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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他一隻手臂摟住我的腰。他年少英俊;我此生從來極少有挑選的機會。他頗明智地說(他其實一直不傻):「我答應你。即使只有我們倆一起,也決不提一個字。我有這份回憶就知足了。他當然會要你回去。任何人都會的。」
我以為他說完了,但是他隨即又道:「我們彼此有愛的責任,你有權知道。坐過來。」我跟他並排坐在床沿上。他累了,今晚會是酣眠的一夜。「我把糖果拿去她那裡,我看得出她認得。我先笑著遞給她一塊,她不肯吃,我做出生氣的樣子,假意逼她。她沒有懇求,她把糖果統統扔到地上,用腳踩。至少她有膽量。」他不無讚許地說。
我把銀盤拿進去。他的東西我都認得,這件卻陌生,貴重但式樣粗鄙,在蘇薩會被棄如敝屣。在我看來,似乎是粟特器物。
翌日他著手辦理出征以來堆積的國務,接見了西亞細亞各城邦派來的使節、行遠路前來控訴總督的人;拆看了從希臘、馬其頓乃至他新建的城市寄來的信札。他整日工作,入夜不輟。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後宮小坐,略盡禮節。夜裡他一躺上床就睡著了。
他的先遣隊中午歸來,他自己日落時到達。不消說,他向奧克西阿提斯道了歉,解釋遲歸的原因,又邀來幾個朋友以及一同出征的軍官,在軍營里共進晚餐。
我給他洗了澡,擦乾身體。他會要我拿乾淨的外衣來嗎?他沒有說,我便為他展開床鋪。
「我決定娶她。」
「在她的婚禮上獻舞?」我一定是像傻子一樣瞪大了眼睛。宦官道:「閹人穿女服舞蹈,是我們這裏的風俗。」
我報以微笑,他便領我進去。我想告訴他,那粟特姑娘不會想到世間竟有此等奢華,那些梳妝器物,她大概有一半都不曉得怎麼用。但是我肅然巡視了一圈,提出最好能弄來橙花的香水,又說此外不缺什麼。婚床十分華麗,但是按本地風俗做得很笨重。我心頭浮起雪松木的氣息,與扎德拉卡塔城帶鹽味的輕風。
「但是自從我有了這想法,我一直沒遇見讓我滿意的女子,今晚她是第一個。你見過能和她媲美的人嗎?」
我不知道我們待了多久,感覺有半晚。他想要我已經想了一年,彷彿不知疲倦。我們鑽在我的大衣底下躺了一會兒,終於都覺得夜深太冷,該走了。
是噢,他們答道,不過那時候你有一個主人;後來你有了一個愛人。做好準備喲,巴勾鄂斯,還有你好受的。且看他上床時如何,也許他會要她侍夜。
「她很美。」我說,「你羡慕新郎嗎?」
「嗯,亞歷山大。」
晚上他回來沐浴,替他沖洗時,我覺得是在把她從他身上洗掉。妒忌就是會使人心變得這樣愚頑。他忽然說:「我一定要請老師教她希臘語。」
我從來不走近她的帳門,只派僕人把國王上午的衣裳送去,交給裏面的宦官,或是取走他晚宴的長袍。人必須照著以後的打算起步。
我回答:「小星。」他聽了高興。
這麼說,她知道了。是得自惡意的閑言,還是由親信打探而來,都沒有分別,反正她知道了。
他喚了我過去,一隻手按著我的肩膀。「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這還用問?」「跟我來羅克薩妮的帳篷,幫我看看還缺什麼。我對這些事不熟悉,已經諮詢過的人又都沒有在宮廷生活過。」
外面幾乎和裏面一樣光亮。到處是巨大的燈台,烈火熊熊,族人們狼吞虎咽地吃著架子上炙燒的烤全牲,或是唱歌,或是喧騰、吹噓、斗狗,圍圈起舞。但是他們都在有吃有喝的地方,我倆很快擺脫了熱鬧。
「陛下,是菲洛思察托斯寫的。」他睜圓眼睛看著我。我說道:「我把字條給他九九藏書看,他輕鬆地承認了。他不明白字條怎麼會落到我手裡。他說他寫了十幾張,是給羅克薩妮夫人放進櫥櫃,一一貼在你送給她的結婚禮物上的。」我垂下眼睛說:「一定是有人偷了字條。」又續道,「陛下,我什麼也沒對他說。我想這樣最妥當。」
他乜斜著覷了我一眼,考慮該不該分享我說的笑話,終於判定那樣並不得體。我嚴肅地起身,整平床單。「好好睡,亞歷山大。你辛苦了,應該得到休息。」
既然她知道,我當然比從前更不願意接近她。我答說,無法一睹夫人芳顏以悅眼目,遺憾之至,只是沒有國王的命令,我不敢擅入後宮。他板著臉點頭。無論在何處,將我這種容貌的人帶進女眷的院落都極不尋常,即使是閹者。大流士從來沒有讓我單獨去過後宮。我看出這宦官對他的任務也緊張。也許,我問道,他可以告訴我夫人為什麼想見我?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環顧房內。他用了什麼工具?他沒有鞭子,牛首駿和裴瑞踏斯都不知道鞭笞的滋味。但是桌上有一條鞭子,看上去用了十年,我猜是從獵戶那裡借來的。久用的痕迹想必使她敬畏。
字條也怪,他對我從不講究儀式。像這樣的東西他只會派一個我認識的僕人送來,傳口信說他希望我喜歡。那書法很俊秀,完全不像他急躁的字。我忽然辨認出來,覺得我明白了。
「然後我必須告訴她什麼是她不能做的,這時我碰到了難題。我不能帶個通譯進去,讓他與聞這種事。我惟一可以信任的是你本人,可那樣就太過分了。她畢竟是我妻子。」
「我只見過她一次,第二次已經是她的葬禮了。她是很美,像墳上的一朵百合花。她幾個女兒當時還很小,現在長大了,不過……她們始終是大流士的孩子。我不會讓懦夫的後代給我生育子嗣。這姑娘就有膽量。」
他必須知道,我想,而且不僅是因為我希望活下去。誰知道下一次會是什麼?到如今,我猜他也許不會太驚駭了吧。
「沒有,陛下,連大流士的后妃里也沒有。」我想這是真話,除了她不完美的手形。「當然,我沒有見過王后,也不能去見。」我這樣說是為了確保他不會帶我見她。
我同意這是實情。屋裡沉默了一會兒。我終於斗膽問:「那,陛下最後是怎麼做到的呢?」
「你不用等我呀。本來我傳話給你就好了。」
「再好不過了。」我說。他那麼友善,我很高興有機會讓他發財。「他因為教我,也學會了一點波斯話。」
宴會廳里那些永遠徘徊到天明的賓客們,還在斷續而慵懶地唱歌,等待新娘的床單展出。我平生第一次擔憂起他的作為。就算他做過,也想必荒疏已久,而且一個年方十六的童女給不了什麼幫助。一時間我的精靈們又回來了,要我希望他失敗,再來我這裏尋找安慰。然後我想到,他一直是不可戰勝的,失敗不知會給他多大打擊;因此我捺住這惡毒的一念,打消了它。伊思門尼歐斯含情脈脈地離開我歸寢去了,我繼續留下,淹沒在人群中。破曉時音樂奏響,一位貴族老婦出來向我們揚起床單,上面有一塊勝利的紅勳章。亞歷山大依然不可征服。
「一定的,亞歷山大,從她眼睛里看得出來。」這完全屬實,至於是哪一種膽量則另當別論。
如果我當做我也應該去,把行李收拾好,他很可能會帶上我。我在那裡而她不在——還有比這更好的嗎?但是也許有一個辦法更好:試試看他更想念誰。賭注極大,但骰子只能擲一次。我決定賭。
赫菲斯提昂留到最後。他們倆輕聲細語,我無法聽見。然後他也走了,亞歷山大九*九*藏*書進了寢室。
過了幾日,奧克西阿提斯前來言和。亞歷山大自然沒有把巨石山還給他,而是打算在山上駐軍。但是如果這酋長的孫兒將來要做大帝,他顯然撿了便宜。我猜想他聽亞歷山大提親時大概無法相信。任何勝利者都會把敵人的女眷作為戰利品擄去。
無論那是怎樣來的,不到一星期後,他聽說有個部落拒不臣服,便準備出征。反賊的地盤不太遙遠,他說不值得遷移朝廷,也不必讓羅克薩妮夫人穿越積雪的關隘,受旅途勞累之苦,他很快會回來。
無論我們心裏想什麼,婚禮如期到來,像死期一般確定。我給他更衣準備赴宴的時候,他含著微笑,彷彿不大相信自己真要結婚了。他的一群朋友走進來,用平常的方式向他問好。看見他沒有戴錐形王冠,他們很高興(這表示是娶妻,不是封后),談笑隨即活躍起來。沒有人留意我,只有赫菲斯提昂向我這邊瞥了一眼——他以為我看不見——是好奇、勝利感還是憐憫,我沒有時間細想。
「據我所知,」他上下打量著我說,「夫人想問既然你是個舞者,為什麼不在她的婚禮上獻舞,給她和你的主人祝福。」
婚宴的張羅使上一次酒宴相形之下看似家常的便餐。親眷們應邀到來,忙著裝飾新房。我只想知道,繼續上路后亞歷山大會怎樣安置她。粟特女人跟我們的女人不同。倘若她要在御帳跟他同住,事事替他打點,僅在男人進來時避入內室,嫌我多餘而只把我當僕役差遣,怎麼辦?我想,如果他讓這一切發生,我還是死了痛快。
他很滿意我的話——那是我苦心預備的。「他們全都不贊成。」他說,「赫菲斯提昂會支持我,但是他其實也不贊成。」
過了一日,我在自己的帳篷聽見外面有人問我在哪裡。是個我不認識的小夥子,交給我一個凹雕的銀盤。他揭開蓋子,露出滿盤的糖果,一張附帶的羊皮紙條上用書法優美的希臘文寫著:亞歷山大的禮物。
我回答他們:看來他選中了一個妾。大流士有三百多個妾呢,我有什麼可埋怨的?別的國王,在他尚未遇見我的年紀便已經娶妻了;從一開始我就得與不知多少人共有他,等待召幸之夜。
當然,他知道自己現在想要的是這女子。但是他不知道我痛苦,並非由於粗心。他的柔情比激|情深沉,向來如此。他對菲洛塔斯有過柔情,因此其背叛才像情人變心一樣把他斫傷。他對我有柔情,也依然信守情分。我忽然想知道,赫菲斯提昂是否與我感想一樣。
與此同時,我仍師從菲洛思察托斯學希臘語,總是忍不住問他後宮的情形。他說他教課的時候,兩位老婦,夫人的三個姐姐,以及一個全副武裝的宦官,都在旁監視。「你不知道自己多享福。」我說,「奧克西阿提斯本來想把你閹掉才放你進去的。」他竭力保持莊重的神色,使我大笑。「別擔心,亞歷山大主意很堅定。課上得怎麼樣了?」
他用拇指和食指夾起字條,彷彿上面也蘸了毒。「誰寫的?是學者的筆跡。」
他摟我入懷,輕嘆一聲。打完仗遠道騎馬歸來,風塵僕僕、傷痕纍纍地踏進溫水沐浴的時候,他也會這樣嘆息。魯特琴伴奏下唱出的一百闕最溫柔的情詩,也不能給我一半的快樂。
「嗯,亞歷山大。」他頸項上有一塊青紫的淤血,想必是她咬的。怎麼會,我想,他根本不喜歡這種事。
至於士卒,任何士兵都喜歡自己敬仰的領袖異於常人,喜歡他是個傳奇。他們早已習慣那善舞的波斯少年,而如果他一直床笫無人,那才是怪事。但是這一次畢竟不同。他們為了平定索格地亞納而打仗,因為read.99csw•com他說那是必要的,現在卻有傳聞說他想進軍印度。他們開始猜想,也許他根本不打算回家。他已經展翅,全世界都是他的家。但是他們懷念家鄉的村莊、童年放羊的山崗,還有馬其頓老婆生的馬其頓孩子。
我把夜明燈立在床邊,說道:「陛下,還要別的什麼嗎?」他回答:「你知道的。」
後半夜的殘月,懸浮在巨石山邊。伊思門尼歐斯凝神望月,我倚著他的肩膀。我確信他已經得到他想要的全部,不禁想起一件事,對他對我都很重要。我說:「親愛的朋友,我們已經夢過了。另一個時候,我們會夢醒的。把它當成一個清晨忘記的夢吧。」這樣說似乎勝過:「千萬別跟我提起這事,不然小心我對你動刀子。」
我在御帳里等他回來,聽見我的守護精靈們說話。
翌日典禮多,我沒怎麼看見他,除了他回來御帳更衣的時候。他似乎很自得(誰知道是由於快活還是成就感?),看起來精神奕奕。值班的伊思門尼歐斯眼圈濃黑,嘴角暗含一絲微笑,避免朝我望過來。
他皺著眉點頭。「好的,不要對他再說什麼。我也不會訊問他。」他蓋上銀盤,放進寶箱里。「從今以後只吃大家共餐的東西,直到我再給你吩咐。放在你帳篷里無人看守的飲品,不要喝。別對任何人提起。我自有處置。」
「看見了,亞歷山大。我們都在談論她的美貌。」
我本應想到。卡利斯提尼對於蠻族的婚禮,對於有一半粟特血統的子嗣將來統治希臘作何感想,任何人都能猜到。
對著酒杯,他們不待久坐便舌戰起這次征伐來,爭辯如果守城者頑抗,仗還要打多久。然後他說他要睡了,誰也不問他去哪裡睡。
他走進御帳,一切我都照他喜歡的那樣安排好了。他用一個吻歡迎我,吻得稍微超過歡迎的意思,但是我沒有奢想。如果他洗了澡就過去那邊呢?我不會相信殘酷的希望。
此後不久,我們撤營了。新娘辭別過親人,登車前行。我們西進巴克特利亞,預備敉平這個行省。當地有些總督叛變作亂,必須先整肅安定才能進軍印度。
我終於讓他上了床,已經將近拂曉。「願我們兩族的神明都保佑你。你是惟一懂得的人。」他把我的頭摟近,親吻了我。我噙著滿眼淚水,在他發覺前離去。
然後出現了一個漂亮的新帳篷、一輛華麗的馬車,頂蓋和帷幕都是刺繡過的皮革。我的心復活了。
他笑起來。「哪會這樣!照他們看來呀,隨便送一個我見都沒見過的馬其頓姑娘來,就可以了……羅克薩妮。在波斯話里是什麼意思?」
圍山以來一直沒有下雪,土地乾燥。我們在大石間找到一個圓形的隱蔽處,他鋪開自己的斗篷。野草已經踏平,大概因為全村的人都觀禮去了。我沒有這樣告訴伊思門尼歐斯,他以為這是為我們天創的樂園。
所以他才待了那麼久!我及時正了正臉色。「陛下,粟特女子極其崇尚力量。」
我說:「嗯,亞歷山大。」心想,能不接受嗎?
「陛下,他們根本覺得沒有人配得上你。」
「我打了她。非這樣不可,沒有別的辦法。」
他做完一天的工作時,我走進御帳,把銀盤拿給他看,講了我的故事。他默默聽完,只是眼窩顯得愈發深陷。「亞歷山大,盤子里還有這個。」我說著把字條遞給他。
他們送來婚禮的長麵包,讓他用佩劍剖開。他從她的一半切下一塊給她吃,並且嘗了自己的一半。他們已經是夫妻,我們都起立歡呼。我的喉嚨堵住了,發不出聲音,火焰也使我呼吸艱難,眼睛燒灼。但是我原地不動,恥于被人看見我離去。再待下去,他們要開始鬧房了。
九-九-藏-書搡的人群里,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不必轉身,我已經知道那是伊思門尼歐斯。
巨石山上,一團火在岩洞口跳躍。新婚之夜亞歷山大也沒有忘乎所以,仍舊在那裡駐防,但是給駐軍送去大量酒食,共享盛筵。
「她不懂我的波斯話。」粟特語之於純正的波斯語,即如馬其頓語之於希臘語一樣。他很快續道:「嗯,看來是他最合適。」
即使我跟去,他也不會有多少空閑給我。反賊住在一座石山上的城堡里,前面橫亘一道深溝,對於常人是天塹。亞歷山大費時二十余日,冒著惡劣的天氣往深溝里填土,直到能在峽谷上築橋為止。城堡里的人從未想到這一招會成功,因而開始中箭的時候都驚恐無措。他們自己的箭矢射向築橋的工兵,卻落在厚實的牛皮屏障上。他們派出一位使者,要求請奧克西阿提斯來做和談的使節。
我說沒關係,又說他的洗浴水馬上就到。他踱起步來。這並不奇怪,我知道他藏不住此事,很快就會透露的。
宴會結束已久,難道他還在跟她的親眷談條件?最後我終於聽見他的聲音,卻是跟大多數主將在交談,這是我萬萬想不到的。雖然夜深,他們都走進了御帳,在外間說話。幸好我偷聽了,有時間來平復那些話的震撼。起先我無法相信。
他興奮難眠,穿著浴袍踱步,滔滔不絕說起婚禮的設想,怎樣派人給她父親奧克西阿提斯帶話,等等。我聽著其實覺得安慰。如果他有意從此冷落我,就不會跟我講這些。喜新厭舊有悖他的天性,我看得出他從未萌生那樣的想法。
我驚訝得看呆了。抬頭找那男孩子時,他已經走了。
婚期漸近,但是顯然只有粟特人是快樂的,其他人都毫無喜氣。地位高的馬其頓人極其不悅。倘若他拿這姑娘來換她哥哥一條活路,並且把她拖回御帳,那本來是小事一樁。一兩聲哭鬧,事後會變成下流笑謔的談資。婚姻卻侵犯了他們勝利者的地位。倘若他先冊立馬其頓女子為王后,再娶這姑娘為妃子(大家說他父王有許多這樣的妃子),他們就不會有怨言。其實,很多人在家鄉都有女兒,也認為自己的女兒更值得眷顧。只因亞歷山大沒有給她王后的封號,他們才默不作聲。我慶幸他沒做得那麼出格。
既然無話可說,我只能保持平靜。
「你的老師菲洛思察托斯,你覺得他合適嗎?」
嗯,幸好我有準備。再來一次詫異的靜默,他會發脾氣的,我很清楚。
「過後她比較看得起我了。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後來我細想了一遍。他溫暖而不熱烈,給予和接受都同樣輕柔。他節奏緩慢,喜歡柔情的停頓。我相信他從來沒有問自己,我們這樣契合是否因為我是閹人。我能想像他對少女如何溫柔備至。現在他知道了,她只是以為他孱弱。
「願你幸福美滿,陛下。她的確是一顆明珠。」粟特人!區區一個酋長的女兒!希望他尚未提親或者明早悔悟過來都是徒然。我看得出太晚了。
婚宴開始了。烤肉盛在塗金敷彩、熠熠生輝的器皿里,熱氣騰騰;蠻人風格的嫁妝堆積如山。新郎新娘就坐。這一夜天朗無風,火柱直立燃燒著。音樂震耳欲聾,人人都扯著嗓子叫喊。新娘目光炯炯地四顧,彷彿沒有人教過她應該低垂眼睛。亞歷山大借通譯跟她說話,她才轉眼看他。
洗浴水送來了,我有機會替他寬衣。奴隸們退出后,他說:「我很早就知道我應該在亞洲結婚。這是必要的,為了各民族的和睦相處。只能從我開始,非得用這個辦法不可。他們都要接受這一點。」
也許吧,我對精靈們說,但是他是我天生要追隨的人。他從不拒絕愛,我也無法把愛收https://read.99csw.com回,即使愛像火河一樣燒灼我的靈魂。就是這樣了。快走開吧,到別處取笑去。
「你看見奧克西阿提斯的女兒羅克薩妮了嗎?獻舞以後,她覲見了。」
他驚訝我那麼快猜到他的願望。我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自然而然。在蘇薩的任何一天下午得到這樣一個好主顧,我都應該暗自慶幸。他渴望讓我快樂,而我飢不擇食地渴望著快樂。如果奧若梅當在,他會提醒我小心,但是我已經淡忘了早年的日子。「它來自憤怒,和靈魂的抗拒。」伊思門尼歐斯以為我喘息是因為陶醉,十分高興。從前別的侍從騷擾我的時候惟獨他友善。我很年輕就學會了怎樣酬謝不虧待我的人。
「不羡慕,」他對我附耳說,「但是我從前羡慕過。」
不久,奧克西阿提斯的女院里的大宦官來找我。我驚訝他雖然不懂禮儀,卻盛氣凌人,架子十足。但是他的口信更使我驚訝:羅克薩妮夫人召我去見她。
探望新娘的女眷多達百人,重門之外就能聽見新房裡的嘈雜。我在大流士後宮的車隊里聽過不少,知道她們會問什麼,只是不知道她如何答覆。
我出了帳篷,走近在營地流連的野狗群,向樣子最凄慘的那條狗扔了一塊糖果。它尾隨而來,盼望再食。回到帳篷里,我把半盤糖果都給了它。我不必捆綁它,這隻滿身疥癬的可憐的小獸蹲在地毯上,自信終於找到了願意照顧它的主人。當它遍地抽搐,黃沫噴在腳爪上死去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謀害了信任我的賓客的主人。
我稍微挨近了些,彷彿不由自主,好比在風沙中眨眼一樣。他領著我擠出人群。我們在外面的衣堆里,翻出大衣和斗篷,走到索格地亞納凄冷的星空下。
這天大家注意到,國王下午得空探訪了後宮。他待了不少時候,人人都認為在新郎是應當的。睡覺前他說:「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經辦妥了。」
「嗯,亞歷山大。」不說話他怎麼做?我曾經用哄,用閑聊、傾訴、說秘密或是講故事的辦法,治好了他舊有的悲傷——也許是永久的痊癒,也許不。面對新的一天以前,他喜歡我這樣小施魔法。有時他聽我說著便睡著了,但只要他留我在身邊,這對我都一樣。現在這女人卻與他無話可說,只躺在那裡索求不已。
他說夫人求知心切,幾近急躁。此時他顯得很緊張,迅速翻開書本。
我在寢室里走動,疊放好他的東西,點亮夜明燈,熄滅大燈,一直覺得他在看。最後,我不再責怪自己唱歌的心了。然而他還是得要求。
「巴勾鄂斯。」
不久他回來了。
於是我把自己當成像以往多數時候一樣,應該留下。他帶兵離去,長長的車隊在關隘上消失的時候,我真想收回賭注,卻已經下定了。
「不是卡利斯提尼嗎?」我用老笑話打趣。但是他不帶笑容地說:「除非鐵浮在水上。這人太自以為責任重大了。」
「請您告訴夫人,我不是不願意獻舞,只是國王沒有給我命令。這不是他民族的風俗。」我離開宴會廳以後一定有人獻過舞。看來他結婚前夕就違逆了她的意願,以免給我痛苦。那麼她那時已經知道了?
「他一定給亞里士多德寫過信,但是我也寫了。老先生應該試著理解我現在的作為。」
我獃獃地看著那具屍體,想起我在扎德拉卡塔一度有過的計劃。我有什麼資格氣憤?但是我至少沒有下手。
亞歷山大派他前往。我想他跟那位酋長有點親緣。他進了城堡,講了女兒的婚事,稱道亞歷山大既無敵又寬宏。酋長降服,將亞歷山大迎入城堡,用囤積來守城的糧秣供養他的軍隊。亞歷山大重新授予他封號,交還城堡,戰爭便結束了。
聽見這消息,我坐下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