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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因為有整整十年,相愛的父母愛著我。我知道愛的好,雖然從此不再被愛,但我的想法並沒有變。在我這個年紀,別的男孩會四處跌碰,犯下最初的錯誤,在兄長面前被刻薄的女孩取笑;他們撞倒一個勞作的農人時,心裏會想:有啥了不起?這些事我的生活里都不會有。愛是失去的幸福,我只能幻想罷了。
夏季的蘇薩炎熱起來。本來每年這時節,國王會移駕到埃克巴塔納的夏宮,在山間避暑。但是亞歷山大仍然坐鎮提爾城下,頑固地修築著一條堤道通向這島嶼。關於這次戰略出色的圍困,我當時只知道這麼多。大家都說他隨時會厭倦那項工事,調轉部隊向內陸進軍,那樣的話,駐蹕在埃克巴塔納會太遠。我確實湊巧聽見將領們議論,認為國王應該留在巴比倫。一個說道:「你會發現那馬其頓人離戰場更近。」另一個回答:「反正蘇薩到巴比倫不過一周時間,那裡的將軍們現在自己做主幹得不錯,甚至還更好。」我不著痕迹地溜走了。這些人沒有惡意,只是說話太隨便,像我父親當年。我沒有責任告發他們。其實國王也從來不問我這些。他將公務和享受分得很清楚。
白天,我穿戴華麗地跳舞,晚上也跳,掩映我的只有從金葡萄架掛下來的透雕燈的影子。我很快學會臨了要放慢節奏。他從不給我時間喘息。
「嗄?當她是奴隸?」
國王從後宮帶去的女子當然是最好的——他損失慘重。然而他仍有許多美人,夜裡我並未獨得寵幸。雖然按照古老的習俗,嬪妃的數目必須和一年的天數相等,有的女子早已青春不再。傳說她們每晚繞御床圍成一圈供國王挑選,這種可笑的故事只有希臘人編得出。有時候他會到後宮巡幸,細看眾女子,選擇五六個他最中意的,向後宮的大宦官問知芳名。晚上他會傳召其中一人,或是全都叫過來彈唱,最後留一人侍夜。這些事,他喜歡優雅地做來。
老師說我已經學有所成的時候,我在噴泉庭園向國王和他的朋友們獻藝。我跳了一支印度舞,纏著頭巾,系著鑲箔的襠布;一支希臘舞(我當時是這麼以為),穿著猩紅的寬袍;還有一支帕提亞舞,手執一柄鍍金小彎刀。連國王的弟弟奧克薩瑟瑞斯都叫好,向我拋來一塊金幣。他只喜歡女人,平素對我是不屑一顧的。
很快,他閑居時多半要我隨侍。他贈我一匹漂亮的小馬,在禁苑從騎。難怪世人以此地作為天堂的代稱。歷代國王都從亞洲各地搜集珍稀的花木,有些是成年樹木,連根帶土整棵運來,用牛車隊裝載,由成群的花匠一路照料。禁苑的禽獸也是精選。圍獵時,侍從們會將野獸趕到國王面前,他殺死野獸以後,我們都鼓掌祝賀。
震驚的私語,我不記得持續了多久,也許有一天。而後突然到處響起號角與呼喊。傳令官宣布,國王準備西進巴比倫,整飭軍隊應戰。
宦官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講排場的國王,他過得還不如我們這裏一位將軍。他走進大流士的營帳時,像農夫一樣愣眼看著周圍的陳設。他知道那浴缸是做什麼用的,第一件事便是泡了個澡,不過他對其他的東西哪,簡直讓人憋不住要笑。他坐到大流士的椅子上,腳連地都夠不著,只好擱在酒案上,當是腳凳read.99csw.com。不過他很快搬了進去,跟窮苦人得了筆遺產似的。他乍看像男孩子,直到你看清楚他的眼睛。」
儘管我對帝國的西疆所知甚少,從國王的臉色也能看出這是大難。如今亞歷山大可以揮戈長驅,直入埃及。自從奧庫斯王再次征服他們,埃及人就憎恨我們的統治。他污損他們的神廟,殺死他們的神牛。現在,即使我們的埃及總督對亞歷山大緊閉城門,埃及人也會嘩變。
第四日,我見到了大流士。
曲終,他招手讓我上前。我看見他兩眼含淚。「這首歌,」他說,「讓你可憐的父親浮現在我眼前。多少快樂的日子過去了,當時我們都年富力強。你父親是先王阿爾塞斯忠肝赤膽的朋友,願智慧之主接受他的靈魂。要是他健在,我一定會邀他來做客的。我的孩子,請相信,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他的兒子。」
此時提爾陷落了。
如果我生怨,只消回想從前的命運。國王擁有的快樂太多,因而疲乏,又不肯歇手。我所給的分量恰是他之所需,他滿意,因而慷慨。當我想起從前那些人,那些貪婪粗暴的手、難聞的呼吸和可恥的欲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對目前有過剎那的怨懣。我向主人表露了自己的感激。
宮裡對馬其頓國王的奇怪行為多有爭論。有人說他要顯出自己意志堅定、不圖享樂,有人說他是不勝房事,還有人說他保護王室的家眷,是為了受降更順利。也有人說他只喜歡男孩子。
他用戴滿珠翠的手撫摩我的頭。他的兩位朋友在座,執事長也在。自從那一刻,我在宮裡的地位變了,這正是他的意思。我不再是買來的少年玩物,而是出身士族的寵臣,所有人都要知道。他也要我知道,假使我毀了容,或是姿色全消,他依然會看顧我的。
「他怎麼侮辱我母親了?」國王語氣迫切。
一日他想起我唱過歌,說要聽聽。我的嗓音從不驚人,不像有些閹者歌聲強健甜美,遠非女子可比。少年時,我的歌喉只算清亮動聽。我取來從前的女主人在集市上買的小豎琴。他十分詫異,彷彿我帶來的是動物的腑臟。「那是什麼?怎麼不讓人給你拿件好點的?」見我錯愕,他溫和地說:「沒關係,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去要。但是拿走這個吧。有了相宜的樂器來伴奏,就可以唱了。」
「大王,太後身體極康健。亞歷山大一直派人來問安。我逃走前,他差不多天天來探望太后。」
當晚我被叫到寢宮,給寬衣的活兒打下手。有人把東西交給我捧著,直到執事的取走,除此沒有什麼事。我努力顯出合宜的舉止,不負老師的教導。他對我似乎用了特別嚴格的要求,實際上,新手可以稍有差池。第二夜國王還沒有回房的時候,一位老宦官對我附耳說道:「如果陛下召喚你,不要跟著其他人退下。待在那兒,留神看他是不是要給你別的命令。」他皺紋滿面,顯然經驗豐富。
國王沉默了一會兒。長嘆一聲后,他用波斯語說道:「真是怪人。」我以為他會接著問亞歷山大的長相,我自己想知道,但是他在戰場上當然見過了。
那管家取了酒托,交給我。我倒退著走出御前的時候,似乎聽見枕墊間傳來細微的響動。
他的床有一頂花架似的華蓋,純金的葡萄藤纏繞其間,珠寶做的果實累累掛下,還懸著一盞巨大的透雕燈。夜裡,燈火向我們投下樹葉般的影子,他有時會讓我站在床前,迎著光亮,把我轉向這邊,又轉向那邊。九*九*藏*書要不是他想顯示自己還行,這種以眼睛完成的佔有大概會使他滿足。
「絕沒有,大王!」那宦官的動作像是請神明作證,「大王,戰後第二日他來過,承諾會保護王室女眷,然後就再也沒有來到王後面前了。我們當時一直在場,他還帶了一個朋友來。我聽說他的同伴們喝多了酒以後,講起王后聞名的美貌,慫恿他改變主意。他也像一切馬其頓人那樣喝得不少,但是他很生氣,不許他們再當著他提起王后的名字。有個在場的人對我保證確實如此。」
我求新心切,便去拜訪蘇薩最有名的妓|女。她是巴比倫人,自言曾在印度的一個愛神廟裡受訓。為了證明不假,她房中擺了件青銅像(估計其實是向馬幫買來的),是舞蹈中合歡的兩個妖魔,各有六臂或八臂。我疑心國王不會喜歡這個,但還是懷著希望。這種女人時不時會有閹者來拜訪,不愁沒生意可做。可是她粗俗的扭動實在噁心,我顧不上禮貌,起身穿衣。放下金幣時,我說既然她費了時間,我會付錢補償,但是無法留下來調|教她。她氣得失語,待我下樓走到一半才罵出聲來。似乎沒有人造詣更高了,我只得依靠自己。
亞歷山大先轟垮部分城牆,然後猛攻豁口。屠戮慘烈。圍城以前,提爾人殺死亞歷山大的使節,後來又把燒熱的沙子潑向他的戰士,灼得他們皮開肉綻。劫后的提爾人統統被發賣為奴,只有藏身麥爾卡特神廟的人得以倖免。看來亞歷山大敬拜此神,只是他稱之為赫拉克勒斯。自此,波斯船在埃及以北的地中海沿岸除了加沙,不再有港口。加沙守不了多久。
他們究竟是野蠻人,我想著,心裏卻嘆息一聲。
我常想如果王后沒有被俘,他會不會這樣寵眷我。王后是他的異母妹(是一個年輕得多的夫人所生),論年紀可以跟他做父女了。人人都說她是亞洲最有風韻的女人。國王當然只要最好的。如今他讓她落到了比她年輕的蠻人手裡,從過去的事迹推斷,那蠻人想必精力旺盛。當然他從不對我提起這些。床笫之間,他其實極少說話。
我在宮裡待了些日子才見到國王。這個璀璨而巍峨的迷宮,我永遠覺得會在其間走失。到處是高聳的廊柱,以大理石、孔雀石或斑岩為材,鍍金柱頂,螺旋式柱身。每一塊牆壁都刻著比實物更亮麗的釉彩浮雕,描繪了行軍的戰士,或是從帝國外省遠道而來的朝貢者,領著牛群或單峰駝隊,背著成捆的糧食和酒罈。迷路的時候,會感到自己身處肅穆的人群里,無人可借問。
據王后的大宦官說來,亞歷山大確實由一群出身高貴的青年隨侍,然而這是歷代馬其頓國王的習慣。他自己相信,這年輕人是有寬待求告者的天性。他很快補充道,他的相貌和風度都比不上我們的國王,如果兩人並立,他大概還不到大流士的肩膀。「真的,他來給王室女眷安全保證的時候,太后認錯了人,向他的朋友躬身跪拜。你們信不信,他倆並排一道走進來,衣服幾乎沒有區別,他朋友個子比較高,在馬其頓人里算是英俊的。我急慌了,因為我在御帳里已經見過亞歷山大。他朋友向後退,太后也看見了我警告的手勢。她當然驚慌,朝著亞歷山大又要跪拜下去。但是他雙手把太后扶起來,居read.99csw.com然不對那個人生氣,他說:『老媽媽別擔心,您差得不遠,他也是亞歷山大。』通譯證明我沒有聽錯。」
我的技藝與愛的關聯,不及與醫術的關聯多。我的漂亮也就跟那金葡萄架一樣,還不如它持久。我知道怎麼喚起因饜足而憊懶的慾望。我的愛無處可去,我的情夢比居家少年還天真。我會向月光下的某個暗影悄聲道:「我長得美不美?這是給你一個人的。說你愛我,因為我沒有你活不下去。」年輕人沒有希望是活不了的——至少這一點沒錯。
國王的手按著椅柄,看得出在發抖。我明白了。他不得不問的事,本來不該問一個僕人。
我跟隨管家的宦官,斂目前行。臣下不能平視國王,因此我不知道他是否認得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討他喜歡。聽到念我名字的時候,我照學到的那樣行了跪拜禮,親吻他跟前的地板。他的軟羊皮便鞋染成棗紅,鑲著箔片和金縷。
假如有別人在,他們會受令退下,我就要跟著出去。但是我像那些鳥雀和那座噴泉一樣只是擺設,而且大總管進來以後,他們為保密起見,說希臘語。
在宦官起居的院落,由於我將來的特權,他們對我不甚熱情。但是也由於同一個原因,誰也不敢虧待我,怕我記仇。
但是別的晚上,他想要娛樂。世間到處是希望重複的人,他們不能忍受最微小的改變,雖沉悶,卻豁免了創新的麻煩。國王喜歡變化,愛好驚喜,自己卻不擅創新。我將奧若梅當教我的都用過一遍以後,不禁自忖我何時也會訓練起接班人來。我已經發現我之前有個男孩子,因為國王覺得他乏味,來了一星期便被打發了。
「探望我母親?」他陡然變色,面目慘白。我想不明白。太後年逾七旬了。
國王讓女子侍夜的時候,我會躺在自己漂亮的房間里,聞見御花園飄來馥郁的風,看月光照亮銀鏡,想著,獨自躺在這兒,真愜意,真涼爽。如果我愛他,我應該在傷心才對。這想法使我又悲哀又羞愧。他待我可謂仁厚,給我榮譽,贈我馬匹,賞給我的禮物擺滿了我的房間。他並不要求我愛他,就連假裝求愛也沒有,那我為什麼會想到愛?
我將此事告訴了朝中的朋友。現在我交到一些朋友了,有的身居高位,有的不然,但是都喜歡最早得到消息。我這樣做並不拿禮物,因為我不賣友情。當然,別人有事央求我在國王面前美言的時候,那些賄賂我是接受的。不收就是給自己樹敵,遲早會被人下毒。不消說,我沒有拿他們無聊的訴求來煩著國王。他讓我侍奉不是為了這些事。有時我會說:「某某為了得到您的寵遇,送我這個。」他會被逗樂,因為別人從來不說。他偶爾會問:「他想要什麼?」然後道:「我會叫人安排的,可不能讓你失信了。」
我遇見過他一次。他在陽光下走過庭院,衣著像從前一樣亮麗。如今我的衣裳比他的更貴重了,感覺很奇異。第一眼看見他時,我恨不得衝上去擁抱他,但是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我對宮闈的所知,已經足以令我明白他的意思。絕不能讓人發現他從為主人預備的美食里分過一杯羹。於是我也向他偷偷一笑,自顧自走了過去。
沒有人問過我是否懂希臘語。蘇薩有幾位希臘來的珠寶商,我從前的主人恰巧跟他們有生意往來——有時交易珠寶,有時交易我。因此我入宮時已經略懂一二,後來閑時也常聽希臘來的通譯說話。他當眾翻譯各種事情,讓廷臣和入朝的請願者可以交談九九藏書,替從亞歷山大解放的希臘城市逃來的城主說話,為來自雅典等城邦的使節(亞歷山大似乎對這些地方手軟,留下了對抗他的後患),也為希臘人雇傭軍的將領、船長和探子代言。因為波斯語全都要用希臘語複述,所以不難憑耳朵學會。
我在宮殿高處得到一個可愛的房間,窗戶朝向御花園,還有個埃及奴隸把我當王子一樣侍候著。我十四歲,正從男童變成少年的樣子。我聽見國王對朋友說,他早就注意到我的潛質,如今我果然不負所望。他相信我的美冠絕亞洲。他們自然附和,稱讚我無與倫比。不消說,我學會了在舉手投足間把這當真。
我得到一架玳瑁鑲邊的黃楊木豎琴,有象牙的調音匙,跟從司樂長學習彈奏。我一時還沒學會那些較難的曲子,但是有一天,日落時坐在噴水池邊,我想起從我們家的高牆上望出去,餘暉西斜照過平原。國王讓我唱一支歌,我便唱起夜晚在篝火旁,我父親的武士們經常歌吟的調子。
他坐在枕墊上,面向庭園,身前矮案上放著酒壺和一隻空杯。我立即認出他就是我父親壽宴上的人。不過他那時穿了騎馬遠行的輕裝,現在則是一身有白色刺繡的紫袍,戴著錐形王冠,是閑居所佩的較輕便的一種。他的鬍鬚平順如綢,身上散發出阿拉伯香的氤氳。
雖然使團用了每個驛站養息好的馬匹行進,貴族究竟不像國王的信使那樣馳騁如風。等待的日子,宮裡生活停滯了,像風暴前死寂的空氣。我獨自度過每個夜晚。那幾個星期,國王專讓女子侍寢。我覺得他想藉此證明自己是男人。
「是這樣的,大王。一開始他冒犯了太后,但是現在,他求見的時候,太后總是准許他過來。」
此時,我學會了舞蹈。
我就像那些如焰烈如酒紅的鳥兒,就像那座噴泉、那些弦琴,是供享用的。我很快掌握了如何既取悅他,又不損其帝王之尊。我從未受辱,也不被虧待。如果他還醒著,會說句和善的話讓我退下。翌晨常有一份賞賜送來。但是我也已經懂得了快樂。他年近五旬,雖然勤于洗浴又灑滿香水,還是難掩一股老人的氣味。有頗長一段日子,我在御床上總是希望將這個蓄鬚的高大男人,換成身段靈巧的奧若梅當。但是完美的花瓶和閃爍的寶石不能選擇主人。
不久我們都聽說國王已經派出使團,以王弟奧克薩瑟瑞斯為首,前往議和。
國王坐在那裡,目光獃滯地看著前面。少頃他讓那宦官退下,想起我還在,便做了個手勢讓我彈奏。見他心煩,我彈撥輕柔。要到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是什麼緣故。
我愈后不久,有一日在噴泉庭園為國王一人彈琴,大總管忽然親自走了進來,氣喘吁吁地稟報說,王后的大宦官從亞歷山大的軍營里逃了回來,請求朝見。
一開始,他像對待玩偶一樣親吻擺弄我。然後我猜到他要求我什麼,因為我訓練有素,而且他似乎認可了我。誠如奧若梅當所言,快樂不會將我出賣給痛楚。他和我共處時,始終沒顯出知道閹人也有感覺。如果眾王之王不問,這種事也不該對他說。
和談條件是秘密的。我從不會愚蠢到哄騙國王,套他說出機密來。有人願付巨額的賄賂收買我這樣做,但是見得多了,人就會逐漸成熟。我發現最世故的對策是收下小份的賄賂,說國王會明察事體,並且說雖然我會儘力,但再多拿就是詐財了。這樣他們既不怨恨我,國王也不會懷疑我,因為我從來不要求他做什麼。
他品酒賞樂,已經有些時候了。便殿對著https://read•99csw.com一個不大的噴泉庭園,百合芬芳醉人,金雀籠關著鮮艷的鳥兒,掛滿繁花開遍的枝頭。噴水池邊,眾樂師正在收起樂器,但流水和鳥鳴也是一種柔聲細語的合奏。庭園有高牆,為便殿更添幽深。
我想起奧若梅當的傷疤。我看見鏡子里憔悴的自己,所以國王最好別來。但我畢竟年輕,還有隱約的渴求,雖然不知道渴求什麼。我虛弱的時候胡思亂想,夜裡哭過一次,內什伊從草席上起身,給我揩面。稍後國王差人送來一些金幣,但本人還是沒有來。我將金幣給了內什伊。
他到後宮去的時候,多半會帶著我。當然,王后我是本來就沒有機會看見的,但是我的地位高於嬪妃。他喜歡讓自己美麗的附屬品被人欣賞,哪怕只是這些附屬品互相欣賞也好。有的女子很精緻,像顏色最淡的花一樣有脆弱的風姿,甚至我也想得到她們。也許奧若梅當的警告並非無謂,因為已經有一兩人向我暗送秋波。
「太後起先也是這麼想。不過太后顯出受到侮辱時,他請罪了。他說他母親和妹妹都喜歡編織,他以為太后也藉此消遣。太后領會他是不知道,便不再計較。有時候他們會藉助通譯說話,對談一個鐘點。」
你可以留著你的一萬塔侖。我所獲甚多,並不缺錢。為什麼只是幼發拉底河為界的半個帝國?你想給我一半來換全部。你提到的女兒,我願意的話會娶過來,無需你同意。你家人平安,不必預備贖金。自己過來同我議和吧,你將不費一文得到她們。如果你希望締結友誼,要求就行。
「我母親怎樣?」這時他完全改用波斯語,「老人家受不得這些罪啊,有人照顧她嗎?」
問是多餘的。你能感到一種震恐傳遍王宮,流布全城。現在誰都可以徵引這番話,甚至像我一樣背誦如流:
國王等不及跪拜禮行畢,便詢問他家裡人是否還活著。那宦官說都活著,而且身體康健。不僅如此,她們還保有王族的待遇,住處也符合身份,因此他才能這樣輕易逃回來(他歲數不小了,長途的跋涉使他更加蒼老)。王室女眷的守衛更關心的是阻擋外人進去,而不是防備裏面的人出來。
大約這時候我中了暑。我的埃及奴隸內什伊對我悉心照拂。國王派了他的御醫前來,自己卻沒有來。
我牢記訓練,低眉垂目,同時留意召喚的表示。我沒有呆立一旁,而是找些合宜的活兒一直做著。我們獨對的時候,我認出解衣的信號。我把自己的衣服放在視線外,只是做不到含笑上前。我太害怕了,知道一笑便是訕訕的傻笑,於是嚴肅而信任地走近。被褥為我掀開時,我只求不出差錯。
「他給太后一包編織用的羊絨。」
我問到他如何處置嬪妃,是否對她們比對王后興趣大些。那宦官說,他將嬪妃全都送給朋友,自己一個不留。「那他是喜歡男孩,」我笑道,「我們這下子知道了。」
使團終於回來的時候,消息已經是舊聞了。奧克薩瑟瑞斯認為亞歷山大的回復應該早日送到,交給御信使一份副本。回信沿著驛道,站站更人換馬賓士,比使團早了半個月抵達。
我童年便喜歡舞蹈,會在男人跳舞時跟著動作,也會隨著心頭的某個調子騰躍、旋轉。我知道要是我學過,會至今記得。國王很高興我願意學點技藝(我沒提起那名妓),請了全城最好的老師來教。習舞不比我幼年的遊戲,學起來必須像戰士一樣苦練,然而這是我樂意的,勝過呆立、閑談、等差遣——那種無所事事才令閹人發福。汗水涔涔、血液涌流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