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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真實&虛幻 第三章 尾聲

第三部 真實&虛幻

第三章 尾聲

「你應該下地獄去,他跟你無冤無仇啊。」阪井重重地咬著齒間的煙。
芭提雅一案的經過此時如流水般滑過腦海,從一開始的命案、泳池消失事件,到後來發現的詭異照片,最後牽扯到泰國之行,一切的一切,都化成記憶,以圖像及文字的形式在心靈深處盤旋著。
「他說他遇到一個兩難的困境。」
「別生氣啊,大偵探,畢竟這本來就只是個假設。偶爾來個餘波盪漾的小轉折,不也是一種人生的樂趣嗎?」
「是嗎?總之這次用不到啦。」
珍抬起頭來,「你們根本不了解我的痛苦。你們想知道的話,我就全部告訴你們,」他的聲音凄厲起來,「人妖在泰國,生活是非常不容易的,為了生活拚命賺錢,一開始收入非常微薄,我也是度過了一段暗黑不見天日的日子,才得以爬升到現今的地位,但等待我的卻是更加激烈的競爭,以及極高的淘汰率。因為長期注射女性荷爾蒙,我們的壽命只有四十多歲,而且與戀愛幾近無緣!當時駿來到泰國之際,他來看了我的表演,表演過後,他與我合照,那時他看我的眼神,我便知道相當不一樣,那是一種愛慕的眼神,跟其他觀眾變態色迷迷的眼神完全不同。散場之後,他私下來找我,這才發現我竟然是中國人,而發現團員失散的駝震,這時找了過來,看見我們倆在一起;駿這時才得知原來駝震是我的哥哥。我跟駝震來到泰國后,兩人發展各不相同,他混過了很多工作,也荒唐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假自白信中說他是個同性戀,是完全無誤的事,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搞清楚過他的性向。他的確經常出入那些色情酒吧,跟各國的找樂子的人混在一塊。而我因為先天傾向的關係,很早便選擇了人妖表演團作為未來的出路,我在裡頭苦不堪言,長期服藥並進行女性的行為鍛煉,身心歷經極大的轉變……為了錢,許多人在後來都與色|情|服|務扯上關係,牽扯上了一堆複雜的人……
溺水般的痛苦……他想起之前的載沉載浮;的確,要抓住那片拼圖的痛苦掙扎,就像是他當初在猴子島要抓住那石塊一樣,閃現、隱滅、閃現、隱滅……他的大腦,拚命地往洞穴的亮光處攀爬!
「這怎麼可能?陳善駿難道認不出來嗎?」
八月的中國台灣仍舊暑氣逼人,比起泰國不遑多讓,不論城市還是鄉村,都需要天神降一場大雪來緩和雲霄飛車般攀升的溫度。
現在,就是等待。
「動作快點的話,我們或許可以趕上最後一場蒂芬妮人妖秀。」
「你說得沒錯,」珍低聲說,他似乎正在經歷心境上的轉變,「你的推理的確都沒錯。」他嘆了一口氣。若平看得出對方強壓著湧上的情緒。
「……」
之後,日本偵探立即前往台北市去拜訪友人。
「呃?」米猜一臉驚愕。
現在他們人又回到R。yalland,只不過住的房間不同,換到六樓去了。他們兩人各佔據著一張椅子,盯著虛空沉思。
「自白書中只有兩個地方與真實情況不同,第一是我冒用駝震的身份,第二是關於東死亡的描述。事實上那晚,我的確在海邊遇到了他,也發現他喝醉了,那時他嘀咕了幾句便倒在沙灘上,但並沒有死!是我後來將他拖上遊艇后,沉入海中溺死的,所以等於是我殺了他!」
阪井放下放大鏡,揉了揉太陽穴,問道:「對了,這次來到泰國,不打算買點什麼禮物回去送人嗎?」
「後來我與駿的計劃,在他的追問下也讓他知情了;我本來以為他會阻撓我們,但沒想到他卻主動提供協助,表示會全力配合,於是我們一起研擬了所有的計劃。
「再好不過了,就這麼決定。」
「對,你說得沒錯,我也不想否認這個事實,」珍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暗,「後來駝震告訴我有關沈昭鵬要公布靈異照片的事,我與駿商議之後,決定由我前往中國台灣去殺人,並奪取底片……殺害東之後,我對於這種行動已經沒有特別的感覺了……我決定要殺了沈昭鵬。」
「他怎麼說?」
珍憤憤地盯著若平,貌美絕倫的容貌在瞬間扭曲為變形的臉,好像從地獄跳出的絕望怪獸;他維持激動的態勢半晌后,咬牙切齒地坐下,頭低垂著。
「駝震願意為其頂罪的人,必然是至親之人了。在《Travel》的手記中,曾提過駝震有個唯一的妹妹,但當我們與駝震聯絡時,他卻提到他。有個弟弟,這種微妙的矛盾再加上珍親自拿信給我們,並撒了謊,我便斷定他就是駝震的弟弟。」
若平抬起頭來。

阪井聳聳肩,換上一根新的煙。方才那一段漫漫長路,他沒有問若平任何問題,問了也是白搭。情勢會慢慢將業餘偵探的想法顯現出來。
是哪一塊呢?
就在兩人慾上車之際,外頭的馬路一對身影掠過,若平認出那是米猜跟一名女孩。
「請坐。」若平指著他原本坐的椅子;訪客落了座,他自己則在床邊坐下。
「呵呵,想見他的話,可以去蒂芬妮看看。」
「等等,我不懂,」阪井看著椅中沮喪的人,問道,「這個人跟駝震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他能從駝震口中知道所有的事?」
「醫院來的電話,陳善駿沒能熬過今晚,死了。」
「他說他在大學九-九-藏-書時代與一名女子相戀,後來因故分開,女子搬往泰國定居,他則找了工作,也交了女友。有一天在泰國的女子打了電話給他,表明要見面,原來經過這麼多年,女子仍舊愛著男子,希望他能前往泰國定居;而他也動搖了,卻不知如何在初戀情人與新女友間做選擇。」
「總之人是種矛盾的生物,」阪井推開餐盤,「在你們哲學家的眼中,應該是難以解析的怪獸吧。」
「什麼問題?」
回來后,阪井到若平家去小住兩天,多數時間都待在家中休養,泰國行已經耗掉他們太多體力了。
他拋開桌上的研究計劃數據,打開電腦,並將此次案件的筆記攤開于桌面上,專心地將案件摘要打入電腦中。每解決一個事件,他都會將該案件的數據整理成電子文件,並寫成小說。
「原來如此,我只知道他好像想轉交給你們一封信,本來他將信交給我,希望我轉交給你們,但後來又改變主意,要我打電話請你們下樓來。」
「沒辦法,我一直留意你在故弄什麼玄虛。」
在門后出現的人是珍,他已經換上輕便的服裝,乍看之下仍是艷得逼人。
「的確。」
「猜?」若平搖搖頭,「這是林若平字典中最可惡的詞彙。讓我告訴你我是怎麼知道的。你交給我們的那個信封,根據阪井——你面前這位偵探——做的指紋調查,上頭有四種不一樣的指紋,假如你沒有說謊的話,那麼碰過這個信封的人有駝震、你、我、阪井等四人,並沒有錯。但今早旅館的服務生米猜告訴我,昨天你曾將信封交給他,要他轉交給我們,但後來你又改變主意將信拿回去,要親自給我們。米猜沒有理由說謊,這麼一來,信封上的指紋應該有五種才對,因為他也碰過信封。實際上碰過信封的人有誰?我與阪井都碰過,而我們也目睹你拿著信封,因此上面也一定有你的指紋;米猜也碰過。因此有四個人的指紋是可以確定在信封上的,如此一來,不存在於信封上的指紋便是駝震的,但根據你的說辭,是他將信親手交給你的,上頭不可能沒有他的指紋。當然了,除非你說謊。
阪井的聲音繼續:「駝震也有不在場證明,那天他仍在帶旅行團,酒店的人可以作證……」
若平與阪井下了車,送走了笑嘻嘻的司機,走向前庭廣場。阪井看了一眼手錶,搖搖頭,說:「已經開演了,現在不能進去了。」
什麼叫時光倒轉?舊地重遊就是其中一種。當昨天才出現過的熟悉景物又展現於面前時,你會不禁懷疑時光流逝的機制是否出了問題。

周末颱風即將到來,天氣開始不太穩定,禮拜四夜晚,若平望著窗外黑蒙蒙的天,開始胡亂思索起一些事,包括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
「你覺得呢?」若平扮了個鬼臉,「至於第二種可能性,就是他根本跟陳善駿無關,純粹只是一位苦惱的中年人,找了一位哲學家聊天而已,也就是說,我想太多了。」
這些都是社交禮儀。稍晚時分,若平與阪井搭車到曼谷機場,上了飛機,準備離開泰國。這次,總算是真正要離開了。
不等阪井回答,若平雙手已經飛向行李,就像兩台怪手在尋找埋藏地底的寶藏一般;他挖出其中一本,翻閱,丟棄,再拿另一本,翻閱,停格,兩跟緊盯著本子。
鍵盤聲作響,若平雙眼鎖在屏幕上,隱隱約約,某種不安的因子擾動著……
「我等會兒解釋,先答應我一件事,等一下不管我說什麼,都先不要質問,也不要太吃驚。」
警方從珍的住處搜出了珍與陳善駿研擬犯罪的一些筆記、檔案,更確定了兩人的涉案;除此之外,也找到了若平的手機。看來那天若平被綁后,手機便被珍帶回家中,沒有被處理掉。
「是啊,不過巧的是,跟陳善駿的故事還真有那麼點相像呢。」
「他還問了我一些關於兩難的看法,並說了他自己前往泰國,正是因為碰上了兩難的選擇。」
「你瘋了。」阪井喃喃說。
就只差那麼一點!
隔天一早,若平與阪井背著行李,坐電梯下樓;他們步出大廳,來到停車廣場。外頭晴空萬里,一派舒爽。
「人心難測。」

「當然不會,他已經說明了這是私人的秘密了,而既然都已經自首,我們就保留一點最後的隱私給他吧。」
「嗨,偵探先生,你們要走了啊?」米猜露出白皙的牙齒,微笑著。
「嗯,也待得差不多了。這位俏麗的美女是?」
「你這傢伙!」偵探把嘴中的煙摔進餐盤中。
「那件案子?嗯,怎麼了。」
「這……」話還沒說完,敲門聲便響起,若平從椅上起身去開門。
「賓果。」阪井低聲道,他掏出一根煙塞入唇間。
若平看著偵探專註的神情,兀自笑了笑,便回身整理行李;他穿過的衣服都還沒洗,看來沒帶個溫柔可愛的老婆來好像失策。不對,這樣想的話會遭到女權主義者抗議,這年頭講話得小心點。
他們兩人四目相對,冷靜對上憤怒,擦出詭異的火花。眼神對戰僵持了好一段時間。
對方有點詫異,不過很快收起驚訝的神色,擺出拍照的姿態;若平對阪井點了點頭,「麻煩你幫我們拍一張吧。」
「我記得在陳善駿的背景九九藏書資料中,有提過他有個十分關心他的哥哥,是他母親跟第一任丈夫所生的,當我們在泰國與邱詩陵會面時,我一直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原來就是在飛機上看過……我在想,當初參加旅行團的邱詩陵,會不會就是這個人呢?」
若平感到胸口壓迫著緊繃的凝結。
「噢,結束了,詳情請看今天的報紙,結果令人意想不到哦。」
「兩難的困境?」
「不說這,你們要去哪?」

「哦?」
「你等我一下。」若平丟下這句后,徑自朝人群走去。珍仍穿著那件白色禮服,對著觀眾展露著笑容,他正與一名同樣笑容滿面的似乎也是來自中國台灣的中年男子拍照,後者的笑容堆得像搖晃過後再打開的汽水瓶。若平等男子拍完照后,對珍笑了一下,說:「該我了。」
「我沒有說謊,剛剛醫院打電話來通知的,他沒能熬過關鍵期。不信的話,你可以自己打電話去問。」
阪井走後幾天,若平都窩在自己的書房中,埋頭苦幹于研究計劃;學校遺留的成堆工作已經堆積如山了。
很細微的、撞擊著空氣分子的……
這句話一出,對方臉色刷地驟變,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拳頭緊握、顫抖,「你說謊!」

他停下雙手,豎起耳朵仔細一聽,似乎有音樂聲響著,好像被蒙住的聲音。
珍睜著晶亮的眼眸,怒聲道:「你打算拿我怎樣?你所說的沒有一條能拿到法庭上。駝震自首認罪了、駿也死了,案件結束了。」
「可是,」阪井不解地問,「邱詩陵為什麼要在飛機上告訴你這個奇怪的故事呢?而且他又回到泰國做什麼?」
坂井大笑,「這你可就問錯人了,我的禮物沒有一次買對的,後來學乖了,直接發現金。」
「什麼?」
「什麼?」不知為何,他握手機的手指緊了起來。
「不會吧。」
「話是沒錯……不過……」阪井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按下通話鍵,「喂……什麼?」偵探的臉色驟變,過了半晌,他緩緩放下手機。
「什麼?」阪井霍地坐直身子。
若平抬頭看著酒店這棟雄偉的建築,佇立在藍天白雲之下,就像一座無言的山丘。他想起橫溝正史筆下的金田一耕助在破案之前,都會被一股孤獨的漩渦所籠罩,那種語言無法解釋的感觸,此刻似乎就盤踞在他心裏。
一時的念頭真的相當奇妙,就像靈感一樣,你永遠搞不清楚它是怎麼生出來的;有時心血來潮想去某個地方,整顆心就被那念頭攫住,不做的話便寢食難安,可是這念頭在過去十個月卻從來沒有在你腦中停駐過。有些人的生活方式,便是遵照著這種心血來潮來行動,或許某些時候而言,過起來更加充實。
「這就要看你有多信任我的話了。」
他跳起來,往背包撲去,伸手抓出了手機,按下通話鍵。
「那兩本《Travel》在哪裡?」
「邱詩陵與駝震對待手足的態度,雖然都有協助的意味,但卻有程度上的不同;前者是在監督的情況下不干涉,採取自由地放任,一切過錯都自行承擔;後者則是綿密的呵護,成了一種扭曲與沉重的感情。兩位兄長各自所做的選擇,反芻起來還真耐人尋味呢。」
若平笑了,「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我不清楚,也許他對於留在泰國的陳善駿很掛心,想再回去看看吧!而且這次回來,還把長頭髮給剪短了。至於第一個問題,有兩種可能,第一,他感到矛盾,或許他很能體會陳善駿的心理,但仍不確定是否要贊同弟弟的抉擇,由於極度的掙扎,他需要意見,因此稍微修改了故事,詢問我看法。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常常有人把我當成諮詢師來用,或許是因為我看起來有一種虛假的哲學氣質吧,不知道這是好是壞。」
那旋律很熟悉,不就是電玩遊戲《FinalFantasyIV》裡頭女主角的主題曲嗎?那正是自己的手機!
若平別開臉去,「不要誤會,我真的沒料到會這樣,或許在泰國真的有詛咒這回事吧,誰知道呢?不過……當我看到陳善駿墜樓后的那張臉,我並不覺得他有活下去的想法,或許是因為如此,才直覺地認為他無法生存下去吧。」
「這一套器材可是我的最新裝備呢,」阪井得意地說,「之前也有一套,不過已經壞了……我的配備還有很多你都沒見過吧?也有擷取腳印用的藥品套組。」
這幾天的種種從腦中閃過:接獲警官委託、啟程前往泰國、與阪井會面、展開調查、約談畫家、猴子島遇險、醫院設局、與駝震的會面、游湄南河、人妖秀、自白書的送達……這些都過去了。現在是由無數的過去累積而成,而「現在」這一瞬間不斷地在成為過去。
「失去意義的世界里所謂的曙光,愛可謂一種強大的力量,」若平用刀子剖開小麵包,塗了點奶油,「人是有感情的動物,而各種情感的複雜性,又牽引著人做出各式各樣不同的舉動。休謨說得好,『理性是情感的奴隸』,理性不提供行動的根據和原動力,只提供行動時需要的有關事實的知識和手段。在強大慾望的鼓動下,他們三人會做出如此瘋狂的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個人既然前往泰國,他的選擇不就很明顯了?」
「怎麼九*九*藏*書了?」
「這是我女友瑪莉,」女孩露出可人的笑容,靦腆地點點頭,「可以請問泳池的事件調查得怎麼樣了嗎?」
「你的客戶都是那些女性閨中密友嗎?」阪井揶揄地問。
「你的眼睛還是一樣敏銳。」
「這,這會不會太巧了,」阪井緊緊盯著若平,語調充滿焦慮,「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好像事先就能預料到這件事?你有什麼沒告訴我的?」
他的腦袋就像潮水般,思緒一涌而至,浪潮撫過柔軟的沙灘,試圖攫住沙灘上那塊不該出現的石頭,卻屢次落空;就只差那麼一點,他就可以看清暗空中那顆晦暗不明的星星。
阪井呆然望著那道逝去的背影,再轉頭對若平說道:「你說陳善駿死了,但他沒死啊!我知道你這麼說的用意是要逼他當場露出馬腳,不過你一再保證,萬一他去醫院查證的話怎麼辦?」
「你真的不了解!這件事完結之後,我打算離開芭提雅,跟駿一起逃往他處隱遁,任何人都不能破壞我們的計劃,這關乎我們的未來!而且,他也有他的包袱要掙脫,沒有包袱的你們,當然不能體會我們的痛苦,」珍一邊說一邊喘著氣,他狠狠盯著若平,說,「你說駿死了,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是不能拿你怎麼樣,不過你最親愛的兩個人不可能再回到你身邊,我懷疑你的人生還存留著什麼意義。」
「旅遊雜誌!」
「被愛是一種幸福,就算你能逍遙法外,你也不能逃離被剝奪愛的懲罰。我從來不干涉他人的選擇,不過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擔。今晚就這樣了,你走吧。」

吃著飛機上的餐點,阪井對著隔鄰的若平說:「果然別人的愛情,不是我們所能了解啊。」
「這幾天我接到芭提雅斯里洛警官的電話,他告訴我一件事,必須馬上告訴你。」
慢慢地,他抬起頭,睜著雙眸,身體突然如鬆開的彈簧般跳起,一旁的阪井被震得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他慌忙穩住身子,獃獃地望著若平,道:「剛剛有地震嗎?」
「若平,」他們離開警局時,阪井問,「你有打算將駝導遊的自白書呈交泰國警方嗎?」
阪井不明就裡地拿起相機,照做了;若平微笑地轉過身,將鈔票壓進珍的手中,然後道了聲「再見」,他用眼睛示意阪井,接著兩人離開了秀場。
只是一種感覺,但感覺不會憑空而來,某個錯誤的組合被正確的組合給淹沒了,那錯誤十分渺小,因此不容易發覺;那是數千塊拼圖中的一片,的確,有一塊拼圖拼錯了……
家鄉還是老樣子,靜靜地躺在海上做深呼吸,一切運轉都與以往無異。通常出去一陣子再回到家鄉,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當你發現所熟悉的一切都安然無恙時,會露出會心的一笑,心靈安詳得就像沉睡百年的木乃伊。
時間滴答滴答地走,他們兩人注視著秀場大門,就像兩隻獵犬。
「《Travel》?」
「叫計程車!」
「我知道,」若平回答;「現在我們只要等待即可。等待。」
「只要我們知道他是真兇,那就夠了。其他不是那麼重要。珍說我的推論沒有一樣能拿到法庭上,但實際上我們能查證的證據非常多,既然他承認殺了沈昭鵬,只要調查一下案發那幾天珍的行蹤以及他的出入境記錄,應該可以掌握一些關鍵證據;還有他提到的遊艇,上頭或許也有微物證據;東的身份證上應該也有他的指紋……我們明天應該走一趟芭提雅警局,告知斯里洛警官這些調查。」
珍的上半身撲倒在陳善駿身上,他的左手腕流著血,血水沿著被褥淌落到地板,形成一道血瀑;一把水果刀躺在床鋪上頭,沾滿了幹掉的暗紅色液體。整幅畫面就像是一名瀕死的畫家傾盡全力所繪出的一幅遺作,作為告別這塵世的最後禮讚,抑或怨情。
「警官無意間發現一件事……」
那天晚上,若平收拾著行李,阪井玩起顯示指紋的實驗,他先是抓了桌上的鉛筆來研究,找出上頭無數個指紋后,又陸續拿了許多物品來開刀;最後找上駝震裝著自白信的信封當成實驗品,開始撒上黑粉,並操起軟毛刷。
「好主意,那麼,我們明天就離開吧。如何?」
珍冷冷地看著若平,眼中漸漸浮現一種撕裂人般的火焰,「你沒有根據斷定我說謊,我說信是駝震交給我的,你說不是,你只是用猜的。」
「你為了加強犯人是駝震的印象,撒謊說是他要你將信轉交給我們,一旦撒謊,便頻頻出錯。信中說『這封信只願轉交給你們』,但你義說駝震本來想親手交給我們,顯然造成矛盾。駝震一定是昨天從酒店離開后,告訴你我們已經揭穿一切,而且他也發現了你殺人的事實,不願讓你落入法網,打算扛下一切罪責,去警局自首;沒想到你不但不站出來承認罪行,還真的讓他去自首,而且還偽寫了他的自白信要讓我們終結調查,你的心智真的是扭曲到恐怖的極限。這整個案件,我想自白書中所描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只除了裡頭駝震的角色應該代換成你。是你與陳善駿相戀,犯下一切罪行,而駝震只是共犯,但他並沒有殺人。這是三名兇手的犯罪。」
早早用過晚餐,阪井將車子歸還給泰國的友人,兩個人搭上計程車前往曼九-九-藏-書谷機場;或許是累了,沿途上沒人願意閑聊,只是任憑車窗外的景緻不斷閃過。機場的人潮,依舊厚重;候機的時間是漫長而枯燥無味的,兩人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想著要如何消磨這單調的時光。阪井靠著椅背,閉目養神;若平則從背包抽出一本哲學書看了起來,但不知怎地,總是無法集中精神,腦袋深處某個不協調的運轉機制不斷撞擊著頭骨,讓他感到些微耳鳴,這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潛藏了有一段時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那種不協調、擾動、破壞和諧的暗流……
日本偵探疲憊地說出結論:「看來,殺害沈昭鵬的兇手另有其人。」
「原來如此,」他苦笑,「我們還是早點休息吧。」
男孩馬上恢復一臉幸福的神情,「今天難得放假,而且是瑪莉的生日,我們要出去走走逛逛。」
他指的是珍吧,若平心想,「沒什麼,只是—位提供情報的朋友。」
「什麼?」
「昨晚,駝震突然到我住的地方找我,表明你們已經知道所有的事件,駿也被逮著、自殺未遂住院了,而且還說他並不知道我犯下了殺人的滔天大罪……老天,他那時悲傷的樣子看起來真像被洪水衝垮的破爛娃娃!」珍的語氣十分厭惡,「他告訴我他要去警局自首,代我贖罪,說什麼絕不能毀掉我的事業,而他倒是沒關係,反正也活得厭煩了。他說完便離開了。聽到駿的消息,我相當茫然,幾乎心碎了,不過很快振作起精神,腦袋朝如何善後的方向運轉。或許是長年來的痛苦經歷,學會算計已經變成一種習慣與天賦了。從駝震的話語來看,你們對於案件的落幕並不滿意,還有許多疑點未釋然,如果我能抓住這個機會順水推舟,偽造假自白信,我相信你們一定會立刻打道回府不再追查,整件事也就到此結束,只要等駿從危險期中恢復,我會再想辦法讓他脫離警方的掌握……」珍的雙眼發亮,「駝震說我殺了人罪無可赦,沒錯,可是對我來說,尋求自己的愛情並沒有什麼不對,從我殺死東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整件事沒有回頭之路了……」
一切就突然這樣結束了,就像泄氣的氣球,從脹大的身軀瞬間縮小變成一團皺掉的皮囊。連日來累積的疲憊與緊張,也在這刻被放開,如關在籠中許久的狗突然發現籠子的門開了那般欣喜。
珍冷艷的眼睛閃動了一下,說:「你到底知道多少?」
他們甚至還跑了一趟娜娜廟,去感受陰氣;在經歷過這樣一件跟靈異扯上關係的兇案后,拜訪陰廟的感覺格外奇異;若平望著那具貼滿金箔的鬼妻像,只覺得渾身不自在,腦袋中很快想起了陳善駿的女友。
「你不只給了他拍照的費用而已,」阪井用質疑的眼神看著若平,「你還塞給了他一張紙條。」
「叫計程車,我們回芭提雅去!」說完他開始彎腰收拾打開的行李袋。
當護士再度進房時,倒卧在已死去之人身上的珍早已斷了氣。就在十小時前他宣稱是死者的家屬,要前來見死者最後一面,醫生與護士都退出病房,給予個人時間,但過了許久珍都沒有出現,沒想到已在裡頭割腕自殺。
「喂?若平嗎?謝天謝地你終於接電話了,在家中不會隨身帶著手機,比較不容易接到電話。我還真擔心聯絡不上你呢,我已經打了好幾次了。」是阪井的聲音。
若平極力自持,認為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才會有這種奇怪的暈眩感出現;以往只要過度勞累,他的頭痛便會不留情地發作,就像一把利斧不斷地劈砍著腦袋;然而此次的感覺,卻與勞累的頭痛不同。
「隨時都可以。你還打算待多久?」
「什麼……竟然是這樣。但,哪有哥哥為弟弟頂罪,弟弟又陷害他的道理?」
「我想暫時已經沒有我們的事了,」阪井用餐巾擦擦嘴巴,「你打算何時回家?」
若平低頭沉思片刻,說:「對了,我在來到泰國時,隔壁曾坐了一名中年男子,他問了我一些問題。」
語畢,他打開陽台的門,靠在牆邊,深深地望入了寂靜的遠方。
他笑了起來,招手要空姐過來收走杯盤狼藉的餐盒。
散場時間到了,觀眾魚貫走出,舞台上表演的人妖們也跟著出場。來到廣場上一字排開,不少遊客爭著拍照。
「或許吧,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呢。」
珍睜著雙眼緊緊盯著若平,半晌過後,他霍地轉身,快速離開了房間。
「是關於泰國那件案子。」
他們的班機于晚上起飛,阪井提議白天的時間到曼谷走走。他們去參觀了著名的死亡博物館,裡頭保存著各種死屍,包括嬰兒與成人的;這些死屍的死因有自殺、謀殺,也有意外死亡。說是一座獵奇博物館也不為過。
「不打算待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們回去幹嗎?」阪井攤著兩隻手,大惑不解。
「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唉……」
「你看得懂我給你的字條,因此前來赴約,」若平卻用中文回答,「那代表你懂中文,我們就用中文交談吧。」
「是嗎?來我們這裏玩一趟如何?」
「你沒有證據。」珍靜靜地說,他那美艷的臉龐灰暗了幾分;艷麗、黑暗、冰冷的融合,在他的臉上交織出詭異的譜線。
晚上,他們回到剛到芭提雅時去過的中國餐館,好好飽餐一頓。read.99csw.com
是啊,豈止一個熱字了得。
窗戶外頭拍打著冷風,靜謐萬分的暗夜像側卧在地、用手斜撐起頭的女神,靜靜地凝視著萬物。
「等殺害沈昭鵬的兇手。」
「我們在等什麼?」
「現在幾點了?十一點?應該差不多了。」
「啊,生日快樂,」若平對女孩笑笑,然後轉向米猜,「有沒有好好準備生日禮物啊?」
蒂芬妮那棟白色建築出現在眼前,那美麗的外觀、雅緻的噴水廣場,就像宜人的氣候展開笑顏歡迎著遊人。
「駝震對待我的態度,一直相當好,好到一種幾近病態佔有的程度。尤其是在我加入人妖表演團之後,他對我表現的情感,甚至讓我感到噁心!他就像一塊強行黏附在我身上的海綿,不斷地在吸取我對他的忍耐度。後來他當上了導遊,十分忙碌,雖然見面的次數少了相當多,但他還是會時時關心我的近況,他也會趁有時旅行團安排到蒂芬妮欣賞人妖秀時,坐在底下用極為傾心的眼神望著我,但卻從不在公眾場合暴露我們的關係。
若平攤攤手,「你有什麼好建議沒有?」
「嗯,不過……」若平意味深長地說,「我倒覺得這個男人跟陳善駿長得有點相像呢。」
就在米猜欲回答之際,女孩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清脆悅耳,「我不希望他費心準備什麼,真心陪伴就是最好的禮物。」
「是你啊,什麼事?」若平心中升起疑惑。
「總共四種不同的指紋,」阪井拿著放大鏡喃喃道,「若平,你知道嗎,依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分析法,指紋可分為八種紋,而依形狀分為三大類,分別是弧形類、箕形類和斗形類。我猜這枚呈波紋狀的弧形紋大概是你的吧……」
「這種故事好像常聽見。」
隔天兩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們到外頭吃了一頓火辣辣的泰國菜后,跑了一趟警局與醫院;駝震被滯留在警局接受偵訊與調查,當他看見若平與阪井時表情相當平和,並且不發一語;而陳善駿尚未脫離險境,這兩天將是關鍵期。
「你找我來有什麼目的?」珍用英文開口,他的語氣十分冰冷。
這件事發生在午夜之時,若平與阪井得知這消息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當時他們兩人在芭提雅警局與斯里洛警官商議有關今後調查的事,但一接到珍自殺的消息,先前所下達的許多調查指示都像泡沫般消散、沒有必要了。案件關係人只剩下駝震,警官還特別叮嚀警察們要特別看好他,不能讓他有任何輕生的機會。
他拿下眼鏡揉了揉雙眼,再戴回眼鏡;用指尖搓了搓太陽穴,用手臂敲敲頭頂;他扭轉頸部,眯起眼睛望著遠方的人群;視線模糊成一片沼澤,扭曲、迷濛,在那混亂的視野底層,有一塊地基晃動著,產生龜裂裂痕延續著……
「駝震在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真的只有共犯而已,他除了對你們隱瞞實情,所做的事就是在消失事件一案運送糖人以及充當目擊者。在得知你們的調查正如火如荼展開之後,提出狙殺計劃的人是我,」說到這裏他看了阪井一眼,「駿認為這是個冒險計劃,但我們如果不冒險的話,等於是背負著更大的風險,於是我們兩人放手一搏……
「聽好了,沈昭鵬死的那天,珍沒有離開泰國,他仍在蒂芬妮場上表演;這點經過反覆確認后,證實為百分之百的事實。」
解決完一些後續的瑣事後,兩人與斯里洛警官握手道別,從逮捕陳善駿之後,這位胖警官的態度從先前的輕慢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變得畢恭畢敬,不但對他們的能力表達讚賞之意,也希望能與兩人繼續保持聯絡。
「不多,但我會告訴你,你的算盤打得太精太複雜,反而搞砸了整件事。你不該拿駝震的自白信來的。你說信是駝震要你轉交給我們的,但事實上並非如此,既然不是這樣,那我懷疑這封信是否出自駝震之手。我就說明白點好了,你知道駝震打算扛下一切罪責,前去警局自首,於是你順水推舟,立刻偽寫了這封信,製造了假的自白,再謊稱是駝震要你轉交信件,讓我們在讀完信之後,了解一切案件的來龍去脈,而不再追究這個案件,回家去;我們也差點就中了你的計搭飛機回去了,很抱歉現在事與願違。」
「陳善駿死了。」若平突然說道。
「我會的,」男孩眨了眨眼,「不介意我再問個問題吧?昨天那位……是你們的什麼人嗎?」
「以下僅只是我的揣想,邱詩陵其實十分關心陳善駿,他可能也有私下調查過陳善駿在中國台灣的怪異舉動,而決定跟隨他到泰國,去看他到底在搞些什麼。兩人雖然都認出彼此,但沒有在眾人面前暴露關係。陳善駿的計劃並沒有因為哥哥的出現而取消,相反的,陳善駿竟然找他來當目擊證人。後來被警方偵訊時,邱詩陵忠實地說出自己的所見,但沒透露他的身份,他應該已經看穿了陳善駿的目的,但他卻不加干涉,對於弟弟的選擇,他並不是默認,而是認為自己的選擇要自己負責,他只是想了解狀況而已。也因此在事件之後,他便離去了,但沒想到自己的身份在之後會被弟弟冒用。

啪的一聲,他合上書本。
「如果陳善駿跟你沒關係的話,你何必這麼激動?」若平淡淡地說。
「你說什麼?」若平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