服務員回答。
「他看上去不起眼:又瘦又臟,病懨懨的。但我發覺他比看起來要強壯。如果我動手打他,那他肯定會讓我受皮肉之苦。也許他出手不會很重,但他會享受羞辱我的感覺。我恨他,你知道吧?你大概覺得這事很荒唐。但當我的怒火平息下來那一刻,我就開始擔心了,甚至有點兒害怕。」
他轉身退回樹林,消失了。
「沒有。」
「我在這兒,你能看見我嗎?」
兩個人都長噓一口氣,如釋重負。
我聽見洗手間里有沖水的聲音,一個男人走到門廳,腰間裹著一條浴巾。他比澤博夫人小十歲,和我差不多年紀,不過看起來比我高大強壯。他瞥了我一眼,問澤博夫人有什麼事。
「你們肯定是我所認識的男同性戀裏面最煩人的。」
「那他是死在哪兒的呢?」
他又說:「但她不是因為我才有危險的,我對小孩子沒興趣,我只想把我的債要回來。」
到家時,屋子沒有亮燈,一片寂靜。蕾切爾正在斯卡布羅公共圖書館之友的聚會上,我猜她要晚些時候才能回來。我站在門口,望著屋外那片濕地。候鳥差不多都飛走了,草叢裡安靜了許多,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沒什麼動靜。這樣一來,留下來的鳥發出的聲音便格外引入注意。最近幾天,我聽到有美洲黑羽椋鳥、燕八哥,還有金翅雀。我猜它們的啼叫聲中多了幾分快活,因為知道這個季節的天敵少了,有些老鷹和獵兔狗已經隨著獵物去了南方。留下來的捕獵者能找到的食物也更有限,不可避免地要為之大戰一場。大雪一來,它們就要開始忍飢挨餓了。
當我獨自監視的時候,我會聽聽收音機,或喝點兒咖啡提提神。確定周圍沒人時,我會繞著房子走一圈,使頭腦保持清醒。有那麼一兩次,我看見歐唐納警官匆匆來檢查一下格雷迪的房子,但他從來不抬頭瞥一眼斜坡上的這個農舍。
「還沒緊到連個人都進不去的程度,如果有人真想得到某件東西的話,他一定能進去的。」
我告訴自己我不會再懼怕了。
「他們知道曾經有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在那房子里被殺嗎?」

我不相信凱西的話,不過也無所謂。
「我還有五分鐘的休息時間呢!」她說。
「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在這兒幹什麼呢?」那個人說。他身材肥胖,穿著黑色皮夾克和藍色牛仔褲。臃腫的臉都變形了,好像每塊骨頭部碎了,又安錯了地方。他叫克里斯·蒂爾尼,人稱硬漢、勇士。收債的可沒空理會這些,他剛要溜走,但是蒂爾尼一看見他動,就上前一步把他推了回來。
終於,他說:「你看,這個地方是我的,三年前,我從一個叫格伯的人手裡買下來的。他是德國猶太人,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在招牌上畫棵三葉草。我問過他,他說,沒有人會在一間看起來像是愛爾蘭人的酒吧里丟錢,不管你進來之後發生了什麼。很多人進了這樣的地方,都不太關心裏面的裝飾,他們只想喝酒,想多喝一點兒,再買瓶帶著路上喝,然後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也沒人管他們。所以,當格魯伯說他想賣掉酒吧時,我就買了下來,因為它挺合我的胃口。我也喜歡沒有人管,討厭別人問我的現在或過去。為什麼你覺得我會為了你破例呢?」
「有,不過不怎麼好喝。」
「格拉斯是一個正直坦率的人,格雷迪的案子發生時,他還是個小夥子。和我一樣,格雷迪死的時候他也在場。我想這事應該一直困擾著他。據我聽到的,他私下管理著那幢房子,為了不讓大家想起曾經發生的事,我覺得他是對的。你該知道,它就在死亡之旅的小路上,說不定什麼人會心血來潮,把這房子付之一炬。如果讓我說的話,這不是什麼壞事。我不明白馬瑟森為什麼要重提這幢房子。正如我說的,這幢房子是格拉斯的地盤,他負責這裏。」
「正如我說的,把照片放在那裡的人至少是精神錯亂了。誰會把一個小女孩和那地方聯繫在一起呢?」
他望了我一會兒,點點頭。
「嗯,有一個叫雷·澤博的人,我們還和他鬧了點兒矛盾,但在警長警告他后就離開了。我想自那以後,他沒再來過了。你認識他嗎?」
收債的很聰明,在我作決定之前,他一直靜靜地等著。
「去年。怎麼了?」
還不到下午四點,酒吧里一半的座位上就已經有人了。來這裏的顧客主要是三十歲到五十歲的男人,三三兩兩或獨坐一隅。沒有人聊天。酒吧最裡面的牆上鑲著一台電視機,用兩根鋼條固定,屏幕邊被擋住了一點。電視調到了一個新聞頻道,沒有聲音。這裏的大多數人看上去好像都已經聽到了他們生活中的壞消息。
「前兩天晚上,我們嚇了一跳。她肚子疼,後來去醫院做了個檢查,醫生們說她沒事。」
「是啊,就快下雪了。」
「我已經花時間了解你很多了,」我說,「看看都把我弄到什麼地步了。順便說一句,你們是拿工資的。所以這活兒不是免費的。馬瑟森已經簽字同意讓我們監視。」
「他也沒給你聯繫人姓名或電話嗎?」
快到家的時候,我沒有把車駛進車道,而是停了下來。我想起了馬瑟森和他妻子,我想知道他們現在怎樣看待自己。既然他們的孩子已經死了,他還被稱為爸爸,她還能被叫做媽媽嗎?失去丈夫的女人叫寡婦,失去妻子的男人叫鰥夫,但是當一個人的孩子被奪去了生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們該怎樣稱呼失去孩子的父母呢?或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管她身在何方,在我心中,我仍然是她爸爸,她也依然是我孩子,這一點永遠不會變。我永遠不會忘記她,也知道她不會忘記我。
再往前走,他們會發現自己進了一座院子,地麵灰禿禿的,雜草散發著腐臭的氣味。距離房子二十英尺遠的地方,大樹齊刷刷地排成一列,這裏就是樹林盡頭,大自然的生物似乎不願再往前生長了。房子結構簡單,共有兩層,二樓上還有一個帶窗的尖頂閣樓。一條游廊貫通南北西三邊,東邊歪斜地吊著一架破舊的鞦韆,只剩一根掛繩了。捲起的枯葉像死蟲子一樣在窗檯和門沿上堆了厚厚一層。枯葉里埋著一隻風乾的鷦鷯,身體乾癟,羽毛像古舊的羊皮紙,一觸即破。
「雷·澤博死了。」我答道。
「不,只是偶爾。我不常去那幢房子。」
連接兩個房間的門是敞著的,好像在迎接一場永遠不可能舉行的盛大聚會。屋裡的鏡子俯視著滿是灰塵的地板和破爛的窗帘,鏡子本應該照出我所看到的一切,我卻從慘淡的玻璃鏡中看到了枝形吊燈的微微光芒和昂貴的手工印刻壁紙。窗帘不再暗淡且破爛不堪,而是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還擺著一張雙人餐桌。
在圖米萊克鎮以北,肯納培克河與死河的交匯處,坐落著緬因州的奇特之地,瑟福克斯。在那裡,歷史與現實似乎實現了並不完美的結合。嚴格地說,瑟福克斯依舊保留了種植園模式——用緬因人的話說,是一個尚未工業化的小鎮——在十九世紀一度成為旅遊中心。現如今,哈里斯水電站吸引了很多人泛舟而來。新的旅館和商店拔地而起,矗立在古老的馬歇爾飯店旁。這家老飯店依然掛著「雞尾酒」的霓虹燈招牌,貝里百貨商店裡依然出售毛絨玩具。從瑟福克斯出發,沿著二零一號公路和阿諾德大道徑直向北,穿越荒野便可抵達加拿大。十八世紀末,老本尼迪克特·阿諾德也曾穿越這片緬因荒野,直取魁北克。整段公路上,只有傑克曼是唯一規模還過得去的驛站。
「我們去得很勤。那地方鎖得嚴嚴實實。在弗蘭克·馬瑟森發現那張照片之後,我又去那裡看了,一切正常。」
「那雷·澤博昵?」
「聽我說,格拉斯。這幢房子里的一些東西左右了你。你現在頭腦不清醒。我們得離開這兒,我來帶著這個女孩,我們一塊兒離開這裏。」
「看你又做了什麼呀?給它點兒甜頭,讓它受不了,再來搖尾乞憐?」
裡邊確實有個東西,或許沒有名字,甚至沒有軀殼,但確實存在。它充滿了悲慘、痛苦和絕望。它在地板上的灰塵里,在慢慢剝落的牆紙上,在水槽的污漬里,在最後的灰燼中,在天花板的霉斑里,在木板上的血漬中,它到處都是,無處不在。
「需要你時我會叫你的。」她說,語氣明顯是說要是讓他幫忙的話,麻煩就大了。
凱西低聲說:
我明白詹森的意思。如果下雨的話,河水就會上漲,淹沒埋著雷的地方。隨著冬天來臨,河水會結冰。直到明年三月甚至四月,冰雪才會融化,那時再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能表示這地方埋著具屍體。
我知道他早晚會問這個問題。
「你說,他們會覺得不安嗎?」
約翰·格雷迪是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他的頭髮過早地花白了,剪得短短的,露著頭皮,這讓他的臉看起來更長。兒時缺鈣導致他的下巴難看地撅著,為了儘力掩蓋這一點,他總是低著頭。在公共場合,他總是穿著西裝,露出鮮亮的領結和深色的吊褲帶。他身上總是有點兒陳舊的感覺,儘管他的西裝很乾凈,卻讓人感覺是在閣樓或二手市場存放很久了。襯衫領口和袖口都有點兒磨損,領結看起來也有點兒退色,不怎麼鮮艷,上面的褶皺和污漬說明已經戴了很多年了。
馬瑟森留給我們的東西中有一張房子的平面圖。路易斯把它平鋪在地板上,仔細查看。
「也可能會背上無事生非、製造恐慌的罵名,人們會說我們小題大做,這也許不過是一個變態狂的惡作劇。還有,媒體會聞風而來,發表格雷迪房子的照片,接著引來一群變態狂。他們裡頭或許有人會在這場狗屁風波里得到靈感,我們就真得去尋找一個身陷險境的孩子了。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們會把照片發給地區和州執法部門,還有各學校的董事會。等我們找出那個小女孩,就可以把她父母拉到一邊,告訴他們我們了解的情況,這樣才穩妥。」
「因為警察剛剛找到了他。」
「在鏡子之外的某個世界里。」
「你又給它喂麵包屑了吧?」蕾切爾頭也沒抬地說。
「你剛才是問,我是在哪兒發現這張照片的吧,帕克先生?是在格雷迪家的信箱里找到的,信封已經撕開了。信封曾經封著口,後來被人打開看過。按照信封上的痕印判斷,我猜原先裏面應該有不止一張照片,因為剩下的這張照片與信封上凸起的痕迹不太匹配。我是據此推測的。」
「嗯,他的手很臟,而且他一定知道我看見那些了。他說他在院子里埋那些骨頭。就是那個時候,他提到他在作準備,並且絕不會不戰而降。」

「你一直在這兒見客戶嗎?」
「通常,他會對著一些我看不見的東西說話。」
「他是為了躲開你,才會撞到牆上的。」
「我聽說他像個流浪漢,很有收藏家的氣派。他們在書籍和古董上花的錢比買衣服的錢多多了。這傢伙穿著一件舊外套和一雙開了口的鞋。他付的是現金,十張一百美元的鈔票,恐怕比波威的出價還要高。要說他觸犯了法律吧,可也沒傷害誰呀。」
「圖紙準確嗎?」
「埃德娜也是這麼告訴我的。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你的意思是,因為我當時在現場?」
「你覺得很可能是我在悄悄地騷擾弗蘭克·馬瑟森嗎?」
兩個搬運工出來了,抬著地下室里的一面鏡子。
我從班戈警察局的一個叫傑犬·韋斯的警探那裡拿到了雷·澤博的新地址。雷習慣到處發名片,希望一有小道消息就會有人聯繫他。但沒幾個人會這麼做,因為緬因州的警察都認為伏都教徒雷沒什麼本事,只能管管老鼠什麼的。但是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樂觀精神。從家裡搬出去以後,他一直住在班戈市政府高爾夫球場對面一幢公寓樓的一層。那地方的門口常有孩子騎自行車玩耍,空氣中總是瀰漫著燒焦的肥肉的氣味。我按了他的門鈴,無人應聲。我便繞到房子前面,從窗戶往裡瞧。我看到一台電視、咖啡桌上的一些真實犯罪雜誌,還有一摞裝滿文件的紙箱。幾個箱子被翻過來,裏面的東西都堆在地上。這不像雷·澤博的風格。他一向小心仔細,從我和他私底下的接觸就能看出來。上次我強迫他把從我家拿走的「紀念品」還給我,他的鼻子還滴著血,可他的辦公室依然非常整潔有序。一切都一塵不染。
我預約的客戶遲到十廠,但我並不在意。中央大道上,半月壇樂隊正演奏著聖誕頌歌以招攬顧客。我坐在商街上的爪哇網咖啡館里。從這裡能聽見樂隊的演奏,周圍有一群小孩在玩電腦。我喜歡這個咖啡店,儘管今晚這裏的電腦發燒友有點兒太多了。這裏的咖啡很不錯,還有很舒服的扶手椅。也是個會客的好地方,大多數客人都忙著網上交友或是玩遊戲,不會注意周圍在發生什麼。這兒的窗邊很適合觀景,除了波士頓的紐伯里街或是曼哈頓的第十四街附近,商街爪哇網咖啡館的窗景是我最喜歡的,可以在這兒看著人來人往的世界。我算過,要不是我和蕾切爾的感情非常好,我或許已經被路過的三個女人拒絕過了。我還看見了莫瑞茲·加德納,自從開槍把商場里的聖誕老人打成輕傷之後,他就在我們這些尤為喜歡挖苦諷刺的人當中成了個當地名人。莫瑞茲聲稱,當時聖誕老人在偷偷摸摸地接近他,而在審判他時,聖誕老人作證說自己只是要去商場辦公室旁邊的廁所。由於莫瑞茲當時吸了可卡因,興奮得搖頭晃腦,嘴裏反覆哼唱著《波斯人布朗》,這一切加在一起就連佛祖也要被激怒了。所以最後法官支持聖誕老人,莫瑞茲則被關了一陣子,一是為保護他自己,二是為了確read•99csw.com保聖誕節不會變成商場里心靈受創的小顧客們追悼聖誕老人的日子。莫瑞茲現在戒毒了,正在接受藥物治療,在一艘捕龍蝦的船上當二副。事情進展得很不錯,現在他每個聖誕節都去一些郊外的兒童福利院義務扮演聖誕老人。他覺得至少能做點兒什麼來彌補過去犯下的罪過。
「我告訴過弗蘭克·馬瑟森,這事兒我會處理,也正在著手處理。但我不打算僅僅因為他在信箱里發現了一張照片,就讓他把一個小女孩和她父母嚇個半死,甚至讓周圍的人也跟著陷入恐慌。」
「我有點兒扯遠了。你說格拉斯正在調查這件事。」
兩天以後,我看著一群搬運工把格雷迪的房子里剩下的所有鏡子都搬出來,放到了馬瑟森的卡車後面。馬瑟森就在我旁邊,看著這一切處理完。
「那是我不想要,」她說,「我已經有車了。」
「盯著一幢空房子聽上去好像沒什麼前途。」
「你要利用在這裏的時間,去格雷迪的房子看看嗎?」他問。
「你相信上帝嗎?」
和安吉爾聊天並不總是個好主意。
「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我問。
馬瑟森不可能錯過我臉上掠過的那絲痛苦。雷·澤博是來自緬因州的伏都教徒,信奉巫術。他喜歡死亡之旅,因此經常出沒于案發現場,在死過人的地方拍照。有時,趁警察辦完案離開后,他從現場拿走一些「紀念品」放在網上拍賣。雷·澤博和我有過節。他去過我在布魯克林的房子——我妻子和女兒就在那裡遇害的——偷走了門外刻著我家房門號的木牌。
「我是一名私家偵探。裏面沒人,所以我想我應該把名片留給雷。」
「警長,你從這裏救出了丹尼·馬奎爾,」我說,我能聽出自己聲音里的絕望,「還記得嗎?是你把他從這裏救了出去。你救了他的命。你救了一個孩子的命。你不是殺手,這不是真實的你。是這該死的房子害了你。聽我的,這不是你的錯,是這房子有問題。」
「是這幢房子在作怪,格拉斯,」我說,「是房子害得你這麼做的。這樣做不對,你知道是不對的,放下你的槍!」
他把啤酒推到一邊。
「你向馬瑟森提過他嗎?」
「你叫什麼?」我問。
「我先告訴你來這兒的目的吧。」他說,「我想我應該從我的家人開始講起。我的……」
他沒有回答。我知道,他女兒十歲時離世的樣子一定一直定格在他的記憶里。我想知道他有沒有想過,如果女兒現在還活著,會長得像誰,好不好看,都在做些什麼。我想知道當他在街上看到年輕姑娘時,是否會從她們臉上瞥見已故女兒的影子,好像她的靈魂瞬間附在另一個人身上,試圖以此與家人取得聯繫,但這新的生命沒讓她如願以償。
「在我上衣左邊的口袋裡。」
我極力表現得像個沮喪的丈夫。
「你確定要這麼做?」馬瑟森問。
她扔給我一個靠墊。
「我聽說你們找到了雷·澤博的屍體。」
「我們總共有四個警察,包括我在內,三男一女。都是可靠的人。」
「警長。」我說。
「有些警察總有些特殊的喜好,」他繼續說,「他們總能碰上同一類型的案件。他們不用特意去搜集就能碰上,有些是家庭糾紛,有些是強|奸案。他們習慣對這類案件區別對待,就好像被這類案件吸引了似的。而你,我猜更喜歡管一些有關孩子的案子。過去發生的一切對你來說肯定很難受吧。」
「小心點兒。」她說,接著又繼續看她的雜誌。我臨走時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她給沃爾特撕了一塊兒麵包圈,作為回報,沃爾特把頭靠在她的膝蓋上,蕾切爾溫柔地拍打著它。她的目光沒有落在書上,而是穿過廚房的窗戶,望著外面的沼澤地和周圍的樹木,好像窗上的玻璃成了一泓湖水,她又看到了湖面上一個要被淹死的人的面孔。
馬奎爾在我對面坐了下來,點了一支煙,架在女服務員扔下的那個冒著煙的煙頭上。
「大家不想告訴你。」
「這是張舊照片吧,馬瑟森先生?」
我說著,打開車門,他仍然站在原地,孤零零地站在停車場中問,看著我。
「她是誰?」我問。
「會是誰呢?」
「我看沒有。」馬瑟森說。
「你有繆斯女神?是誰呢?是提供社區服務的那種女神嗎?法院允許她來助你一臂之力了嗎?」
第十天晚上,我看到一個人影在格雷迪的房子旁邊的樹叢里晃動。
「我真的無法相信這一切,」克萊姆說,「很奇怪,這些事居然深藏在心裏,而我一點兒都沒意識到。」
我打開前門,隨手輕輕關上,以防風把它吹開,讓樹叢里走過來的傢伙有所警覺。我沿著林子邊悄悄走下斜坡,聞到木材的腐朽氣味和淡淡的煙味。我繞到樹后,希望從後面抓住那個入侵者,可是當走到先前看到他出現的地方時,只發現了一個踩滅的煙頭,此時此刻,我確定收債的剛剛在這兒停留過。
「他們告訴我,他們會儘力而為。我想讓他們去報社和電視台,把女孩的照片公之於眾,這樣我們就能找出她是誰了,然後……」
「我不知道,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想不明白他都在幹什麼。」
我看著她,直到她從我的視野中消失。路易斯留下來在門口等著。
「我只知道這是張柯達相紙。」
「他說自己叫什麼了嗎?」
說起這個名字,我便有一種厭惡感,好像周圍的空氣都被這個名字玷污了。它穿過窗戶,節日的氣氛也被破壞了。
「你似乎很享受自己的這種天賦。但約翰·格雷迪是不會回來了,我親眼看著他死的。」
「她說就是在這兒沖洗的。她當時有點兒糊裡糊塗的。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快出生了。」
「你現在可以讓開了吧?」
他放好手槍,朝汽車走去。馬瑟森繼續凝望了一會兒樹林,才跟著離開。相互道別之後,兩輛車都開走了。
格拉斯被我們圍住,停了下來。
「你的白頭髮太多了。」我回答。
那天下午,他們路過我家,來向蕾切爾問好。蕾切爾有些冷漠,但他們倆誰也沒說什麼。我想她可能是因為前一晚的事情太累了,但這也意味著麻煩的開始。自從和我在一起,她就忍受著痛苦,並時刻處於危險之中,她怕自己和我們的孩子會發生什麼不測。眼前這兩個男人的出現讓這種感覺更強烈,雖然他們是我的朋友,卻總會導致暴力事件。他們讓她想起過去發生在她和她未出生的孩子身上的事,或許還會讓她聯想起我的能力,以及招致一些窮凶極惡的人的可能性。她曾向我解釋過這些,我也總是極力讓她安心。我希望有一天她的擔心會慢慢消失。我想再問問她那天去醫院的事,想知道她為什麼回來后哭了,但是沒時間了。於是,我抱抱她,告訴她午夜之前我會回家,她緊緊地抱著我說好。
我的客戶在晚上六點二十五分到了,我從他身上的衣服認出了他。他告訴過我他會穿一套灰色西裝,系灰黑色領帶,外邊套一件黑色大衣禦寒。他看起來比我預想的要年輕,儘管我猜他現在差不多快七十歲了。我想,我還是不和他分享我的《死亡之旅》唱片了,第一次見面這麼做會有點兒強加於人的感覺。我招手向他示意,他穿過電腦區,在我旁邊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他警惕地掃視了一下周圍那些——呃——更「隱蔽」的客人們。
「他不至於那麼激憤。他的年紀越來越大了。現在人們傳說的那些關於他的事,大部分都是編出來的。他手底下只有幾個人,而他們最常做的就是開車和我爸爸一起去吃午飯。他會買賣一些偷來的汽車,向大學生賣點兒大麻,但也只有這些了。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如果警察抓住了他,他就會被送進監獄,他不想死在那裡面。他沒有殺雷·澤博,我也沒有。如果警察來找我們問話,我們也會這麼說的。」
我又走到房門口,掏出鑰匙。我答應接手這份活兒之後,弗蘭克·馬瑟森便把鑰匙交給了我。我打開鎖,拉開最外層的鋼門。後面是一扇彩色玻璃門,距離上端三分之一處有鎖,但輕輕一推就開了。屋裡的過道地板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灰,天花板中央的枝形吊燈上布滿了蜘蛛網,電插座里沒有插燈泡。右邊是過道里唯一的傢具——一箇舊衣帽架,從架子上的鏡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灰塵上有凌亂的新腳印,我猜是格拉斯或是馬瑟森來查看房子時留下的。
「你是誰?」
「然後提醒她。」他重複了一句。
那天晚上蕾切爾抱怨說胃疼,我帶她去了緬因州醫院。我們在那兒待了兩個小時,醫生給她檢查,我則在候診室里等著。我看了一會兒報紙,上面全是天災人禍的報道。在蕾切爾忍受痛苦的時候,我可不想看那些死人的消息。
我關上車門,插上車鑰匙,再抬頭的時候,收債的已經不見了。我正想著他是不是已經走了,就聽到有人敲我的車窗。他的臉貼在玻璃上,貼得太近了,以至於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皺紋,還有蒼白的皮膚下一條條凸起的血管。他的皮膚太薄了,透過這層細薄的皮好像能看到裏面流淌的鮮血。
「你和蕾切爾還好吧?」他問。
老人伸出手來,我把皮夾遞給他。他看了一會兒,撇著嘴看證件是不是真的,然後還給我。
他臉上掠過一絲困惑,彷彿一盞小警報燈剛在他腦子裡被觸響。這種表情我見得多了。
「沒什麼。」我說。
大樹直晃,模糊的樹影映在釘著木板的窗戶上,透過木板間的縫隙,樹影投在餐廳壁爐上方的鏡子上。鏡子深處映出的世界和我們所生活的世界隱約有些不同,裏面的映像在這幢古老的房子里是獨一無二的。壁爐上應該有照片,因為在鏡子里能看見照片的映像,可這幢房子的壁爐上空空如也。
「我好像聽到了殺她的槍聲,可當時我已經意識模糊了。」
收債的仍然什麼都不說。
「我很驚訝你竟然沒有個辦公室。」他說道。
我聽到書被用力扔到了一邊。不過,我知道我一放下電話,他就會把那本書撿回來。他的回憶錄很可能寫不完第一章。我當然也不希望他能寫完。
「什麼時候?」
「車不錯,」他朝著我的野馬努了努下巴,「我在奧羅諾開了個修車廠。你要是需要修車什麼的,給我打電話就行。黃頁上有我的名字。」
凱西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似乎要帶我離開修車廠。我順從地沒有反抗。
「知道啦。」
「是的,我認識雷·澤博。」我說。
說著,她往我身邊靠了靠。
「也許吧。現在該和我說說你這個私家偵探要問什麼了吧?」
「這人的原話就是這樣,」馬瑟森說,「他說話像個討厭的律師。我當時受夠了,叫他滾出我的辦公室,否則就報警。若他還有什麼問題,就去和我的律師談,或是和農民互助銀行的人談,我可不想再見到他了。」
「我是來洞察你的內心的。」我說。
我從別的小孩身上看到了我死去女兒的影子,我相信感受到這種失落的肯定不止我一個。
「如果沒有上帝,我們會迷失方向。看看周圍,我想到了那些像格雷迪一樣的人,以及他做的事。有時我會想,別人是不是真的在乎這些。這就像霧散的片刻,我看見了某個圖案,也不一定是圖案,類似的東西吧。」
「嘿……一美元你找得開嗎?」馬奎爾回敬道。
「說吧。」我說。
「不許動!」我喊道,沿著樓梯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你現在做什麼呢,當外科醫生了嗎?」當我終於打通他電話的時候,我問道,「一個退休的人要手機幹什麼?」
他推薦了一壺正在加熱的熱飲,看起來在之前的某個時刻就已經煮上了,現在重新點火加熱,好打發無聊。
我又回到林子邊,藏在一棵樹後面,環顧周圍。雖然沒發現任何動靜,我還是感到很緊張。過了一會兒,我悄悄走近格雷迪的房子,背貼在牆上。我查看了四周,走到房子前門右側,舊玄關的窗戶旁。我想起雷·澤博鏡頭捕捉到的鏡中身影,可當我在黑暗中把臉貼近窗戶木板上的縫隙時,卻什麼都沒看見。
「或者,就像他堅信的,在某個地方,他想象中的房子的確存在。」
「沒什麼問題吧?」
「不知道。」
「如果我有辦公室,我就得粉刷,還得買桌椅,還得考慮往牆上掛點兒什麼。人們會對我的裝修品味評頭論足。」
氣氛有點兒不一樣了。
格拉斯彷彿聽到了這個詞,眼裡再也沒有了疑慮。他更使勁兒地用槍頂著女孩的頭,拎起麻袋,夾在胳膊底下,想要退到樓梯上去。我一路跟著他爬到樓梯上面。他到了走廊上,背貼著牆,想安全地挪到外面停著的汽車旁邊。
「燒毀它們是遠遠不夠的,」他說,「他仍是自由的。」
「嗯,相信你知道這些東西。它們都價值不菲。其中有些書有年頭了,聽說賣這些書的錢還用來救濟寡婦和孤兒了。」
「哦,雷已經不在這兒住了,他幾個月前就搬走了。」
「他自己唄!在鏡子里他還能看到誰呀?」
「她那晚等得太久了。」
他進了地下室,手裡晃著手電筒。他輕輕地把麻布袋放在地上,接著把手電筒蓋擰了下來,這樣,燈泡就成了蠟燭,光亮中,我看清了他的臉。
格雷迪的房子和我當時在新聞上看到的相差無幾:屋外的常春藤似乎更茂盛了,窗戶用木板釘了起來,前後兩扇鋼門緊鎖,阻斷了房子的所有入口,但這些僅僅是表面上的變化。這幢房子當初建造時就面目可憎,甚至帶著不祥之兆——雖然我很明白,之所以有這樣的印象,是因為我了解它的過去。我繞著房子走了一圈,查看門窗是否被人動了手腳。隨後走同到信箱,往裡面草草一瞥,裏面空空如也,只有幾隻死蟲子和一張泛黃的傳單,上面寫著隨比薩附贈汽水和薯條。
「哦,這可不怎麼高明。你打算用賄賂和買好吃的之類來博得孩子的愛嗎?」
如果找不到這樣一個人,就得找一個有的是時間的。我正好認識一個。
我想到了丹尼·馬奎爾,他被警察從房子里抱出來,身上裹著陌生人的衣服。我覺得,我們聊天的那個晚上,酒吧打烊后,他很可能沒睡好。我猜自從約翰·格雷迪把他從家裡偷抱出來,帶到那個房子里以後,他就再沒能安穩地睡覺。這一切被他埋在了心裏,讓他未老先衰。
我坐在她身邊,她以最舒服的姿勢躺在我懷裡。雖然她說我耐力不濟很傷人,可我還是把汽水分給她。
「這本來就是張黑白照嗎?不是你影印的緣故吧?」
「放了這孩子,」我說,「一切都結束了!」
「你想讓我做什麼,馬瑟森先生?」
我又到了樓下,檢查了一下廚房和浴室。廚房裡的水槽很臟,下水道里的污水和腐爛物發出惡臭。浴室里的水槽比較乾淨。應該不會有人在這裏喝水,但相對於廚房水槽來說,算得上非常乾淨了。最近幾個月里應該有人擦洗過,也把水龍頭通開了,可能是進來檢查時洗了手,因為我的手也被灰塵和垃圾弄髒了。
蕾切爾正坐在餐桌邊啃麵包圈,翻雜誌。沃爾特就趴在它的小睡筐和蕾切爾中間,望眼欲穿地等著。很明顯,它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從蕾切爾的盤子里蹭點兒吃的,又不願因為這個挨罵。我踏人家門時,沃爾特好像覺得天平突然倒向了它,於是開始嗅我的手,這樣一來,下一步就可以接近桌子上的盤子了。
「不,」我說,「這全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你在這裏待得太久了。這裏的一切都是邪惡的,它們神不知鬼不覺地侵入了你的大腦。」
兩個人影堵住了房子出口。
「可能他也是個盜墓者,像伏都教徒雷一樣。」安吉爾說。
「聽上去可能會一無所獲,」路易斯說,「郵箱里的一張照片,就這些?」
那女人厭煩地搖了搖頭,把煙熄滅,慢吞吞地走到吧台里。
「他可能是個卑鄙的人,但他仍然是我父親。」凱西說。
「這事發生在很久以前。你當時肯定還很小。」
「我還想知道,你能否去監視格雷迪的房子一段時間,因為留下這張照片的人隨時可能會回來。」
「我只是想問他幾個問題。他沒惹什麼麻煩。」
「你是不是在想,這孩子正打算隨時出來呢?」我問道,「如果這小寶貝在你的肚裏待得再久一點兒的話,我們就得收房租了。」
這還是第一次。
他扣動了扳機,頓時,牆被染紅了。我跪下去解開綁著口袋的繩子,發覺鏡子里的人影在盯著我。照片里那個女孩躺在裏面,手腳都被綁著,嘴裏塞著紅色的手帕。我拿出手帕,給她的手腳鬆了綁,但我不能讓她看見身後的鏡子,還有把她帶到這兒來的那個男人的屍體。
「行不通的。不管怎麼說,房子里的東西都不是我的,不能給別人。」
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馬瑟森給我的照片,小心展開,慢慢在桌子上推過去。
「坦白說我不喜歡她這個人。要不是澤博挨了不止一槍,我會以為他是自殺的。」
「怎麼了?」他問。
最後,醫生診治完畢,告訴我們說沒什麼可擔心的,一切看起來都很好。我們到家時大概是凌晨兩點。可過了一會兒,蕾切爾就開始哭泣。我安慰不了她,她似乎也不想說話。我便摟著她,直到哭聲停了,她睡著了,半睡半醒間還發出哽咽的啜泣聲。
他扣住手槍扳機。「這不是房子。」他重複道,並轉過來面朝我,這時,突然把槍轉向了他自己,槍口對準了太陽穴。
蕾切爾輕輕拍著自己隆起的肚皮,說:「我希望你在聽哦,那是你爸爸在說話呢。他以為自己是大哥大,可是你只要對他拋個媚眼,他就會給你買一輛車。」
「丹尼嗎?哦,他在莫斯克鎮上一家名叫『亡命之計』的酒吧里工作,就在那邊的緬因街上。不過他很少講那天發生的事。」
「你回去過嗎?」
「蒂爾曼,」他回答,「凱西·蒂爾曼。」
「我想問你,事發之後,你是怎麼處理你的房子的?」他問。
「你記不記得有關露易絲·馬瑟森的事?」
我沒有明確回答他。除了挖出過去的回憶,看看格雷迪房子里的灰塵揚起又落下之外,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積極性?我能讓她動一下就不錯了。」
他半跪在我旁邊,拿著那面鏡子對著我。
我向他走近幾步,他看起來沒有絲毫的恐懼。
「提醒她嗎?」
「我們剛剛失去了一個夥計,李·蒂爾尼。」他說。
「格拉斯,你的思想完全被這幢房子左右了。你不想傷害這個女孩,你是警察,你要保護她,如同當初保護丹尼·馬奎爾一樣。放了她吧,你必須放了這孩子。」
「要是有誰在這附近鬼鬼祟祟,就更容易發現了。」
約翰·格雷迪有長長的手指和大大的手掌。艾米·洛威爾對警察說,當他抓住她朋友腦袋的時候,他的手指就像一隻大鳥的爪子一樣,幾乎把她的頭包住,都快抓到她的眼睛了。
「我大概一個星期前去找過他。他妻子說他已經搬出去了。我找到他的新住處,那兒也沒人。我留下了名片。你們搜查他的公寓時,能在門下找到。」
我發現他們老了。我們都老了。真的,安吉爾變了,添了滄桑的皺紋,曾經烏黑的頭髮也悄悄變白了。這些變化在不經意間發生了。他同伴的頭髮和兇惡的絡腮胡也花白了。他發現我在看他。
「我真胖。」她說。
整座房子里只有地下室的門上了鎖,這裡是約翰·格雷迪開槍自殺的地方。我試了手裡所有的鑰匙,還是打不開,於是記在心裏,等回頭見到弗蘭克·馬瑟森時再問問他。地下室的門上掛了一面一人高的鏡子,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頭髮有點兒白了,不知不覺間,我也要老了。
他拿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那件事發生時,我還沒來這裏。我從報紙上了解了一些信息,從馬瑟森那裡知道了一點兒,又從圖米萊克鎮警察局局長那裡了解到很少的一點兒。我希望你能再告訴我一點兒。
「你知道格雷迪的房子現在歸誰了嗎?」
「你的母親,」我回答,「她說你該回家了,不要再和有夫之婦鬼混。對了,她還想讓你在回去的路上順便買些牛奶。」
「你不該到這裏來,」他說,「他會不高興的。」
「是澤博夫人嗎?」我問。
我喜歡波特蘭。它擁有一個城市該有的所有優點,卻仍然感覺像個小鄉鎮。它有點兒與眾不同,有種個性的力量。以這個城市的規模來說,這裏的咖啡館多過正常需求,還有一兩個酒吧,要是能滑進海里,它們的消失會讓這個地方變得更加優雅,不過它們的存在也無傷大雅。這裡有一間小小的藝術館,市中心的五分錢影院晉陞成了首映電影院。這兒還有集市,有些不錯的書店和一個大型圖書館。總而言之,家門前有這樣一個地方還是不錯的。偶爾,當我無法忍受的時候,我可以安慰自己,說我其實不住這兒。只要幾分鐘就可以回到在斯卡布羅沼澤的房子,看看平靜的海上日落。
「可你還是來了?」
「我不知道。有關係嗎?」
我沒有回答,也不想回答。
「真傷人。」我說,「你怎麼忘了你撫摸我的時候呢!」
格拉斯猶豫地晃了晃手槍。他看看我,看看地上的女孩,又抬頭看著我。
之後是一陣稀里嘩啦翻書的聲音,那本書肯定又薄又貴。
「別怕,」她說,「我不會懷孕的。」
老人搖了搖頭。
「不知道,但我可以大胆猜一下。」
「我怎麼沒覺得。」
他又喝了一杯啤酒,我喝咖啡,我現在不太喝酒了,因為不喜歡那味道。
我看了看表,蕾切爾馬上就要回來了。她不在的時候,總感覺屋子裡空蕩蕩的。空氣中迴響著唱片里的一首歌,音樂聲漸漸消失,歌手反反覆復地吟唱著最後一段歌詞:那些我們選擇離開的人,正是我們朝夕相處的人。我把最後一片三明治也給了沃爾特。
「最近照的嗎?」
鏡子碎了,約翰·格雷迪的影響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能不見就不見。」
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我想起曾在先驅報上看過一篇報道,說奧羅諾發生了一場凶殺案,但沒有提到貢納·蒂爾曼。
「現在沒人會跟爸爸找這種麻煩了,我之前跟你說過,這種事我爸爸已經洗手不幹了。」
我都沒看清是誰打了我。剛才我還在看天,接著就躺在地上了,眼冒金星。我想爬起來,可沒能站穩,又跌倒在地上,我努力不吐出來。
「他看到了他的房子,」我說,「他看到的是他想象中的房子。」
「我覺得所謂的『同性戀雷達』是在胡扯,完全是混淆概念,異性戀男人也會穿著考究,也會用護膚品。這個詞把事情搞複雜了。」
他大笑起來,摸了摸臉頰。
「『我認為您明白得很。這房子還沒還清房貸呢。現在讓您償付的機會來了。』
「我叫帕克,是私家偵探。」
「更胖了。」
我動了動手電筒簡,想找到聲音的來源。
「我跟你說過了,我不記得那些細節,不過我記得他沒有直接對那些孩子說話,」他的聲音很沙啞,好像嗓子里嗆了灰似的。
我突然想到和蕾切爾在一起時的一種感受:有時等她走到我面前,離我只有三步距離的時候,我卻看著一朵浮雲出神,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怕什麼呢?」
我感到身後有東西,轉過身,從走廊里的鏡子里卻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這與我身後華麗的房間形成鮮明對比。那裡的確有什麼東西,靜靜地在鏡子里等待著。儘管那些乾燥的膠水和潮氣散發的臭味令我頭暈眼花,咳嗽不停,我仍感到了它的存在。
「沒有。」
「或許,那個世界對他來說比現在這個世界更真實。」
天氣轉涼了,我呼出來的氣在下午的冷空氣里飄著,就像無法履行的諾言。
那天晚些時候,我正準備前往圖米萊克去和安吉爾還有路易斯換班,詹森警官又打來一個電話。
「很多人都會這麼做吧。」
我沿著十六號公路穿過金斯伯里和梅菲爾德角,開上死水路,一路開到小鎮最南邊。我繼續踩油門,不一會兒又到了小鎮的最北邊。我一路上經過了幾家商店、一所學校、兩座教堂、一個警察局,還看到了一隻狗的屍體。我不知道那隻狗是怎麼死的,但我猜它極有可能是無聊致死。
我拿出皮夾,翻出我的偵探證拿給他看。確認之後,他才把槍放下來。他介紹說自己叫埃德·歐唐納,是從圖米萊克湖來做兼職的。
我使勁兒踩了一下油門,飛速開了出去,他不得不趕緊往後退,靠在旁邊的一輛豐田車上。從後視鏡里看去,他就像車身上一道感染髮炎的爛傷口。我轉了個彎兒,他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嘿,我正找著呢。他寫過……哦,他寫過一本暢銷書。這本書是關於如何才能寫一本暢銷書的。你就想聽這個是吧?現在你高興啦?」
「挺高的,比你高。黑頭髮,長長的,披在襯衣領子上。頭頂禿得厲害,有好幾天沒刮鬍子了。皮膚非常白。至於眼睛,我想不起來是什麼顏色了,不知這是否剛好是你所需要了解的細節。他的指尖和指甲發黃。我猜他抽煙,但見我的時候沒點煙。」
「而且——」
「聽起來不錯。什麼時候開始?哦,對了,我能帶上個朋友嗎?」
「你要是想起了什麼,或者雷聯繫你的話,請通知我。我沒有騙你,據我所知,雷沒有惹什麼麻煩,不過我確實需要和他談談。如果你對我說實話,除非是事出有因,不得不說,否則我不會告訴警察任何關於你的事情。」
收債的做事馬虎,以為憑他這副破落的外表和他那輛破車,應該很容易就能矇混過去,不被人注意,除非他不想這麼做。他開始懷疑澤博夫人在和情人密謀,要麼通過威脅,要麼通過暴力,想除掉她的丈夫。他跟著澤博夫人的情人到了他父親的住處,一邊這麼想,一邊回到自己車裡。忽然,一個人從垃圾桶後面跳出來,攔住了他。
馬奎爾沒說話。
我們數了數鏡子的數量,確保沒有遺漏。之後,馬瑟森爬上駕駛室把車開走了。我跟他回到他的工廠。停車場後面褐色磚牆的大樓里有個工業熔爐,馬瑟森將車停在外面。
「不管怎麼說,我不知道我認識的人中有多少是男同性戀,也許有好幾個。我又沒帶『同性戀雷達』,識別不出別人是不是同性戀,我想那是同性戀特有的能力吧。」
我又回憶了一遍那幢房子的情況。我看到的是還沒修砌好的牆面,髒兮兮的水槽,破損的地毯。還有傢具上的劣質木條、空空的卧室、變形的木板。
「本來就是的。」
他從吧台里走出來,從冷藏櫃里拿出一瓶汽水,經過那女人身旁時順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他把橙汁倒進一個乾淨的玻璃杯里,放在我面前。
「可愛!」
「什麼的祭品?」
「鯨魚很可愛啊,人人都喜歡,除了日本人和挪威人,可這兩者我都不是。上床來吧。」
「對。」
「你只認識我和路易斯這一對男同性戀嗎?」第二天晚上,他這麼問我。
「沒有什麼印象。」
「你要小心,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