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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亞歷山大面容平靜。他緩慢地點頭。經過索格地亞納的兩年,無論什麼都不突兀了。「你做得很好。出去等候。巴勾鄂斯,我要重新穿上衣服。」他召回侍從。「叫通譯過來。要快。」
我不記得過後他進來取什麼東西,也許是斗篷之類。「亞歷山大,」我說道,「我碰巧聽見你們朝會上的談話了。」
我躺在自己的帳篷里,黎明前特別冷,外面篝火也快熄滅了,我思緒紛雜,還想著我徹夜在想的問題。那通譯是粟特人,沒有一個粟特人會承認他有做不到的事。然而,如果印度人認為自己有走的自由,他們會白天行動。他們知道自己背約了嗎?——他們知道自己立過誓約嗎?亞歷山大當時看著他們。他們的神情一定是似乎知道的。
他凝神看了一會兒我的眼睛,然後說:「本來我不想這樣的。」他走近寶箱,拿出一把金子。「多做幾件保暖衣服,會用得上的。把你出場面的衣服和帳篷里的擺設打包運走。去買羊皮做的鞍毯。你可以帶一個僕人,一頭馱行李的騾子。」
「不要讓我跟隨軍的人走。讓我留在你身邊吧。」
我傾聽著,一面想,這是我人生的岔口,如果錯過,以後可能再沒機會了。
他一直沒有和我同床。難事當前,他總是打醒精神,決不虛耗力量。神聖的火啊,他喜歡我在身邊,這就足夠了。
此城選址理想,士卒商賈都一致稱許,建在一個平靖的關隘上,通向印度。墳墓和雕像屹立在必經的城門旁。城市的名字叫裴瑞塔。
一日在黎明前的昏暗裡,其中一個新來的侍從請我去見亞歷山大。他穿著浴袍坐在床邊,床的中央躺著裴瑞踏斯,佔了好大一塊地方。被灌藥以後,它一直沒有完全康復。
他皺眉。他想帶上我,但是他相信戰地不應該有安逸。「你沒有吃慣苦。」
亞歷山大花了四日攻下此城。第一日,他們從城門裡出來突襲,他佯逃誘敵,隨即反撲,俘虜不少人,其餘逃回城內。然後,為了防止他們還以為他膽怯,他揮兵城下,結果腳踝中了一箭,幸而沒有斷筋。醫者囑咐他養傷。這好比叫河水迴流到山上去。
冰雪封山以後,我們在巴克特利亞東部過冬。雖然仍能接到快報,我們很久后才得知卡利斯提尼如何已經開始了他漫長的復讎,並至今未休。
亞歷山大如儀穿著閱兵的全副甲胄檢閱了他們。他知道大家渴望看見一位君王。陽光下,他像神明一樣光輝。他命令士卒們開始演習,大家彷彿競相奪魁一樣積極。他站在小山丘上指揮這支征服之地的大軍,旁立各位將軍和一些波斯軍官;只要眾士卒一齊倒戈,一定可以把他消滅。那不會發生,就因為他知道不會。他是亞歷山大。
那一年我們最終沒有啟程去印度。在索格地亞納,亞洲各地的行省給國王送來整整一支軍隊,讓他操練。雖然士卒們受過馬其頓軍官的調|教,但是訓練馬駒畢竟不同於使它熟悉主人的手腕。
「你會帶鞣皮工、木匠、廚子和麵包師。你會帶奴隸。難道我比他們價值低嗎?」
他站起來,踏在我乾淨的繃帶上。「你怎麼知道?」
即使穿越帕拉帕米索斯山的時候,我也沒有因地勢高而生病。這裏地勢低一些,但是亞歷山大起初行軍緩慢,漸次加速,好讓我們的血脈適應稀薄的空氣。童年沒有離我而去,我並不以登山為苦。有些夜晚,我會對比亞歷山大和我的呼吸,他的較快。但是他工作更多。他從不喊累。
「是,他們人太多,也訓練有素。」他頓了頓,看著亞歷山大。「現在嗎?今晚?」
除了貼身僕人,亞歷山大最終也讓我帶上色雷斯馬夫。我想他真的擔心我會在艱苦的旅途中死去。晚上他回到行軍帳篷以後(這帳篷是他親自定做的,大流士從未擁有這樣簡樸的東西),他總問我身體怎樣。我猜到他沒有言明的話,終於說:「艾爾斯坎達,你把閹人想得太特殊了。只有當我們困在女人堆里,跟她們過一樣安逸的生活,才會變得像她們。但這道理對任何男人都是一樣的。雖然我們的聲音像女人,不表示我們的體力也跟她們一樣。」
亞歷山大說:「它read•99csw.com拚命想爬上來,我叫它下去。過了一會兒它又要上來,我覺得有點不對了。」
「親愛的巴勾鄂斯呀,」我在埃及的朋友們說,「像你這樣讀遍希臘名著的人,不去雅典看看,怎能瞑目?風平浪靜的季節,去一趟並不苦。我給你薦一條船。值得看的一切我都列在單子上。你可以帶我的介紹信去會見博學之士。還猶豫什麼,遠得多的地方你都去過了。趁著年紀不太大,旅行還不是負擔,一定去看看。」都這樣勸我。但是安躺在此地黃金享殿里、如今比我年輕的陛下,他明白我為什麼不想去雅典。
「我是從生養居魯士的山地來的。別讓我蒙羞啊。」
春暖令山路重開之後,我們以火祭辭行。新來的軍士只帶著必需之物,但是老兵們都擁有無數的戰利品,一車車滿坑滿谷的傢具、床和被褥、掛毯、地毯、衣物,大概是預備運回馬其頓的。這些東西除了可以賤價變賣來還債之外,目前並無用處。將軍的戰利品排成車隊。亞歷山大雖然向來給得多,留得少,也有幾車上好的物品和地毯。他命人把所有東西拉到一塊荒地上,牽走馱物的牲口,然後走到自己車前。附近已經生了一堆火,旁邊疊放著柴薪。他向每輛車扔進一個燃燒的火炬。
替他沖水時,我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剛才在他迎著燈光的金頭髮里,我看見兩根灰白的髮絲。
關於奧林匹婭斯,我聽說她性情暴烈、相貌美麗,總是與丈夫爭吵,一直到他死的那天——傳聞她在幕後參与策動了刺殺。她用愛來霸佔亞歷山大,離間父子倆,讓他們做不成長久的朋友。我們全都清楚她從來不守婦道,因為她的書信跟著亞歷山大走遍亞洲,內容不外是干預馬其頓的朝政,或是與攝政安提帕特羅斯的紛爭。據說有一次亞歷山大看完來信說,他住在她肚子里那九個月,租金實在太貴了。
急速過後,寂靜彷彿是永恆。然後喊聲揚起,也彷彿沒有盡頭。那響聲在山谷回蕩時,就像聖書描寫的末日之戰的聲音。但那是光明與黑暗的決鬥。這裏只有夜晚。
亞歷山大逐一攻陷這些山堡,投降的除外。記憶所及,我已經難以區分它們了,但是托勒密王每座都記得。那時他有一些顯赫的戰績,包括跟一個地位重要的酋長徒手決鬥。他將此人的盾牌收藏至今。這些事他書里都寫到,沒有人可以指責他吧?
原來,他們最善戰的七千士卒,是從這些河流以外的某地雇請的。他們比別人矮小些,皮膚黑些。亞歷山大召見他們,希望能雇他們作戰。他們說的話跟山地人不一樣,但是通譯說他懂。他當著國王向他們發言,軍官作答。交涉了一會兒,他說他們同意開出的條件。於是他們在附近的一座山崗上單獨紮營,同時亞歷山大繼續和城裡的人談判。他派了探子去監視他們,因為他不知道這些陌生人是否講信義,他們的兵力可以成為威脅。在索格地亞納,他學會了謹慎。
「我會給它更好的紀念。我的下一座城市就以它來命名。」
「陛下,越到夜深,別人都在睡覺的時候,他們動靜就越大。天沒那麼黑,藉著夜色能看見他們。沒有人卧床,全營的人都在活動。男人背著兵器,我還看見有人牽著馱行李的牲口。我晚上眼力很好,亞歷山大,我是因此出名的。所以長官才派我來稟報。」
「大王,確鑿無疑。」
「十一。它本來可以多活幾年的。昨天見它一直沒什麼動靜。我是在伊利里亞的時候,從科提斯王的獵戶那裡得到它的,當時我跟我父親鬧翻了,在國外流浪。它那時長得像熊崽。我百無聊賴,它成了很好的夥伴。」
那人很年輕,但態度穩重。「亞歷山大,山上的印度人正準備撤走。」
這些謊言有一個好結果:使托勒密王決定在有生之年寫出史實。現在他寧可專心寫書,把埃及的治理大部分託付給兒子。
面對其他部落用石塊和箭矢的進犯,這些城堡的抵禦一向成功。亞歷山大有輕便的投石器,在他們眼裡,疾行的石彈一定像是魔鬼的飛鏢。他還有雲梯。眼看他的士卒就要攀上https://read.99csw.com城牆的時候,他們丟下城堡,向山腰逃散。馬其頓人放火焚城,同時追趕潰逃者,捉一個殺一個。我從營地觀看。這些微小的人在山崖或積年的雪地上被擒,雖然隔得很遠,我還是感到揪心。我曾經平靜地接受大量的死亡,因為我沒有把他們看成單獨的人。這樣想很傻——如果任其逃脫,他們會鼓動其他部落一起反攻的。
新一批侍從已經從馬其頓抵達。他們遠在家鄉就聽說了反叛者的下場,怯生生地被帶到國王面前時不太敢說話。他對他們慷慨熱絡,很快記住了所有人的名字。他們一旦放下心來,就爭先恐後地討好他;對我說話也很恭敬,感謝我的指教。他們的樣子還稚嫩。自從上一批侍從到達,我已經長了四歲。
下一日,他用更穩固的天橋重試,走了過去。他們在城牆上廝殺的時候,酋長被飛彈擊倒。城裡請求休戰,亞歷山大答應了。
但是他沒有叫我。他獨自躺著,心事重重。早上我過去的時候,他依然睜著眼睛。
眾軍官事先已經得到告知,紛紛仿效。就連士卒也沒有猶豫太久。他們為這些財物流過血,勝利地裝車運走;現在他們厭煩再馱著累贅的行李了。何況人人天生都喜歡火,甚至小孩也會試著抓火,可見其神聖。烈焰騰躍起來,士兵們開始拋流火,先擲向別人的東西,然後隨處扔,像男孩子一樣大笑大喊,直到高溫把他們逐出。但是我只看著他們狂歡,想起我十歲時未成年已經變老,想起父親的房子屋樑上火光熊熊,思忖戰爭的浪費。
這些河發源於高加索山,最大的一條是印度河,其餘四條向它匯流。河套上的印度人大多為了血仇而爭戰不休,會歡迎任何人來共同殲敵。亞歷山大說從前希臘也是這樣,所以才被他父親所征服。
「你確實知道他們答應了,而且明白自己答應了什麼嗎?」
高山上的關隘已經入秋。開伯爾山口以北,當地人以狩獵和放牧為生,副業是搶劫,據說十分強悍。亞歷山大希望他們臣服。
「你一定要給它刻個雕像,放在墳上。」我說道,「讓後世記得它。」
「留給床笫嗎?這我知道。但說到愛情,只要我活著,我永遠會擁有足夠的時間。」
我已經吩咐奴隸預備洗浴水。那也是必要的——連他臉上也濺了血,手臂和膝蓋一片鮮紅。他上床以後,我問他餓不餓。他說:「不餓,來一點酒吧。」我把酒端來,放好夜明燈,準備離去。「巴勾鄂斯。」他說時抬頭怔怔地看我。我俯身親了親他。他像收下禮物一樣接受,用眼睛感謝我。
「是高太多。但願你知道你在要求什麼。而且不會有多少時間留給愛情。」
「哪一回你不是『碰巧』。我容忍,是因為你不說出去。怎麼現在提這個?」他一臉冷峻,顯然知道我的意圖。
下一座城堡聞知前者的命運,投降了,因此照他的習慣所有人一概赦免。我們繼續行進,山地的神祇送來了冬天。
他依然緊鎖眉頭,站著環顧,找他要取走的東西。我不待告知便猜到他想拿什麼,含笑遞了給他。「話雖如此,」他說,「戰爭可不是兒戲。」
不知他以為亞歷山大會有多奢華的排場。只見他遲疑片刻,不能確定亞歷山大在哪裡,看見他的臉才知道了。他主動效忠,條件是亞歷山大援助他討伐他的敵人,一個叫坡拉斯的國王。亞歷山大答應了,說除非此人也來效忠。他大擺筵席,款待安斐斯,又送他金子。這裏不產黃金,王公們都認為稀罕。安斐斯承諾等他騎象還家后,會把這二十五頭大象全都送給亞歷山大,作為還禮。亞歷山大很滿意。他不用大象作戰,覺得它們不可靠,事實也如此,但是他欣賞大象的體力和聰明,讓它們運載投石器的部件。有一兩次他嘗試騎象,卻說他喜歡身下有動物的實感,不樂意隔著椅子乘坐。
「對。全軍出動,而且要速決。口傳集合令,不吹軍號。與此同時我會部署。那山崗四面都有開闊的地勢,我們有足夠的人包圍整座山。」
那人面露驚惶,擔保說他真的流利:他隨馬幫去過他們家鄉,還替馬幫議過價。
我覺得我https://read.99csw.com在喧囂中聽見一種尖叫,是婦女的聲音。我沒有聽錯。她們是跟著那些印度人的,此時從仆倒的男人手裡拾起武器搏鬥,被殺死在黑夜裡。
「是必要的。」他說。
喊聲終於減弱,然後變得零星、斷續。然後只偶爾聽見垂死的慘叫,那邊或這裏的一兩聲。其後是夜靜。
整個冬季,國王會見了不少馬幫主人,還有來自高加索山以外的希臘人。他們從前去和馬幫互市,後來留居當地。現在他們為了久違的鄉音,或只是為了黃金,來跟他講起重山外的國家,那片五河大陸。
侍從們解開他血污的鎧甲,拿到外面清潔。他形容憔悴,面如土灰,額上橫著一道道平時難見的皺紋。我脫下他的襯袍,除了鎧甲遮擋的部分都染滿了血。他好像不知道我在,我看著他,自己卻彷彿隱了形。然後他轉動眼睛和我對視。他認得我。
春天終於來臨,去印度的時機到了。
托勒密走了。他喚來侍從替他穿戴鎧甲。營地被叫醒,我聽見含著人語的窸窣,一種低沉的混響。軍官們走來聽候命令。一切似乎都發生得很快。他的軍隊慣於迅捷,只需他下令。不久那長隊便鏗然有聲地踏入黑夜中。
這一切在我看來,都表明我們波斯人有資格教導希臘人如何應付女人。
是的,如果他今晚想要我的全部,而不只是原諒的一吻,哪怕掏心我也不辭。不,不行,逝者的靈魂還在上空漂泊。輕信而後追悔,勝於以卑鄙度人。只要努力,人本來可以超越自己。這一點他向世人顯示了。多少人因他而努力過?不止我見過的那些,將來還會有後繼者。那些在人類身上只尋找自己的狹小,而且要大家相信人類都同樣狹小的人,比他一生的戰爭殺人更多。
也許我們已經教會了亞歷山大。而且他對女人雖溫和,但內心某個地方其實深埋著一塊鐵核,大概是他掙脫母親的控制時煉就的。他不跟羅克薩妮吵架,從來不忘記自己是大帝。她有她後宮的帳篷和家僕,那裡由她說了算。他不時駕臨一次,如果她惹他心煩就離開,相隔更久再去。他回到我身邊時,我一眼能看穿這些事——有些跡象,是擺脫了別處的厭煩后的放鬆。我從早年的訓練中掌握了這種本領。
他攜妻回了巨石山一趟,禮數周到地探訪親家。看得出親家因為女兒沒有身孕而不樂,但是他送來厚禮,對他們很慷慨,又沒有另娶,能有什麼怨言?
亞歷山大特意保證我們吃足。行軍的高度沒有超出喬木的生長區,因此夜裡我們可以圍火取暖。如果風把凍指頭伸進我的皮裘,我也只好用圍巾捂住火辣辣的臉,並想想我待在這裏的幸運——沒有羅克薩妮,尤其是沒有赫菲斯提昂。
我說:「這會被後世的人永遠記得的。」
我想到那山崗上堆積的屍體,豺和狼已經在撕食它們了。我知道,在他決定之前,許多雙手已經替他蓋下了處死的印戳:菲洛塔斯、合謀的侍從,還有不少酋長和總督——他們曾經與他握右手,誓言效忠,成為他的座上賓;然後殺死他留下的人,反戈叛亂。
我難得見他這樣興高采烈。雖然他一整天都在談這個,就寢前還念念不忘。「周流洋!我們一定要穿越大地,到達世界的盡頭。我們可以北航去到攸克塞因海,或是南行繞到巴比倫。我們一定要站在海角天涯上。」
我已經死了不知多少次,才等到他們從下面的廢墟爬起,然後我看見他白翼的頭盔。他瘸著腿回來,滿身擦傷和淤血,卻只說幸好沒跌斷腿。他剛去探望過傷兵們。
這次我們不太艱苦便越過了帕拉帕米索斯山。亞歷山大記取了上次的教訓。他在亞歷山大城待了些時日,當地總督昏庸無恥,須整飭綱紀。同時他派使者去謁見最鄰近的印度國王安斐斯,要求他表忠。從大流士一世以來,安斐斯的土地便隸屬於波斯帝國。
我們像九*九*藏*書麥粒一樣在狂風暴雪裡跋涉,衣服、馬匹和士卒的羊皮斗篷都蒙上了白霜。我們靠當地嚮導來搜尋雪掩的道路,牲口在雪徑上頻頻滑步、跌跤。天放晴以後,白茫茫一片刺目,我們只能眯著眼騎行。那種光足以致盲。
離殘冬的拂曉還有兩個鐘點,營地里重新有了人聲。亞歷山大回來了。
願他永不放棄相信,即使背叛令他憤怒。他不知道自己有多疲憊,在高原稀薄的空氣里,他呼吸急促,也睡不安穩。逝者的靈魂啊,如果他叫我去,我還是會到他身邊的。
多次戰鬥、幾番圍城以後,我們看見了山脊上的馬薩伽。它不是普通的部落城堡,而是一個有城牆包圍的重鎮。
赫菲斯提昂受命獨立指揮一軍。他會取道粟特人稱為開伯爾山口的一條好路,穿越大高加索山;到達印度河后,他會為亞歷山大修築渡河的橋。由於開伯爾那條路最易行(除了要對付當地人以外),他也會帶上隨軍的人和全部女眷,連後宮在內。亞歷山大則會率領另一支軍隊和夥友團的主將,迎難而上,在俯臨開伯爾山口的山區肅清可能擋道的任何人。
戰爭隨即開始。部落的城堡像崖燕的窩一樣建在絕壁上,我們遇到的第一座城堡看起來無法猛攻。亞歷山大派了個通譯去提條件,但人家不睬。波斯列王從來沒有平定過這一帶。
「明天一早陪我去騎馬吧。我要讓牛首駿小跑一陣,不然它很快就會發愁的。它呼吸還順暢,但是要它翻山我真過意不去。」他仍在想念裴瑞踏斯。陸續有朋友送他良犬,可他一隻也不要。「你知道,」他說,「牛首駿快三十歲了。」
那一夜亞歷山大對我很著迷。傷口裂開,弄得我滿身是血。他只是笑,讓我去清洗,免得守衛以為我謀殺了他。他說傷口不那麼難受了,愛是最好的醫者。乾燥的創口確實容易化膿。
「它幾歲了?」
「今天真有成效。」晚餐后他對我說。他洗了澡,此時我在給他包紮腳踝。奔波這麼多,逐漸愈合的傷口竟然很乾凈。
不久他召開戰爭朝會,商議進軍印度的計劃。在亞歷山大城,他的寢室就在覲見廳後面,因此我都聽見了。
這對於我是個奇景。合成大流士的軍隊的各族(往往還是同一些人)再次聚集,卻變化很大。他們不再是一群散漫的農人,手持自鑄的兵器,等著戰車上的長官指揮衝殺,背後還有人揮鞭驅策;而是步卒方陣和騎兵中隊,一聲令下便成形、轉向。
戰鬥結束后,我知道了亞歷山大的士卒為什麼那樣勇烈。他肩膀中箭,幸好鎧甲的遮擋使倒鉤無法刺入。他不太在意——戰場上沒有人像他那麼有能力忽略自己的創傷。但只要他受傷,士兵們就簡直瘋了,每次都這樣。既是由於愛,也是由於害怕會失去他。
安斐斯親自來了。不計幾個兵卒,他是軍隊見到的第一個印度人。二十五頭大象隨行,他坐在領頭象背脊上敷彩的椅子里,光影般炫目,相貌堂堂,身材頎長,膚色略深於米底人,但不像衣索比亞人那樣濃黑。他戴著象牙耳墜,髭鬚和頷須染成亮綠。對於顏色,我們波斯人喜歡濃郁,印度人偏愛明麗。他的衣服到處綴著金箔,全身還披掛著碩大的珠寶。假如他不是國王,我不會相信那些珠寶是真的。
一日他聽一個遊歷最遠的人說,過了印度河再行軍半月,會遇到一條更寬的河——恆河,它不向西流而向東流,直入海洋。
連亞里士多德這樣的大人物也受了株連,儘管他警告過他身為王儲的學生要提防波斯人。他被視為馬其頓人的親信,從此逃亡,終生不敢回去。一個較平庸的人接管學院,此後哲學家們也做了輿論的幫凶。
夜晚在雪雲聚集以前,滿天都是白熾的星辰,我在燃燒松木的篝火旁坐著,少年侍從會離開他們的火堆,蹲到我身邊。「巴勾鄂斯,給我們講講蘇薩,講講波斯波利斯的事吧。大流士那時候,朝廷是怎麼樣的呀?」有時我會注視不遠處那堆火,亞歷山大、托勒密、利昂納托斯和其他軍官圍火而坐,傳遞著酒杯,談笑不斷。但是從來沒有一夜,亞歷山大歸寢時比我步子不穩。
「你在想什麼呢?」亞歷山大笑問。我羞於https://read.99csw.com承認自己瑣碎的心思,便說:「在想你會在世界盡頭建起的祭壇,艾爾斯坎達。上面刻著你的名字。」
「陛下,我知道。我不能跟你分開這麼久。」
他被捕的消息傳到,雅典像踢翻的黃蜂窩一樣沸騰。腓力王擊敗他們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本來腓力無意與雅典交兵,是他們的演說家狄摩西尼煽動雅典宣戰,最終使忒拜毀於兵燹。(年方十八的亞歷山大當時率先沖入敵陣。)戰後腓力對雅典極優待,震動全希臘。儘管如此——或許正是因此(誰說得清人心的迂迴?)——雅典人恨他,據說他們對刺殺他的計劃知情;他們也恨他兒子,雖然他僅因和平的使命而踏足雅典一次。陛下生前,他們不敢妄動;他一去世,就像雄獅死後的豺狼一樣撕扯他。
「很好。你可以走了。門訥斯特拉斯,叫醒托勒密將軍,請他馬上來見我。」
一妻已經嫌多。他的自尊心不容他透露夫婦之私,對我也絕口不提。他知道我明白。聽說有的男人擇妻如母,據我所了解的奧林匹婭斯王后看來,她兒子正是這種人。但是他領悟得太晚了。
有人說智慧之主的天堂是個玫瑰園。對於我,天堂就在高山上,畢竟高處是神的家。看見晨曦照亮眾鳥飛絕的雪地,我快樂地顫抖。我們在佔據諸神的地界,他們冰冷的手很快會覆落在我們身上。還會有戰爭要來,但是我不恐懼。
營地鬧哄哄的。除了少數異常強健的婦女從不離開自己男人之外,士兵們沒帶女眷。現在他們從城堡里拽來山地的女人,高挑闊臉,黑髮強韌,鼻翼上釘著珠寶。
醫者走了以後,我解開他傷口上纏的布,把那裡吸吮乾淨。誰知道他們在箭頭上塗過什麼?我是為了做這些事而來的,雖然我深知不能這樣告訴他。說服他的最佳辦法就跟問他要禮物一樣。
所以現在,陛下由於生前給予我民族的仁慈和榮譽,被稱為野蠻;因為曾經懲罰要謀殺他的人(最普通的馬其頓自由民也享有的權利),背上了暴君之名;他成了夸夸其談的武夫,雖然他在所到之處傳遍他崇敬的希臘文明,而誣衊他的人只不過是希臘的不肖子孫。
通譯趕到,他剛從床上起身。亞歷山大說:「今天跟你談判的雇傭兵,他們的話你真講得流利嗎?」
他來了,面貌與往常一樣警覺、穩重而堅強,像鞣製良好的皮革。亞歷山大說:「印度雇傭兵要叛逃了。他們表忠一定是為了讓我們疏防。我們不能任由他們跟各部落聯兵,反擊我們的隊伍。如果他們不可信賴,那就隨時都是威脅,無論去留。」
「你聽得不夠仔細。我這一路是要打仗的,不光是行軍。也許到冬天還打不完。」
最近我常穿那件用在馬拉坎達買到的絲綢做的外衣,上面綉著蛇舞和繁花。那料子在燈光下藍幽幽的(為了給他洗浴,我已經脫了這件衣服),紐扣是一種淡綠石,沉重冰涼,刻滿神秘的符號。商販說,這衣料在路上足足運了一年。騙子,我想,他只是抬價罷了。
過了一日,他從木製的攻城塔(他帶了工兵,就地現做)搭天橋通到裂口,親自率領進攻。他還沒到對面,太多想與他並肩作戰的人爭先上前,天橋從中部折斷。
早在我還只是聽他的敵人說起他的時候,他已經上路出征,從遇到的一切里尋求自己的光榮。他得到了嗎?大流士自己,倘若活到受他優待的那一天,如果不是出於恐懼,會信守諾言嗎?我想起那士兵講的關於伊索斯的醫院的故事。是啊,陛下所得的與他所給的還並不相稱。一次又一次,我看見背叛留給他的傷口。今晚我看見的是傷痕。
有個守夜的侍從走進來。「陛下,有個衛兵從前哨來求見,有事稟報。」亞歷山大說:「讓他馬上進來吧。」
不過,我想,我現在有的這種悲哀,正是從他而來。別人何曾教我憐憫?我侍奉大流士那幾年,對今晚的干戈只會覺得,這些事從來就是如此。
他含笑握住我的手。「你的聲音不像女人,太清純了,倒像是雙管笛,音色深沉。」他慶幸自己擺脫了後宮。
翌日他運出攻城錘,撞擊城牆,但是裂口沒有攻破。夜裡他不在意時會瘸腿行走,下一瞬又會克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