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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坡拉斯王只傷及皮肉,很快就痊癒了。亞歷山大宴請了他。他異常魁偉,才三十多歲,但是兒子們已屆戰鬥年齡——印度人結婚早。我向他獻了舞,他回贈我幾掛紅寶石的耳墜。那頭對坡拉斯忠誠不渝的大象,雖然身經百戰、傷痕纍纍,也還是康復了,讓亞歷山大很高興。
「這可能嗎?」我問。他的嚴肅讓我吃驚。
「真是怪人,不過他是有可愛的地方。」
「火要焚燒,親愛的波斯人,可你們一樣崇拜它。我也是。我把恐懼、痛楚,和肉身的需求投進火里,那火焰很美。」
然後他和坡拉斯王一同出征。羅克薩妮被留在宮中,讓坡拉斯王的妻妾陪伴,免受天雨泥濘之苦,我被帶在身邊。
在營地休養的士兵有一千件事可做:把工具、靴子和武器拿出修理,或是買東西;會找女人、鬥雞、賭骰子;也會有人算命、演雜技、耍狗。這些人如今卻無精打采地散坐著,沒有生意。士兵們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做,只說話。
「哪一位帶頭開口吧,」他說,「你們對我沒什麼好害怕的。我這麼說還不夠,非要我起誓嗎?」
有人咕噥道:「嗯,科伊諾斯,去說吧。」
到了夜裡,他邀來幾個朋友共餐。他的書桌上還放著渡河的計劃,粗筆的划痕還深印在未抹平的蠟板上。他睡前雖然安靜,我能想像他徹夜輾轉。我把夜明燈放好,跪到他身邊。「我願意陪你去世界最遠的海岸,哪怕要走一千里。」
全是馬其頓兵,足有千人。他一走出來,大家紛紛向他呼喊,聲音粗啞,含著喜悅的淚。許多人高舉雙手,像希臘人敬神一樣致意。他們騎在彼此肩上爭睹他。有個滿臉褶皺的老兵擠到最前,跪了下來。「我王啊,戰無不勝的亞歷山大!」他念過書,粗通文辭。「你只被自己戰勝了,而那是出於對我們的愛。眾神將回報你!願你長壽,英名不滅!」他握住亞歷山大的手親吻。亞歷山大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繼續站了一會兒,領受他們的讚美,然後走進帳篷。
忽然他來到我面前,大聲說:「我就是要向前走!」
過了一會兒,他說:「怎麼?我已經說完了,現在希望聽你們的心聲。」這話引起一陣窸窣的移動。我驟然想起大流士最後一次朝會時的沉寂,覺出其中的區別。大流士是被看不起;亞歷山大則使他們敬畏、羞慚,把他們嘴邊的話擋了回去。然而像大流士一樣,他沒有改變他們的心愿。
亞歷山大微微點頭,帶著三位將軍返回御帳。帳篷里,他相當平靜地告訴他們,他不會違逆神意。
愛人回來了,情深如昔。但是情侶們吵過第一次以後永遠會知道:原來可以那樣。我想,要是從前,他會親吻那個老兵的。
我以為他會淡然對待,至少在一開始時這樣。但是他早已摸熟了自己軍隊的脾氣,也了解他的軍官。小題大作的人從來不會晉陞到他們的地位。他鎮靜而嚴肅,末了對托勒密和佩爾狄卡斯說:「這事必須速辦。我會親自講話。立即宣敕,凡旅長以上軍官,明天日出一個鐘點后,在這個帳篷外集合,包括聯軍在內。這都怪雨下得太久了。」
「他們說雨停了以後,」我說,「什麼都那麼清新,那麼美。」我慶幸他今晚回來得早。一整天他都騎馬巡視長長的隊伍,確保沒有人因陷入泥沼而掉隊。他看上去很累,額頭重現出皺紋。
他對愛的需求大於他自己所知,但是我已經知道。我耗去了一部分他身體里的火,那火本來閉鎖在熔爐里,會燒灼他的心。是的,雖然我不能給他赫菲斯提昂,這一晚他喜歡有我。見他睡安穩了,我方才離去。
亞歷山大在御帳里踱步,無數個來回,想必已經走了一里了。我繼續讓自己無足輕重——他確實不需要我了。他需要大家https://read•99csw.com信仰他的夢想,而我的信念已經消失。
「他說是為了讓我解脫。但神給了我們雙手,如果他只是要我們托手于膝,又何必讓我們長著手指。」我笑出聲來。他說:「噢,他是個真正的哲人,不過……有一次我和他遇到一隻快死的狗,被踢得奄奄一息,折斷的肋骨都陷了進去,口渴地喘氣。我拔劍替它斷絕了痛苦,卡蘭納斯就批評我,說我應該讓它走完它選擇的道路。而他自己從來不傷害任何生靈。」
但是我再次使自己隱了形,一天好幾趟來去。見我起先沒被遣出,衛士又讓我進去了。我會從寢室望過去,確定他沒有一個人心煩意亂。他還是坐在書桌前,獃獃地看著自己的計劃,要麼就是踱步。我看出他仍不肯放棄希望。
翌日我在拂曉就到他帳篷里來,搶先把好消息送到。「艾爾斯坎達!雨停了。」
一個外表老派、頭髮斑白的人被群眾推上前來。他在河畔那一戰立大功以前,我已經熟悉他的模樣。他曾經跟隨腓力王打仗,從頭到尾是個戰士,不屬於任何派別。在需要智慧和頑強的時候,國王會選擇科伊諾斯。他們對望了一下。我只能看見科伊諾斯的面容,他的神情說:我的話不會中聽,但我相信你。
我說:「我應該向什麼神奉獻,才可以在他再生的時候,跟他一起出生?」
他說:「就在這裏陪我吧。」
凱旋競技會開過,也有酬神的祭典。犧牲剛燒盡又下雨,熄了火。我一直無法習慣看見聖火被燃燒的肉所玷污;天雨澆滅火焰,也是讓任何波斯人不能釋然的場面。但我沒有說什麼。
「卡蘭納斯?」他看了我一眼,是那種把人看穿的眼神。「卡蘭納斯誰也不想念,是你帶他來的。」我垂下眼睛。「好吧,帶他進來。說到見人,除了你,他是惟一一個我現在願見的人。」
河岸散發著樹脂和花朵新綻的氣味。他傳令舉辦競技會,邀集報名者。我牽出我的馬兒「羚羊」(「老虎」看上去很累),趁著我們還沒轉向平原,騎行去呼吸山林的氣息。
破曉以來,他們已經陸續在外面聚集:馬其頓人、波斯人、巴克特利亞人、印度人、色雷斯人,組成了頗大的一群,大致是他聲音所能抵達的範圍。
那時我還沒有聽過海嘯,但就是那樣的聲音,然後它越來越近,便知道是歡呼。他的痛苦成為他們的快樂,我聽得悲哀。然後咫尺外有了人聲,喊著國王的名字。我問他要不要挑開門帘。
晚餐送來后,他仍舊與我共食,隨即說道:「你聽說過阿周那嗎?沒有,我也是今晚才知道他。是從前的一位印度國王,也是個偉大的戰士。有一天開戰以前,他站在戰車上哭,不是出於害怕,而是他為了尊嚴必須跟親人戰鬥。然後,就像荷馬說的那樣,一位神明附體於他的御者,對他講話。」
十來個一起埋頭交談;二十人諦聽一人發言;兩三人爭辯著。他們只說話,我聽不見一聲笑。
他聯合坡拉斯,攻下大城桑格拉,儘管那裡有城牆、一座山、一個湖以及環城圍了三重的車輛做屏障。然後他讓坡拉斯去跟赫菲斯提昂會師,平定他的新行省。他本人朝著下一條大河——比亞斯河——繼續推進,打算先在河這邊紮營,養息軍隊。又下雨了。
「他緊抓著自己的火輪,只要放鬆一點就好了。不過神很難讓自己解脫神格。」他舒展身體,一個動作就站了起來。那條蛇幾乎紋絲不動。
亞歷山大仍在看書。我說:「艾爾斯坎達,卡蘭納斯想念你。你可以九-九-藏-書見見他嗎,就一會兒?」
「不必為國王擔憂,孩子。他在給自己還一部分的債,將來他會帶著較輕的負擔回來。」
不管他怎麼說,他不會拋開馬其頓人前行。他少年時向這軍隊證明了自己,它是他血液的一部分,像一個愛人。不是嗎?它一直愛他極深。他閉門絕訪,不僅是因為傷心,也是為了讓愛人最終回來他腳邊,請求原諒。
他承諾對投降的城市概不動武,也信守諾言,讓他們沿用舊有的法律。對於棄城逃走的人,他全力追擊,認定他們存心要在後方作亂,否則一定會媾和。這種事經常發生。我想到,農人見兵即逃是從前跟軍人打交道的經驗使然,不禁唏噓。
我被發現了,連忙起身。「陛下,你超過了居魯士,也勝過赫拉克勒斯、狄奧尼索斯,還有天上的雙子。這全世界都知道。」
「我們有人戰死,有人死於熱病,死於痢疾。有斷臂瘸腿、再也不能打仗的人。你安置在新城市的人,不是個個都安居樂業的,但是他們到底留在那裡了。再看看我們其餘的人吧,披掛著印度的破衣爛衫,模樣足以驚駭烏鴉。如果一個士卒從自己的儀容得不到自豪和安慰,他怎麼能不士氣低落。騎兵也一樣,戰馬的蹄子連蹄楔都磨損了。而且,陛下,我們在家鄉有老婆孩子。現在我們的孩子已經是陌生人,很快我們的老婆也要不認識我們了。陛下,士兵們希望帶著戰利品回家,趁著這時候他們還能在本村受人敬重。如果他們做成了,你很快會有一支來自民間的新軍隊,大家搶著追隨你。回去吧,國王。你母親一定很想再見到你。讓年輕人入伍,給軍隊換換血吧。那樣最好,陛下。相信我,那樣最好。」
「感謝宙斯!」他說,「我終於可以重振軍心了。該讓大家好好慶祝一下。」
我穿過營地返回。我在亞洲各地這樣穿行有幾百次;除了地貌與天氣,每次都差別不大。但今天不一樣。
傍晚,我點亮油燈。奇怪的飛蟲投身入火,縮緊,落地死去。他坐在書桌前,拳頭抵在頷下。我什麼也給不了他。這次我甚至不能把赫菲斯提昂帶來。如果可以,我會做的。
七八個聲音爭先說起來。我覺得要點有幾個,是關於距離的傳聞等等。有人聽到一隊馬幫的通譯說如何如何;有人提出得走半個月橫越沙漠。過了一會兒,亞歷山大叫大家安靜。
「確實,」我說,「我崇拜的就是這一團火。」
他說軍心渙散的消息令他難過。他召集大家,是讓他們與他一起決定,要不要繼續進軍。當然,他會勸說他們,決不強迫。我覺得他心裏依然沒有一點撤軍的念頭。
他把將軍們邀來晚餐。我在裏面聽,能感覺到他興緻不錯。他說他聽人談到比亞斯河對岸土地肥沃,住著壯碩的鬥士,那裡的大象比坡拉斯王的更龐大,更強健。打完這漂亮的最後一仗,世界盡頭就遙遙在望了。
亞歷山大一言不發。我看出他的背部緊繃如弦。
他的嗓子嘶啞起來,揉著眼睛。他發出一個粗糙的聲音,像是要吐唾沫,其實是哽咽。
他也注意到。他叫他們多喝酒,驅散血里的濕氣。他們勉力以赴,直到餐畢侍者們退下。這時托勒密道:「亞歷山大,我覺得士兵們不痛快。」
他清亮的聲音停止。他等待著。太安靜了,聽得見尖利的鳥鳴和野犬的吠叫。
他安靜下來,我問神說了什麼。
不久,他把朋友們和資歷最深的夥友們召來,對他們說可以通告全軍了。沒有人多說話,他們心懷感謝,但也知道他付出的代價。他和將軍們在書桌前坐下,策劃退兵。有一會兒工夫,帳內只有日常工作的平靜。然後響聲漲起了。
「對,我喜歡和他相處。我很高興你把他帶來……明天,我會卜問渡河的吉凶。如果是吉九*九*藏*書兆,士兵們會重新考慮的。」他至今還緊抓著他的火輪。
「坐在那邊,他就不會生氣了。他屬於有耐心的那一類。他前生為人的時候容易動怒,現在他漸漸成熟了。」
過了一會兒,他取下一本書翻開。他希望平復心緒,我想了想,心生一念。我在印度短暫的暮色里溜了出去,來到最鄰近的樹蔭下。他果然盤腿而坐,手放在腿間。現在他的希臘語足以交談了,只要我用詞簡單。
我希望他把我帶上床。我可以讓他快樂一點。但是他渴望著另一種愛,我給不了。
「卡蘭納斯,」我說,「國王非常憂愁。」
他審視我的臉,我藏起自己的不信。
軍官們路過的時候,有的會被喊進人群里作為朋友一同商量;有的會被沉默而恨恨地盯著。有人甚至朝我一瞥,彷彿我會去告他們的狀。我真想知道要告什麼狀。一時我心裏敲了一下,想起離開埃克巴塔納之後高原上的一夜。
「你現在就是在奉獻了,你的奉獻捆縛著你。你回來的時候,會得到他的服侍。」
「但是,卡蘭納斯要我燒掉火給我的一切——尊嚴、今生後世的威名,以及火中的神語:『繼續前行。』」
翌日他起床很早,踱來踱去。他幾乎不知道我在替他穿衣。只見他嘴唇翕動,練習著當下成形的腹稿。
「嗯,艾爾斯坎達,到時候你就會明確知道神的旨意了。」有點什麼東西告訴我,這樣說很安全。
他從床上躍起,披上毯子跑出去看。倘若在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會完全|裸體;跟波斯人的日常相處已經讓他謹慎多了。綠樹梢頭有一輪淡淡的太陽,那最初的光線也有暖意。看得出不是短暫的雨歇。
翌日他待在帳內。軍營里有抑鬱的私語。一切如舊,只是已經過了一天。他的希望在消失。
不過這話在我耳朵里聽來有點異樣。如果他微醉,他的嗓音永遠會蓋過別人;但是他現在清醒著也這樣。不是他聲音大,是別人太安靜了。
就連我最早遇見的隨軍家眷都浮躁不安。孩子們無拘無束地在陽光照耀的水窪里嬉鬧,分外顯眼,因為母親都背對著他們,只管自己交頭接耳。在藝人和商賈等較富裕的人聚居處,有個我認識的演員向我跑來。我剛勒住馬他就說:「巴勾鄂斯,國王真的要回去了,是嗎?」「回去?」我說,「不會啊。再走幾天就到周流洋了。他當然不會回去。」我挨著士卒的營房繼續騎行,然後就知道情勢不妙了。
「我想,我是這些人里年紀最大的。如果我算是有聲望,我要感謝你給了我許多機會。至於士兵們,陛下,你自己也說,他們的成就前無古人。這同樣應該感謝你。但是陛下,我要告訴你,既然他們說『夠了』,他們應該有機會陳情。想想當初我們這些馬其頓人有多少隨你出征,可我們現在還剩多少?」
占卜翌晨進行,馬其頓人竊竊私語著等待結果。犧牲掙扎了幾下,本身已非吉兆。從屍體里取出的肝臟被放到阿瑞斯坦德手裡,他翻動那塊油暗的肉時,細語都歸於肅靜。他揚起聲音向大家宣布,各種跡象都預示兇險。
這似乎觸動了別人,到處都響起呼叫聲,沒有怒意或挑釁,僅只是哀告。他們幾乎在呻|吟,伸出手臂。如果甄選出來的軍官尚且這樣感覺,士卒們該是如何?
御帳漏雨。我讓人修好,還給他找來一件乾爽的袍子、一雙鞋。他進來以後摸摸我的衣服,非要我換下不可,否則不肯讓我侍候。我早已習慣濡濕,本來一點都沒覺得。
愛人沒有來。廣闊的營地到處有一種沉重低回的寂靜。
他直觀地察覺到了,整夜冥思,我疑心他根本沒睡著。翌晨軍官們來了,他也不演說,只問他們改了主意沒有。
臨河的土坡搭起亞歷山大特意帶來的大流士的帳篷,以顯耀國王的威儀。此九-九-藏-書地青綠芬芳,我們離山野近了。我分明聞到東方飄來的山風,但是濃雲擋住了一切。雨不緊不慢、毫無倦意地下著,穿過樹林和高高的青藤噓氣,彷彿太古以來就這樣下著,直到世界被沖走才罷休。
一兩位高級軍官(他的朋友)跟著上前,他在入口轉向他們,再次說道:「散會了。」
稍後他召回托勒密、佩爾狄卡斯和別的將軍,為他剛才的脾氣而道歉。翌日他會再次對軍官們致辭,同時各位將軍可策劃下一次行軍,以待軍隊回心轉意之時。將軍們坐在書桌前,只顧記錄渡河與此後行程的要點。他們不比我更好。
「神對他很好。」他回答,又輕柔地做了個手勢,讓我不要走近。我腳前就是一條大蛇,蜷曲在他三尺外的枯葉堆里。
「話很長,長得他們倆都會錯過戰鬥。」他咧嘴一笑,然後又嚴肅起來。「他對阿周那說他是天生的戰士,應該實現自己的天命;但是他必須無悔無欲地去做,也不能祈求戰果。」
士卒們也像他一樣相信周流洋嗎?我懷疑。我想起人頭攢動的軍營里雲遊的商賈,想起那些等活兒做的通譯——只有手勢不夠用的時候,他們的技術才會掙到一點小錢。國王召來的通譯會翻出原意,市場上的通譯拿到錢卻喜歡講閑話。他們終日跟旅人交往,愛談論遠方與前路。難道士卒比我們知道得更多?
「我一定要看到世界盡頭,不是為了佔有,甚至不是為了威名,就是為了到那裡看看……很接近了啊!」
他進了御帳。我聽見外面的人語,他們談著話離去,越遠聲音越大。亞歷山大對門外的衛士說:「誰都不讓進來。」
不再下雨。幾個鐘點后,我再次騎馬穿過軍營。氣氛變了,不再消沉,一切像是有了個目的。每位高級軍官的帳篷外都有一群人,頗有秩序地等候接見。
「他是我的主人,永遠是。你能讓他解憂嗎?」
在前人踏爛的土地上,我們曳踵緩行。大象從淤泥中拔腿,接吻似的咂然作響。西徐亞人和巴克特利亞人為了乾爽,在濕熱的酷暑里穿著氈衣。騎兵驅趕著蹄酸腿軟的馬,走一里如同三里。方陣步卒跟在運他們兵器的牛車旁,艱難邁步,每步都把腳踝陷入泥濘;靴子因反覆乾濕而變形,如今又被浸透;他們買來做袍子的印度衣料石膏般貼著大腿;護胸銅甲的邊緣刺穿衣料,人就像裸體似的被刮傷。又下雨了。
他沒有趕我走。我知道他需要獨處,不去打擾。我帶來他似乎能用上的東西,見他焦躁就出去,晚上點亮油燈。僕人送來晚餐,他發現我在,便讓我坐下共食。他飲酒不多,但酒勁忽然上頭,說起話來。他講起他一生總不時在某個地方,被一種巨大的渴望攫住,非要做成某件事,或是到某個奇觀去看看。那種渴望極強烈,他知道是神明給他的。他一直能實現這些渴望,除了現在。
「可他自己拋下朋友來跟隨你。」
他一字未寫,也不在意修辭,但是句句擲地有聲。他說他們一直戰無不勝,何必懼怕河對岸的敵人?大業將竟,他們快要到達周流洋了,那是大地的盡頭,同樣的水在北方沖刷著赫卡尼亞,在南方沖刷著波斯。他不能相信(他聲音里透出無限急切),他們一點感覺不到他焦灼的渴望。他問,他沒有跟大家同擔困苦嗎?他們沒有共享戰利品嗎?他們離成功那麼近也要放棄嗎?「堅定些!」他向他們喊道,「勇敢地活著,死後留名百世,不美好嗎?」
「也許。一個順應規律的人,大概能做得差不多。有些我認識的人幾乎就是那樣,而且是好人,雖然他們都看重讚詞。但是說到擔當領袖,改變人心,教人勇敢——勇敢是一切的前提!——說到看清目標而且不達目標決不休息,這樣的人就需要一種大於生存之欲的渴望。」
他笑起https://read.99csw.com來。「痛快!瘋子才會痛快。這種雨,就像涉水走完冥河,還要走忘川一樣。他們拿出了氣魄,他們也明白我看在眼裡。雨季快完了,坡拉斯告訴我今年確實特別長。天一放晴,我們就辦競技會,頒發豐厚的獎品,讓大家精神充沛地前進。」
我把他帶過衛士的崗哨就離去,沒打算偷聽。心靈複原是神聖的奧秘,我怕破壞它。
「好,」他說,「好的。讓我們看看他們現在精神怎樣。」
我在蘇薩學會了讓自己隱形。這不難偷師掌握。趁著他踱來踱去,我躲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扯動頭盔的系帶時,我靜靜地上前,替他脫了甲胄,然後讓自己再次消失。這給了我時間細想。
講台已經為他擺好了。他穿著他最好的戰甲,頭戴插翼銀盔,系著羅德島的鑲寶石腰帶。他少年一樣敏捷地躍上講壇,隨之響起一聲微風似的輕嘆。我的演員朋友有一次說,他大可以在戲台上成名。
我說:「他們不明白。」
「艾爾斯坎達,有許多東西,你對它們的渴望勝過生命,但你的生命就是我的全部。」
亞歷山大站著不動。人聲減弱,他們等著他回答。
一個正直的老人,優秀的戰士,一個對他的國王有話實說的馬其頓人。我的民族在他眼裡是什麼?那些面容自豪而體力細弱的波斯騎兵。強壯的巴克特利亞人、鷹鉤鼻的粟特人、紅頭髮的色雷斯人、扎著寶石頭巾的高挑的印度人,這些與他共享勝利的民族,又算是什麼?只是路上的偶遇,不會跟著他回家的。
「我明白你們在說什麼。我已經說過,你們對我沒有什麼可害怕的。我不會強迫任何馬其頓人跟我走,自有別人願意追隨他們的國王。沒了你們,我照樣可以前進。去吧,想走就走。回家去。你們無須再做什麼了。」
「散會。」他轉過身,徑直走向御帳。
我克服畏懼坐下。盤曲的蛇略一動彈,又靜止了。
終於看到他離開的時候,我才進去。亞歷山大對我做了個打招呼的手勢,但還在思索,我便坐著不動。
國王在河兩岸各奠基了一座城市,右岸那一座冠以牛首駿的名字。它的墳墓會建在城市的公共廣場上,還會樹起它的銅像。
他們大約中午開始單獨或兩人結伴地來。我猜得不錯,這與埃克巴塔納是不同。沒有人希望亞歷山大受害,沒有人夢想換一位國王。將士們只有一個要求:不再前進。
他們首先要打擊坡拉斯的侄子。他是坡拉斯的宿敵,聽說他們結了盟,立即向亞歷山大宣戰。他的勇氣遠不如憎恨充足,不戰而逃。亞歷山大讓赫菲斯提昂的部隊留下,繼續平定這個行省,預備移交給坡拉斯。周流洋吸引著他,他自己一心要往前闖,想儘快清除路上的障礙。
睡前他對我說:「這雨會讓獅子也氣餒。要是我能早個半年平定巴克特利亞就好了,那我們會在冬天到這裏。」他沒有說:「要是我在那邊多待半年……」從前他會那樣說,現在,他彷彿終於感到被時間的戰車所追趕。
偉大的亞里士多德,最有智慧的希臘人,曾經將世界的版圖告訴亞歷山大。但有一點是必然的:他沒有親眼去看過。
他們都附和,說那一定能振奮軍心。
不會的!我想。沒有那麼糟,那種事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但確實不好,將軍們應該告訴他。由我來說是逾分。
「陛下,」他說,「你把我們召集起來讓大家暢所欲言,這一點我們都明白。但是我不能代表將領們說話,我覺得我沒有權利。憑你讓我們擁有的一切,即使繼續進軍,我們也已經賺了。如果你希望前進,我們就應該做到;這是我們的義務,是我們作為軍官的責任。因此,我懇請你允許我代表士兵們說話。陛下,不是他們對我最重要,而是你。所以我才發言。」
我在帳簾后傾聽。這齣戲沒有我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