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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我會步行走完這段路,」他說,「為了讓他們知道我活著。」
他們沸騰、歡呼、喊叫,震耳欲聾。至於我,我在看碼頭上等候的三位將軍,我看見他先跟誰對上目光。
軍隊隨之湧入,多架梯子抬了進去。起先站滿印度人的城牆驟然變空。
我只說道:「翻個身。它黏住了。」我把紗布浸濕解下,給他洗了澡,塗上藥膏,重新包紮好,命人送晚餐來。他胃口很差,已經疲憊得幾乎無法休息。我侍候他上了床,自己在角落裡安靜坐下。他習慣了入眠時近旁有我。
他們用來抬他的盾牌擱在地上,裏面有一汪血水。他躺在農人髒兮兮的床上,佩烏克斯塔斯和利昂納托斯站在他面前。別的侍從遠遠縮在一角。雞到處跑動著。
戰爭就是戰爭。換成大流士,我只會為他作戰的勇敢而高興。亞歷山大一度令我驚奇的不是殺戮,而是他經常不殺。即使現在,他也會放婦孺逃生。但是我痛惜他的夢想變成了怨懟。
「我要割開一點,拔倒鉤了。」佩烏克斯塔斯說。
在剛出堡壘的一條街上,三個侍從站在一戶貧家的門口,朝裏面看著。我推開他們走進去。
過了不久,他已經迷糊,長嘆了一聲。我輕輕走近,他的嘴唇在動。我想,他希望我把赫菲斯提昂找來,跟他對坐。但他說的卻是:「工作真多。」
大多數的船安然通過,只是有兩艘相撞,船上一部分人得救。一找到理想的河灘,亞歷山大便駐紮下來。
亞歷山大說:「謝謝你,佩烏——克斯——」他的頭往下沉,身體像大理石一樣躺著。沒有動靜,只有血在流。連那也很快停止了。
這首歌結束了。
我幫助他們用將就找來的一點布料,包紮了那傷口,禁不住淚如泉湧。此時我不是惟一一個哭泣的人。
「我不太清楚,也許有一點吧。他們拿梯子拙手笨腳的,他就奪過一把梯子,親自放穩,直接上去了。」
「艾爾斯坎達,是他們精神太累。等我們回到波斯就好了,那裡現在是你和我的土地。」
箭桿折斷了,留下一掌深的帶尖頭的殘餘。我把胸甲從他身下慢慢滑開,甲衣與箭桿纏在一起,讓我們很費勁才脫下了它。佩烏克斯塔斯割走血污的襯衣。紫色的傷口在蒼白的肉上一開一合,空氣輕嘯而出,有時會暫停,是他在努力不讓自己咳嗽。
航程花了兩夜三日。我全力照顧他,但戰船始終不會舒適,而且他感到划槳時的波動。他沒有怨言。我坐在他身邊,趕走水上的飛蟲,給他半結痂的大傷口換紗布,一面想著:你是為了赫菲斯提昂。
他醒了。我看見他睜眼。他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沒了他滋味如何,他們體會到了。如果他故意讓他們體會得更久一點,我也不想責怪他。戰船靠岸時,他才舉臂揮動。
逼近下一座城市的時候,他發現那裡已經撤空。他傳話回來說,他會立刻追擊敵人,軍營也要跟上。
我騎馬繼續靠近,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四人彷彿站立到永恆,躲避著牆頭和堡內不斷襲來的飛彈。然後亞歷山大不見了。他跳了下去,落在堡壘里。
一頂有篷的轎子停在那裡,擔架放在旁邊。我仍在甲板上,他說了句我聽不清的話,看來是不喜歡那轎子。每次我把他交託給別人都要出岔子,我想,這次又怎麼了?
他們向堡壘里戰鬥的士卒叫喊,國王死了。裏面一刻未停的喧囂隨即翻倍。你會以為是全世界的惡人同時被扔進火河。它對我沒有意義。
我再次與他同舟。他在船尾有個小帳篷。雖然離河不遠,擔架的顛簸還是累壞了他。他像死人一樣躺著。我想起他頭戴花環,站在船頭。
就寢前,我看了他閃耀的兵器(被侍從重新擦得鋥亮),還有他在印度因炎熱而新做的胸甲,比原來那件輕,鐵片綴在印度衣料里。這件胸甲鮮紅色,心口上有一頭金獅,彷彿他以往還不夠引人注意一樣。
我一個人騎馬前移,希望看清楚。這裏的隨軍者極少不是奴隸,大隊伍由赫菲斯提昂帶領。沒有投降。馬利亞人逃進了城內的堡壘,聚集在牆頭。城裡低矮的泥屋擋著我的視野,馬其頓人一定在下面。
我鞭打馬臀,向城裡奔去。
「我當然可以,」亞歷山大說,「但我不會簽的。何必去擾動人心?他們會傳說我已經死了。那種話還不夠嗎?」
亞歷山大常說,一切好東西都有代價。河道變窄了,水勢湍急。一種壓低的咆哮,起先遙遠微弱,從兩水交匯處傳來,那是激流之所在。
赫菲斯提昂工作九*九*藏*書勤奮,這一點毋庸置疑。行省秩序良好,職官已經各就其位,他自己跟坡拉斯也交誼甚篤。這方面他是有天賦。我來之前,剛攻克西頓的亞歷山大甚至一度讓他選立當地的國王。他四處打聽,聞知波斯人罷黜已久的舊王室最後一個子嗣還活在城裡,一貧如洗,白天做園丁為生。但是他以誠實善良為人稱道,因此赫菲斯提昂將王位給了他。那些富有的貴族便失去爭奪王寵、互相傾軋的動機,這位國王也統治得很好。他近年才去世,舉國悲慟。是的,赫菲斯提昂確有眼光。
利昂納托斯的臉色幾乎像他一樣慘白,他說道:「好的,亞歷山大。只是我們得移開胸甲。」它我是摸熟了的,我知道那甲衣多麼強韌。是被刺破的,沒有撕裂。飛行的箭矢不會穿透它。
我們早被警告,在峭壁間希達斯皮斯河與阿塞西尼斯河合流處,兩層水會衝撞出漩渦。但是關於那巨響,誰也沒有警告我們。駛近的時候,划槳手因震恐而節奏大亂,只是水流仍把我們向前推涌。船長歐奈西克瑞塔斯叫喊不要停止,劃得更用力些,船一打轉大家都會喪命。他們苦拼著。船長站在船頭,對舵手喊令,不斷調整航向。亞歷山大站在他旁邊,看著白浪,輕啟的嘴唇半含微笑。
亞歷山大的手捏緊毯子。紗布上的紅印越來越大。「照我說的寫。我說會去就會去。」
牆頭上,士卒仍然以為他死了。他們正在為他討償血債,也在洗刷自己的羞恥。他們概殺無赦。
「很不幸,軍中現在就是這樣流傳。看來有人散播了謠言。他們認為我們秘不發喪。」
這時士兵們湧上前來。
我已經叫了人挑水來,預備給他擦身。「你把這繃帶怎麼了?」我問,「紗布都脫落了一半。」
我像貓趴著穿過門底一樣,在人群里擠著上前。他們太興奮了,根本沒察覺是一個波斯人在推搡他們。好些人跟我講過親眼看見戰場上胸口受傷的人如何看似安好,直到試圖活動才吐血不止,轉瞬死去。離帳篷二十步,我快要趕上他的時候,他勒住馬韁。他知道自己要倒下了,我想,一面努力挨近。
他嘴唇半啟,勉強吸入一點延命的空氣。有一種輕微的嘶嘶聲,不是從他口中,而是從傷口發出。箭射中了肺部。
我平白擔憂了半日。鼓起勇氣問他的時候,亞歷山大說:「怎麼,你想坐船?可以啊,有什麼關係。他們經常說我已經波斯化了,誰也不會吃驚的。你會游泳嗎?」
對於波斯人,哭喪像流淚一樣是不假思索的。但是我給了他沉默,彷彿他應得如此。是的,我心裏別無所有了。
第二天日出不久,他們縮小包圍,逼近城牆下。車輛運著梯子、攻城槌、投石器及工兵的械具前移。好一會兒,能望見亞歷山大騎馬走動,雖然因距離而變小,鮮紅衣服和銀頭盔依然醒目。他隨後下馬,混進城牆前的人群。他們很快消失。一定是有個城門攻破了。
仗就這樣打了下去。那些印度人即使知道他在哪裡,也拒絕投降。他把最終棄甲曳兵的人全部俘為奴隸,數量甚大;但是許多人仍然戰鬥到陣亡,或者在家裡自焚而死。士卒的心腸也更硬了。他們甚至比他更希望徹底結束印度的事,斬除後方叛變的禍根,免得他要他們折返。要不是他有命令,他們根本不願留下俘虜。
亞歷山大從前認為,沿著印度河一直走,最終會到達尼羅河。兩條河裡都有蓮花和鱷魚。最近他才聽見河畔的土著說不是這樣。但是他覺得,還是會有值得一看的東西。
我注視亞歷山大的戰船,估算其容量。他會帶上我嗎?既然是戰船,他會不會覺得只應該帶侍從呢?我走陸路的話,就說不準何時能回到他身邊了。而且我會在赫菲斯提昂的隊伍里。他即將帶領大部分軍隊、隨軍人眾、戰象和後宮,在左岸行進。他不會給我難堪,但我覺得我會受不了。還有一件小事:我從來不曾跟著有羅克薩妮而無亞歷山大的隊伍前行。對赫菲斯提昂,我只需消滅自己的心魔,沒什麼好怕的;對她,我就不那麼肯定了。
他們終於敢移動他的時候,眾人把他放上擔架,由侍從抬著緩行。我跟隨其後,這時有個東西從堡壘的牆頭飛過,砰然落在我腳邊的塵埃里。是一個三月大的印度嬰兒,頸部全然割斷。
不到黃昏,我們抵達了這座圓形的馬利亞土城,外有城牆,內中的堡壘也有敦實的護牆。奴隸們推著運帳篷的車走動,廚子們卸下鍋爐和麻袋,築起烤九*九*藏*書架和土灶,準備給大夥做一頓美餐,比中午的口糧豐盛。亞歷山大跟三位高級軍官佩爾狄卡斯、佩烏克斯塔斯和利昂納托斯共餐,同時部署進攻。「我不會讓大家黎明前起床。步卒大熱天走了很久,騎兵又才激戰了一場。睡個飽覺、吃好早餐,然後上陣。」
利昂納托斯全盤告訴他屠殺的事,表示軍隊的忠誠。他說:「婦孺都殺?」話畢猛抽一口氣,咳出血來。利昂納托斯勇敢,但不甚聰明。
他笑起來。「我也不會。」
馬其頓人預料不到要打這場戰爭,因而士氣低落。我準備好讓他短暫地睡一夜的時候,他看起來乾癟而憔悴。「工兵們把牆推倒了,」他說,「往日大家總是趁著塵埃未定,搶先殺進豁口。今天呢,你推我讓地等著別人上前。我衝上去獨力把住豁口,才讓他們知道羞恥。」他們當然立即追隨他,拿下了城市。但是他額上的皺紋更深了。
我們走沙漠,需走一天一夜。這是近路,而且渺無人煙,艱苦但時間短。我們有大半個晚上睡眠。拂曉,亞歷山大帶著騎兵,直奔馬利亞人的第一個市鎮。
佩烏克斯塔斯收了刀,把箭矢側移了些,咬牙拔它。粗鐵鉤出來了,然後湧出一注深濃的血水。
「艾爾斯坎達,」我說,「如果你明天穿舊胸甲,我可以把這件弄乾凈。打完仗很臟呢。」
我們已經接近馬利亞地界,此邦的城市均未臣服,正積極備戰。這裏由祭司統治,他們跟卡蘭納斯一點都不像(他反覆告訴我們他只是一個尋找神的人,根本不是祭司)。連武士都聽這些祭司的號令。他們已經宣布亞歷山大和我們所有人都是污穢的蠻族。他們憎惡污穢,不過什麼是污穢就由得他們去說了。波斯人蓄養奴隸,但是奴隸在波斯人眼裡並不臟。然而,這裏從事賤業的人來自一個被征服的民族,雖是自由身,卻被視為極污穢,祭司和武士不吃任何落上他們影子的食物。但是這些人地位低,亞歷山大則不然。如果他的影子會污染他們,他的統治會怎樣?
帳篷里悶熱。他背後草草地墊高了,我重新整好。他身旁擱著一隻酒杯。「哎呀,艾爾斯坎達!」我說,「大夫不是吩咐過嗎,流血時不能喝酒。」
他揚著眉轉過身來,咧嘴笑了。「波斯小狐狸!我知道你打什麼主意。那不行。大夥要看到表率,只告訴他們不夠。」這話他任何時候都可能會說,但現在卻有點不是滋味。「不要阻攔我,哪怕是因為愛。我情願像我開始那樣結束……來,開心一點。明天你不想看見我在哪兒嗎?」
一群人從裏面登上牆頭。他們抬出一個鮮紅的東西,順著梯子,極慢地放下去,消失不見。我沒有看見它動。
「已經止血了,沒事嘛。」他需要以休息而不是以酒來提神。
「沒什麼,」他說,「赫菲斯提昂想看看。」
按原定計劃,他辦了運動會並上演百戲,讓軍隊休養。他們已經得償所願,都縱情歡慶起來。然後我們重新渡過大河,回到赫菲斯提昂為坡拉斯平定的行省。他建了一座新城市,在那裡等候亞歷山大。
跟從軍隊不必嚮導。我們來到一條河邊,淺灘被馬蹄攪得稀爛。對岸剛打過仗。死者遍地,像土地長出了某種異果,熟透而色暗,襯托著枯淡的荒草和灌木。天氣熱,已經飄出一股微弱甜膩的味道。我就著水壺解渴,忽然聽見附近呻|吟了一聲。是個印度人,略比我年輕,正向水裡伸手。他奄奄一息,腸子從傷口流出來。但我還是下馬,讓他喝了水。我附近騎馬的人都問我是不是瘋了。可不是嗎?他大概只延長了痛苦。
我以為他會呼籲他們投降,像以往那樣。但是他們拒絕過一次,他決定不再給機會了。
敵界尚遠,我們經常上岸,接受酋長們的敬意。他會被請到繁花緊簇的王位就坐。會有馬戲和舞蹈看,通常不錯;還會有人唱歌,在我聽來像是乞丐在集市上哀號。然後我們會登船,揮別岸上的軍隊,繼續航行。
現在我明白,單是為了軍隊,他也會去。他從未指定副手(萬一來不及選定),也沒有冊立繼位人(如果他倒下)。不是他想不到死亡,死亡就在他生活里;而是他不願授予任何人這樣的權柄,為此人樹敵。他很清楚當他們認為他死了的時候軍營會怎樣。那邊的三位大將——克拉特魯斯、托勒密和赫菲斯提昂——都一樣有資格做最高統帥。軍隊也清楚;還清楚假如他死了,印度人會在前方後路群起反叛。如果我問他為什麼read.99csw•com要去,他大概會說:「是必要的。」但我也記得他說「赫菲斯提昂也這麼想?」我只好面對悲傷。
他晚上回來時,城堡已經攻陷,戰士們滿身塵土和血污。軍隊休息進餐的時候,他發布了夜行令,以便在有人報信前突襲下一座城市。他自己沒怎麼休息。曾經照亮河流的光,已經變成白熱。
他讓赫菲斯提昂的部隊提前五日出發,追擊向前面逃走的馬利亞人,又叫托勒密的士卒延遲三日離開,捕捉向後方逃亡者。布下陷阱后,他朝著獵物潛行。
我在他頭邊跪下,他已經迷糊得不知道了。佩烏克斯塔斯和利昂納托斯略抬了抬眼。亞歷山大鬆開拳頭,摸到那支箭。他說:「拔|出|來。」
那裡有泥磚築的城牆,田頭壟上站滿了人。他們在大路上設了許多哨站,攔截亞歷山大。沒有人看守無人取道的沙漠。
小屋門口早已聚成人群。我聽見有喊聲說國王死了,馬上有人應聲喊開去。
初夏的河岸很寬,停泊在沙灘上的艦隊十分悅目:二十槳或三十槳的長身戰船,輕巧的扁舟,各種形狀、各種大小的圓艇,以及又大又平的運馬船。
雖然傷口潰不成形,但是沒有腐爛。逐漸愈合的時候,他的筋腱粘在了肋骨上。此後很久,他每吸一口氣都像挨了一刀。起初咳嗽得那麼厲害,每次他都得雙手按住肋部,盡量控制它。他一喘氣就疼痛,直到去世都是這樣。他掩飾,但我總是知道。
第三日,他能稍微說話了。他們給他喝了點酒。將軍們都來了,批評他太莽撞。
軍隊原本希望直接取道開伯爾山口入巴克特利亞,現在聞知要沿河與艦隊同行。那裡的部落未曾投降,據說還很猛悍。士卒不大樂意,亞歷山大對他們說希望他們容許他離開印度,而不是逃走。自從他們拒絕前行,他的耐心減少了。他們看了看他,不再作聲。最起碼他們是朝著回家的方向。
翌日我們行軍路過那座淪陷的城市。老鷹厲聲叫著,腐肉在烈日下發臭,印度人自焚其中的破屋也傳來一股難聞的味道。我心裏祈求智慧之主趕快讓他解脫出這一切。
一些人在帳篷外轉悠,看來是覺得他會接見。衛士遣散了他們。我繼續等。
他臉白如堊,但是睜著眼。在他左半身,亮紅布顏色變暗的地方,扎著一支粗長的箭,隨著他的淺呼吸,動了又止,止了又動。
我走下跳板時,有人牽馬上前。「這樣比較好,」他說,「可以讓他們看看我死了沒有。」
落在河流的巨手裡,我只記得瘋狂的動作、驚駭的混亂,還有那種幸而使我啞口無聲的恐怖。一旦被拋進急流,誰也不能自救,包括亞歷山大。我不由得求告某位未知的神明,祈願溺水身亡后可以跟他一道再生。我們隨即脫險,仍舊起伏不定,下層的槳全數毀壞。傳奇里沒有一個動人的故事不說到考驗。
佩烏克斯塔斯深吸一口氣。「你們的匕首都給我看看。」我購于馬拉坎達的匕首最為鋒利。他扎入靠近箭桿處,往外用力。我抱住亞歷山大的頭。痛楚那樣猛烈,他大概不會知道。
「把信給我念念。」他聽完全部,然後說:「加一句『我三天後會啟程過來』,然後我再簽字。」
「快,」佩烏克斯塔斯說,「趁他還沒醒。」他拿起匕首,切削那硬桿。他努力時,利昂納托斯扶穩箭矢,我趁機解開胸甲的搭扣。沒等佩烏克斯塔斯做完,亞歷山大醒了。箭頭的倒鉤刮扯著他的肋下,他一動不動。
佩爾狄卡斯眉毛一沉。「最好不要。如果你到時候去不了,事態會更糟。」
坡拉斯王給我們送行,他的人民也幾乎傾國而出,來到河岸上。時值黎明,河上的船隻連成一串,極目不盡。亞歷山大的戰艦排頭,他站在船首,頭上戴著出航祭禮的花環。他敬奉了父神阿蒙、水域之神波塞冬、赫拉克勒斯、狄奧尼索斯,還有我們途經的河流——雖然希臘人污染河水(我自己也越來越不在意了),他們其實崇拜神聖的水域。每次灑祭酒,他都把盛酒的金杯一起投進河裡。周圍船上人人唱起了頌歌,兩岸軍隊加入齊唱,軍馬嘶鳴,戰象呼嘯。然後我們在船工喊號聲中順流出發,寬闊的水面依然映著晨光,寒涼而灰白。
他們獨處了許久。我百般無聊,找到卡蘭納斯問印度諸神的事情。他對我談了一些,然後含笑說我的道行長進了,雖然我什麼也沒告訴他。
「對,到時候會很好的。不過邊疆一定得鞏固,他們也很清楚。我從來沒有要求他們盲從。我們是馬九_九_藏_書其頓人。我總是告訴他們目的何在。他們必須咬牙挺過這一關,善用生命,就像你一樣。」他親了親我,只是出於好意。他對愛的感激從來不需要慾望的提醒。
車夫告訴我們,戰場上有五萬馬利亞人。亞歷山大隻帶著騎兵,總算拖住了他們,直到弓箭手和步卒趕來。然後敵人逃進一個有牆的城鎮,在海棗林后,待會我們會看見。國王把城鎮團團圍住,打算讓士卒先休息一夜。
他進了帳篷,與他同船來的醫者克利托德默斯匆匆跟入。出來時他看見我在帳外(他已經熟悉我了),說道:「他在流血,但不多。他的身體太能扛了啊。」
他們當然對。他能活到中箭時已是奇迹。他受傷後繼續打鬥,終於不支倒地。御帳里掛著來自特洛伊的舊盾牌,正是佩烏克斯塔斯用來掩護他的武器,我常見他凝神看著。他耐心地聽別人批評;為了梯子斷掉后和他一起被困的戰士,他也只能接受指責。有一個死了,是其他幾個救活了他。但是他做了想做的事,也迫使戰士跟隨了他。愛人對所愛忠誠如故:畢竟是他們急於衝鋒才毀了梯子。那是他無法預料的。
「嗯,做吧。」亞歷山大說完,合上了眼睛。
我們很快趕上亞歷山大運傷兵和死者的牛車。傷兵頭頂上有遮陽篷,運水人趕著驢走在一邊。亞歷山大對他的人向來細心照顧。
「看在神的分上,」他細聲說,「繼續拔完啊。」
經過極短的遲疑(我想是因為他們一時不信),其餘的人也隨之跳下。
亞歷山大用健康的手臂支著身體(左臂仍因傷口而牽痛),幾乎坐了起來。我看見他乾淨的紗布上出現一塊血跡。「赫菲斯提昂本人也這麼想?」
侍從們也幫著護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們都是好孩子,只是太緊張。我在帳篷外問過其中一個人:「他為什麼要這樣?大夥畏縮不前嗎?」
「噢,艾爾斯坎達,我想我能游的。」
年老的科伊諾斯染上熱病,死在這裏,他究竟無法再看見馬其頓了。亞歷山大信守諾言,從來沒有報復他的直率,此時為他辦了莊重的葬禮。但是在他心裏,有點什麼東西已經改變。多頭的愛人毀了信仰的完美。他們因為需要彼此而和好,還相愛著,但沒有真的忘記。
亞歷山大曾經送給我許多貴重的禮物,這次帶我同舟,是他最好的禮物之一。事隔多年,我已經看遍了尼羅河上的節慶,但我依然這樣說。三十艘戰船領先,兩側船槳如翅膀律動;各式各樣的艦艇緊隨其後,綿延數里;兩岸有行列漫長的軍隊,包括重武裝的方陣步卒、騎兵、車輛、塗彩的戰象;旁邊跟著幾千個印度人,奔跑追趕,貪看這奇觀。馬群坐船本身就是十年不遇的景象。印度人好奇地跑著,吟唱著應和船工的號子,直到河流進入峽谷峭壁;陸軍也不見了,但歌聲不絕,是峭壁的迴音與綠枝上的猿啼。
「有點」累了!我忿忿地想。他一個鐘點前就該歇息的。
「亞歷山大,你現在不方便口授書信,所以我代你寫了一封,如果你同意的話,會拿去讓赫菲斯提昂向軍隊公布。你可以就在上面簽名嗎?」
「別傻,」亞歷山大細聲說,「割掉箭桿。」他摸索腰間,拿出匕首,無力地鋸起來。然後他咳嗽了,嘴裏吐血,箭桿在肋部挫動。他的臉沒了生機。傷口上,箭矢仍微微起伏。
亞歷山大另一個童年朋友也一樣忙;尼阿卡斯是個細腰身、短小精瘦的男子,克里特島人氏。從前亞歷山大跟父親幾次鬧翻,他始終緊隨不棄,一度共同流亡在外。亞歷山大一直感激。離開地中海前,尼阿卡斯是亞歷山大艦隊的主帥,東征以來則只能待在陸軍里,現在他終於可以回到島民熱愛的水中了。在希達斯皮斯河邊,他正受命打造一支艦隊。亞歷山大打算順流航進印度河,再順流入海。如果他無法東臨周流洋,至少可以西航,進入同一個海。
他建了十二座高如樓台的祭壇,祀奉希九九藏書臘人的十二大神,紀念遠征的終點。寬闊的樓梯盤繞祭壇,供祭司們手捧犧牲登頂。祭祀倚天而行。如果他必須迴轉,至少也要隆重其事。
人應當小心自己的禱詞,不可對神明妄語。
喊殺大作,騎兵策馬衝進田野。當地人即使持械也只是農具。無數馬刀在曙光中閃過,割麥一般砍倒馬利亞人。
日落下的海棗樹黑影沉沉的時候,赫菲斯提昂才出來。「巴勾鄂斯在那邊嗎?」他問守衛。我走上前。「國王有點累了,你安置他歇息吧。」
軍營出現的時候已近黃昏。他正在打盹。遮陽簾按他的命令提前捲起,讓大家都能看見他。他已經在軍隊里了,河岸密密麻麻都是迎船的戰士。他們望見他一動不動躺在那裡的時候,巨大的號哭炸響,一路傳回營地。大帝在蘇薩賓天也不過如此,但是馬其頓人沒有哭喪的習俗。純粹是哀慟。
受傷七日後,他果然去了。
「有可能。我已經派人送快報去了,但你的筆跡才有說服力。」
他睡得安穩,像每次開戰前一樣。他常說他交託給神明了。
他做到了。他們紛紛去拉他的手,祝願他健康快樂,使時間增倍。他們從樹叢里摘花,把馥郁的蠟質印度花卉拋到空中。還有人從印度的神廟裡偷走花環。他含著笑,繼續邁步。他從來不拒絕愛。
他們高呼而來,聲如浪濤,在印度的烈日下汗水涔涔。將軍像平民一樣被推搡。幸好他們給他找的馬很沉靜。士兵爭相觸摸他的腳,親吻他長袍的下緣,祝福他,或者僅僅是靠近他,把他看個仔細。終於有幾個侍從擠過人群來到他身邊。岸上的人惟有他們知道他的身體究竟怎樣。他們牽了他的馬,走向為他預備好的帳篷。
第四日,我正替他墊高枕頭讓他呼吸較順暢的時候,佩爾狄卡斯來了。亞歷山大受傷時,他在城裡另一邊戰鬥。他軍階最高,目前代行統帥之職,身材高挑,眉毛濃重,機警而又穩重,深得亞歷山大的信任。
「等將軍們一走,我馬上會去照看他的。」我把必需品都放進一個包裹帶了來。少頃,托勒密和克拉特魯斯走出帳篷。我想,這下要久等了。
「等一等。」利昂納托斯說。他從不潔的地面撿起一根雞毛,放在亞歷山大嘴上。雞毛先是靜止,然後毛管邊的短絨有了顫動。
這是我的魅惑之旅,勝過集市上的一切傳說。在船頭,亞歷山大抓著艏飾像的頂凸,凝神前望。他釋放出一種渴望的熱火,感染了我們所有人。我不再介意戰船上的談話沒有隱私,他又只睡在船尾的一個小篷里,而且航行結束前,我們幾乎沒機會觸手。投身未知的世界,我進入了他靈魂中為士卒所熟知的一部分。任何見聞都使我想到他。活在他的好奇里,無時無間,每一天都快樂。
一架梯子抵著牆升起,放穩了。然後,我看見一片紅光穩定地上移,到達牆頭時開始晃動,掙扎。頂上有一個人直立了起來。
整整兩日,他躺在生與死的交界。他失血極多,箭矢還打斷了一根肋骨。雖然抬手也費勁,他還是做手勢,不說話,只當醫者不肯離開時才發話,命令他去探望傷兵。我懂得他的手勢,對我,他從來不必開口。
他在揮劍。一個印度人倒下,他又用盾牌把另一人推了下去。然後三個人爬梯而上,與他並肩戰鬥。印度人邊打邊退。急於攀登的馬其頓人擠滿梯子。他又一次做了榜樣。猛然間,他們像山崩的石頭一樣滾落,不見了。身下的梯子已經散架。
市鎮離營地不太遠,我騎馬去觀望。
在他入波斯前的西進道路上,這是最後一個民族。一旦征服他們,他就控制了從比亞斯河至印度河河口的全部地區。他的夢想受挫以後,印度的事現在是收尾,要一了百了。河上的魅力已經消失,在船頭暢想的青年踏上岸來,化為一個噴火的凶神。
不知過了多久,下一批馬其頓人才登上牆頭——也許只夠將一隻蘋果削皮、吃完,也許足夠死上十次。他們要麼踩住彼此的肩膀,要麼爬梯,要麼把長矛扎進地下作為支點,紛紛湧上牆頭,隨即消失。我一直告訴自己,先別指望能看見他,等一等。
上馬時,有人幫了他一把。他直挺挺坐在馬背上,像閱兵一樣。士卒們狂喊起來。幾位將軍跟在他旁邊步行,我希望他們會小心不讓他摔下來。昨天他才站起來,而且只站了短短一會兒,為了排尿。
下城空空蕩蕩,甚至沒有死者,相當平靜。熟了的南瓜和葫蘆長在平屋頂上。前方,從堡壘傳來喊殺和垂死的慘叫,我都不大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