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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芳香的矮樹變為灌木,喬木也換成了荊棘。為了走向綠蔭的山谷,我們在旱地上縱橫的河道里急行軍,多石的河床要麼乾枯如骨,要麼只有不足盈杯的細流。迷陣般的山丘被風霜蝕刻得千奇百怪,像荒廢的堡壘、犬牙參差的城牆,或是聳立的怪物。在岩石遍地的平原上,我們只能不惜磨破腳皮,牽著馬走。還有龜裂的沼澤地,白花花一片鹽漬。那是不毛之地,只有即使無雨也能在石縫下塵土裡求生的東西。
我再次無言以對。蘇薩的教養本來使我知道該如何優雅地致謝,但是我只能說出:「現在我明白了。」
「好,你做到了。答應我再也別做了。」
我遇見四處打聽我消息的伊思門尼歐斯。我們在酒館的涼棚下喝酒,談著別後的故事。「我一直知道你的骨架很美,」他說,「但你要長點肉才行。不過巴勾鄂斯,國王那樣子!他看起來——大概不是老了——是精疲力竭。」
春季來時,亞歷山大已經能西行出海。但是沿途都是那種祭司統治的邦國,讓他打了艱難血腥的戰役。他禮遇所有承認他的民族,但如果他們在他去后反叛,他決不輕饒。他從來不能容忍背叛。
軍官一不留神騾子就會死去;士卒們會扔掉自己的財物,對負重的牲畜下手。騎兵開始喜歡與戰馬同眠,我太晚才知道這秘訣。一路堅持下來的「羚羊」在我沉睡之際失蹤。我沒問亞歷山大再要一匹,現在,馬都是給士兵的。
「別說這種孩子的話。我今後都得這麼做,這是必要的。」
他兵分兩路。克拉特魯斯率領一路,會經過開伯爾山口返回波斯,途中平定巴克特利亞;年老和身殘的士兵、大象以及後宮都隨行。不知羅克薩妮作何感想——她聞知亞歷山大本人的路線后,大概會比較平和了吧。過冬的時候,亞歷山大沒有完全冷落她,但是大帝的子嗣仍遙遙無期。
從我們攀上的第二座沙丘頂端,我看見沿溪生長的植被,還有一片散漫的深色營地。他和我又分著喝了一些水,然後把水壺遞給我。「喝完吧。現在多喝也沒害處了。」
他在兩河合流處物色到一個理想的城址,駐紮下來。他仍需要休息,大半個冬天,我們都留在那裡。氣候頗怡人,但我還是懷念山間。
一種低沉的語聲沿著隊伍流播,把事情口傳下去。我坐在空河道里的一塊岩石上,不由得掩面落淚。士兵們大概會覺得浪費。很快我發現手上有淚水,連忙舔幹了它。
我躺在那裡很久,東方透出一線光亮。休息已經讓我好了些,開始想:我在幹什麼?我瘋了嗎?我可以繼續走的。
我探身去拉起被子,又趕緊縮回來,生怕落下淚水驚醒他。
自從他有了安頓之所,各地的人都來覲見,最遠的來自希臘。但是羅克薩妮之父奧克西阿提斯是意外的訪客。他偕同長子到達,排場不小,自言因巴克特利亞某地的叛亂而焦心。我相信,他實際是來查探其孫兒——未來的大帝——是否出生在即。
有人問:「國王在哪裡?」我指了指。一個馬其頓人推開眾人上前,身後跟著兩個色雷斯人,其一倒捧著一個頭盔。裏面有水,不多,只填滿了頭盔的頂端,想必是他們從河床上被石頭擋住的一條罅隙里舀出來的。感謝神明,我在心裏說。我很想喝到那水,但是更希望看見他解渴。
輕鬆的行進使我們體力複原。我們穿過諸關來到格德羅西亞城的時候,面容已經不那麼憔悴了。
每次停駐都有宴會,還有充足的酒,是他提前傳話預備的。我忘了是托勒密還是赫菲斯提昂想了個辦法,讓他自己也休息一下。他們沒有說他看上去需要休養,而是巧妙地說,歷經征服和考驗以後,他應當像狄奧尼索斯做過的那樣行進。他們把兩輛戰車並排綁緊,上面橫置平台,放上幾張躺椅、綠葉編的飾圈,還有一個漂亮的遮陽篷。城裡送來的良馬使戰車十分精美,頗合他的心意。戰車夠坐上他和一兩位朋友,沿途受到部隊歡呼。此事有許多傳說,無稽地大談酒神式的狂歡,久而被當成真實的了。至少那發明不錯,讓他能靠著枕墊旅行。
他上前抱住從小的朋友,流下淚來。看見他倆的模樣,他以為只剩他們還活著。尼阿卡斯告訴他全艦隊的人都平安時,他由於喜悅又哭了。
桂冠用黃金橄欖枝與金箔飾帶合編而成。他把桂冠戴在我頭上,又把飾帶撫平,讓它們順著我的頭髮垂落,還輕聲道:「真美。別走,坐我身邊。」我坐在觀禮台邊沿上,靠近他的座椅。我們相視微笑。軍隊又是鼓掌,又是跺腳,有一個洪大如斯藤托爾的聲音喊道:「繼續啊!親他一下!」
木工把船修好后,我們帶著領航的印度人出發。就在他們說快要入海的時候,風重新颳起。我們連忙靠岸,拋下船錨。然後水退走了。
他們飽經磨難,屢次歷險。尼阿卡斯的書里都有記載。克里特人十分頑健;他又征戰多年以後,寫了回憶錄。若想了解一聽見軍號就逃逸的巨鯨,或是食魚族像獸類一樣的生活,可以去讀他的書。
我們速度慢了,每日的行程愈發漫長。他仍然徹夜帶隊,一直到炙熱的上午。睡前我們極少說話,默契讓他不必對我耗費氣息。有時我不得不阻攔他和衣上床,他會咒罵我,我會像生氣的奶娘對孩子一樣read.99csw.com呵斥他。這沒有什麼,只會放鬆他做榜樣的緊張感。他休息好了總是謝謝我。
幸好波斯仕女不像希臘婦女一樣出席公眾的慶典。我一直覺得那是最大的陋俗。
過了一個月左右,他重新行走如常,於是我們又開始航行,向水流與印度河的交匯處而去。一行人極有帝王出巡的威儀。在寬闊平緩的河面上,他帶著一萬步卒乘船,還不計騎兵及其馬匹。船隻掛著彩帆,船頭繪有眼睛,船尾滿是高高的鍍金裝飾品,糅合了希臘和印度風格。見他又站在艦首前望,我覺得安慰。
他逐漸康復時,馬利亞人都派使節前來投降。他索要一千名人質,但是如數送來以後,他認為誠意已明,便釋放了他們。
也許他看出的多於我的自知。因為事隔幾日,拂曉前的那個鐘點,我心裏好像有別人在替我說話一樣,說道:「我不能再走了。」
「真神奇。」我回答。他的幸福在於只需思考他的神,然而亞歷山大要為我們所有人著想,勤奮得像樵夫的驢子。我很清楚他在自責:因為他不耐心,不等冬季就出發,我們才陷進了這地獄。
我們到達水源時不再臨水駐營了。哄搶的人太多,他們會衝過去弄髒水流,或是狂飲而死。這天上午情況還好。我讓他仰卧在床,給他擦身。他像一具面容喜悅的屍體。「艾爾斯坎達,」我說,「從來沒有人像你。」
他命人整平地面,準備好一個比賽馬術等項目的廣場。木匠建了一座極佳的劇場。方圓左近的歌手、演員、舞者和雜耍者趕赴而來,大家都喜洋洋的,除了亞歷山大。他聽說一些他任命的總督和地方官以為他在印度傷重垂危,無所忌憚起來。格德羅西亞本地的總督也腐敗懶散。他是馬其頓人,亞歷山大讓一個波斯人取而代之。同時他還要考慮軍隊的養息和娛樂,此外也在等待與克拉特魯斯的部隊會師。別處的違紀者只好暫且不顧。
亞歷山大接過,向裏面看了看。雖然我們渴極,妒忌的人大概不多。他身體怎樣,有目共睹。
一連五日,我們跟著綠帶走,海濱涼風習習,我們白天行軍,還鑿井、飲水,晚上在海里沐浴。一切太令人欣喜,我拋開波斯人的矜持,甚至也不在乎別人看見宦官的身體了。我們都像玩耍的孩子。嚮導從綠帶判斷,我們很快就會走到大路。
祭神的公牛從甲板投進了大海。亞歷山大不只是酬謝海神讓他看見周流洋,而且要海神保佑他的老朋友尼阿卡斯和整支艦隊。他們將航進大海,順著海岸從印度河一直駛到底格里斯河,沿途尋找濱海的城鎮,物色建港之地。如果能建立一條從波斯直通印度的商路,省卻漫長艱險的馬幫之旅,亞歷山大認為會對人類功德無量。
亞歷山大像長睡了七日一樣振奮,賞給那官員許多禮物。沒有人知道這人貪財而且愚蠢,既不幫助他們把船拖進船塢,也不提供車馬,只惟恐別人搶了他的獎賞,趕來報信。幾天過去,亞歷山大派出一支護衛隊去接應,但是沒有發現水手們。這個仍在朝廷行走的官員受到懷疑,被公開扣押。亞歷山大更憔悴了,但還是派出另一支護衛隊。翌日,他們帶回來兩個皺巴巴乾癟癟的人,身體像長條的生獸皮,膚色黧黑。是尼阿卡斯和他的副官。即使在他們要求見亞歷山大的時候,護衛隊也沒有認出他們。
他扶我站起,再扶上他的馬背。「我牽馬。它載不動兩個人,會死的。」我能感覺到鞍布下的馬骨,而且它已經走了一日的行程。赫菲斯提昂也是。他拽著馬前行,馬一停就揮鞭。我清醒了些,說道:「你親自來的。」
大海像光滑的鐵,不過是濕潤的,望見它已經令我們振奮。在海和蘆葦生長的沙丘之間就是那一條綠帶,溪澗藏在底下,滲流進入海洋。
據測地師說,我們早已過了行程的中點。他派出乘駱駝的偵察兵,尋找第一片有物產的土地,求取補給。他們沒有音信;在找到新一天的水源前,每夜的行程越來越延長到酷熱的白日。有一次實在走了太久,亞歷山大不得不命令在烈日下止步,讓掉隊者跟上。當時臨近一條多石的舊河道,已經乾涸。前一夜的泉眼枯水,並沒有剩餘的水帶在路上。他戴著草編的遮陽帽,坐在一塊岩石上。托勒密在他旁邊,我估計正在問他是否還好,因為他疲憊憔悴,汗水淋漓,看上去可怕。我遠遠站著也能看出他在喘氣。
我早該知道他不會坐以待斃。他在馬利亞的堡壘中箭倒地后,還用劍刺死了一個來搶他盔甲的印度人。現在他在他帳篷里開了一次戰爭朝會。「嚮導們已經放棄了,」他說,「我們必須找到自己的路標。我們只知道一個方向,就是大海。憑藉太陽,我們可以到達海邊。就這麼做吧。」
亞歷山大送給丈人一個行省作臨別禮物。轄區在巴克特利亞極東處,帕拉帕米索斯山下,遠離波斯的幾座王城,會有一位馬其頓將軍與他共治。我揣測那將軍受了詔令,要讓他被政務羈束在當地。
這些,士兵們知道;他的臉上滿是印痕。他們知道他以此自豪,同時也知道他以此自懲,因為他給他們帶來了苦難。他們原諒了他,他的精神成為士氣的給養。
這是那恐怖的行軍路上最恐怖的一日。士卒們尋找屍體,大多一無所獲;其他人雖已筋疲力盡,也只好頂著烈日修補東西。亞歷山大的帳篷被衝上了岸,正攤開晾乾。他所有的物品都丟了。他好幾個鐘點在察看慰問,最後到赫菲斯提昂的帳篷睡覺。同時我去向https://read•99csw.com他的朋友們求告——他連一身換洗衣服都沒有。他本來輕裝出行,現在我的一些物品也比他的更好。至少,保管他武器的侍從們將武器搶救了出來。
艦隊杳無音訊最令他擔憂。橫越海岸荒漠的時候,他無力支援他們。歸期早過了,如果他們罹難,他會永遠怪罪他自己。
雖然沒了克拉特魯斯的大軍,我們仍是一支多民族的浩蕩隊伍。士卒的婦孺成群結隊,腓尼基人也緊隨。他們向來願意為了做生意迎難而上。我們在未知的土地上會遇到什麼,並無把握。他們認為值得跟著冒險,至少最初是這樣想的。
徒步后,我經常遇見卡蘭納斯,像一隻苗條的長腳鳥踽踽而行。先前他不肯辭別亞歷山大去跟隨克拉特魯斯的隊伍,進入崎嶇的石地時,他穿上國王送給他的草鞋。每天黃昏,人人都貪戀行軍前最後一點休息,我會看見他盤腿而坐,凝視著落日冥思。亞歷山大戰勝或隱藏了疲憊,卡蘭納斯則彷彿不知疲倦。
「必須做的永遠能做到。」話畢,他喘了三口氣。
「其實他正在好起來,」我飛快地說,「你應該看看他一個月前的樣子。」我隨即轉了話題。
一切沉寂著,那蔭蔽越縮越小。我聽見一匹馬艱難的呼吸,心想,是臨終的癲狂。有個聲音說:「巴勾鄂斯。」
我們夜行。太陽高懸時行走的人活不了多久。偵察兵會提前乘駱駝出發,尋找下一處溪流或泉眼,不管多遠我們也必須趕到,否則會死的。有時我們日出前抵達,但是我們的體力逐漸衰弱,馬匹也不支,這樣的時候越來越少了。
我的「獅子」在一座沙丘的半腰倒地。我努力扶起它,但它就是卧地不起。一幫人手持劍和屠刀,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讓它自自然然地死啊!」我叫喊。我見過一頭騾還在呼吸便橫遭肢解。我拔出匕首,他們以為我是為了獨佔馬肉,但我對準馬頸的血脈,像祭司一樣下了刀。我想它沒感到太多痛苦。我給自己和我的幾個僕人留了一份,大半給了他們。朝廷的人跟國王吃一樣的東西——軍隊的口糧,但至少沒有人偷。
我們的泉眼幾近堵塞。我想這次真的完了,但是我至少會在他身邊,雖然他希望跟赫菲斯提昂死在一起。
要是從前,此時我只得跟大隊走易行的路。現在連想都不會想了。即使我能預知前路之難,我也不會改變選擇。
「什麼?」我但願自己可以不信。是真的。
演完了戲是音樂比賽,下一日是舞蹈。
他回到帳篷,腰板挺直。我已經給他斟滿一杯水。他一進到戶外看不見他的地方就站定,雙手捂著肋部,閉著眼。我杯子一擱衝過去,擔心他會倒下。他靠著我一會兒,然後直起身體,走到椅子那裡就坐。我遞水給他。
十人里五人掉隊,他帶著另外五個突進。他們登上一個山崗,看見了大海,海岸上還有偵察兵從未找到的東西——鹹水里不生長的綠色植物。他們跳下去,用匕首和空手挖掘起來,口渴的馬在他們肩膀上嗅來嗅去。亞歷山大第一個鑿到水,是新鮮的。
運動會自然也有。騎術的項目大多是波斯人奪冠,更喜歡用腿的希臘人贏得多數比試腿力的競賽。(亞歷山大已經送了我兩匹卡曼尼亞馬。)色雷斯人的箭術無人能出其右。聯軍的各族都各顯風采。但是我們離波斯不遠了。看見他讚許地欣賞我民族的優美時,我知道他屬於我們。
他俯身,一手按著那色雷斯人的肩膀,用他們的語言說了點什麼,搖了搖頭。然後他起立,舉起頭盔,像希臘人以酒祭神一樣灑了水。
「你猜他多大年紀?」有一天亞歷山大問我。我猜五十多歲。「少了二十年。他說他一輩子從來不生病。」
隨後演了戲,都是希臘劇。面具在我眼裡還是很怪。我告訴亞歷山大我恨不得看見後面的人臉時,他說如果是我的臉,那他也贊成。過去的一個月,我努力引導他再次迎受快樂,拋卻痛苦。他摸起來不一樣了,忍耐已成習慣,拉緊了身體。他需要的是一點體貼。我使他放鬆以後,他看起來年輕了幾歲。
因為我,那天上午我和他都怠了工。侍從們已經儘力,但是他當著他們永遠不太放鬆。對我他很關切,摸摸我的額頭,看是否中了暑。榮譽和責任使我感謝了搭救我的人,他只回答:「赫菲斯提昂嘛,他從來都是這樣。」這話彷彿是他又拉上了護衛神龕的簾幕。這是我的懲罰。他無意傷我,但我知道我錯有應得。
「我們問問大夫再講吧。」我拿走他手裡的杯子。他的衣服上已經潑上了水跡。
已經開始有人死去,微恙也足以致命。他們在夜幕里頹然倒下,有的沉默,有的喊著自己的名字,希望會有朋友聽見。夜裡佯聾何其多。連自己都站不穩的人,又能幫得了什麼?有時能看見士兵背著孩子,便知道他女人死了,不過一般是孩子先死。我記得聽見過一個孩子在黑暗中哭喊,也許是被遺棄下來等死的,但我只繼續曳步。我有一件事要做,無力顧及其餘。
當晚有二十人回來。亞歷山大發現他們的馬體力不支,讓他們返回。他自己帶領十個人前行。
時值夏季,邊疆未曾平定,新城市和新海港也尚待建立,我們已經準備好向周流洋出航了。
軍隊當然是為了他。我知道我人緣不壞;我不恃寵,不鑽營,不以權謀利。我已經跟了他許多年,他們大概感動於他愛的持久。他剛經歷過磨難,他們希望看見他快樂。我跳舞時,他們看了他的臉。他們是為他而做的。
我的九九藏書舞技已經生疏得嚇人,幸好年輕,活力像流進受水的枝蔓一樣,重新進入我的身體。每一天我的練習從辛勞向快樂靠近。練舞還可以防止我暴食,當時那是誰也難以抗拒的誘惑,但對於宦官特別危險。長脂肪比去除它容易。甚至韶華已逝的今天,我還是注意保持身材。我不想聽見別人說:「那是亞歷山大大帝愛過的人?不會吧。」
天一黑水就回來了。一浪接一浪地撲近,抬起擱淺的船,使船舷互撞。我們準備好把軍營移到安全處,不知該遷出多遠。但是水恰好在原先的位置停下。翌晨又退去了。我們找到一個通譯解說印度人的話,才曉得大海每日都這樣運行兩次。
朝覲隊從臣服的印度各邦源源到來,進貢各種禮物——盛滿珍珠的金碗、厚載香料而木材稀罕的箱子、織錦的遮陽棚、遍鑲紅寶石的金項鏈,也不乏大象。最壯觀的是老虎,由專人從幼崽馴化成年,系著銀鎖鏈踱步。亞歷山大覺得老虎比獅子更有王者的威武,說如果有空照料,他願意親手養大一隻。
我們繼續前行,到達沙漠。
風輕天藍,海卻深濃得多,近於板岩色。細浪泛出晶瑩的飛沫。我們航過兩個島嶼,然後行駛在世界的邊緣上。
亞歷山大喊出一聲警告,四處有人奔命。我們跑上較高處,回頭看見御帳像醉漢的帽子一樣歪著,在洪水裡下沉,打轉,越沖越遠。我想:「藥油還在我的腰褡子里。」連忙摸到它。亞歷山大從奔逃中喘息甫定,慘叫聲就響起了。
「艾爾斯坎達,你怎麼能這樣?」
傷口乾了,但看起來還很可怕。一天早晨,他歡喜得像孩子剛拔掉一顆鬆動的乳齒一樣,對我說:「看我取出了什麼。」給我看一根長長的肋骨碎片。此後不那麼劇痛了,但是皮膚還粘著筋腱,筋腱粘著骨頭,而且大夫說骨頭底下就是肺。深呼吸或者用胳膊都會引起疼痛,他的體力恢復得不快。然而他還是堅持辦理征伐時堆積下來的國務。
一日我們走到一條寬闊的河道,水流也不窄,是清冽的山泉。那天行程短,我們拂曉前到達,紮營時還涼快。亞歷山大命人把他的帳篷搭在河沙上,以便聽見淙潺的水聲。他剛走進帳篷,像往常一樣累壞了腳筋,我趁別人未到忙著給他揩面,忽然一種怪音逼近,介於奔騰和咆哮。我們聽了片刻,亞歷山大一躍而起,喊道:「快跑!」扣住我手腕就奔到外面。一股褐色的洪流衝過河床,我們方才聽見的是石塊碾磨的聲音。
第二天日落,在紅黃的暮靄中,我們看見從天邊過來一隊黑色的剪影。走近時,亞歷山大看上去空前消瘦,臉上有痛苦的皺紋,但是含著微笑。他的微笑是我們的甘泉。
風是在翌日駐營時刮起來的。
他的整支艦隊受到盛大的接待。亞歷山大開始重新像他自己,他給朋友們娛樂,以慶典敬奉眾神,隨後是狂歡。克拉特魯斯的隊伍帶來大批藝人,辦得了上台盤的場面了。
第三個星期快過完的時候,人不再知道與誰並肩同行,只勉強跟著,有個士兵對我說:「是國王把我們弄到這裏來的,不過他起碼跟大夥一塊挺著。喏,他現在帶頭走在最前面。」
比起滾燙的沙,我們遇到的惡形惡相的風蝕岩算是親切。沙粒在夜裡也含著白天的熱度。沙丘連綿,無法繞過,往上邁兩步就會滑退一步。步卒下山可以滑行,我們騎馬的人只能兩程都走路——如果馬還在的話。馬比人更難撐持,少得可憐的灌木和枯草給不了它們走到水源的力氣。老鷹並沒有享用死馬多久——自從征糧兵開始無功而返,馬屍成了一頓美餐。
「你也一樣渴,」他說,「你今天看起來很累。」
我視為勁敵的印度舞者最後出場,持笛扮演了克利須那;那個蘇薩來的小夥子也十分嫻熟。其實對那次的賽果我一直不太自信。如果我不比落選的人更好,大概也並不遜色。亞歷山大一如既往,並不干涉裁判。但是裁判們會受軍隊的影響。
那兩個月里我常對自己說,如果能活下來,我會從心裏抹掉這些時光,因為就連記憶都會難以忍受。但是我現在還是願意回想。他不在了,他活過的任何時光都像是失落的珍寶。是的,包括那兩個月。
他沒有讓全軍上船(他只是想去看看那奇觀),不過我們仍舊儼然是一支艦隊。此時他已經恢復戰前的精力,預備物色一個河港的地址,並且滿懷期待。
有些埃及來的人說,如果是像尼羅河一樣,我們恐怕得在這裏耗上半年。誰也無法問清楚那些印度人,他們講某種土語,打著手勢說水會回來的,但是我們弄不明白時間,只好扎了營等著。
「我不能派個士兵來。」當然不能,經過這麼久的沙漠行軍。沒有人回去找掉隊者。如果你不行了,只好認命。
我翻過身來,赫菲斯提昂站在那裡,俯視我。
海岸一帶據說荒蕪不宜人居,因此他會在陸地與艦隊并行,提供補給並開鑿水井。他自己當然選了最艱難的任務。我們波斯人都對他說,此路以沙漠聞名,居魯士也曾經在那裡遇險。我告訴他:「印度人愛講他走出沙漠時只剩七個人。不過也許是他們的虛榮心作祟,因為他本來要吞併他們。」
別人也把帳篷扎在河岸上。士兵的女人本來搭起小涼棚,張羅著煮食,孩子們正在一邊嬉水。他們數以百計地被沖走,只有幾十人僥存。
我站起身,找到隊伍的足跡。有一剎那我幾乎振作起來,自信一定能趕上。我倒舉水壺,看是否還剩一滴水,雖然我知道已經飲空了。沙地又重又深,發九_九_藏_書出人屎和馬糞的臭味,聚攏其上的蒼蠅飛來啜我的汗水。在一座沙丘頂上,我看見遙遠的一縷沙塵。太陽越升越高,我的力氣也用盡。
起先他把圍城的苦差交給將軍們,卻彷彿放不下心病一樣,連對我也不耐煩。不久他親上戰場,回來時幾近累倒;無論他用左臂抬盾還是勒馬,變硬的傷口都會扯痛。醫者給了我一些軟化傷口的藥酒。塗藥是我當時能用手給他的最大快慰,他太累,無法享受更多。
經過一夜,沙漠有了一絲涼意。我掙扎著走到一點灌木旁,太陽上升時,它可以給我的頭遮蔭。別問我為什麼想自殺;在當時,渴求安息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我看著漫長的隊伍曳步而過,沒有像別人那樣呼叫。如果有遺言,我只會說:原諒我。
在愈發高溫的上午替他寬衣,我惘然想著,他還會重獲正在像失血一樣流掉的生命力嗎?那時我大概已經知道了答案。
雖然我年少輕盈,有舞者的肌肉,還是感到力氣逐夜在消減。我已經算不清時間,只交替抬腳前行,滿嘴含著我周圍的腳揚起的沙塵。每天一到晚上,我都盼望自己躺倒不醒。然後我會想起懷揣的藥油,那能給他一點舒緩的安慰;如果我掉隊,高懸的烈日會找到無遮無蔽的我。愛與怕使我強迫自己繼續。
有一塊飽經風蝕的岩,烤成磚紅。日影尚斜,岩下還有一點蔭蔽。我全身乾熱,腿腳發軟,只得爬過去,覆面躺下。這就是我的墳墓,我想。我背棄了他,這是我應得的下場。
當晚他對我說:「你在沙漠里失去的美都贏回來了,甚至還更美。」其實對於一個二十二歲從未受傷的人,這並不太難。他的意思是,他終於寬慰地發現在一天結束時,還有一點生命力付與溫存。
船隻再次修理過,周流洋也終於來到眼前。在陸地盡頭,亞歷山大向他最重視的那些神祇獻了祭品,我們就出海了。
對每個使團,他都會起床登上寶座,像健康人一樣接見。使節總是冗長地致辭,然後等人翻譯,亞歷山大答完又得翻譯。然後他會欣賞送來的禮物。我擔心那些老虎會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氣。
拂曉前那個鐘點,他帶領三十名騎兵出發。勝任的馬匹僅余此數。他們必須日行以辨認方向。沙丘外天盡頭,他們消失了,握著我們所有人的生命。
我給了他快樂,同時不讓他付出太多。怎樣做到是我的秘密,他從來不知道區別。他感到滿足,這已經是我當時在乎的全部。過後他很快睡著了。
這支舞果然投合他的心意,但是看來全軍都喜歡。先上場的幾位都很出色,因此我驚訝喝彩之強。
我起來時被子滑脫,但是他沒有動。我舉著油燈端詳他。他側卧,背部像少年一樣光潔,受的傷都在正面。所有被發明來切割、穿刺或拋擊的武器,無一不在他身上留痕。比起他太陽曬紅的四肢,他的軀幹很白。他和朋友們在球場上裸身奔跑,那震撼我的一幕,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在他身側,那打結的傷疤緊繃著肋骨;即使在此刻的熟睡里,他的眉頭還是不太舒展。眼瞼也皺著,在一個休息的小夥子臉上顯得蒼老。燈光照著他的頭髮,光澤已經不如以前;自從我們進入沙漠,他頭上的銀絲就現出斑白。他三十一歲了。
克拉特魯斯帶大批人馬到達,我們的營地再次變為城市。羅克薩妮身體安康。亞歷山大沒有拖延便去探望她,但是也沒有拖延就離去。
當晚我們沒有行進,因為疲憊,也因為要祭奠逝者——雖然如果必須死於格德羅西亞,死在水裡是難得的事。
隔天晚上我們出發,由亞歷山大帶隊引路。平安在望,他讓自己騎了馬。
「噢,是必要的。」他對我笑笑。我清楚他認為因此而死也值得。
「不必。」他緩過氣來,續道:「這對我有好處,會讓肌肉鬆開。好了,別人要來了。」
刺青的色雷斯人繼續搡開人群,用出鞘的劍護著珍寶。他們紅髮怒張,看似野蠻,卻是最忠誠的軍隊。他曾經反覆勸誡才使他們不再送上首級來請賞。然而他們沒有碰過那水。他們收起武器,跑到他跟前,第一個人跪下,沾滿沙塵的描藍臉龐含著笑,捧起頭盔。
越退越遠。船隻落在無水的高處,有些陷在淤泥中,有些歪斜在沙堆上。沒有人知道緣故,這彷彿是最可怕的預兆。我們有的水手和划槳人來自地中海,他們也一輩子沒遇見過這樣的事。風暴再大也只是風,可這是什麼?!
先前我們不曾遇風,現在風也沒有帶來涼爽,只吹起漫天黃沙,從帳篷底下刮進來,越積越高,直到每個帳篷里堆起一座沙丘。蒙面的馬夫跑去蒙上馬匹的眼睛。沙子鑽進我們的嘴巴、耳朵、衣服和頭髮,吹得人昏昏沉沉,我們也只好睡覺。到了夜晚一切都變了,偵察兵用來把我們導向下一個水源的路標全部消失。沙浪吞沒了一棵枯樹。
我們到達不久,羅克薩妮坐著遮幕的轎子來御帳問候丈夫。後來他告訴我,她的希臘語略有長進。她似乎謙遜柔順,關切也很充分。我已經聽說陛下去世的謠言傳來時,她的哭聲震徹營地。也許是真的悲痛吧,但她還沒有孩子,他一死她就什麼都不是了。
沙塵使他面目蒼白,疲憊使他憔悴。他像個死人。我說道:「你來打擾我的靈魂幹什麼?我沒殺你。」但是我喉嚨幹得無法發聲。他跪下來,遞給我水。「先別多喝,耐心等一等。」
稍後,海岸一帶的地方官乘戰車快馬前來,稟報艦隊已經安全返航,尼阿卡斯不久會直接來覲見。
他們帶著自己的麻煩和問題過來,他什九九藏書麼都受理。然後赫菲斯提昂帶著自己的口糧來了,跟他在炎熱的上午共餐。我討厭將他的進食假手於人,疑心他不會有胃口。然而我後來發現他不但吃了東西,還小飲過。他甚至已經上了床。直到我在他發紅髮燙的傷疤上揉抹藥油的時候,他才朦朧醒來。藥油我藏得很好,以免被奴隸偷喝。
他笑道:「他是很偉大。但是我們已經走得更遠了。」
在河邊水草豐美的樹蔭下,我們扎了營。他對我說:「我好久沒見你跳舞了。」
東格德羅西亞是香料之邦。甘松香的毛茸茸的葉子依地而生,像草,在腳下碾成芳香馥郁。低矮的沒藥樹,枝幹淌出樹脂,迎著光猶如琥珀。喬木林中,淡甜的花瓣飄墜到我們身上。這片樂土的山山穀穀被我們拋遠以後,腓尼基人也不見了。他們聽說了前方的情形,決定留在香料之邦。
我惶惑地低頭。這太逾分了,不知他會怎樣應付。這時候劇場人人在起鬨。我感覺到他碰著我的肩膀。他們也跟了他許多年;他知道這是喜愛,不是輕薄。他把我拉起來摟進懷裡,緊緊地親了兩下。從喝彩聲判斷,他們喜歡這個勝過我的舞蹈。
不管亞歷山大港的人怎麼說,我擔保這是實情。就在去年,有個曾經航行越過赫拉克勒斯之柱、到達伊比利亞的腓尼基人告訴我,那裡的海也是這樣的。
食物開始運到。那些探子沒有死,而是到了西北部的格德羅西亞城,在那裡把消息傳開。第一支駱駝隊滿載而來。若在行程之始,這些食物會給我們每人添上一餐;如今平分下來足夠大家盡情饕餮。我們的人少了。
起先我們離水源不遠。征糧兵向內陸查探,總能找到補給。亞歷山大派人帶了一批食物到海邊給尼阿卡斯,同時命令運送者尋覓水源。他們回來說,已經樹起一個航標,但是沒有建海港的合適地點。那裡渺無人煙,只有一些害羞可憐的傢伙,像野獸一樣不會說話,乾瘦毛長,指甲如爪。沒有物產,他們只食魚。至於水,有一些微鹹的小窪,連狗喝都不夠。這個人種想必是靠生魚中的水分活下來的。
從此他天天徒步領隊,設定速度,不管長短程,不管一路是沙是石。他步步痛苦,到清晨更是磨難。他靠意志活著。
我們有九人或十人,來自印度和希臘之間的各地,不乏藝高者。這不會是我出風頭的日子,我想。我只為他而跳,如果他喜歡,獎賞就足夠了。
「是你的水,」我羞愧地小聲道。「不,我從營地來。」他說,「我不缺水。起來,我們時間無多。」
艦隊航行在這樣荒蕪的海岸之外,令他憂心。即使到了現在,他仍然又送去一批食物。督運的軍官回來稟報說士卒半路拆開封口,瓜分了食物。亞歷山大挺直坐在摺疊椅上,說道:「告訴他們,我譴責他們違反軍紀,但是饒恕他們的飢餓。如果騾隊也沒了,別告訴我。從今以後——」他停下喘息,「——丟失的騾子視為累垮。大夥的耐力是有限的。人應該知道什麼時候撤手。」
迎接我們的是豐盛:穀物、肉食、水果和酒,都來自前方可愛的卡曼尼亞。我們休息、吃喝,皮膚也彷彿從四周的綠葉里吸取了養分。連亞歷山大都開始長肉,面頰也重現血色。「看起來,他們可以輕鬆快活一下了,」他說。他以散步的速度,帶領我們去卡曼尼亞。
我剛從一個水象徵歡樂的地方來。我穿上白底綠條紋的衣裳,開始時搖動小小的指鈴,叮噹作響,代表山溪。然後河流閃耀、扭身,跨躍為激流,又在緩緩的彎身中流淌,再低沉下去,伸開手臂接受大海的擁抱。
即使亞歷山大願意,他在印度的征戰也極少有能帶羅克薩妮的時候。但是我猜想奧克西阿提斯覺得事在人為。如今亞歷山大自稱身體不錯,甚至能騎馬(「只是傷口有點粘著,多活動就會分開的」),因此他不能說少去後宮是由於箭傷。其實幾星期前他已經能做|愛了——跟一個會照顧他的人。我隨同別人去上游散心,乘船觀覽鱷魚,避開翁婿的會晤。識相的人永遠知道何時消失。
亞歷山大看足海景以後,向波塞冬奉獻了兩頭公牛。大海對我的肚子作怪,我的血腥氣直往上沖,連忙跑到船舷邊。我看見海上躍出一條銀魚,身段苗條,長約廿寸,在海面掠過飛槍之距,入水濺起浪花。只有我看見了它,過後除了亞歷山大也沒有人相信我。連他也不願讓此事寫進日誌里。但是密特拉在上,我發誓這是真的。
「那就跟著隊伍吧。」他說,「還有,照顧他。我有自己的工作,分不了身。」
印度河近河口處十分開闊,連奧克蘇斯河比起來都像是一道溪流。我們覺得它已經是一個海,直到周流洋的風第一次襲來。我們的船幾乎被掀翻,艦隊履險上岸,幸好無人溺水。我想,也許大海對亞歷山大已經比較客氣了。
我們在仲夏出發。
我們在日出兩個鐘點后紮營,旁邊是一道小溪,竟然有流水。趁著那些蠢人還沒有踏臟溪流,我拿上他的水罐匆匆而去。我從不指望奴隸能挑來乾淨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