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池深處
或者,他們只是希望如此。如今這個地方被叫做巴爾水塘,比河流的任何流域都深。水塘深處沒有陽光照射,沒有魚。水的顏色很暗,接近黑色,像石油一樣。池水滴在皮膚上的感覺不一樣,黏黏的,掬一捧河水在手裡,你會感覺手中流出來的是蜂蜜。這種環境中沒有生物能夠存活。我仍然不相信水塘底下有生物存活。
「我不害怕。」我說。
深深的暗綠色。
屋子是石頭砌成的,有兩扇窗戶,門兩側各一個。房頂或許曾經是用茅草搭建的,如今只剩下幾個板條和支柱。餘下的矮石牆像彎曲的手臂,環繞著曾經的花園。中間的缺口是曾經的門所在的地方。荒廢的煙囪指向上面明亮蔚藍但已看不見的世界,就像豎起的手指在譴責某人一樣。光來自窗戶後面的住所,緩緩地從一邊閃到另一邊,發出光的東西好像被困住了,像籠子里的動物在不斷發泄憤怒。房子周圍長著濃密的水草,每棵都有十五到二十英尺長,在水流中緩緩地擺動著。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我覺得水草有些不對勁兒,它們的擺動讓我心神不寧。緊接著,我意識到了讓我不安的原因。
我周圍是一些男孩和女孩的身體,都被來自河底破屋裡的水草緊緊地抓著,一動不動地懸在水中。他們中的一些赤|裸著身體,有一些身上還纏著破舊的衣服。他們的頭髮輕柔地隨水流擺動,雙手小幅度地來回移動,好像明明已經死了,卻還在模仿各自活著時候的樣子。所有失蹤的人,所有年輕的死者,原來都在這裏。他們的靈魂遊盪在海底深處,等待著迎接下一個來訪者加入他們的隊伍。
我沒有跟隨她跳入水塘,看到那黑糊糊的水,我就泄氣了。我站在岸上等著她,渾身發抖,腳下的草葉變得鋒利起來,冷風刺骨。我希望她能從水中出現,用她的笑聲引誘我,用她的眼神勾引我過去。
他們是怎麼發現巴爾水塘里有生命的呢?
深深的暗綠色。
於是,我活著,而凱瑟琳卻死了,她的屍體也從未被發現。她的屍體被遺落在巴爾水塘的深處,那裡遠離污染,一切都是綠色的。
獨處的時候,我經常想起凱瑟琳。我家不遠處有個湖,我發現我常常盯著自己在湖面上的倒影。我往水裡投了一塊石頭,看著九*九*藏*書我的臉隨著水紋的波動變得支離破碎。這時,一張臉突然變成很多張,把我的記憶拉回到和她共度的最後一天。離開這裏對我來說越來越難了,因為自從她去世之後,我的一部分就遺失在黑暗的湖水中了。疾病的疼痛不停地咬噬著我的內臟,我想我不應該等待身體背叛自己。我要在水塘深處和她相會,我希望她能來到我身邊,在我死前把她的嘴唇緊貼著我的嘴唇。可是,我已經獨自忍受失去她很久了,這使我與她重逢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強烈得無法承受。
然後,就像傳聞中所說的一樣,禱告者停了下來,點燃了導火線,大量塵土被炸到了空中,河水洶湧澎湃,衝過新的缺口,傾瀉到峽谷。曾經生息在那裡的動物、昆蟲、植物,每一種生物都消失在那一天棕色渾濁的湍流中。
但她沒有回來,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整整一分鐘過去了。我盯著水塘,希望能在水下看到她黃金般的身體,但是什麼都沒有看到。甚至沒有鳥鳴,沒有嗡嗡的蒼蠅聲。我想起了那些警告,那些古老的傳說。曾經有一些人掉進了水塘深處,有些人後來就不見了。河岸兩邊都被搜尋過,人們希望河水能把他們的屍體衝上來,但是沒有。現在只有最勇敢的人和最愚蠢的人才會來這裏,年輕小夥子們希望能在這裏展示他們的青春,因此得到一個擁抱的獎勵,或者更多。當他們最終離開這裏時,都會緊緊抓住彼此的手,並保證不會再來了。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幸運的,他們知道別人沒有他們這樣幸運。
還有綠色。
如果父母發現我們在水塘附近玩耍,並且懷疑我對她有所企圖,我也害怕他們會說什麼。那樣一來,會帶給我最大的恐懼。我害怕她。我渴望和她在一起,十分渴望。每次看見她,我的胃都會收縮。現在,第一次看到一|絲|不|掛的她,我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我搖了搖頭。
她轉向我,一邊脫掉衣服,一邊說:「你害怕嗎?」
自從凱瑟琳去世后,我也和其他女生交往過,但時間都不長。她們離開我的時候,我感覺非常抱歉。事實上,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怕她們,沒辦法向她們敞開心扉。我害怕她們的慾望、貪婪,她們能把一個男人吸引到https://read•99csw•com她們體內,讓男人迷失於她們肉體的承諾。對於男人來說,這算得上可怕的懺悔嗎?有時候我覺得是。其他的時候,我認為自己只是比大多數同類更誠實。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能看見纏繞慾望之果的蟲子。
正是我的恐慌救了我的命,水草正要緊緊纏住我的身體,我感到一些橡膠似的東西正猛烈地抽打我的腳後跟。我下面的光線逐漸變暗,污水快要嗆滿我的肺,這時,我早已經把那些東西甩在了後面。我拚命地向岸上游,直到感覺頭上的天空煥發了生機,空氣中的芳香使我沉醉。
十六歲的一天早上,我們最後一起去水塘玩,我和凱瑟琳。那一年她也十六歲,但比我成熟得多,好像我們之間相差的不是幾個月,而是幾年。這讓我在她身邊感到笨手笨腳,非常無助。我現在知道自己那時已經愛上她了,愛上了她這個人,還有她會給我的承諾。她站在黑暗的邊緣,光彩奪目,讓那個地方相形見絀。她金色的長發披在後背和肩膀上,陽光照得她深褐色的皮膚閃閃發光。但是,當我向水中望去,水面上卻沒有她的倒影,好像黑暗已經將她吞噬。
接下來的兩天里,人們做了地毯式的打撈,但仍然沒有找到她。我們失去了她,我也失去了她。從此以後,她住在一個到處流著污水的地方。在那裡,年輕死者們的鬼魂懸在河水中飄動,他們默默地看著她。她仍然等待著我,而不久,我也將加入他們的行列。從那以後,我回去過很多次。現在那裡已經被柵欄圍了起來,還裝上了門。為了阻止粗心的人靠近,還在土地上種了荊棘和一些有毒的植物。水塘表面依然泛著微光,藏身於湖底的怪物正饑渴地踱來踱去,等待著獵物。它是一個只為慾望而活的怪物,生亦如此,死亦如此。它只活在兩種顏色的世界里:紅色,那是嘴唇的顏色,貪婪的顏色。
此刻,我幾乎要碰到屋頂了。這個怪物似乎第一次意識到我正在接近它,它扭動著身軀朝我游過來,抬起頭看著我。我看到了它的嘴,裏面沒有嘴唇和牙齒,卻有一個像七鰓鰻用於呼吸的吸孔一樣的東西,紅色的,充了血。在品嘗過被它誘捕的女孩的肉體之後,它的嘴一張一合,快速九_九_藏_書地跳動著。嘴巴上面那雙黑色的、沒有眼皮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我。它的飢餓感再次襲來,它轉身回去進食。我用盡全身力氣去拉屋頂上的一根支柱,想用它來做武器。但我疲憊極了,腦袋也因為長時間憋氣而隱隱作痛。我非常清楚,我只能堅持幾秒鐘了,但我不會拋下凱瑟琳不管,把她留給這個怪物。
水塘底下有一個房子。
我的腦子裡回放著對一種生活的幻想,我們可能會在一起、結婚、生子、相戀,她的皮膚緊貼著我的皮膚。我們接過吻,凱瑟琳和我,我感覺她就在我的嘴裏,她大笑著推開了我。但之後每次親吻她都會停留得更久,她的笑聲也更加模糊,呼吸也更加急促。
我們本不該走近巴爾水塘,應該聽從警告,離那裡遠一點兒。雖然我們被叮囑過有些地方不能去,有些事情不能做,但小夥子們在姑娘面前總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事情就是這樣的,而且會一代一代延續下去:事後的聰明比完全無知更可怕。快樂與悔悟總是形影相隨。
是的,我害怕,我害怕這裏寂靜的河水。河水本應快速流動,快得像從高處傾瀉下來,但這裏的河水不是。相反,河水流得非常緩慢,死氣沉沉的。最東邊是被沖刷的峽谷與山峰斜坡的交會處,河水在那兒重新獲得了一些失去的能量,但是流到這個地方就像被污染了,陽光照射在水面上,可以看到一層薄薄的油膜浮在上面。
我對她的愛戰勝了恐懼,我閉上眼睛,跟隨她跳進了水塘深處。
即使在那一刻,我依然覺得自己能救她,我能夠以某種方式把她帶回水面,把她身體里的污水壓出來,我可以把自己身體里的氣息注入她體內,用我的嘴唇再一次感受她的呼吸。但是,當我努力游向她時,她卻逐漸離我遠去。剛開始,我認定這是我的幻覺,河水只是比起初看上去深了一些。但是,當我距離那幢破爛不堪的房子越來越近,她卻離我越來越遠了。我無助地看著水草慢慢地把她拉向水底,突然猛地將她拖過大門,拉進屋裡。我明白了,這些水草不足生長在房子周圍,而是生長在房子里的某些地方。
水草的擺動不是河水的流動決定的,它們的擺動不受河水影響,它們在黑暗的池水中尋找著、探索著、蔓延著,像是巨大九-九-藏-書的海洋生物在用它的觸角捕食。一棵水草底下有金色的東西在猛烈地擺動,頭髮被下面的燈光照得閃閃發光。凱瑟琳抬頭看著我,她在努力屏住最後一口氣,她的臉頰鼓了起來,絕望地搖了搖頭。她的手伸向我,手指緊緊地攥在一起。我向她游去,但她周圍的水草開始纏繞,打著圈兒扭動起來,緊緊地纏住了她。凱瑟琳張開嘴吐出一串珍貴的氣泡。隨著她的眼睛張大,嘴唇做出我名字的口型,暗綠色的水進入了她的身體。她的擺動更加猛烈,手指猛地扯開水草。緊接著,她的肺里嗆滿了水,她無力地掙扎著,身體漸漸下沉,不再反抗了。她漂浮在水底深處,張開雙臂,睜開雙眼,久久地盯著前方。
然而,當我緊緊地握著這塊木頭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周圍有動靜。白色的物體在我的視野周圍閃閃發光。我向左看去,發現離我最近的水草不再微微飄動,因為它所承受的重量限制著它,不讓它動。幾縷水草包裹著一個男孩的雙腿,這男孩看起來馬上就要到水面了,但長長的水草依然可以把他拉回來。男孩已經死了很久。在他不能再看的眼睛周圍、在他的骨頭的邊緣有一些黑斑,就像有刀片藏在他的皮膚下面一樣。他的嘴唇破了,腫脹著,那是七鰓鰻用它邪惡的嘴巴最後一次親吻這個男孩時留下的傷。
無論如何,在那底下的東西部沒有生命了。
每一個吻都讓我欲|仙|欲|死。
站在那裡的人們聆聽著、祈禱著,他們都失去了孩子,孩子們都躺在這下面的水塘里。孩子們被從那扇小木門吸引進去了,那些異常艷麗的花朵,還有奇異的、醉人的芳香把他們吸引進去了。就像蒼蠅被豬籠草吸引一樣,他們進去了,死了,葬身於他們無法理解的奇怪慾望中。後來,他們的屍體被埋葬在花園裡,那裡的花朵便更加芳香四溢。
那個地方自從很久以前就很奇怪。很久以前,時間久遠到無人知曉的年代,沒有任何人,或者他們的孩子,或者他們孩子的孩子,沒有任何一個能活到今天來講述這件事。那時,河水改道,穿過一個小山谷。莫名其妙的事情是,據說有幾桶偷來的火藥被倒進了小河裡。河岸被炸開,河水傾瀉而下,沿著山坡流人峽谷。河水淹沒了整個峽谷,在大約半英里之外的地方才回
九-九-藏-書
到原來的河道。遠處的村民匯聚到這裏來觀看這一重大事件,爆炸之前唯一的聲音就是輕聲的祈禱、嘩啦作響的念珠聲、遠處農舍里鐵鏈發出的低沉的叮叮聲。好像那裡面有什麼東西正在掙扎著試圖獲得自由。我的內心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和恐懼,眼前這一切使我吃驚地張開了嘴。就在這一瞬間,河水衝進我的鼻子和嘴裏。我驚慌失措,猛烈地擺動雙腿。這時我只求保住自己的命,早已忘了要去救凱瑟琳。我不想死在那兒,不想在生命最後一刻被住在這幢破房子里的怪物觸摸,變成那個水域里的孩子們的鬼魂之一。
她站在水塘邊上,回頭看著我。她微笑著,微笑中帶著承諾。她知道我在想什麼,她一直都知道。大笑了幾聲之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縱身躍入水塘。沒有濺起水花。水面只是分開了,讓她很容易就進入水裡,她進去之後水面又合上了。沒有漣漪,水波拍打岸邊的節奏也沒有變化。
小破屋裡的光線停止了移動,透過屋頂殘骸的縫隙,我能看到凱瑟琳被緊緊地吸附在河床上,她的腰仍然被水草緊緊地纏繞著。這時,傳來一種模糊的、失真的聲音,那是鐵鏈敲打在石頭上噹噹作響的聲音。光線慢慢地接近她,包圍著她,把她包裹住。它現出了體形,出現了手臂和腿,細瘦且蒼白,身上的肌肉鬆懈了,皮膚松垮垮地搭在骨架上。我看見它長長的白髮在水裡漂動,瞥見了那裸|露的肌膚,由於長時間受水流的衝擊,那皮膚已經起皺,生滿了醜陋的、鮮紅的傷疤。那個老女人的胸部,扁平且毫無生氣的胸部,就貼在我深愛的凱瑟琳靜止的身體上,它彎著腰,像是要親吻她。
池水冷得讓人難以想象,冷到讓我覺得心臟要停止跳動,凍結在身體里。池水非常奇怪,濃度大得很難在裏面遊動。我抬起頭,看不見太陽,但是有一些光亮。我能感覺自己的手就在面前,但是手掌被下面、而不是上面的東西照亮了。我在水下扭動著,面向河床,腿向後蹬著,向著光亮處遊動。
「你確定嗎?」
於是我們一起去了水塘,我和凱瑟琳。她眼中的承諾使我變得盲目,慾望讓我聽不進任何勸告。我當時還年輕,不知道那些慾望能讓我闖禍,會使一個人變壞,變質,甚至墮落。
它存在,但不是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