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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主人生怕我被打壞,沒有用灌鉛的鞭子抽我——那是他拿來責罰那個努比亞挑夫的,但藤條打在身上仍然很痛。余痛未消,我就被打發回去道歉,並且贖罪。
即使在我走向那宅子的時候,也只是猜度他疑心此人不太和善。那頭領把我從家裡劫走,以及他後來對我做的事,在我記憶里已經被別的事沖淡了。夜闌哭醒,多半是因為夢見我父親沒了鼻子的臉在高喊。我走進奧巴瑞斯的店鋪,毫無戒備之心。他是個矮胖的巴比倫人,長著一叢濃密的黑鬍子。他瞥了瞥字條,帶我直入內室,彷彿我知道會發生的一切。
雖然沒了王后,王室到底是回來了,我期盼珠寶生意興旺起來,那我就有希望擺脫我的生意,可以留在內院服侍了。我曾經覺得內院的生活太苦悶,如今它卻像沙漠里的海棗林一樣,迎著我招手。
我想起那隻披著綠絨的猴子,一個滿臉兇相的人帶走了它,說準備拿去馴養。我醒悟到剛才的事大概是一樁主人同意的交易。走到溝渠邊,我翻腸倒胃地嘔吐起來。沒有人在意。我渾身冷汗地回到主人家。
一個月下來,這種折磨已經成為慣例,我稍微麻木了些,但是遠遠沒有失去感覺。我恨不得殺死有些知道我身世的人。地毯商又一次叫我去時,我慶幸不是被那種極為不堪的人召喚。
「永遠不能這麼問他。他會覺得你過分親昵了。」
「我沒有抗拒你。」我說。
「你一直沒有告訴我!」我驚恐地抓緊他,指甲戳了進去。他把我輕輕地鬆開。
翌日我被一個儀錶堂堂的閹人依時接走。他年約四十,看得出從前是俊美的,現在仍注意身材。他非常和氣,我便斗膽問新主人是誰,他報以有涵養的微笑。「我們首先要把你調|教好了才能送到他家裡。但是孩子,你不必擔心,一切都會安排妥當的。」
我想到在池邊擁抱我的三位姑娘,和她們渾圓柔軟的乳|房,又想到我母親在果園碎石地里迸流的腦漿,以及姐妹們的慘叫。我回答:「不想。」
「即便你滿身傷痕,我也會愛你的。」我說,「是他把你遣開了?」
然而我很快明白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這裡是訓練我的地方。
「呃,咳,那倒沒有,」他浮躁地把弄著一盤零散的綠松石,「我只是提醒你要對奧巴瑞斯禮貌而已。」
「還不錯,奧若梅當,看在他從前沒底子的分上。假以時日,我們肯定能把他塑造一番的。」他說話不無謙恭,卻不是對主人的態度。
我說:「我希望我可以屬於你。」
這一年珠寶業生計艱難。國王出征去了,王城寥落如墳。馬其頓年輕的國王已經進入亞洲,攻下波斯掌握的希臘城市。他不過二十來歲,大家本以為沿海的總督就能將他擋在外面。然而他打敗他們的部隊,渡過了格拉尼卡斯河,現在公認為和他父親一樣難對付。
我感到自己臉上血色消散,雙手發冷。這幾年我一直以為我的身世是秘密,我的恥辱沒有玷污父親的名字,現在才知道我的主人早從人販子那裡聽說了我的家世,並且四處吹噓過。他怎能不吹噓?大總管本來要滅門報復我家,我卻漏網被人偷走;既然他已經名譽喪盡,不在人間,欺騙他也不是罪名。我想像我家的姓氏,在所有摸過我的人嘴上議論著。
「你已經學會離愁別恨了?」他說,「這我可從來沒有教你。」
隨行的大臣恐怕戰爭會拖得久,也帶著妻子,多數人還帶著妾。因此在蘇薩買珠寶的,只剩下那些滿足於爛銀碎鑽的人。
「你還沒猜出來?也是,你怎麼可能想到?不過有一點我倒可以告訴你,千萬別忘了。他喜歡完美,對珠寶和杯盞,對掛毯、地氈和刀劍,對馬匹、女子和少年,無一例外。噢,別慌張,你決不會因為不盡如人意而招來禍害。但是他有可能失去興緻,那就遺憾了。我希望把你無可挑剔地奉上,那才符合他對我的要求。但是你的秘密會不會顯露,我沒有把握。我們別再想了,專心考慮有益的事吧。」
從集市走過的時候,我總想像有人說「看,達提斯的孌童來了」。可是我必須捎點新聞回家,滿足女主人的好奇心。謠言比事實跑得快,有人風傳國王跟亞歷山大在靠海的伊索斯大戰了一場,兵敗,撇下他的戰車和武器,只騎馬逃了出來。我想,他究竟脫身了,對於我們有些人,能脫身即是萬幸。
國王撤退到巴比倫過冬。巴比倫春季炎熱,於是他輕車簡從,回到蘇薩養息,命總督們重新湊集一支軍隊。我忙於幹活,錯過了觀看御駕和麾仗經過的機會。我多少還是個孩子,對這些頗看重。似乎亞歷山大出人意料地沒有進軍內陸,卻把部隊愚頑地壓在海島提爾城下。那是個十年難破的要塞,只要他繼續在當地流連,國王便可從容應對了。
「那是你新主人的事。注意對他恭敬。這裏可是把你調|教好了的。」
猛然間門推開了,彷彿繁花似錦的園子忽現眼前一般,有個青年走了進來。他步子很大,相貌英俊,輕靈自信,華麗的衣衫上飾著金子,昂貴的異香撲面而來。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注意到他雖然年過二十,卻沒有九*九*藏*書鬍子。他不像閹者,倒像是刮凈臉面的希臘人。
「這時候,如果事先沒有吩咐,就得注意有沒有信號,讓你在所有人退出以後留下來。信號不會很強烈,只是一個眼神——像這樣,或是一個小手勢。不能在一旁干站著,手不要閑下來。等房裡東西齊全了,我會教你這個。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他會做個手勢讓你寬衣,像這樣。現在走到床尾,利索地脫衣,放在床下看不到的地方。他可沒有打算看見一堆你的衣服。對,全部脫下。現在你不妨帶著笑容走上前來,但不能顯得太慣熟。嗯,這就對了,一點也不錯,盡量保持那種羞澀的意態。現在呢——」他把被子一掀,和悅的微笑有種命令的力量,以至我懵懵懂懂就上了床。
翌日上午,那閹人帶我把昨天的功課全部溫習了一遍。他這樣尊貴持重,卻仍然顯得有點緊張。我想,一定是主人要來了,不由得心神恍惚,有一次摔了個盤子。
十二歲的人想獨自赴死,必定是到了絕望至極的時候。我常懷著死的念頭。我夢見沒有鼻子的父親,他喊叫的不是那個叛徒的名字,而是我。但是蘇薩沒有高牆可縱身一躍,其他的死法我又不甚明白。至於逃走,王室作坊里制珠寶的殘腿奴隸就是對我的警示。
「你還不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我說:「大人,恐怕那些我也都還沒學過。」
「我也是,小鹿,但你會屬於比我優秀的人。所以別愛上我,我們很快就得分開。穿上衣服吧,起床的禮儀我們明天練習。今天的課夠長的了。」
我們又哭了,姑娘們輪流擁抱我。比起某些記憶,她們年輕的體香是安慰。我十三歲,卻覺得連五十歲的滄桑都經歷過了。
我被領進噴泉庭園。有時他會坐在那裡的枕墊上,待在藍色涼棚的蔭蔽里,直到我們進屋為止。但是這一次他不是獨坐,旁邊還有一個人。我在敞開的門口站住了,心緒大概都寫在臉上,清清楚楚。
這種生活我過了一年有餘,看不見出路,除非是自己到了年齡太大的時候。我的女主人並不知情,我也配合主人矇騙她,總是編出一席話來解釋我白天的去向。她比她丈夫有廉恥心,一定會感到不齒,但是她沒有力量救我。假如她知道了真相,家裡肯定鬧得沸沸揚揚,最後主人為了平息風波,會盡量抬高價錢把我賣掉。一想到那些競價的買主,我就決心緘默下去。
一些人待我算是不錯。對他們,予以回報似乎符合待人之道。我沒有別的可給予,惟有盡量使他們快樂,而他們也樂意教我做得好些。於是我學到了初步的合歡術。
「那就過來吧。我們都因為早晨的工作心神不寧,你可以撫慰我們的靈魂。」
當確切的消息從驛道傳來,我們得知國王的家眷被俘,太后、王后、各位公主和小王子都在敵營里。我以情理推想其命運,深感憐憫。少女的叫喊在我耳邊縈迴;我想像一個男孩被戳在槍桿上,要不是因為有個人貪財,我的結局也會是這樣。但是我沒有見過那些婦女,又在我太了解的人家裡如入樊籠,便把一部分憐憫留給自己。
「怎麼?」我喊道,「你覺得我喜歡讓那些狗崽子對我動手動腳?」我終於找到了可以訴說的人。「有一兩個倒是……不過我總往別處想,只要做得到的時候。」
那年春季,女主人沒有做新衣,一連數日,她動輒對我們發火。長得最漂亮的妾得到一張新面紗,更使我們一星期無法安生。閹人管家的採辦錢減了數目,女主人不得不少吃糖果,奴隸的飯食也因而緊縮。摸到自己的細腰,再看看閹人管家,是我惟一的安慰。
我悲戚地說:「我還不如像那些什麼都感覺不到的人。」
我愣愣地看著他。然後大叫:「我不行!我不行,不行。」
雖然不長肉,但我還在長個子。儘管衣服穿著嫌小,我也以為只能繼續穿下去了。不料主人給我做了一整套的新衣裳:長袍、長褲、腰帶,以及一件闊袖的外衣。腰帶上還縫著金線。衣裳太美了,我不禁臨池自照,滿意地欣賞一番。
「當然沒有。」我轉過臉去用被單拭淚,「每次發生總是這樣,好像他們又拿著刀子來了。」
閹者坐在精雕的椅子上,扮演主人,指導我如何端菜,斟酒,放下杯子,或是將它遞給主人。他舉止矜貴,像養尊處優的爵爺,但是對我不打不罵,我對他也沒有惡感。我知道他引起我的敬畏之心,本來就是訓練的要求,因為我確實感到自己卑微了許多,漸漸害怕起來。
「我知道。但是那感覺咬嚙得太深,一時還不能痊癒。我們稍後再試,現在太早了。只需要一點點運氣,你就會跨過這道坎。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在你要去的地方,這對你不會有很大妨礙。我只能說這麼多,不能再透露,雖然這樣嚴峻的禁令不是慎重,而是荒唐了。不過沒關係,有令在先,我就得遵命。」
「沒錯,」他說,「你終於領悟了。」
他伸手扣住我的胳膊,抓得很緊,卻沒有惱怒或貪婪的意思。「放鬆點,小鹿。安靜下來,聽我講。」我其實一句話也沒有說https://read.99csw.com,但我坐定了,不再掙扎。「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對你說過一個謊。我只是老師,所有這些,都是我的任務。如果我喜歡我的工作,對我們倆都會好得多。我知道你想忘記什麼,很快你就可以永遠忘記那一切了。你有一種驕傲,雖然受了傷害,但是不肯屈服,也許就是這種東西,把你的漂亮塑成了美麗。有這樣的本性,卻在齷齪的主人和他俗氣的朋友們手裡討生活,難怪你一直緊鎖著自己。你做得一點不錯。可是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你前面有一種新的生活。現在你必須學會付出一點點。這就是我來的緣故:教你合歡之術。」他伸出另一隻手,輕柔地拉我躺下。「來。我對你擔保,和我一起你會享受得多。」
果然。第二天他把我買下了。
我的主人大概從未自認掮客。老主顧有求,他只覺不容推辭。後來奧巴瑞斯有個朋友聽說,他礙於情面又答應了。那人不是同業,付了銀兩,又把口碑傳開。沒過多久,差不多每天下午我都得外出。
「嗯,」我回答,「主人說你希望我帶來。」我已經猜過他是否要額外付錢。
無論奧巴瑞斯是不是買者,我的主人並不打算賣。給奧巴瑞斯這種恩惠,對他好處更大。每星期我被借給他兩次。
我以為馬上就要被領到主人那裡。但是看來把我訓練好以前,我是不宜見他的。訓練當天就開始了。
他的面色陰沉下來,看得出是因為某件可怕的往事。為了讓他安心,我再次說我從來不想女人。
我接著端上甜點心,立等挑飭。「很好。不過我們現在要試試真正的做法。」從奴隸帶來的包袱里,他取出珍寶,我睜大眼看著:酒杯、水瓶和碟子,一件件都軋銀鑲金。「來,」他說,一面推開銅餐具,「手捧貴重的器物,應該有特別的儀態,這隻有親手捧過才能學會。」他用黑亮的柳葉眼朝我偷偷一笑。我拿起那些寶貝時,他說:「啊,他有那種感覺。你看,他不怕這些東西,他懂得如何珍而重之。我想我們會成功的。」他環顧房內。「可枕墊都在哪兒?放酒食的案桌呢?他得學習侍奉內室。」閹人抬眼看看他。「噢,對。」他說著輕聲笑了,金耳墜閃著光芒。「我們對那個有把握。把東西送來就好,我自己會一一教他。你可以回去了。」
「進來呀,巴勾鄂斯,」他說,「別那麼驚慌失措的,親愛的小夥子。今天我和我朋友別無他求,只想看看你,一振精神,聽你唱唱歌,一快心意。你帶了豎琴來,我很高興。」
據說他沒有妻子,不帶親眷,只有戰士隨征,與馬賊土匪無異。不過正因為這樣,他行軍快捷,即使陌生的山地也能迅速攀越。出於驕傲感,他穿戴鋥亮的盔甲,以便在戰場上引人注目。他的傳說很多,我不想贅言,因為其中的真事世人皆知,而謠言我們也聽夠了。總之,他父親有志完成的事業,他已經完成,而且似乎並不滿足。
同一日剛過中午,主人把我喚進客堂。我還記得我奇怪他為什麼不看我。他寫了幾個字,封上信箋,說道:「把這個帶去給奧巴瑞斯老闆。直接過去,不許在集市上遊盪。」他瞧著自己的指甲,再看看我。「他是我最好的主顧,所以要注意禮貌。」
「你應該事先告訴我的。」他還是用那種似乎關切的語氣,我感覺好極了。
於是我遵從吩咐,到主顧們那裡去。有的人比奧巴瑞斯好些,有的更為不堪。我至今記得每次走向一幢陌生房子的時候,心都會寒冷麻木地下沉,也記得一次有個人提出了不堪入文的要求,我想起父親,不再是一副無鼻面具,而是他壽宴當晚站在那裡,我們的武士在火把映照下舞劍。為了不羞辱父親的魂魄,我打了那人,喊出他應得的罵名。
有位地毯商每逢事畢,會把我當賓客招待,讓我和他並排坐在榻床上,請我飲酒,又跟我談話。酒我是喜歡的,因為他有時會把我弄痛。不是他的錯,因為他動作輕柔,樂於悅人。我出於自尊沒有告訴他,也不知是否出於殘餘的羞恥感。
我張開口,卻始終沒說什麼。我只盯著他看。他變了臉色,一雙鼠眼游移不定。然後他叫我出去,但是我已經覺得出了一口氣。
他揮手讓我退下。我說道:「老爺,是什麼工作?」
「千萬別想。」他懇切地看著我,輕鬆盡消,「如果你從美少年出落成美男子,別以為她們不會追逐你,喁喁細語,嚶嚶嘆息,發誓無論你有什麼都心甘情願。她們也許相信自己的話,卻絕對做不到。做不到的。她們不滿足,就會變得惡毒,然後背叛你。最後下場一定是釘死示眾。」
「打獵的時候顧著照看別的事,摔了下來——就是從你騎的那匹馬身上。你看,它還屬於我,所以我後來的待遇並不壞。只是他不喜歡有缺陷的東西。所以盡量不要掉下馬背。」
他仍然希望祛除我的心魔,耐心地花上許多時間,但痛楚總是回來,彷彿一種必須償還的消耗,起始的快樂越精純,後繼的痛楚就越劇烈。「不試了,」他說,「再下去對你會太多,對我又不夠。我來是為了教你,但是我差九-九-藏-書不多要忘乎所以了。我們只好承認這是你目前的運氣。」
「跪拜?」我困惑地說,「可是只有對國王才這樣行禮啊。」
我的功課又延續了些時日。他來得早了些,支開那位傲慢的閹者,親自教我餐桌上,噴泉庭園裡,以及寢室和浴室中的侍候工作。他甚至帶來一匹良馬,在野草叢生的院子里教我上馬和自如的驅策。在家的時候,我學會的只是緊緊攀住我的矮種馬罷了。後來,我們回到那個有綠光窗戶和大床的房間。
「真抱歉,」我一能如常講話就說,「希望沒敗壞你的心情。我剛才是忍不住了。」
於是國王調兵遣將,親自迎戰。他貴為眾王之王,不會像西方的年少馬賊一樣空身上路。他的隨從有朝廷和內宮的人,還有宮裡眾多的役人、管家和宦官。王室也隨行,包括太后、王后、年幼的王子和諸位公主,以及各人自己的僕從、宦官、櫛髮工、司掌衣櫥的女官,等等。王后一向是珠寶商們慷慨的主顧,據說她美貌絕倫。
「噢,不,我很受優待,所有的安排都合宜。只是我不再和完美的花瓶與閃爍的寶石並列了。所以小鹿,別在流沙上經營。這是我最後一課。希望你不會因為太年輕而學不會,因為你已經到了需要這一課的時候。我們還是起來吧,明天再見了。」
他安慰似的撫摸我,其實我已經不疼了。「是啊,我不知為什麼想到和女人有關。其實原因很清楚。你感官敏銳,對快樂自然敏感,對痛楚也一樣。雖然閹割在任何人來說都很可怕,各人感覺的深淺還是大有差別。在你,那感覺一直縈繞不去,好像這件事還會再發生。這並不罕見。如果你當初遇上我,你會很早就克服那種感覺,但偏偏跟你交合的是你鄙視的人。你表面順從,內心因為自尊,什麼都不肯出讓。你寧可要痛楚,也不要一種讓你覺得屈辱的快樂。它來自憤怒,和靈魂的抗拒。」
「三年,」我說,「三年多一點。」
我唱歌時一直想著,他們稍後會另有要求。那賓客不像商人,更像我父親的朋友,只是白凈些,看來是地毯商的老主顧。我想,不久我就會綠葉覆身,被人托在盤上送到他的床前。
我沒有抗拒勸慰。他也許真的通神;在神力之下,一切都會安好。至少起先似乎如此,因為他不但迷人,而且嫻熟,像一個奇異的生靈,在我原先出入的那個世界里絕不存在。在跨入極樂以前,人彷彿可以在它的門庭永遠流連。我接受給予我的一切,荒疏了往日的防範,當痛楚張開腳爪朝我猛撲時,卻前所未有地劇烈。我第一次叫出聲來。
「其實不是。你被割多久了?」
枕墊送來的時候,他坐著,教我如何跪著捧上盤子。即使糾正我時他也很友好,我毫不慌張地學好了這件工作。他站起來,說道:「非常好。手快、嫻熟又安靜。現在到寢室禮儀。」
我知道那些只知呼奴喚婢,對奴隸生活別無了解的人會怎樣批評我。我已經聽見有聲音在說:「不要臉。居然吹噓自己少年時怎樣被一個更早墮落的人教壞。」對這種責難,我會回答此前我已經沉淪了一年,遍體污泥,無助又絕望;此時被人精心調|教,在我看來不是墮落,而是極樂天堂的一瞥。經歷過被畜生們當做玩物的日子以後,如今那訴諸感官的細緻音樂,亦是極樂。我輕易聽見了它,彷彿天賦使然,又像曾經耳聞。在家的時候,我偶爾會做綺夢,如果任其發展,我一定會情竇早開。生活使我改變,但並未扼殺全部。
其餘我不記得了,只有他的體臭,我至今無法忘卻。事後,他給了我一點碎銀子。我把銀子給了集市上的一個麻風病人,他用沒有指頭的手接過來,祝福我長命百歲。
像未經戎馬而能謳歌戰鬥的詩人,我可以讓慾念在想像中成形,但不必承受它鋒利的傷害——那種痛楚我太熟悉了。我可以送出音樂,有暫止的延音,有獨奏的華彩樂段。奧若梅當說,我就像一個能為舞者演奏而不舞蹈的人。他天生喜歡給予節拍並且從中得到快樂,然而是我和他一同凱旋。後來他說:「小鹿,我覺得你要學的已經不多了。」
有的顧客,假如我願意討他們喜歡,我會得到很多錢,不必讓主人知道。但是我寧願以駱駝糞為一餐也不會那樣做。其中一些人卻被我的麻木所吸引,會挖空心思博我一笑;有些人則用各種方式傷害我,但是我揣度他們本性如此,奴顏婢膝反而會使他們變本加厲;最不堪的一個讓我身上鞭痕累累,主人不許我再去,倒不是由於憐憫,而是因為他損壞了商品。我跟著其他人學了些消遣。我不拒絕小塊的銀子,只拿它買大麻。我很少吸,事先吸一點就足以讓我昏昏沉沉。因此那股氣味至今令我作嘔。
「來,咱們看看。」他招手讓身後的埃及奴隸擱下包袱,退出去,然後要求我把侍候進餐的活兒演練一遍。我正待斟酒,他說:「手肘太僵硬了。來,這樣彎。」他兩手把著我的胳膊。「看見沒?這樣子線條漂亮多了。」
「巴勾鄂斯啊,」他滿臉堆笑,「你是個非常幸運的孩子,就要得到很好的工作了。」價錢也很好read•99csw.com吧,我想。「明早會有人來接你去的。」
也許你以為,至此我已經安於命運了。雖然過了三年異於從前的生活,但十年畢竟是十年。眺望遠山時,我依然可以辨認出我家廢墟的所在。
我定睛看著他。他緩和下來,把我像孩子一樣摟著,但是我不覺得不自在。「我真的愛你,你走後我就孤單了。」他的語氣像是在安慰怕黑怕鬼的孩子,「可是明天要來。如果我對你發誓,就是殘忍了。我也許不會再見到你。即使見到,也許也不能跟你說話,那你就會認為我騙了你。我承諾過不對你說謊。侍奉大人物,他們就是我們的命運。什麼都別依靠,但是要築起自己的小巢防範風暴——你可明白?」
那宅子與周圍的房屋一樣,高牆環繞,與街道隔絕,大門上飾有銅釘。一進外院,只見樹木參天,街上卻幾乎看不到樹梢。院內的布置古舊而莊重。那閹人將我領到僕役住的耳房內的一個小間,裏面只有一張床。以往那三年,我都是在閹人管家的鼾聲中入睡的。新衣服在床上攤開,比我身上的素凈,穿上才發現料子和手工之好。那閹人掂起我原先的衣服,鼻子里哼了一聲,「俗氣,料子也次,我們這兒用不上。不過,拿去給窮孩子倒是肯定會喜歡的。」
這老屋極大極陰涼,院子里散漫地建了一溜房間,似乎空置已久,有的房裡只擺著一隻舊櫥櫃,或是一張靠枕都磨破了的舊床榻。我們穿過這些房間,來到一個傢具很好的房間里,那些傢具卻像在倉庫里一樣擺著,沒有住所的條理。一邊是餐桌和一把雕工精緻的椅子,有食具櫥,裏面是一件件塗了琺琅的上等銅杯盞。另一邊卻是一張華麗的床,頂上有刺繡的帳子。奇怪,床居然鋪好了,還配有床頭櫃和放衣服的小凳。所有東西都光彩而乾淨,就是沒有人氣。藤蔓攀緣在透雕的窗戶上,陽光照進來,像魚池裡的水一樣綠森森的。
「你沒疊衣服。寢室的僕人會收走衣服,但是決不能有一刻任其散亂。這時候,如果這房間布置周全的話,你就該給他穿上睡袍了。——是我不好,怎麼忘了呢?——然後他從底下解出襯褲,這才合乎端莊法度。」他禮貌地用被單遮身,將衣服拋到小凳上。
我發現一直到此時,他都像撥弄一把陌生豎琴的樂師,測試著它的迴響。認真的功課現在才開始。
後來有傳聞說,亞歷山大特地設了營帳安置王族婦女,命她們原有的僕從侍候,禁止外人接近,連小王子也活著。傳消息的人發誓,這是從西里西亞直接捎來的口信。大家嗤笑這故事,誰都知道戰時不會有這種行止,何況西方的蠻人。
我的午餐送到這裏來,不必和僕役一起進食。自從進了這宅院,除了這閹者我沒有看見別人。我越想越不對勁,擔心他會叫我睡在那張大床上。這裏晚上一定有鬼。但是晚餐后,我在自己的斗室就寢。連廁所也從來沒有別人,蔓草叢生,蜘蛛滿室,似乎已廢棄。
「我以為對於我們,對於所有像我一樣的人,都會是那樣的。」
他站在床邊,脫去條紋帽。「那一步可是會由級別很高的人來做的。現在教你一個取下腰帶的訣竅。他當然不會為你轉過身來。你只把雙手溜進去環扣著。嗯,這就對了。現在到袍子。從上端開始解紐扣。現在從後面往上托,再往下滑出來。他只會稍微抬一下兩邊的胳膊,剛好夠地方。」我脫下袍子,露出他橄欖色的苗條肩膀,一卷卷的烏髮略染著散沫花色,落在肩上。他在床邊坐下來。「脫屐子的時候,雙膝下跪,重心往後一點,把腳一先一後放在你的大腿上,永遠是右腳為先。不對,先別起來。他已經鬆開了褲帶,你這時把褲子解下來,還是跪著,始終低眉垂目。」他稍微把身子提著,好讓我做到。此時他只穿著亞麻襯褲,優雅至極,皮膚沒有一點瑕疵。他是米底人的漂亮,與波斯人的美不同。
「你不必總是叫我大人。那個稱呼只是為了讓你保持儀式感。沒關係,這部分我會來教你。侍寢的禮節很多,不過我們只需過一遍,大部分是級別較高的人去做的。但是你每一步都要清楚。首先我們要鋪床,這一步應該已經由別人做好了。」我們掀開床鋪,又重新理好,床上蓋著鏤空的埃及亞麻布的被單。「沒灑香水?這間房不知是誰預備的,像是給趕駝人歇腳的小店。不過,我們就當做灑過香水好了。」
「你好,小鹿,」他微笑著說,露出的牙齒像新剝的杏仁,「唉,他們終於有一回沒誇張。」他轉向我的老師。「可長進了?」
不久我的主人也開始打發我跑腿,比如給新近向他供貨的珠寶商送信。我總是害怕被派去王室的作坊辦事,雖然達提斯似乎覺得那是他賞給我的消遣。工匠全是奴隸,希臘人居多,以技藝精湛受到器重。他們臉上當然有烙印,但是多數人還被斫去一足,有的更被砍掉雙足,作為刑罰或是防止逃走。一部分人操作砂輪雕刻寶石,手腳都要用到,便被割鼻,以免他們不落痕迹地溜掉。我會努力將目光避開他們,一直到作坊主懷疑我想偷東西,開始盯著我看。
我看見他到家read.99csw.com裡來。主人命人端上了酒。奉酒的努比亞僕人說,剛才裏面在激烈地講價。他只會簡單的波斯話,聽不懂內容,但是我猜出了幾分。隨後主人叫我過去,他沒開口我就知道了。
「噢,不要這樣。永遠別這樣想。他們把慾念轉移到吃食上,你看得見他們成了什麼模樣。即使只為了我們倆,我也想把你治好,但你的工作是給予快樂,不是享用。我覺得雖然有那個煩惱,你還是顯出異稟。況且,誰能說清是什麼成就了藝人?也許正是這煩惱成就了你。你的回應很細緻,所以你上一個主人家的工作才那樣讓你噁心。你是個樂師,從前被迫聽街頭賣唱的人吼叫。現在你只需了解你的樂器。這我會教你,雖然我覺得你將來會勝過我。這一回,你不必擔心被送到使你受辱的地方了,這我可以擔保。」
我在內院里服侍女眷,兩年來沒受多少罪,只是有時會驚訝我為何沒有死於苦悶。我長高了,他們不得不給我做了兩次新衣服。然而我的長勢已經減慢。在家時,他們說我會長得和父親一樣高大,但是閹割帶來的創傷想必改變了我。還好我不算矮小,而且終生保持著少年的身材。
「怎麼回事,我辛苦一場還是這樣?別瞪著大眼睛,好像我告訴你的是賜死令,而不是你的福氣。」
我覺得他有些話沒講,但大抵是出於善意。我們過了集市,一直走進深宅大院所坐落的街巷裡。四下沉寂,我希望新主人沒有太見不得人的怪癖。
「我給了你足夠的暗示。你顯然會勝任。不過你要知道,內廷在決定錄用你以前,會先察看你的工作。不稱職的人會被調走。所以,如果你預先知道訓練你是為了讓你侍候什麼人,他們會認為你知道得太多了。」
「那我不懂了。讓我再看看。可是這手術很漂亮,我沒見過疤痕結得更乾淨的。像你這種姿容的孩子,如果他們過了讓你不長鬍鬚的界線還往深里切,我會驚訝的。當然事故是有。傷口可以潰爛得很深,直達感覺的根柢,吞噬一切。又或者,他們可以像屠夫一樣對待你,把感覺器官去除凈盡,他們對努比亞人就是那樣,大概是害怕他們的力氣。至於你,你除了不能讓女人遂願以外,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無法盡情享受合歡。再說讓女人遂願,我們中間其實沒幾個人能做到,雖然偶爾也會聽說有。——你是說從一開始你就一直在受折磨?」
我捧著臉,哭得抽搐起來。「別這樣,」他說,一面用被單給我擦眼睛,「真的,你沒有什麼好怕的。他這一向活得不稱心,需要人安慰。我跟你說,你將來一定會做得非常好。這我應該會知道。」
「但是為什麼呢?」他朝我俯身,似乎真的關切,「我弄痛你了?沒有吧?」
「可是你愛我嗎?」母親死後,我沒有問過別人。
「也許,畢竟還有一課。我還沒告訴你怎樣得體地行跪拜禮。」
一日他命人將一幅十年織就的毯子掛到牆上。他說,在給買家送去以前,要好好欣賞。訂購者是國王的朋友,一位非常挑剔的鑒賞家。他又說:「我估計他認識你父親。」
我突然驚跳,心裏又羞又恨。我對他這樣喜愛信任,他卻哄騙玩弄我,和別人一樣壞。
於是我像那猴子一樣,即將走上未知的命途。女主人摟著我,淚如泉湧,我像裹在一堆濕漉漉脹鼓鼓的枕頭裡。他賣掉我,當然沒有問過她的意見。「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這麼乖,這麼文靜。我知道,你如今還在哀悼雙親,我從你臉上看見了。我真的祈求你會有一個善良的主人。你其實還是個小孩,可你住在這兒的這些時候,多麼安安靜靜啊。」
我常在集市上聽見別人說我貌美。有時會有男人跟我搭話,但我扭頭不睬。我以為如果他知道我是奴隸,便不會搭話了。我那時就這麼傻。我只慶幸擺脫了女人的碎嘴,得以看見熙攘的市場,透一口氣。
從小家裡告訴我買賣是君子的大辱,僅次於懦弱和謊言。賣是絕對的恥辱,就連買也丟臉,因為人應該靠田產生活。甚至我母親的鏡子都是嫁妝里原有的,是從伊奧尼亞遠道運來的物品,上面雕著一個有翼少年。不論我經手買回多少商品,我依然覺得羞恥。俗話說得好,人總要到太晚才知道自己已經富足。
雖然這消息並不突兀,他的話還是使我黯然。我依偎著他,問道:「你愛我嗎?你不只是想教我吧?我走了,你會不會難過?」
他額角有箇舊傷疤,顏色已經變淺了,我覺得那使他別有一番氣概。我父親的朋友里,沒有一兩處傷痕的人總像是不能算作男子漢。我問:「你怎麼受的傷?」
「好吧,我現在有點頭緒了。」他躺著思索,醫者一般嚴肅,然後說道,「除非是因為女人。你不想女人吧?」
我聽了一怔。「老爺,」我說,「我從來沒有對主顧不禮貌。有人說我不禮貌了?」
「你是說明天是最後一天了?」我問。
我錯了。他們要我再唱一曲,又和我談了些閑話,然後給我一小份兒賞,便打發我回家。我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事。園門在我身後關閉的時候,我聽見他們低語,知道在講我。今天的活兒夠輕鬆,我想,那人還會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