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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怪不得,原來沒有人渡河。亞歷山大隻是佯攻,誘使坡拉斯將全軍移到河岸上,在大雨中徹夜站陣。
他的信任沒有落空。在他的一生中,那裡沒有傳來反叛的消息。
他騎馬穿過歡呼的士卒,直奔馬廄,因為他聽說那老馬已有些氣短,而且想念他。然後他開了一次戰爭朝會。同日,他抽空探望了後宮。
「是啊,何苦。」亞歷山大說,「我們不會再打擾您了。」
某日有位要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和民族)來覲見亞歷山大。他已經外出一陣,我便說我會去找他。我在營地騎馬尋找(波斯人能騎馬就不會步行),聽見說他去了馬廄,便來到那一列列無盡的棚屋;這些用竹、草、海棗葉搭成的建築里拴著騎兵的馬匹,宛如一座獨立的市鎮。終於有個身上刺青的色雷斯奴隸牽著國王的戰馬,指給我一所孤立而較精緻的馬棚。我下馬進去。
亞歷山大說:「告訴他我希望和他詳談。如果他願意跟我來,我一定會隆重以待。」
雨像鼓點一樣落著,把軍營化為泥潭。隨軍人眾可憐地聚攏在漏雨的棚下,好帳篷高價難求。我在暴風雨里收留過一些旅人、一個差點淹死的巴克特利亞小孩、一位希臘游吟歌者,甚至有一次是哲人卡蘭納斯。我見他站在水瀑下,身上只有他那條腰布,便招手讓他進來。他做了個祝福的手勢,然後盤腿坐下,沉入冥思。像獨處,卻是孤獨中的快樂。
這時領袖站了起來,其餘各人也隨之起立,只有那個盤腿的人還看著肚皮出神。他們跺腳,在地上踏了兩三下,方才默然立定。
最後他們找到可以涉水的地方,儘管仍然很深。據托勒密所記,水浸到士卒的胸口,馬匹只露出頭部。(我說希臘馬在波斯人看來都矮小,就是此意。)
下一夜也這樣。大戰真的開始了吧,我們都屏息靜氣。沒有戰鬥。下一夜,再下一夜,聽見囂聲的時候,我們都輕鬆以待了。坡拉斯王亦然。
亞歷山大繼續佯攻,又開始退守。他命人把大量糧秣送到營地,向一切願意傳播消息的人放話:必要時他會等雨季結束,在河流變窄的冬季才出兵。亞歷山大積累勇氣的這些時候,坡拉斯就濕漉漉地在爛泥上紮營好了。
亞歷山大與酋長甚是相得,達成協定。他一生愛好奇觀,此時極想看看狄奧尼索斯在城后的聖山。他只帶上夥友、侍從和我,以免蹂躪山地。那實在是一個不假人工的樂園,綠野、碧蔭,雪松和月桂林木蒼蒼,葉色濃重的灌木勃發出一叢叢百合一樣的花,十分燦爛,酒神的常春藤布滿山崖。此處真有神性,我們在場的都染上一種純凈的快樂。有人給亞歷山大編了一頂常春藤的冠,很快我們全戴上藤冠唱歌,或是喊出狄奧尼索斯的頌詞,讚美他。不知哪裡吹響了長笛,我循聲而去,卻沒有找到樂人。沿溪行,水流拍打著長滿蕨類的石頭,我跟伊思門尼歐斯不期而遇。他離開侍從隊以後進了夥友兵團,從此我極少看見他。成年的他更英俊了。他含笑上前和我擁抱,還親了我,然後唱著歌繼續前行,我也自己走開了。
牛首駿的葬禮當晚舉行。在印度,殯葬必須從速。亞歷山大讓它在柴堆上火化,預備拾read.99csw.com灰葬入墓地。他只告知了朋友,但是在伊索斯、格拉尼卡斯河、高伽米拉打過仗的許多老兵都悄然而來,令人驚嘆。不知多少碗熏香被拋進火堆,老牛首駿想必花掉了足足一塔侖。安斐斯麾下的一些印度人站在較遠處,大叫著昭告他們的神明,以為亞歷山大是因凱旋而獻牲。
這句話譯出以後,哲人搖頭。
「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亞歷山大後來對我這樣說,毫無妒意。我猜想他少年時曾經自恨身材不高,但即使如此,這也已經不是他的煩心事了——他的身影現在橫亘大地,貫穿東西方。「他就像荷馬寫的埃阿斯一樣,只是他有黑皮膚和藍鬍子。他一定很痛,但根本看不出來。我說:『說說你對我有什麼要求吧。我應該怎麼跟你打交道?』他說:『像國王一樣。』你知道嗎?我不用翻譯就明白了。我說:『我自己是會這麼做。說點你本人的要求。』他回答:『不必,都在那句話里了。』真是大丈夫!希望他很快把傷養好。我打算給他的土地,比他從前擁有的還要多。他可以制衡安斐斯,但關鍵是我信任他。」
話音方落,那盤腿的人第一次抬頭,盯著他。
足有七八日過去。這一夜風雨大作,來勢空前。雨如激流,恐怖的閃電隔著帳篷也能看到。我把頭埋在枕下。最起碼,我想,今晚不會有戰鬥了。
羅克薩妮的帳篷緊靠留給亞歷山大的帳篷的空地。但是我聽說,國王問候了赫菲斯提昂並誇獎他以後,下一句話是:「牛首駿還好嗎?在山上它累不累?」
在河邊的工兵群里,我找到了赫菲斯提昂。搭橋的船移上岸后一度對半拆開,用於載物,他正讓大家把船重新拼接起來。他驚訝地凝視我,我無疑跟這裏極不相稱。而且這是我第一次找他。
就在此時,亞歷山大果然來了,帶著一些朋友,由安斐斯王的一個兒子引路。老師、弟子都沒有起立,也根本不在意。那王子並無怒容,倒像是早有預備。他讓通譯告訴他們亞歷山大來了。我聽見他的名字。
滂沱里,亞歷山大率領軍隊涉過泥濘,渾身濕透,行進到河岸上。
不久我遇見一個希臘人,他在城裡開鞋店,認識那些聖者。我問他,他們為什麼對那個人這樣生氣。他說原因不是他們覺得他貪財出走,而是他被一個肉身凡人所吸引,產生愛戀。他們認為雖然他的愛出於靈魂,依然是他的鎖鏈,會讓他死後重生。在他們看來,重生是懲罰。我只懂這麼多。
夜間有雷鳴,開始下雨。
亞歷山大開始備戰,但是經過冬季的戰事,他首先得養兵(赫菲斯提昂率部過開伯爾山口時也經歷鏖戰)。他從容地舉行競技會,上演百戲,儘管河水已經隨春暖漲起。當地人說雨季就要來了。
我們聯同安斐斯王的軍隊,向希達斯皮斯河進發。雖然被征服的要塞都留了軍隊戍守,我們依然人數空前。在河流上游紮營期間,亞歷山大偵察了最佳渡河點。河水已經變得渾濁湍急,一望而知不可能築橋。
他騎馬出迎亞歷山大。他和工兵們成績出色:橋用尖頭船側向連接而成,上鋪結實的橋板。橋比河面的寬度更長,因為源頭的雪一旦融化,河水就會迅速向兩岸漫延。為了防洪,巨纜遠遠牽入陸地。亞歷山大說,他勝過了當年築橋橫越赫勒斯滂海峽的薛西斯read.99csw.com
坡拉斯已經派兒子率領戰車隊奔來,要把他們趕回河中。亞歷山大剛來得及擺陣。王子被擊倒,戰車紛紛卡在泥里,能逃的人都逃走了。坡拉斯聞訊,選中一塊結實的沙地,準備廝殺。
早上塵埃落定,太陽出現,四處是綠野生長的氣息。但不久烏雲聚集,再下雨時彷彿是天河傾瀉。而且我聽人說,這僅僅是開始。
亞歷山大想了想。「也許吧。雕塑匠放在陶模里的蠟也是這樣消融,而且永遠沒有了。但是在本來有蠟的地方,他們灌注了青銅。」
所有人都全副武裝。亞歷山大見過了太多的背叛,此時讓軍號吹響,以出戰的次序前進。好在安斐斯王聰明,猜到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帶著幾個兒子和王公出陣迎來,永遠樂意再次相信人的亞歷山大也立即出來迎接他。
那老人抬頭。不管他自認如何無欲無望,我懷疑他仍有虛榮心。「不必了,國王。我在這裡是連兒女都不見的。你能給我什麼,又拿得走什麼?我只有這個裸體,就連它我也不需要。如果你拿走它,那我最後一個累贅也擺脫了。我何苦跟你走?」
我無言以告,只想著,讓我做什麼都行……我說:「我去把赫菲斯提昂找來?」彷彿這是我一直要說的話。
起先雨勢一緩和,我就會披上斗篷,騎馬到河邊。陣線足有幾里長,但是誰也說不清國王在哪兒、預備怎樣。其實有個人甚至比我更急於知道——坡拉斯王。他已經在對岸扎了營,正對著最容易渡河的地方。
經過嚴冬的苦戰,春天使我們振奮。軍隊向大河下行,離開山野,也離開了濃蔭的高樹與爛漫的山花。印度河附近年年受洪水衝激,只有荒蕪的黃沙。在一塊地勢稍高的地方,赫菲斯提昂已經讓馬其頓人駐紮下來,營地在沙丘和灌木上延伸一里。他築的橋就在河上。
他回答:「謝謝你,巴勾鄂斯。」我只能勉強聽到。他沒有喊馬夫來,因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了。我究竟沒有白來。
在城外,我遇見一種印度的奇觀——連生樹。樹根從枝幹垂下,入地即成新樹,一棵樹如此擴散成林,樹蔭里能容納一個步卒方陣駐紮。我上前細看,只見樹下有幾群人坐著,有的看來年高德劭,卻像初生兒一樣赤條條的。
我們朝著大河下行,一路上又打了些勝仗,其中攻取阿爾諾斯山那次堪稱偉績。據說赫拉克勒斯也被它難倒。亞歷山大把它添入要塞之列,以護衛將來的歸程。
亞歷山大誠懇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告訴他,我行走大地不只是為了佔有它,還希望知道它是什麼樣的,人是什麼樣的。」
他的前陣站著兩百頭大象,無懈可擊。但是他的敵人諳熟戰爭的藝術。簡https://read•99csw.com言之,亞歷山大讓自己的戰陣露出弱點,誘出對方的騎兵;又讓西徐亞的騎射手攻其前陣,一射出箭就折返;他自己跟前陣的騎兵交鋒,科伊諾斯對後方作戰;他射出箭矢,擲出長矛,還射倒戰象的騎手,把坡拉斯的大象逼瘋,以至於它們傷害了更多自己人。
拂曉時,雷聲隆隆而去。進攻的囂聲隨即響起,比先前所有的夜晚更洪大,也更遙遠。一種新的聲音狂暴高昂地凌越于其上,是大象的號叫。
敗局雖定,高大的坡拉斯依然在前鋒長久作戰。他乘坐的大象從不退縮,即使在象群里也是最勇敢的。最後,他舉臂投出一支長矛時被擊中,流矢穿過他甲胄的縫隙。他這才掉轉象頭,跟著敗逃的人慢慢撤退。亞歷山大一直熱切地注視他,早有會晤之意。他覺得對這樣一個高貴的人,只應該請別的國王做使者,便派了安斐斯去。但是行不通。坡拉斯憎惡安斐斯,見他上前,立即用左手抽取長矛。亞歷山大找了一個較合適的人重試。這次坡拉斯指揮他的大象跪下,用象鼻捲住他,徐徐放下來。他要求喝水(戰鬥和失血使他渴極),隨後去見了亞歷山大。
他甚至會說幾句希臘話,是跟定居當地的希臘人學來的。據說他成為裸身哲人以前是個學者。然而亞歷山大向他請教的時間不長。他就要對坡拉斯王開戰了。
他默默看著我,也許是沒有想到我會親自帶話。然後他說:「謝謝你,巴勾鄂斯。」是一種從未對我用過的語氣,並吩咐備馬。我等他走出很遠,方才上路。
剛才這些時候,面前有花環的人始終靜坐,凝視著亞歷山大。這時他起身說話。看得出他的話驚動了別人,領袖第一次面帶怒容。通譯示意安靜。
「赫菲斯提昂,」我說,「牛首駿快死了。亞歷山大希望你過去。」
雖然跟馬其頓人相處已久,我還是震動。裸體的馬其頓人也不會這樣悠然散坐。但是這些老人似乎從容自信,懶怠朝我一瞥。有個人看來是領袖,凌亂的鬍鬚長至腰間;弟子們圍了一圈,有老有少,仰慕地諦聽著。另一人的聽眾是一個幼童、一個白髮老翁。又有一人盤腿而坐,靜如木石,目光低垂在肚皮上,幾乎看不出呼吸。一個女人路過,在他面前放了一個黃色的花環,對他的裸體沒有羞意。他也不羞澀,連眼睛都不轉。
那是安斐斯王的宿敵,他請援就是為了給他打擊。他的地盤在下一條大河——希達斯皮斯河以外,大流士大帝年間曾經被併入波斯帝國。其國王名義上仍是總督,但早已幾代自治,重登王位。亞歷山大派使者要求他表忠的時候,坡拉斯便以這番話作答。他還說,安斐斯先輩為奴,身份低賤,他決不會敬待此人的盟友。
亞歷山大說:「問他們那是為什麼。」
我的身影遮暗了門口,他抬起頭。
我四處找那種從馬拉坎達的馬幫手裡買到的厚重絲綢。既然已經來到它的產地印度,倘若能多做一套這種綢緞的衣服就好了。但是我根本找不到。
但這是他艱險卓絕的一戰,我卻沒有看見。
亞歷山大從不介意在戰役之初顯得愚蠢,甚至是怯懦。他會翻本的。時至今日,他只能找遙遠的地方讓人中計了九九藏書。然而這裏已經夠遠。他沒有和安斐斯交戰,因此坡拉斯王不了解他。坡拉斯昂藏七尺,只騎象。他不難相信對岸的狗崽只會吠叫,不會咬人。
領袖對通譯說了話,他翻成希臘語道:「大王,他問你何以歷盡艱苦,不遠萬里地前來。反正無論你去到何處,也只有你足下的方寸才是你的,直到你死了,你佔有的土地才會大一點點。」
亞歷山大對他微笑,說歡迎他來。他從樹丫杈取過一條舊腰布,纏在腰間,拿了一個盛食物的木碗,赤足跟在國王身後。
我們全都飲宴娛樂,待遇極盡奢華。安斐斯王的正妻坐著純白牛牽引、帷幕低垂的車輿,接羅克薩妮去赴宴,跟一群仕女相會。攢了一年軍餉無處可花的士兵們湧進集市,打著手勢講價錢。他們的希臘短袍早已襤褸,必須買衣料,卻詫異地發現再高的價錢也無法得到結實的好羊毛。甚至布匹也很稀疏,原料並非亞麻,而是印度的樹棉;不是一色的白布就是花花綠綠的。士卒大為不滿。然而他們不缺女人,連神廟裡也有與人合歡的女子。
我想了起來:他們一定是傳說中的裸身哲人,亞歷山大說過想見見這些人。跟阿納克薩卡斯或者卡利斯提尼真不一樣。
那哲人默默彎身,掇起一撮塵土。
他本來就計劃當晚渡河。那場暴雨增加了難度,卻是天神賜給將軍的良機。他選了一個比坡拉斯較上游的位置,那裡的密林能掩護行進,還有一個綠洲能掩護渡河。趁坡拉斯未察,未帶大象趕到之前,他必須完成。如果騎兵的馬登陸時看見象群,就會跳下筏子,落水淹死。
有一夜喧騰的雨聲稍歇,我們聽見進攻的鼓噪:軍號、喊殺、馬嘶。終於來了。我舉手向密特拉。夜黑如漆,營地里人人醒著諦聽。沒傳來消息。
他不肯帶上我。他說他無法知道他下一鐘點在哪兒,遑論下一日或是渡河的時辰。他抽空跟我道了別,但與往常一樣簡單。他覺得別無必要。他會戰勝,很快就能回來。依依惜別屬於戰敗者。
「人你是確實改變了。他們因為你,懂得了恐懼和憤怒、驕傲和慾望,這些都是他們靈魂的鎖鏈,輪迴諸生不息。而你呢,自以為無有束縛,因為你克服了恐懼和肉身的貪婪。但是心智的慾望卻像猛火一樣消融你。很快,這些慾望會把你燒完的。」
火焰沉下去以後,他又投入了工作。但是在夜裡,我發現他看上去老了。他得到裴瑞踏斯的時候已經成年,牛首駿卻是從小相伴。這匹矮小的馬(希臘馬在波斯人看來全都矮小)知道的關於他的事,有些我從來不知道;其中一部分在那一天死了,我永遠也無法知曉。
我沒趕上看見亞歷山大和坡拉斯的會面,比我錯過其他事更讓我喟嘆。此事與他心靈相契,也十分真摯;時間和人的偽善都沒有奪走他的真誠。
天剛亮,我們就趕到河邊向對岸望去。由於下雨,遮掩絕大多數戰鬥的煙塵沒有揚起。我們清楚看見大象上搖搖欲墜的騎手、衝殺迴轉的戰馬、亂紛紛的步卒,卻無從分辨亂局中的形勢。我甚至認不出亞歷山大鋥亮的盔甲,渡河已經使他滿身泥污。太陽越升越高,恐怖的囂聲聽來卻無休無止。然後,潰逃與追擊終於開始。
九九藏書不久我們渡了河,進入真正的印度。後來那些年,我不知多少次應別人的要求講起印度的奇觀,睡著的時候都能複述了。第一個奇觀是傾盡國力迎候亞歷山大的安斐斯王。他全軍在平原上列陣,刀光閃閃,戰甲熠熠,猩紅色的旌旗連幢,塗彩的大象戴著誇張的裝飾,銅鑼和鐃鈸咚咚噹噹敲著。
此功告成,他一如既往,又將目光投向下一道地平線。他現在活著是為了兵臨恆河,循岸前行,直到環流的大洋。屆時他完成的帝國會東西臨海,擁有周流洋的奇觀。這是他老師亞里士多德告訴他的世界版圖,我還沒有遇見能否定此說的人。
當然,他取自國王的只是他木碗里的食物,就連那也不多。因為誰都不會念他的名字,我們便借用他說的一個問候詞的發音,叫他卡蘭納斯。很快我們都習慣了他,常看見他坐在御帳附近的某棵樹下。亞歷山大請他進去,單獨談話,只留下通譯。有一次他對我說,雖然大家覺得卡蘭納斯無所作為,其實他修行之前是贏過許多大勝仗的,而且並不居功。
他最珍重的一切都在河畔這一戰實現了。他與人和自然頑強地戰鬥;他的英雄阿基琉斯,不也曾經與河搏擊嗎?比阿基琉斯更幸福的是,帕特羅克洛斯在旁分享他的光榮——那天赫菲斯提昂一直陪伴著他。而且他的勝利,靠的是他統治的全部民族的聯軍,正如居魯士讓米底人和波斯人聯合為他作戰。這一戰當然更偉大。最後,他和一個勇敢的敵人成了朋友。然而那是陛下最後一次得到完美的運氣。
從印度的驕陽下走入,裏面簡直黑洞洞的。光線從牆隙鑽進來,分出條狀的明與暗。一匹老黑馬被這樣照著,躺在稻草里,身側吃力地起伏;亞歷山大也被照著,坐在馬廄的泥地上,大腿托著馬頭。
途中有一座奈薩城,在山麓的春風吹拂下,氣候怡人。酋長出城拜見他,要求寬待。通譯解釋說,此城是狄奧尼索斯親手建立的,憑據是他的聖物常春藤只在這裏生長,而附近都沒有。這通譯是移居此地的希臘人,知道各種事物的本名。我自己在城裡轉悠時看見一座廟,供奉著一個吹笛的美少年偶像。我指著神像,問一個過路的印度人:「狄奧尼索斯?」他回答:「克利須那。」但無疑就是同一位。
托勒密把戰役全程寫進了他的書里,為後人留下亞歷山大的勇敢和智謀。他的第一個險情也許最危險。過河后,他率先跳上岸,隨即在騎兵登陸時發現河岸被一股新的洪流所沖斷,成了孤島。
「不過,」亞歷山大說,「就連大地也可以改變,何況是人。」
亞歷山大渡了河。
「大王,他是這麼說的。『即使眾神也會厭倦神格,最終要找解脫。我會跟隨你,直到你脫離束縛為止。』」
這些在托勒密王的書里都有,他讀過給我聽。他的記載跟我當時聽說的相符,除了倒下的馬其頓人多於他的數字。他讀到那裡時,我大概抬頭看了他一眼,因為他笑著說,數字都是記在王室檔案里的,而且老兵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