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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誌搜集王之死 第一章

雜誌搜集王之死

比爾·普洛齊尼(Bill Pronzini,1943-)比爾·普洛齊尼是一位書寫推理故事、西部小說及科幻小說的多產作家,同時也是位令人稱羡、專門在傑出雜誌中挑選作品的優秀選集編輯。以下故事的破解關鍵取決於舊的廉價雜誌。普洛齊尼在推理小說界最知名的著作,是以無名偵探(Nameless)為主角的作品,以《綁架》(The Snatch,1971)為始,包括《刑事檔案》(Casefile,1983)和《掘土》(Spadework,1996)兩部選集,其中許多故事都是不可能的犯罪。

第一章

想不出來。
「只是想想而已嘛。」
「我們先談『殺人手法』這一部份。」我說,「我想兇手不是故意安排密室謀殺的,他的手法其實也很高明,不過就像你講的,兇手絕不是天才,也許他根本不知道莫瑞每天把自己鎖在房裡。我想案子會變成密室謀殺,兇手一定跟大家一樣訝異。所以說,莫瑞獨自在房裡時,只是單純的被一個人或數個不知名的人刺死嗎?嚴格說起來,那根本不叫刺殺;莫瑞死時,兇手並不在旁邊啊。」
我一進房間,艾柏哈和約旦都轉過頭來,艾柏哈對探員說了句話,探員點點頭,往外走出去。探員經過我身邊時,對我點點頭,一副不確定我來這兒幹嘛的樣子,其實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是啊。」他說,「所以才會叫你來。」
我皺著眉頭,把車子塞進一個路口外的兩輛車中間,然後走回街角。大門口的警員戒慎地看著我走向他,不過等我報上姓名后,他的態度就變了。警員表示:「噢,是的,艾柏哈副隊長正在等你,上去吧。」
我站起來,又四處看了幾分鐘——最後突然想到一件艾柏哈和我之前早該注意到的事,一件像愛倫坡故事中被竊走的信一樣明顯而理所當然的事。
「挑《線索》的理由似乎很明顯。」我說。
我靜靜站著,眉頭深鎖,心中漸漸生出一個念頭。我仔細推敲后,那個念頭漸漸愈趨鮮明,到了最後幾分鐘,我已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
約旦探員的聲音響起,我抬頭看到他站在門口對艾柏哈招手。艾柏哈走過去,兩人輕聲商談幾句,然後艾柏哈才轉頭看我。
「也許我現在就有答案給你喔。」我說。
「是啊。你在想什麼?難道你認為兇手是站在走廊,從鎖孔去刺莫瑞嗎?」
「我很努力在想啦。」我說,「艾柏哈,你說莫瑞是被尖薄的鋼片刺死的,那鋼片有多厚?」
「驗屍人員已經把屍體運走了。」艾柏哈說,「實驗室的人半小時前就弄完了,房裡只剩我們兩個。」
艾柏哈的臉拉得更長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兇手弄了某種像十字弓之類的機關,用鐵絲或搖控器啟動兇器——算了吧,實驗室的人已經搜過每一寸地方了,書桌、椅子、書架、檯燈、天花板上的東西,沒有一個放過,他們都沒找到那樣的東西。你自己也查過房間,應該看得出來。除了那些雜誌外,房裡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
「平裝書室。」他說。
「跟你一樣啊。莫瑞在房間這邊遇刺,他撞倒椅子,然後搖搖擺擺地走到那邊的書架。他一定知道自己快死了,沒有時間或力氣去打電話,或找紙和鉛筆來寫字,不過他頭腦還很清楚,想指出殺害他的兇手是誰。所以在倒下來之前,或倒下來之後,硬將那三本雜誌從書架上弄下來,在死前排成你所看到的樣子。問題是,為什麼他要挑這三本雜誌?」
我點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房間鎖著?」
「莫瑞一坐到桌邊,只要用平常的力道拉開抽屜,兇器的尖端便會鬆開,橡皮筋像彈簧一樣地一彈,射出尖刺,插|進莫瑞的腹部里。莫瑞吃痛后,嚇得連人帶椅往後退,他一定同時痛得站起來,所以把椅子推倒,也撞到書架。橡皮筋這時已從鎖框上彈開了,所以抽屜里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
我往門邊走,到了門邊才發現,原來門內的閂鎖上有一把鑰匙。艾柏哈說過實驗室人員來過又走了,我伸手去拔鑰匙,但鑰匙轉動過了,整個牢牢的卡在鎖裡頭。
我走到第二扇窗下的書桌,看著文件架上的信件、信紙、信封和一疊空白支票。書桌中間抽屜里有筆和鉛筆、各種大小的紙夾和橡皮筋、一罐膠水和一本郵票。旁邊的三個抽屜里塞滿了複寫紙和檔案夾,裡頭全是廉價小說雜誌和作家的資料及圖片。
「哪一個?」
「有可能。不過從哪兒射?不會是從房間外吧,因為門從裡頭反鎖,窗子又釘死了,怎麼射?」
「事情根本不是那樣。我們兩個一直把『鎖孔』想成門上的『鎖孔』,結果反而困在這裏。可是事實上,房間里有另外五個鎖孔。」
「我可以接受這個答案,」艾柏哈說,「聽起來簡單又合理。」他橫了我一眼,「你對這類事一動起腦來,還挺不錯嘛。」
「差不多跟清煙斗的鋼條一樣吧,不過邊緣部份都被磨利了,尖端就像針一樣。」
「我獨自留在這邊https://read.99csw.com看一看,沒關係吧?」
「好了,我知道他是誰了,可是我——」我說。
「另一頭纏上膠帶是吧?」
「賊目。」我說。
「沒錯,但莫瑞的情形不然,他很瘦,胸口又凹,沒什麼油水能保護重要臟器。兇器由下往上刺進去,尖端刺中了心臟。」
「因為我需要你幫忙啦,媽的。如果你敢亂開玩笑,說警方無計可施,只好找私家偵探來幫忙破案,那我就把你撕了。」
「我覺得這邊的人都不是什麼天才。」他說,「我跟所有嫌犯談過了,我看沒有一個智商高過一百二。」
我點點頭。
「案子發生在廉價雜誌間,」他說,「而且臨終遺言也提及了廉價雜誌,這總行了吧?」
「這想法蠻爛的,就算可能,還是太誇張了。」
艾柏哈帶我穿過走廊來到後方,我仍舊聽得到那些微弱的聲響,除此之外,房子里異常安靜——或許是我自己的想像,使得房子感覺上靜得詭異吧。
我踏上石拱下的台階,穿過一片石園,來到門廊上。門廊邊另一名巡警問明我的名字后,便帶我越過拱廊進入房內。
「沒錯,大概是當成握柄用。」
「莫瑞搜集廉價雜誌,顯然也很愛讀,所以知道偵探這個職業有各種綽號——條子、豬仔等等之類的。」我歪嘴斜斜一笑,「還有一個常聽到的綽號。」
「他們都表示不知道任何與本案有關的事。女管家一整天都在外頭,今天剛好是她去購物的時間。想當藝術家的侄女在舊金山州立大學上課。他表弟跟女友在市中心吃中飯,他老弟則跟另外一名賭馬客在坦佛朗。換句話說,莫瑞死亡時,其中三個人有不在場證明,但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都有漏洞。
艾柏哈沒有反駁,只是伸手抓住手把,拉開抽屜,然後瞪著裡頭的鋼筆、鉛筆、紙夾、橡皮筋和其他文具。片刻之後,我看到他眼神丕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啊,目前我們知道的情形是這樣。莫瑞的侄女十二點四十五分回家,想找莫瑞商量先挪用她的零用錢。她敲了廉價雜誌間的門,但一直沒人應門。寶拉說她開始擔心了,便跑到外頭繞到房間背後,從窗子向里望,然後就看到莫瑞躺在地上。她立刻去報警。
「那是過去式了。」艾柏哈說。
「副隊長?」
「是的。所以兇器上才會纏著膠帶——是用來混淆視聽,讓人以為莫瑞是在近距離內被人用自製的刀子刺死的。我想兇手這麼做有兩個原因:一,他沒勇氣當面刺死莫瑞;二,他想為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
「除了女管家外,三個人都有強烈的行兇動機。莫瑞身價三百萬,而且對這些親戚很摳。他雖然給每個人零用錢,不過大部份現金都投到流行文化的搜集上頭了。他的遺囑包括了他們每一個人——這點眾人並不諱言——如此一來,莫瑞一死,大家都能分到一杯羹。
「然後呢?再往下說。」
在陰鬱的非假日下午四點鐘,這一帶通常沒什麼人,氛圍可說是十分安靜;但今天卻擠滿了人和車子。街道兩邊堆擠著車輛,其中夾著六輛巡邏車和轎車,外加一部電視攝影車。三、四十名市民聚集在人行道上獃獃地望著,我看到四個穿制服的警員站在大門及通往房子的階梯前監視著。
「他死了,被謀殺的。」
「好吧。莫瑞努力想用手邊雜誌透露的訊息是——他如何被刺,以及兇手是誰。我想《鎖孔秘案》指的是殺人手法,而《私家偵探》則指出兇手的身分。這兩件事都還不是定論,不過應該足以讓你去拐騙兇手認罪了。」
「你指的臨終遺言就是這個嗎?」
「我?拜託,艾柏哈,你到底為什麼要把我拉來這裏?」
「好。那就往下說羅。莫瑞是那種一成不變的人,用同樣的方式做所有事,而且天天不變,至少他沒出門買東西或參加流行文化會議時,都這樣在過日子。他每天在每間房間里各待兩小時,早上八點先從平裝書室開始,中午到下午兩點待在廉價雜誌間。莫瑞在每個房間里閱讀、看電影或聽錄音帶,並依據房中的東西——廉價雜誌、平裝書、電視和廣播節目等等——來回信。他自己獨攬秘書的工作,而所有回信都按房間性質來九-九-藏-書作區隔。」
「我一會兒就回來。」他說,「我去跟死者家屬談談,你繼續想。」
艾柏哈穿了一件皺兮兮的藍西裝,跟平常一樣擺著臭臉,不過今天他的臉似乎更臭了點,可能是因為懊惱的緣故吧。那也蠻奇怪的,因為我從不知道他在執勤時,能有事情讓他難堪。
「媽的,」他說,「是華利·考克斯。」
「你還沒看到重頭戲哩。」他說,「跟我來。」
「什麼?」
「還有比這怪十倍的兇器哩。」他說,「你又不是不知道。」
艾柏哈說:「怎麼樣?有沒有想到什麼?」他一直站我旁邊看我思索,不過這人一向沒耐性。
「是了,說到雜誌,《私家偵探》跟兇手的名字有什麼關聯?」
「是橡皮筋。」他說。
「沒錯。」我拿起最大的一條,那橡皮筋又厚又實,寬約四分之一寸——跟小孩子拿來做彈弓的那種完全不一樣。「一定是這一條。」
《鎖孔秘案》。
艾柏哈緩緩點著頭。
「是啊,原來如此。」艾柏哈嘴角一垂,沉著臉說:「將近一點鐘時,他侄女發現他在這間房裡,房間是鎖上的。」
「過去看看那邊的三本雜誌吧。」艾柏哈說。
「不太知道。」
他火速轉頭看著窗下的書桌,桌上有五個鎖孔——一在卷蓋上,一個在中間抽屜,旁邊三個抽屜也各有一個。這些鎖孔跟大部份的古董卷蓋桌一樣,都用老式的大鑰匙,所以鎖孔都很大。不過鎖孔也半隱匿在黃銅鑲框及雕花的手柄中,不會特別引人注意。就像你在看到桌子時,通常只見整體,而不太會去注意到各別的文件架或黃銅框。
「等我們趕到並把門撬開后,發現莫瑞躺在寶拉所說的地方。我剛說過,他是被尖細的鋼片刺出一個幾寸長的傷口,露在外頭的兩寸鋼片上纏了膠帶——可能是用來當握把的吧。鋼片還插在傷口裡三寸深。」
他想了一下。
我從桌邊走到厚墊椅及檯燈旁,仔細查看這兩樣東西,然後又去細看一部份書架,再走到兩排書目間的走道上。最後我折回粉筆線旁,再次俯視地上那三本雜誌。
艾柏哈再度看著我。
「我終於明白你碰到什麼難題了。」
我開車經過,完全搞不懂怎麼回事。我試著找地方停車。艾柏哈在電話上沒多說什麼,只表示警方有事,要我立刻到這個地址跟他碰面。看起來,這裏今天發生了大案子——可是為什麼要叫我到現場呢?我不知道房子里住的是誰。我並沒有富有的客戶,甚至手上也沒有任何客戶,僅有一回有個搞電器裝備的傢伙,聘我幫他找一名逃債的客人而已。
看到艾柏哈那麼懊惱,我只好又跪回地上,審視《鎖孔秘案》和《私家偵探》兩本雜誌。它們一定代表了某種意義,或者個別獨立,或是息息相關。但會是什麼意義?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樣的遺言?」
我看我是想太多了,拚命在雞蛋裡挑骨頭。事實應該是,莫瑞想到用這些雜誌留線索時,其實已經快死了。他不可能有時間在幾十本雜誌中翻找,專門挑出刊登某位作者或某種插畫的雜誌。他只能伸手取下近處的幾本雜誌,他想留的訊息,應該就只是雜誌的名稱罷了。
「你說得對。」
《私家偵探》是三月號的,不見年份,標題下寫著:「私家調查大公開。」是喔,才怪。插圖是一隻眼睛拖著一名半裸的女孩進入一棟大樓。哈哈;封面右下角用紅色大字母標出當期的主打故事:羅傑·托利的〈死人敲門〉。
「可惜時間不夠用。」我說。
那就分開來考慮吧。《鎖孔秘案》,鎖孔,門上那個老式的大鎖孔。
艾柏哈和約旦丟下我一個人離開了。我一直盯著那幾本雜誌,卻怎麼也理不出半點頭緒。
「媒體以前專訪過他——流行文化搜集王。」
艾柏哈在電話上告訴我住址,那地方就在戴維森山西邊的斜坡上、聖法蘭西林的偏遠角落。那邊的房子看起來像西班牙男爵的別墅——一大棟兩層樓的灰泥建築,鑲著黑鐵邊,兩側長滿了長春藤和桉樹。別墅蓋在高於街面四十尺的山坡上一處凹地中,景觀極美,可以看到遠處的麥西德湖和太平洋。即使用聖法蘭西林這箇舊金山頂級住宅區的標準來看,也夠嗆了,我看房價大概值五十萬或甚至更多。
「那當然,可是他想借《鎖孔秘案》和《私家偵探》留下什麼線索給我們?他想告訴我們他是如何遇九-九-藏-書害的,或者誰是兇手嗎?還是兩者皆然?抑或是其他可能?」
「你聽到了,是平裝書室,這裏還有一間精裝書室、廣播電視間、電影間、廉價雜誌間、漫畫間,以及兩三間我記不得名字的房間。」
「你等一下自己看吧。」
「好吧,」他說,「我懂你的意思了,可是我親自搜過桌子,鑒識組的人也是,書上或裏面並沒有那種可以用來從鎖孔里刺人的東西。」
「賊目兄。」我說,「你記得賊目兄是誰演的吧?」
「是這樣嗎?」
「書桌呀,艾柏哈,那邊那張卷蓋書桌。」
「那又如何?」
我看看《鎖孔秘案》,上面印著一九六〇年六月號的字樣,主打諾曼·丹尼爾和約翰·柯利爾的故事;封面底下還印了幾位作家的名字,其中有兩個我認得。封面上一名女孩跑在前頭,想逃開背景上一個漆黑的兇惡身影。
「告訴我,人離現場那麼遠,如何能把鋼片刺進受害者的肚子里?」
粉筆線的另一頭,鬆散地擺了兩本廉價雜誌和一本文摘,文摘就夾在兩本較大的雜誌中間。
「喂,這點我們之前就討論過了,我說過,我們闖進來時,鑰匙還插在鎖孔里,我不相信兇手的機關能逃過監試小組的法眼。」
「哪個人物?」
我知道莫瑞是如何在密室中遇害的了。一旦抓出重點,剩下的細節很快便能拼湊起來。我的思索方式一向如此:先揪出綱領,然後自然會產生一連串的思考反應。我把艾柏哈的話和對莫瑞的所知串連起來,看出其中的荒謬性,也看出了《私家偵探》的重要性及兇手的姓名。
我楞楞地望著他。
我晃過去,看著其中一扇窗。窗子真的釘死了,而且釘子不久前才上過漆。窗外是一片草木擁擠的後院,長滿了桉樹和發育不良的矮叢。海面上霧氣陣陣飄來,將白日遮掩得陰濕而晦暗,害我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這件案子對我沒有特別的好處,可是既然艾柏哈找我來,我就覺得自己有一份責任,因此在沒找出破解辦法之前,我是有點懊惱。只要有事情沒想清楚,其實我都會這樣。
我站直身軀,對他解釋我剛才的想法,並看著他點頭。艾柏哈在我趕到之前,便做出相同的結論了。接著我說:「艾柏哈,門上的鎖孔呢?有沒有什麼可以解釋這樁密室謀殺的關聯處?」
「沒錯。賊目兄就是他表弟,華特·考克斯。」
「你不是有在搜集廉價雜誌嗎?」
「那部份的工作就交給我吧,你繼續講。」
「少來,艾柏哈,我一接到你電話,只花半小時就趕到了。從市中心過來,不可能再快啦。」我再次瞄著書架,「這是啥?」
「你今天是耳背還是怎麼了?」艾柏哈不耐煩地說,「是啦,房間他媽的鎖住了。我們被迫破門而入,因為門從裏面反鎖,我們發現莫瑞躺在地毯的血泊中,胸骨下被人用像尖刺的利刃刺傷。」他頓了一下看看我,我專心地聽著。「我們還找到一個像臨終遺言的東西。」
「我們搜過房間,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艾柏哈表示,「房裡有兩扇窗,不過都釘死了,因為莫瑞怕有人會打開窗。窗子沒人動用,門也沒人動過,而且房間里沒有任何秘密活板或與煙囪相通的壁爐之類的機關,只有一具屍體,躺在一個反鎖的房間。」
「這點你我大概都猜到了,他懷疑有人要害死他,卻不知如何對付。也許他想拖延時間,直到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吧。」
「是啊,不過那跟這事有什麼——」
我們繞過角落來到另一道走廊,我看到一名穿制服的巡警站在門前,門開了約一尺多寬。警員看到我們過來,默不作聲地讓到一邊。厚重的橡木門上有個老式的大鎖孔,門柱邊的閂鎖在警方闖入時被打壞了。我讓艾柏哈先推門,自己跟著他進去。
「他們也都坦承遺產對他們很受用。寶拉是金髮美女,年約二十五,想去歐洲從事藝術工作。大衛跟他哥哥年紀差不多,近六十歲,從他的酒糟鼻子看來,此人既愛賭馬,又酗酒——是個散財極快的輸家。華特·考克斯是個獐頭鼠目的矮個子,眼鏡足足有六寸厚。他自認是投資專家,可是偏偏欠缺能讓他在股票市場致富的資金——這是他說的。阿蒂年紀差不多六十,不是很聰明。莫瑞的遺囑中聲明給阿蒂五千元,算是偵探小說中所謂『最不可能的嫌犯』。」艾柏哈又頓了一下。「說了很多細節九*九*藏*書,不過我想你最好儘可能知道。目前還跟得上嗎?」
我好笑地說:「萬一莫瑞死的時候,兇手並不在房間里呢?」
我蹲下來,背對著粉筆線和血跡,仔細去看那幾本雜誌。《線索》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號的,登了克里維·亞當斯的一篇〈紫色麥笛〉,封面上還有另外三個名不見經傳的作家,插畫是四個人拿槍互射。
房子的內部陰暗而靜謐,只有後面傳來隱約的聲音。大廳、客廳,以及我們經過的拱廊看起來都十分平常,裡頭擺設著巴洛克時期的西班牙風格傢俱。可是警員帶我進去的那個大房間卻非常獨特,房中有一把墊子超厚的皮椅、一座檯燈、一張古董三腳桌椅,此外除了佔滿四邊牆面的書架外,就沒別的傢俱了,房間一側甚至擺了圖書館的那種圖書目錄。所有書架都擠滿了平裝書,有些是新的,有的似乎來自四〇年代。就我所知,每本都是類型小說——推理類、西部拓荒及科幻小說。
「你破門而入時,鑰匙就插在門閂上了嗎?」我問他說。
「什麼?」
我從門邊轉開。
「設計一個死亡陷阱就成啦。」我說,「利用鎖孔。」
「有的話,我也看不出來。」
我聽了很訝異,而且好奇心大起,不過我只淡淡地表示:「行」,艾柏哈這人經不起刺|激。他說:「我們進現場之前,你最好先知道一點。莫瑞只跟他侄女寶拉·特曼和一個叫阿蒂的女管家同住。他老婆幾年前死了,兩人膝下無子。此外還有兩個人有房子的鑰匙——他表弟華特·考克斯,以及莫瑞的弟弟大衛。我們把四個人都找齊了,請他們到房子後頭的房間里。
「只要你能給我一點有用的東西,我才不管你做什麼。」艾柏哈說。
「當然了,要不然我還能幹嘛?」
我又看看四下散落的雜誌、紊亂的書架及翻倒的椅子。
「這是湯瑪士·莫瑞的住所,」他說,「知道這名字吧?」
「莫瑞還搜集所有其他的流行文化,其中一種是舊的電視節目照片。你的嫌犯中,有一個獐頭鼠目、戴著厚眼鏡的矮子——這話是你自己跟我說的。我敢打賭,莫瑞以前把他這位親戚拿來跟五〇年代的電視節目人物相比,而他也用那個人物的名字來稱呼這位親戚。」
「會不會鋼片是從一段距離外射進莫瑞肚子的,而不是從近距離刺進去?」
第一本是盛行於三〇及四〇年代、名叫《線索》的犯罪雜誌。中間的文摘是六〇年代出刊期極短的《鎖孔秘案雜誌》,接著第二本是我最愛的廉價雜誌之一:《私家偵探》。
「莫瑞用那本雜誌留下線索,其實算是間接線索。」我說,「不過別忘了,他快死了,只有一點時間去抓手邊的雜誌,沒辦法用更直接的方式告訴我們兇手是誰。」
「你看中間抽屜里的內部鎖框,上邊跟桌木並不密合,可以將橡皮筋的邊緣塞進縫隙里。接下來兇手只須拉開橡皮筋,繞到鐵片上,把鐵片尖端插到鎖孔里,把鋼片折彎頂在裏面的鎖框邊上就好了。這需要一點練習才能抓到平衡點,以免關上抽屜時橡皮筋會脫落。不過只要有耐性,手又穩,就可以辦到了。這樣死亡陷阱就做好了——一種簡單而威力極強的彈弓。」
「這點我已經想過了,」他說,「不過,你自己過去看看吧。」
那就假設《線索》代表其字面的意思,而《鎖孔秘案》及《私家偵探》代表所有的線索吧。我試著將它們串在一起,有一點關聯非常顯而易見:私家偵探的標準形象就是東探西問,從鎖孔偷窺。可是我看不出那跟莫瑞的死有啥關係,如果莫瑞的死涉及私家偵探,艾柏哈一定會立刻看出來,那麼我也不用待在這兒了。
這種搜藏模式簡直令人生畏,我的注意力一時間全放在那些書上。我很少看到像這樣霸氣的搜藏模式,雖然置身於重案現場,還是很難不被吸引。我終於把心神放到后牆書架附近的地毯上,那裡有一大灘乾涸的血跡,以及畫出陳屍地點的一圈粉筆線條。
我走過房間,發現后牆所有書架上的期刊,都是偵探和推理雜誌。廉價雜誌擺在上層書架,文摘放在下層。我走到三本雜誌邊,彎下身去看。
「你倒是姍姍來遲啊,大紅人。」他說。
艾柏哈立刻眼睛一亮,緊盯著我說:「快講。」
「你不覺得這兇器很怪嗎?我是說,兇手幹嘛不幹脆用刀?」
「什麼?」
「有的。」我領著他到桌邊,九_九_藏_書「這些鎖孔只有一個被用過,艾柏哈,不是卷蓋上的那個,因為卷蓋已經卷上去了。照莫瑞被刺的部位判斷,應該也不是旁邊的抽屜——除非他彎身的角度很怪,否則鋼刺很難刺進他肚子。一定是中間抽屜的鎖孔,因為使用者會這樣坐在桌前,那個抽屜——那個鎖孔的高度,差不多就在他胸骨下。」
房間中央站了兩個人——艾柏哈和一名叫約旦的探員。艾柏哈正大口大口抽著他那支破爛的黑煙斗,房間的空氣都被煙霧熏藍了。一年半前,我還一天抽兩包煙的時候,聞到這煙氣一定會令我咳嗽,並勾動我的煙癮。當時我去找醫生檢查咳嗽狀況,醫師發現我有一邊肺部可能有惡性病變。我擔心受怕了好一陣子,如果病變真的是惡性的(幸好不是),我現在大概已經掛了,要不也離大限不遠矣。沒有什麼比面對癌症及死亡更棒的戒煙法了,十八個月來,我連半根煙都沒沾,而且以後永遠也不會再抽。
長方形的房間很大——而且擺滿了包著塑膠套的廉價雜誌及文摘大小的雜誌。佔滿四面牆的書架上儘是色彩鮮艷的書背,另外還擺了兩排圖書目錄。我的房子里有六千本偵探及推理雜誌,可是跟這個房間里的搜集品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房裡至少有一萬五千本雜誌,所有你想得到的雜誌及文摘都分門別類排好:偵探、推理、恐怖、奇情、冒險、西部、科幻、空戰、英雄、愛情等等。後來我發現那些都是一套套完整收藏的雜誌,例如《黑面具》、《一角偵探》、《怪奇故事》、《魅影與西部故事》、《艾勒里·昆恩推理雜誌》、《希區考克推理雜誌》以及《獵人》,此外還有一些我連聽都沒聽過的書。
「快說吧,」艾柏哈說,「我在聽。」
艾柏哈接著說:「三天前莫瑞開始變得怪怪的,好像在擔心什麼,可是又不肯跟任何人討論,只跟女管家提到他要設法解決『一個問題』。據他侄女和女管家說,那段期間內,莫瑞拒絕見他表弟或弟弟,而且白天時間把自己輪番鎖在每個房間,晚上則鎖在自己卧房中。他以前從來不會如此。
原來他在懊惱這檔事呀。我說:「我才不會亂講話,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的為人。我若能幫你,一定會很樂意——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幫什麼忙。」
我左思右想,此地所見的情形和艾柏哈告訴我的資訊是否有何關聯?這些插畫之間可有任何相關情形?沒有。主要嫌犯的名字跟三本雜誌封面上所列的作家名字有相同之處嗎?沒有。有沒有任何著名的小說神探叫莫瑞、考克斯、特曼或阿蒂的?沒有。
「才刺幾寸應該不至於斃命吧。」我說。
艾柏哈又從煙斗里吐出一大朵雲。
我想起那篇文章提到莫瑞的怪癖,報上似乎刻意在營造他「流行文化搜集王」的怪異形象。不過就算如此,也已經無所謂了,重要的是,現在他已經死了。
「你是怎麼想的,艾柏哈?」
我想起來了,一年前我在周日夾報上讀過一篇有關他的文章。他是退休的電子製造商,身價好幾百萬,全心投入流行文化的搜集——類型書籍、雜誌、電視電影印刷品、舊的廣播節目帶、漫畫書和四格漫畫、原版美術品、偵探小說及其他類似產品。他被譽為流行文化搜集的全國第一把交椅,而且還經常以便宜價錢將物品及書籍提供給其他搜藏家、學生和史學家。
「只是被那幾本雜誌刺|激到而已。」
艾柏哈回房后,我正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在腦子裡轉過第三遍,確定自己的邏輯沒錯。艾柏哈嘴裏依然咬著黑煙斗,額頭比先前皺得更凶,他說:「那些嫌犯越來越按捺不住了,我們若無法很快找出答案,就只好放他們走了,你也是。」
艾柏哈不耐煩地說:「你到底有沒有想到什麼,還是只在亂逛而已?」
「原來如此。」
《私家偵探》。
「是啊,不過我在猜,之所以選這種武器,會不會跟鎖住的門有關係。」
我胃裡一陣翻攪,房裡的暴力兇殺常令我作嘔。我別過頭,試著將注意力轉到室內其他地方。這個房間跟之前去過的平裝書室一樣,傢俱只有一張厚墊椅、檯燈和焊著黃銅的拉蓋書桌而已。書桌放在其中一扇窗下,桌邊椅子翻倒了。粉筆線和后牆的書架中間撒了一堆雜誌,顯然是從三排書架上扯下或掃下來的。架子上的其他雜誌歪歪斜斜地或前傾或後仰,好像被人壓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