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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橄欖球隊的小夥子

第二橄欖球隊的小夥子

阿斯奎斯想丟掉這支筆,他後悔用筆去撥弄那個髒東西,更後悔的是——在仔細檢查后——他竟用手去碰了,弄髒了自己的手。他站起身,用手去接雨水,搓著手想把殘留在手上的東西和氣味通通洗掉,又從車裡的手套箱里拿出一塊抹布把手擦乾。
樹枝劃破了他的夾克,荊棘剮破了他的臉,不過他完全顧不上。他用高爾夫球杆狠狠地打在可惡的灌木叢上,開出一條路來。他在枝深葉茂的大樹下踉踉蹌蹌地向前跑,茂密的蕨類植物里滿是落葉,他被藏在草叢中的石頭絆了一跤。頭頂的大樹像一個蓋子,讓他避開了疾風勁雨。四周都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樹林里的草木被雨點打得輕輕顫抖,似乎在害怕將要發生的事情。阿斯奎斯看到一棵小樹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在原地來回彈動。阿斯奎斯用夾克下擺擦了擦臉和眼睛。體內的腎上腺素開始消退,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懼。他想,或許他可以回到車上,鎖上車門,等著另一輛車出現。但是,他之前開過的十英里沒遇到一輛車,而此刻早已過了午夜。在這個陌生的鄉間小路上,天知道他還要等多久。他坐在車裡,全身濕漉漉的,鎖著車門,盯著路邊的籬笆和樹叢,不敢入睡,害怕聽見敲車窗的聲音,醒過來轉頭去看……
他等著回應,依然什麼都沒聽到。
不,這麼說並不准確。要是當時旁邊能有個人讓他問一問路的話,阿斯奎斯就能猜出自己只不過是到了預定路線的二十英里之外罷了。因此,嚴格說來,他是走錯路了,不是走丟了。不過這話對阿斯奎斯一點兒用也沒有。雨滴猛烈地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刷也不起什麼作用,只能勉強把玻璃上的雨水抹開。車燈已經打開了,他隱約看到了金雀花和高大的樹木。在道路拐彎處偶爾會遇到別的車,那些車的車燈晃得他睜不開眼睛。車裡的人急著趕路,根本看不清是什麼模樣。比起這個西部鄉間小路上的同行者,他們更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兒。
聲音越來越大,阿斯奎斯拿起那支沉重的球杆,從右向左一陣猛擊。他好像打到了那傢伙的頭蓋骨,那東西倒下的時候有粗布料擦過他的手。他再次舉起球杆把那傢伙打倒,他不停地擊打,黑暗中,溫熱的液體濺到他臉上。九_九_藏_書他一直打下去,直到那傢伙不再動彈,啾啾聲也停止了。
還是沒有回應。
他立刻警覺起來。
「你聽著,」他說,「我已經為剛剛發生的事道過歉了,也答應要幫你。我想要我的鑰匙。把鑰匙還給我。」
他慢慢挪動左手,去扶地面,右手在夾克里翻找,手臂又是一陣劇痛。阿斯奎斯呻|吟了一聲,接著聽到一陣輕微的啾啾聲。
此刻,阿斯奎斯一邊開車,一邊考慮買一支新獵槍,這樣他就能經常耍耍他的新樂子。他正想著胡桃槍柄和雙槍管,突然,車撞到了路障,衝擊力讓整個車身劇烈地震顫起來。他趕忙踩了剎車,熄了火,只打亮車燈。他蠻不情願地打開車門,衝進了狂風暴雨之中。他低著頭,圍著車繞了一圈兒,彎下腰仔細檢查車的保險杠。起初他沒看出什麼問題,可當他湊近了看,卻發現散熱器罩上有一塊貌似動物皮毛的灰色物體。阿斯奎斯摸了摸,發現那不是毛皮,而是一塊粗布。他抓住那塊東西想把它拽出來,可是突然碰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又滑又黏,他連忙抽回手,把手舉到眼前,感到一陣噁心,聞到了一股腐臭味。
阿斯奎斯往後一靠,大口喘著氣,也顧不上那股氣味了,只慶幸自己還活著。他把球杆放在一邊,找到火柴,把火柴盒輕輕地夾在兩腿中間,拿出一根火柴。他知道一定會有人來救他。他還有力氣,可以喊救命,一直喊到有人聽見,一直喊到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他會活下來的。他也許進不了一隊,但如果下次二隊聚會他不能去,不能把這次險遇講給他們聽,就太討厭了。
他的車鑰匙不見了。
阿斯奎斯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手錶在他摔下來的時候撞碎了。即使手錶完好無損,他也看不清是幾點,因為就在他昏迷期間,月光早已被洞口上面稀疏的枝葉遮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身旁飄來的一股惡臭差點兒讓他吐出來。他試著活動活動,但腳上傳來鑽心的疼痛,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腳踝跌斷了。他左手也受了傷,即使不算嚴重,也是扭傷。他用右手撐起身體,但感覺手插|進了一種軟綿綿的東西。那股腐臭味兒更濃了。
阿斯奎斯迷路了。
突然,又傳來了那個啾啾聲,先是左邊,接著右邊、上九-九-藏-書面、後面都出現了那個聲音。聲音越來越高,像是憤怒和飢餓的合唱。接著,拍打翅膀和磨牙的聲音也應和著響起。
會看見什麼呢?這是個很大的疑問。阿斯奎斯再次想起他摸到保險杠上那塊東西時留在手上的氣味。他猜這不是他撞倒的那個人身上的氣味,可是那個神秘的傢伙深夜在馬路上扛著腐屍幹什麼呢?更糟糕的可能是那個人或許患上了某種可怕的疾病,阿斯奎斯才會聞到那股腐臭味。他從沒聽說過西部有人息了麻風病,可誰知道呢?這裏很偏僻,天知道這兒到底藏著什麼,人們只在報紙上看過那些極度恐怖的事。
「誰啊?」他問道,他的聲音在四周回蕩,阿斯奎斯知道了,這個洞比看上去要大得多。即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感覺到這個洞往左右兩邊延伸開。
「該死的!」他喊道,「把鑰匙還給我。我知道你拿了,也知道你就藏在那兒。把鑰匙給我!」
他的禱告應驗了。
阿斯奎斯走近那棵小樹,輕輕把它撥開。眼前出現了一塊空地,寬約七八英尺,空地周圍是茂密的樹林。枯樹枝散落在地上,零星點綴著幾叢樹蕨。他的鑰匙就躺在中間。阿斯奎斯向前走去:一步,兩步,他的目光沒離開周圍的樹叢。雨小了很多,很快就會停了。
阿斯奎斯搜過了車底板,清空了手套箱,一再拍打自己的口袋。他又衝進雨里,跳起來抖了抖身體,希望聽到身上某處有金屬的叮噹聲,可還是沒有聲音。他沿著自己的腳印,仔細檢查汽車周圍,仍然一無所獲。隨後的十分鐘里,他越來越生氣。最後,他放棄了,絕望地一拳砸在汽車引擎蓋上。他雙手抱頭,任憑雨水打在他的禿頂上,雨水彷彿在懲罰他的愚蠢。他保持這個姿勢蹲了好一會兒,忽然,又聽到灌木叢中傳來了響動,樹叢里好像有人。頓時,他的怒火戰勝了恐懼,他叫罵起來。
阿斯奎斯低聲咒罵著,眼看著他們飛馳而去。
「這次沒這麼聰明了,是吧?」阿斯奎斯問道。
「你是誰?」他又問,「你是什麼東西?」
又傳來一陣啾啾聲,這次離他更近了。阿斯奎斯抬了抬手,感覺碰到了什麼金屬的東西,那是他的球杆。他等待著,想判斷那東西在洞中的確切位置。
說著,他走到駕九_九_藏_書駛座旁,把身子探進去拉起手剎,打開後備箱。他大步走到車後面,從高爾夫球包里拿出最喜歡的九號球杆,朝灌木叢走去。
他蹲下來,用鋼筆把那東西從金屬罩上撥下來。那東兩掉到了地上,阿斯奎斯用筆尖小心地戳了戳。看起來像塊肉:煮爛的、腐壞的肉。那塊灰布和它緊緊黏在一起,彷彿被塞進肉里,和肉一起爛掉了。
「聽著,」他說,「如果我傷到了你,我很抱歉。我願意帶你去最近的醫院,可那樣我就需要鑰匙。要不然,唉,我們倆都得困在這裏,這對你和我都沒有好處,行嗎?」
除了那塊骨頭,他還看到一個腦袋。那個腦袋從洞口探出來看著他,輪廓在夜空的映襯下非常清晰。阿斯奎斯感到自己的嘴正在流血,身體也越來越虛弱。然而,儘管他的意識已經漸漸模糊,卻依然能看出那是個畸形的腦袋。那腦袋扁而長,耳朵大而尖,像蝙蝠的耳朵。他聽到上面傳來一陣啾啾聲,那東西似乎在慶賀自己的勝利,之後就離開了。周圍恢復了寂靜,他躺在黑暗裡。
阿斯奎斯把手伸進口袋找火柴,想看清周圍的環境。儘管胳膊和腿都受了傷,他覺得自己還是很有力氣。他在第二橄欖球隊打球的時候就以此聞名,他總能承受最嚴酷的懲罰,事後仍能拍拍身上的塵土,堅持戰鬥到底。肋骨折了,鼻樑斷了,頭皮裂了,白襯衫染成了紅色,他依然能堅持打球。在他的人生中,這彷彿還是昨天的事,這些驕人成就還不能算得上陳年舊事。
他抬起右腳,義向前穩穩地邁了一步。突然感覺腳下的地面沉下去了,似乎聽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斷裂聲,接著,洞口張開了,他從洞口跌了下去,跌人了無邊的黑暗。他聞到了潮濕的泥土氣味,樹根剮在他臉上,頭重重地撞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一陣鑽心的痛。他頭暈目眩,血流不止,終於落在一片亂石上。什麼東西狠狠地刺進他身體的一側,劃破了他的皮膚。他伸出手把那東西拔|出|來,卻抓到一根尖尖的骨頭。那是半塊股骨,人的股骨。他把骨頭舉起來,在從洞口照下來的月光下,骨頭的形狀依稀可辨。
他慢慢把球杆探向前方,把橡膠柄牢牢地插在鑰匙環中間。他感到鑰匙環在動,那個討厭鬼好像要把鑰匙扯read•99csw•com走。然後,那股力量消失了,鑰匙又一動不動了。
不能退縮,一不做二不休,況且,他還帶著高爾夫球杆呢。阿斯奎斯身材高人,雖然現在身體大不如前了,但是他年輕的時候畢竟在第二橄欖球隊打了好幾年橄欖球。看看他的肩膀和胸膛,當年那個大塊頭依稀可見。他非常確定能保護自己,再說,對方已經受傷了。他多希望現在就拿著那支一直想要的獵槍啊。一根高爾夫球杆不太有說服力,不夠讓他安心。
阿斯奎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想,如果當初能進一隊,是否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呢。火柴燒到了他的手指,可他還拿著,直到痛得受不了。接著,他再一次陷入黑暗。突然,周圍的空氣動了起來,他感覺有牙齒在撕咬他。他祈禱著,讓這一切趕快結束吧。
鑰匙從灌木叢中扔了出來,落在路旁的草地上。阿斯奎斯的表情頓時放鬆下來。他慢慢地朝鑰匙挪過去,右手仍然緊握著高爾夫球杆。他彎下腰,一邊盯著前面的樹叢,一邊伸手去拿他的鑰匙。
「他媽的!」阿斯奎斯詛咒著,「這該死的東西!」
阿斯奎斯划亮了火柴,在飄忽的火光中,他瞥見了堅韌的灰色皮膚和瘦長的頭骨蓋,雪白鋒利的獠牙從豬嘴似的下巴里刺出來,上下的獠牙交錯在一起,清晰可見。他還看見了血紅的眼睛,以及女人塌陷的胸脯。他沿著黑色翅膀旁邊細長的臂膀看過去,看到了又長又尖的爪子,像泛黃的半月形握在黑糊糊的掌心裏。
「喂,」他喊道,「有人在那兒嗎?」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了:鑰匙在輕輕地叮噹作響,那人似乎在黑暗中嘲弄譏笑他。當他在為被撞的那個人擔心不已時,那個人——阿斯奎斯毫不懷疑那是一個人,因為兔子和野鼠被車撞了以後不會爬進灌木叢,趁機繞到汽車前面偷走司機的鑰匙作為報復——顯然是想把他困在這風雨交加的鄉村小路上。不管是誰,這人還有點兒小聰明,不過,從阿斯奎斯手指上殘留的惡臭判斷,這人的健康狀況不怎麼樣。
阿斯奎斯不假思索地跟在鑰匙後面跑進灌木叢。
心情平復后,他才開始琢磨這東西是從哪兒來的。他環顧四周,好像聽到矮樹叢里有聲音。阿斯奎斯不是個天性敏感的人,可一想到有人在灌木read•99csw•com叢里監視他,他頓時不安起來。
「你在哪兒?」他說,「你以為我還會上當嗎?」
和往年一樣,莫爾登學院第二橄欖球隊的同學聚會還是那麼喧囂熱鬧,對聚會場所的嚴重破壞和酒食上的奢侈浪費,早就讓這個聚會名聲在外了。對於莫爾登的畢業生們來說,錢不是問題,窮人不會上莫爾登這樣的學校。連莫爾登的園丁都比他們的同行富有,因為學校施行獎罰分明的政策。不幸的是,雖然莫爾登能提供最優秀的師資,卻常常招收一些資質甚差的學生,因為在莫爾登的錄取要求中智力是次要標準。幸運的是,這個缺憾沒有成為該校學生前進的障礙。學習成績只是附屬品,最重要的是財富、名望以及讓他們衣食無憂的家業,這些家業的來源包括把別人的錢從一個地方流通到另外一個地方,獲取可觀的傭金。
那一刻,阿斯奎斯簡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他的鑰匙竟然會跳,彷彿有了生命。他忙跑過去抓,可鑰匙還是溜走了。不過,他看見鑰匙鏈上綁了一根細線。他再次努力想抓住鑰匙,但只瞥見一團濕漉漉、亮鋥鋥的金屬,然後,鑰匙消失在灌木叢里。
阿斯奎斯想起一句老話,「尖酸刻薄招人怨,甜言蜜語俘人心。」再次開口時,他試著放緩語氣。
值得稱讚的是,阿斯奎斯不是這樣的人。他在很多方面都處於中游水平:智力平平,相貌普通,在運動領域也表現一般。實際上,他是這樣一個小夥子:在第二橄欖球隊佔有一席之地,如魚得水,卻暗暗嫉妒第一橄欖球隊學生的成績和能力。然而,這種敵意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第二橄欖球隊的活動僅限於幾年一次的周末痛飲。阿斯奎斯總是喜歡想象自己擅長狩獵,他在城裡的工作讓他很少有機會狩獵,所以他非常享受近來的聚會,這讓他有機會帶著獵狗用大口徑獵槍射殺松雞,並幫忙設陷阱捕殺獾。有可能只是傳言,不過,人們認為獾會傳播某種疾病。
這一次他聽得清清楚楚,那邊傳來一陣疾跑聲,緊接著是樹枝折斷的聲音,樹枝沙沙作響。那東西好像撞到了什麼,然後溜進了森林深處,所有的響動漸漸歸於寂靜。阿斯奎斯不打算跟上去,他轉身走到汽車旁,鑽進駕駛室,伸手去摸車鑰匙,準備繼續趕路。
突然,鑰匙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