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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他回來時神情嚴峻。有些人覺得主神只有一個名字,只是他們童年聽說的那一位。他不這樣想。
久等以後,使團終於從錫瓦回來了。
他們已經打起來,對擲著長矛。我站著掩護他,一支長矛劃過我的手臂。疤痕一直留到今天。那是我惟一一次為他受傷。
「不是因為這個啊。」尼阿卡斯說。
趁他未醒,我輕輕地離去。他打算日出時進攻堡壘,不會有太長時間考慮。
他宣布了宴會,命人向赫拉克勒斯獻牲,並向全軍不限量供應酒類。暢飲會從日落開始。
「那是為什麼?」亞歷山大說,「究竟什麼事情?」
我盤問值夜的奴隸,他一無所知,必定是酣睡了幾個鐘點。我下令內廷用灌鉛的鞭子對他處以笞刑。守夜的侍從也一無所知,也許只是託辭而已。我沒有權力讓他們受訊問。浴室比寢宮難於看守,外人可以從幼發拉底河潛入。
過了幾日,他的朋友們說,儘管打了許多勝仗,他本人依然沒有慶賀對科賽亞人的勝利。(現在他們非常臣服,他將數千人收編到麾下。)他們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舉辦暢飲會,而且赫拉克勒斯祭日的大宴快要到了。
「我們全都有水,真的。」我倒空涼壺,從大罐里添滿。他渴飲而盡。「告訴我,誰給你酒的?」
不久我們離城待了些時候。在幼發拉底河下游,源頭的融雪每年都會帶來洪水。沿河居住的古老的亞述人的後裔因洪澇而赤貧。亞歷山大想修築堤壩和泄洪渠來抵禦,還打算墾荒。這隻是一次河上的巡航,但是我高興他能離開那座城市。
我懇求地凝視他。他微笑,搖了搖頭。他是大帝,我無法當著內廷的人和他理論。我們深入血液的信仰是,這種事做不得,因此一做就會像是存心冒犯。給他按摩時,我瞥見那些小雕像。為什麼這時你不在了?我想,正需要你去說:「別犯傻,你應該上床了,要不然我推你上去。巴勾鄂斯,去告訴邁狄歐斯說國王來不了。」
我們都沉默下來。他終於說:「不過他下令的時候,他們一定對他說過了。」
「伊奧拉斯。」這是國王的司爵。雖然他神志不清,他想說的也許就是這個人。然而伊奧拉斯是卡桑德羅斯的弟弟。
「已經執行了。軍法如此,而且先知們說是必要的。」他走到酒壺前,倒滿一杯,遞給我喝。「來,給我點好臉色看。眾神自會安排的;同時我們還是會生活,這也是神的意願。」
他看在眼裡。他的目光本來投向遠處,但是他轉了轉眼睛,我知道他看見了。我拿著濕手巾向他俯下身來。我覺得他見夠了。他看看我,彷彿我們之間有個秘密。我的手貼著他的手,他手指有一圈白,是戒指底下不見陽光的地方。
這是說所有部隊都會變動。做好新的將領安排以後,他把軍官們召來授職。如今他已經清楚波斯人多麼重視合宜的禮節,因此在御座殿召對。內廷的人排列在御座后。
「陛下,」我說道,「你不會再出去了吧?」
這與其他使團都不同。即將由克拉特魯斯接任的攝政安提帕特羅斯,派了兒子來代他說話。
音樂似乎對他有好處。基薩拉琴手演奏時,他面帶忘我的釋然。賽后他招待了全部優勝者,對每個人都說話得宜。也許,我想,大火燒盡了他僅余的瘋狂。
「不記得。它就在那裡,我醒來就喝了。」
「哦,已經退燒了。我對你說過沒事的。我今天會補睡一覺。來跟我一塊洗澡吧,你一晚上沒脫衣服。」
「亞歷山大,是迦勒底祭司——那些占星術士。」
他眼睛閉著。我親了親他的額頭,沒有說話。他露出微笑,然後安靜下來。
他們一連花了幾個鐘點,一直挨到近午。我聽見有人說:「他用眼睛跟我打招呼,他認得我。」另一個說:「他馬上認出了我,想對我微笑。」有個年輕的兵說:「他看了我一眼,我心裏想,世界快崩裂了。」一個老兵應道:「咳,夥計,世界照樣會存在的,但是變成什麼樣子,只有神知道。」
這時,我知道他開始猜到了。
「派個人看守馬匹。騾子不要緊。牛首駿安全嗎?」
他的語氣沉著堅定。我全身血液為之凝固。我原本指望聽說這人招認是受了指派,事情是一個人為的陰謀,雖然我只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就已經知道了。是真的朕兆,因為是無緣無故出現的。
我雙手緊緊抓住他,彷彿我有能力抗拒上蒼。我們默然站著,明白彼此。最後他說道:「如果我像我母親希望的那樣,沒越過亞洲就在馬其頓結婚,那兒子已經有十二歲了。但是時間不夠。時間永遠不夠。」他親了我,轉身離去。
「稍有一點,沒關係的。火炬之歌完了我就上床。」
克拉特魯斯,克拉提斯圖斯。兩詞的發音那樣接近,甚至意義也相差不遠。克拉特魯斯是他一向信任的人,此時正趕赴馬其頓。我相信,他希望克拉特魯斯攝政,輔佐他將生的孩子;如果出生的是女孩或死嬰,他甚至可以繼位。但是克拉特魯斯遠在千里之外,他的利益和這裏的人無關。
夜裡我在他身邊鋪下我的稻草席。他夠得著泉水,如果他想要別的,我永遠會知道。熱度使他難以入眠時,他喜歡跟我說話,追述從前的艱難和創傷,以此證明他很快會戰勝疾病。他從來不提那些死亡的朕兆,正如他在戰鬥時不會說到投降。病了一星期,他還是會談論三天後的行軍。「等熱度退了我就可以開始,先坐轎。算不了什麼,以前我更重的病都挺過來了。」
每次他預先說會夜歸,我都睡在這裏的一張躺椅上。他進屋時,我總是會醒覺。我睜眼看完月亮的起落。雞鳴時他才回來。
他在房間里轉了個方向,說道:「他了解我。」
若在早年,我會懇求他暗中結果這個人。如今我知道,他不做他不願承認的事。我沒有秘密地自行動手,成了我一生的悔恨。我總會痛心地想到當時只需一瓶毒藥,便能熄滅令他死後不得安寧的仇恨之火;他母親、他妻子、我沒見過的小王子——一個本來會讓世界不只擁有他的回憶的人——最後都被這團恨火吞噬。
「如果你繼續像個奶娘一樣,我可要跟你打仗了。比這嚴重的時候,我還試過整天騎馬走山路呢。我要換衣服了,傳令。」
他快樂地忙了好些天,命人畫出神殿的許多草圖。他探望了羅克薩妮,發現她身體強健。粟特女人對妊娠不太當一回事。隨後他繼續策劃新的兩族聯軍。
少頃他招手讓佩爾狄卡斯回去,然後脫掉手指上御用的印戒,遞給他。戒指刻著高踞寶座的宙斯。他選定了一個在他病重時治國的代理人。他的意思應該不過如此。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他開始咳嗽。我用手帕就著準備接血時,他做了個命令的手勢,意思是,等我一會兒。然後他說:「全部。每一個人。」
他們不僅來自帝國各地。已知世界的大多數地方都派來使節朝貢:利比亞獻上非洲金冠,衣索比亞獻上馬魚齒和巨象牙,迦太基獻上天青石、珍珠和香料,西徐亞獻上極北福地的琥珀。西北方來了金髮魁梧的凱爾特人,義大利來了褐發的伊特魯里亞人,甚至遠於赫拉克勒斯之柱的伊比利亞人也來了。他們尊稱他為亞洲之王,從帝國邊疆以外帶來訴訟,請求他聖明的決斷。他們帶著奉獻來,卜問神諭,像希臘人去他們最偉大的神廟一樣。
我匆匆回宮,希望能單獨見到他。即使現在點火也可能逆轉朕兆。噩兆還不夠,要自己加上一個?
那一夜很長。幾個夥友在椅子上打瞌睡。他咳出血來,然後睡了一會兒。半夜,他的嘴唇動了,我俯身聽著。他說:「不要趕它走。」我周圍看了看,不見一物。「那條蛇。」他指著一個影影綽綽的角落,悄聲說,「誰都別傷害它。它是神遣來的。」
我想,他要殺他了。卡桑德羅斯一定也這樣想。但是不止如此。不止是王權,甚至不止是阿蒙神諭的話語。他經歷過火與黑暗,只需揭去遮掩。卡桑德羅斯猶如小鳥對巨蟒一樣瞪大眼睛,臉色煞白,感到人對人的單純赤|裸的恐怖。
以往亞歷山大對我說起他的少年時代,曾經懷著厭惡提到卡桑德羅斯這個男孩。他們初見就不投契,上學那幾年也一直如此,有一次還拳腳相向。他留在馬其頓,完全是因為亞歷山大不讓他從軍遠征。
亞歷山大說道:「通諭。凡將領以上軍官,在內廷的院落集合待命。」
早上他認得我,也知道自己在哪裡。諸位將軍走了進來,圍床而立。一屋的人都能聽見他艱難的呼吸。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對這一切心領神會。
雖然從我的位置看不見他,我依然心裏一沉。這不像他。水手們說話從來不繞彎子。
最後一個使團來自馬其頓。
「是啊,為了舉哀。巴勾鄂斯,你臉色很難看,是中暑了吧。到這邊陰涼里來。熄滅那些火在巴比倫有什麼含義嗎?」
我在床邊靜坐,只不過是那個波斯少年。我看見眾人開始對視,掂量彼此的手腕與權力,斜眼瞥著那枚戒指。read.99csw•com
「你我自有辦法。」亞歷山大說。
在關隘里,亞歷山大兵分兩路,一路歸托勒密統率,一路親自帶領。山上已經入冬。我們又成了軍營,像在大高加索時那樣,隨著堡壘相繼陷落而輕裝前進。每晚歸來,他不再傷感,一心回味著當天的戰鬥。第七日,他第一次笑了。
我想,他用不朽的青銅重建了那個傳奇;活到七十,他也會一直信奉它。赫菲斯提昂的兵團將一直保留其名,無論新的將領是誰,因此他永遠會是亞歷山大的愛人。別人決不會聽見「我最愛你」了。但是廟堂里將來供奉的只是一個傳奇,他本人會在藍火中消滅,化為灰燼。讓他的位置在奧林匹斯山,與不死的眾神比鄰吧,只要我的位置在這裏就好。
「供奉神明是必要的。你應該誇誇我的恭敬,小霸王。來點酒就好了,不過我知道不該討酒喝。」
稍後,我和亞歷山大獨處時,對他說:「那樣的仇恨很危險。你為什麼不打發他回家呢?」他答道:「噢,不行。他回去了會告訴安提帕特羅斯我是敵人,慫恿他叛變,殺掉剛到達的克拉特魯斯,佔據馬其頓。如果安提帕特羅斯自覺有性命之虞,他是有可能這樣的。沒有人在耳邊吹風,他會比較理智。如果我想剷除他,我不會讓他另一個兒子做司爵。他的官位坐了太久,僅此而已。所以,在克拉特魯斯到達馬其頓,安提帕特羅斯離開以前,卡桑德羅斯必須留在我的看管下……赫菲斯提昂也是從來不能忍受他。」
時值仲夏,天氣酷熱。他半途休會,帶朋友們到後殿品嘗兌了酒的冰鎮枸櫞水。他們不會離去太久,我們便沒有走開,等候在空空的寶座和銀足椅后閑談。
其中一位軍官告訴了他,指出那個人。他是普通士兵,沒帶武器,如果我記得不錯,是個尤克西安人。對我們國王沒有問什麼。我猜想我們的呼喊已經足夠了。
「是啊,好水。」他嘲弄地一飲而盡。我知道,他變得活潑表示熱度在上升。但是那天晚上好像燒得輕一些了。我重新向眾神誓願,他康復時我會再次給他們奉獻。他進攻西徐亞人那時候也有噩兆,但是只兌現為疾病。我懷著復燃的希望睡著。
「曼尼達斯有水嗎?先給他水,他在發燒。」
在波斯波利斯那場火的盛宴里,他們曾經一起並肩仰望。
「非常不吉利。所以我才來了。」
但是雕像們維持著英雄的姿勢。亞歷山大穿著細羊毛的希臘長袍,一行人打著火把,穿過門楣有獅的長廊離去。
我輕輕走進寢宮。他剛醒,輾轉反側。我上前摸了摸他的額。「艾爾斯坎達,又燒上來了。」
「他們怎麼回事?我給過他們一大筆錢來重修宙斯-貝爾神廟。現在他們又來要什麼?」
我們驚愕地看呆了,幾乎不能相信。這是最兇險的朕兆,所以在波斯自古是死罪。我們有的人衝過去要拉他下來,被幾位老宦官喝止。宦官驅趕僭位者會喪盡國家的元氣。他們哀號起來,一面捶打胸脯,我們也響應著。這可以暫時麻痹神經,摒絕思想。
那巨塔屹立半晌,現出恐怖的美麗。然後它一層層塌陷下去。一隻展著火翼的山鷹撞落到平台上,眾海妖向內傾覆,棺材消失。木柱和繁複的雕刻漸次仆倒,拋起樹一樣高的火雲。葬台是一支行將燒盡的火炬,熊熊火光里我只看見他的臉。
他又睡了一會兒。然後他說:「赫菲斯提昂。」
他的聲音吵醒了我。天仍漆黑,是午夜后的一更。
佩爾狄卡斯說道:「亞歷山大,是馬其頓人在外面,所有的士卒。他們——他們想看看你。我已經告訴他們不可能,你病得很重。如果我只選一些人代表全軍,讓大約二十個人進來,你覺得你能受得了嗎?」
要不是一場癲狂,他可以在巴比倫和煦的天氣里過冬,籌建新港,策劃遠征阿拉伯的艦隊。現在他抵達那裡的季節,將是歷代波斯國王準備移駕波斯波利斯的時候。整個科賽亞之戰期間,眾使團坐立不安,苦候他的到來。
渡輪載著一船他的朋友過來探望。我提前迎上去,告誡說國王氣息不暢。他們上前時,他說:「我——最好——回去。」
然而彷彿要混淆朕兆一樣,傳給他的第一個消息是關於生命和幸運的。羅克薩妮直接從埃克巴塔納到了巴比倫的後宮。他去探望時,聽說她懷胎了。
他們送他回了寢宮。鍍金的精靈們張著翅膀,守衛御床。許久以前,在前生里,我曾經給另一位國王鋪過這張床。
夏天到了,波斯歷代國王此時會駐蹕在埃克巴塔納。我知道他再也不會騎馬進入那七重城牆,只慶幸他手頭有艦隊和海港的事,無暇他顧。迦勒底人的預言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了,要不是貝爾神廟越建越高,我可以忘了那些話。
不消說他萬分嫉妒。御座殿已經修葺一新來接待使團。王位周圍是銀足的椅子,擺成很大的半圓,國王最主要的朋友(包括波斯人和馬其頓人)在他召對時有權坐著。內廷的人全都站在他身後。現在我們已經恢復正式的禮儀,我自己的位置靠近寶座。卡桑德羅斯進來時,我在場看著。他等候亞歷山大之際,我看見他朝我們宦官瞟著,彷彿我們是有害的蟲豸。
我想,太古以來不曾有國王這樣離世。他夢出這樣的場景,彷彿是他自己的葬禮。我看著他沉靜而癲狂的臉仰視著葬台。我不敢怎樣,甚至不敢碰一碰他。
突然,一種巨大的喧囂逼近這沉寂的房間。托勒密和佩爾狄卡斯帶著一隊兵,與御前侍從們沖了進來。佩爾狄卡斯喊道:「把門都閂上!」眾人轟然關門。四周響起叫喊和捶打,外面的人破門闖入。佩爾狄卡斯和托勒密呼籲大家保衛國王的遺體,決不能落進叛黨和篡位者的手中。他們圍著御床且戰且退,幾乎把我擠扁。爭奪天下的戰爭開始了,這些人為了佔有他而搏鬥,彷彿他好比錐形王冠或者寶座,是一件物品,一個象徵。我轉臉看他。當我看見他還是平靜地躺著,沒有怨尤地忍受一切,我才知道他真的死了。
讓他走出我的視野是苦刑。我注視他在輝煌的宮室間行走,這些我少年時曾經熟悉如今半已遺忘的華廈。那時我輕輕鬆鬆地來了,現在,恐懼和悲哀像疾病一樣籠罩著我。為什麼他先是聽了迦勒底人的話,遵從他們的警告,後來卻置之不顧了?是因為赫菲斯提昂,我想,是他從陰間伸手召喚他。
他不滿七日即出發。他說每一個殺死的科賽亞人,都是他獻給赫菲斯提昂的祭品,就像阿基琉斯在帕特羅克洛斯靈前獻上特洛伊人那樣。
每次陛下遣退了那些大人物,總會朝我看過來。我讓一兩個話少的奴隸去取物、擔扛,他本人的一切需要我都親自照料。眾人不再看見我了,我彷彿成為寢宮的一部分,好比他的枕頭或水罐。他們仍照歷代王室的老例,將純凈的泉水送到宮裡給國王飲用。清泉使他暢快,我用陶制的涼壺保冷,擱在他的床頭桌上。
他們以士兵對將軍、馬其頓人對國王的方式來與他訣別。在這最後的時刻,他們應該感到自己完全擁有他,他的波斯少年不能比他們離他更近。
別的時候他待在浴室里,讓人把床放在池邊,方便他下水。他喜歡在微暖的水裡讓自己涼快,坐到鋪滿藍磚的池沿讓人擦身,然後回到乾淨的被窩。他也在浴室睡覺,圖它清涼,又能聽見外面的河水拍岸聲。
他命人將十弗隆長的城牆推倒半截,砌平成為一個廣場。又在當中用細磚搭成平台,邊長一弗隆,作為葬台的基座,其上一層層收窄,每層都有精緻的木雕,像是要永久保存。底層有許多雕滿射手和戰士的船頭,比真人更大;還有二十尺長的火炬,飾以鷹、蛇;以及一幅鍍金的狩獵圖景。上一層擺放戰利品,既有馬其頓的也有波斯的形制,表示兩族都敬重這位逝者。再上我不知道有什麼,大概是大象、獅子和花環。近頂層有插翼海妖的模子,後面挖空,葬台點燃前可讓眾歌手藏身哀歌。猩紅的大旗垂掛在層與層之間。葬台留出了樓梯,好將他不失尊嚴地送上去。
「艾爾斯坎達,」我說,「這個人你必須處死。」
「你可以退下了。」亞歷山大說。
他離門頗遠。他一定知道他的恐懼像烙印一樣附體,他所蔑視的我們全都看見了。
划手們已經收了槳,國王的船漂流在水上。船工中間掠過一陣驚奇和震恐的私語。
他做完工作,返回巴比倫。再看見那些黑色城牆的時候,我真想捶胸頓足。
他笑了。「我知道。自從薛西斯拆了神廟,他們就一直支取用於修葺神廟的聖稅,好幾朝都這樣。他們一定是世間最富的祭司了。他們以為我再也不會回來,可以永遠這樣下去。難怪他們不希望我進城。」
他們已經放棄進諫他請大夫了。「我犯不著兩次得到同一個教訓。巴勾鄂斯照顧我比任何大夫都好。」
他的眼睛從我面前游開。我用薄荷水絞了一把手巾,給他揩面。「看,是巴勾鄂斯。好些了嗎?」他把我的手一推,說道:「水?你瘋了不是?連大夥的食水都不夠。」
我最不希望他去找的人就是邁狄歐斯。那人既不會照應他,也不會注意到任何異樣。赫菲斯提昂和歐邁尼斯抵牾時,他決然支持赫菲斯提昂。我聽說他刻薄的口舌加重了事態,而且他有些譏諷,被當成赫菲斯提昂本人的話流播。他的悼念無疑真誠,但是他也積極利用隨之而來的寵幸。他能說甜言,更會講酸話,知道怎樣取悅亞歷山大,也會逗他發笑。不是壞人,但也不是好人。
初陽透過隔扇照進https://read.99csw.com來,鳥兒唱著歌。浴后我既清爽又昏沉,安置他上床后,我自己也就寢去了,醒時已近晚間。
再沒有別的話。我被原諒了,他無意傷我的心。我問了,他也給了回答。
有一次這樣的勝利后,他邀請主將們來他的帳篷晚餐。事前我輕描淡寫地說:「艾爾斯坎達,你的頭髮該修邊了。」他讓我剪去參差的發梢。那天晚上他喝到酣醉。自從赫菲斯提昂死後,他從來沒有這樣。借酒澆愁可鄙,現在他暢飲則是慶賀凱旋。我侍候他上床的時候,心裏輕鬆了一點。
他是一個紅頭髮、滿臉雀斑的傲慢之徒,留著老派的馬其頓鬍子,對於波斯的宮廷生活當然完全陌生。大家已經忘了有這種人。
他全天躺在高枕上,床邊是鍍金展翅的精靈。大人物們全天穿梭來去。傍晚,他們帶羅克薩妮來了。胎兒使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她伏在他身上,捶胸扯發,大放悲聲,彷彿他已經死了。我看見他皺著眼皮。我見過她怨恨的神情,不敢對她說話,只向佩烏克斯塔斯悄聲道:「他聽得見,這讓他心煩。」眾人便叫她的宦官們扶她出去。
亞歷山大喊了聲「嗄?!」簡直就像從前一樣。「買路錢嗎?」他說,「讓他們等著吧。我會給他們買路錢的。」
他走過去,問道:「你為什麼那樣做?」那人站著眨了眨眼,毫無敬意,彷彿是面對一個路人。亞歷山大說:「如果他是被人指使的,我必須知道是誰指使他。我過來之前先不要審問。」
「巴比倫人也許能這麼快,他們習慣了。發燒可大可小。為什麼你不能愛惜自己呢?又不是在打仗。」
我們歸來的地方依然一派繁榮。佩烏克斯塔斯自豪地讓國王檢閱了兩萬訓練有素的波斯士卒。他的行省秩序極佳,人民對他愈發喜愛。亞歷山大公開集會,論功行賞,並且開始計劃編一支新的波斯和馬其頓聯軍。沒有人反叛,連馬其頓人也逐漸相信波斯人可以是勇士。我們有些詞已經摻和在他們的語言里。
那天晚上我沒有用技巧,除了習慣而成自然的部分;只用了溫柔,像沐雨花開一樣讓快樂自動釋放。我把眼睛抵在枕上擦拭,隱藏喜悅的淚水。我從他睡著的臉上看見瘋狂、痛苦和失眠的印記,不過這些創傷都逐漸成為疤痕。他睡得平靜。
他燒得厲害,儘管這是往日熱度下降的時分。我提起涼壺往杯子里斟水,壺已半空,流出的不是清水,而是暗色的液體。是酒。有人在我睡著時來過。
那顫抖停止了,他開始發熱、冒汗,我由得他。他說要繼續在這裏睡,比較爽快。我穿上衣服,叫醒寢宮的管事,讓他送來國王需要的東西,以及一張給我睡的稻草席。不到早晨,熱度退了好些,他睡著了,我也合上眼睛。
我醒時光線西斜,已經是傍晚。沒有人來過。空氣炎熱沉滯。我想,他們一定要快點來,他的身體挨不過這天氣。但是他沒有腐臭的味道,好像只在睡眠。
我靠近悄然說:「我愛你,亞歷山大。」親了親他。我想,不管他的心接受了誰的吻,沒關係。照他的心愿就好。
他們沒有惡意。最壞的人也只是求寵,最好的人真心希望他能有一個無憂無慮的夜晚,讓他想起自己的光榮,忘記悲哀。眾神的意志可以藉助任何事情實現。
「那對我有好處。」他不聽道理,穿上浴袍就走過去。他沒有在水中久待。我擦乾他,剛讓他穿上袍子,他便說:「我就在這裏睡吧。」話畢向浴池邊的躺椅過去。我立即跟上。他因為發冷而四肢顫抖,牙齒打戰。他說:「幫我找一條厚實暖和的毛毯來。」
成就被公認緩解了他的心病。儘管他飽經艱苦,希臘人卻叨念他的幸運超于常人,因此招來了神明的妒忌。我曾經反駁一個希臘人道:「說你們自己的神去吧。我們的神就是大帝,他誰也不妒忌。他享受光明和輝煌。所以我們向他奉獻火。」希臘人自己妒忌心重,怪不得他們有善妒的神明。
沉寂里,只有他急促粗重的呼吸。忽然我聽見外面一陣深沉的騷動,是許多個聲音匯成的低語。托勒密出去察看。他沒有回來,佩烏克斯塔斯便也走了出去,其餘的人也跟出。不多久他們都進來了。
門口有個人。佩爾狄卡斯站在那裡。托勒密和佩烏克斯塔斯迎上前去,他說:「我們守了一夜,天亮時去神諭跟前問過。神說還是讓他留在這裏。」
我爭辯,懇求,但是他醒后變得不悅而焦躁。「告訴你沒事。估計是沼澤的寒氣。不出三天我就能好的。」
「艾爾斯坎達,」我隔著喧鬧說,「你像是發燒了。」
他離去以後,我看了看四周用黃金、青銅和象牙做的雕像,全都從所在的地方肅然觀望。「放過他吧!」我說,「你還不知足?你的死是自己的過錯造成的,你不守規矩,不耐煩,貪婪。你對他的愛難道不足以放過他?把他留給我,我愛他更深。」它們全都向我看過來,答道:「哦,但是我了解他。」
這以後,諸位將軍自作主張請了醫者,來了三個人。雖然他身體虛弱,醫者因為戈勞奇阿斯的前鑒都懼怕他。但是他們按著他的手腕診脈,俯在他的胸前聽音,他都默然忍受了。醫者面面相覷時,他觀察著他們。他們拿來一劑葯,他服下以後睡了一會兒。有位醫者留下來陪他,我得以休息一兩個鐘點。我特別警醒,他夜裡會需要我的陪伴。
他把朕兆告訴眾先知,他們都說戴過王冠的人應當斬首。「不行。」他說,「他是出於好心,任何人都可能這樣做的。如果神明要求贖罪,你們可以打他一頓。不要下手太狠,讓他過後來見我。」這人覲見時,他賞給一塔侖的銀子。
時間過去,一切都會過去。他吃下東西,開始能入眠、會友,甚至召對了一兩次。他鉸短的頭髮長了。有時他會對我說話,談些日常瑣事。但是他沒有召回遠赴錫瓦的使團。
無論如何,他說既然西方不吉,他會繞行到城池東面,然後從南城門進去。
那天晚上我睡著了,但是一夕數驚。我已經失眠了太久。有時我發現自己頭靠在他枕上,連忙看看他動了沒有,但是他一直睡著,呼吸淺而急促,間或有長嘆。燈光黯淡下去,破曉時第一縷慘白的光映出窗戶的高大輪廓。他的呼吸聲變了,有點什麼東西告訴我,他快醒了。
終於沒有人再來。我走了進去。他像我離開時那樣躺著。剛才他一直堅持面向他們,不錯過用眼神對任何一個經過的士兵打招呼。現在他像死了一樣躺著,只是還在喘息。我想,他們榨乾他僅余的生命力,對我什麼都不留。讓他們被惡狗咬死吧。
亞歷山大躁動著淺睡到早晨。熱度沒有像以往一樣在這時緩和。他們抬他去了宮裡的祭壇,遞給他酒杯,他的手抖得非常厲害,祭酒不及灑下已經潑了一半。這是他喝酒以來的變化,我發誓他此前正在好轉。
他告訴我的時候,我大聲說:「艾爾斯坎達!祝你健康,將來和他並肩凱旋!」
亞歷山大感到滿意。在最初的瘋狂過後,他一定猜到這是神意的極限。赫菲斯提昂依然可以受崇拜。
佩爾狄卡斯上前,向他彎下腰去。「亞歷山大,我們都祈求眾神保佑你長壽。但如果神意不是這樣,你打算把國家傳給誰?」
我們遷營來到下一個據點。他布下攻城的陣線。初雪染白了山頂,士卒圍火取暖。他披著霜雪,熠熠生輝地歸來,如常跟守衛的侍從們打招呼。我拿來夜明燈時,他挨過來拉住我的手。
我沒有問,自己收拾了行裝。他不再用那種隱忍的眼神看我,把我視為理所當然,而我現在只希求他這樣。我心裏已經認了,他可能再也不會和我同床,以免折磨赫菲斯提昂的靈魂。這樣的悼念成了習慣。我會活下去,只要我還能靠近他。
「我去叫人把晚餐送來。這時節河魚很鮮。要不要找個大夫?」
旁邊的人看見他有動靜,紛紛起立。但是他已經離去,踏上了旅程。
日落時,他回來更衣。回到巴比倫后,我們遵行全套的宮廷禮儀。錐形王冠是我職分內的事。他留意到我的神情,一有合宜的機會就遣退了別人。不等我問,他就說:「我們拷問過他了。我已經下令停止。他什麼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來的。他只能說出他看那椅子漂亮,所以坐了上去。他曾經一再違令,應該受軍法的懲處。當然他無法理解受到的命令。他是個瘋子,我覺得滿意了。」
他又開始到河邊去,觀看水手操練。他舉行划槳手的競賽,頒了獎。希臘來的使團隨後到達。
我用毛毯蓋著他,把我自己的衣服蓋在上面,然後鑽進被窩,摟住他。他抖得越發厲害,皮膚卻滾燙。他說:「再靠近點。」彷彿我們裸體在暴風雪下。我用身體裹緊他,那預言之音沉默著。它曾經在埃克巴塔納說過,「銘刻在你心上吧。」現在它放過了我,沒有說:「不會再有了。」
他安排尼阿卡斯住宿,然後做完當天的工作。
過了一會兒,宮裡的宦官開始坐立不安,不知道誰是國王。他們一個個離開去審時度勢,卑微者步顯貴者的後塵。我起先沒發現只有我在那裡。
「艾爾斯坎達,我從來沒有給你酒。你記得是誰給的嗎?」
這一天暑氣蒸騰。亞歷山大命人把他抬到斑岩噴泉旁的樹蔭下,那裡能捕捉到任何一絲微風。我在涼亭里堆滿他可能需要的東西。安置他躺下時,我聽見他的呼吸,覺出一種先前沒有的雜音。
競技會持續了近半個月,希臘各地最好的藝人都在。我去了看戲,主要為了察看他的臉。只有《彌爾米冬人》這台戲我還有印象,西塔羅斯先前也為亞歷山大演過。故事關於阿基琉斯,也講到帕特羅克洛斯之死。西塔羅斯自己剛經歷喪友之痛:一個同台的演員從埃克巴塔納過來的時候去世。他富有職業風範,克制地演完全劇。亞歷山大坐著,彷彿心思遙遠。我認識那神情。佩烏克斯塔斯切削箭桿時他的臉也是那樣。九_九_藏_書
艦隊和新港都漸露眉目。亞歷山大有時間,很快他只有時間做那件事了。他重新染上一點曾有的癲狂。如果有人喚醒他,他神志是清楚的,但是他會再次漂流到夢境里。亞歷山大的夢境是精靈世界,他召喚眾精靈,他們服從他。
那是一個悶熱的巴比倫之夜。他們很快吃足了。我跟他的朋友們合計,為他準備了一個小驚喜:一支馬其頓人和波斯人同跳的舞,四人一邊,先模擬戰爭,繼而表現友誼。我們只有頭盔、短裙或是褲子,別無穿戴。亞歷山大非常滿意,叫我來晚餐席上與他同榻,又讓我用他的金杯共飲。
他說:「他們問現在能不能重新點燃聖火。他說要等日落以後。」
抬棺者從隱蔽的樓梯拾級而上。他們到了頂層,小如玩偶,將棺材在底座放好,此時藏身的海妖開始唱歌,在天空下聽來微茫。她們唱著歌走下來。扔進火盆的火炬開始燃燒。
我去查問值夜的奴隸,發現他在睡覺。我沒有要求他們像我一樣日夜侍候。我並不叫醒他,以免他預先得到警告,想辦法逃脫責罰。
他依然沒有進城,卻在河流上游紮營。然後他聽說還有使團未到,這次是從希臘來的。一貫逢迎的阿納克薩卡斯提醒他,希臘哲人已經不信朕兆了。這話觸動了他的驕傲感。
士卒經過時,諸位將軍站在一邊。現在托勒密擦了擦眼睛。佩爾狄卡斯走到床前。「亞歷山大,眾神接納你以後,我們應該在什麼時令給你獻上崇拜?」
太陽升起,廣場上人人在炙熱中震駭地站著。一切只燒剩紅炭白灰的時候,他下令解散。是他自己發令的。我原以為他們不得不叫醒他。
他們懇求他東進,這樣他將前往蘇薩。但是他最關心的事都非在巴比倫做不可:新海港、阿拉伯遠征、赫菲斯提昂的葬禮。他仍然懷疑他們的誠意。從前的阿瑞斯坦德已經死了,否則他可以請他來占卜。
「不知道。」他閉上眼睛。我讓他休息,自己坐在他附近的草地上。但是他休息是為了重新說話。他很快傳召近衛長,我去把他叫了來。
秋去冬來,已經錯過歷代國王啟程去巴比倫的時節。從半個帝國之外和更遠的地方前來的使團紛紛走在路上,預備在巴比倫朝見他。
那公然的冷笑是確鑿無疑的。我猜測是憤怒令他肆無忌憚。他轉向他帶來的一個同伴,一隻手指指戳著。亞歷山大讓波斯人平身,與他們交談,遣他們退出,然後才走下寶座的台階,一手揪住卡桑德羅斯的頭髮,緊緊盯住他的眼睛。
在他渡過底格里斯河之前,眾使團來到駐營的地方覲見。他準備好排場才接見了他們,但是來者仍大出意料。
那人走到我們中間我們才看見他。他衣衫襤褸,千萬人里的一個凡夫,除了他的神情。他有癲狂的專註,看不見我們所有人。不等我們動作,他已經坐上了王位。
「是嗎?」他輕輕地撫弄那一綹頭髮。「多講一點給我聽。」
夜間他發起高燒。他們不再把他留給我一個人了,三位夥友守候著他。有個醫者本想繼續坐在他枕邊,但是他伸手握住我的胳膊,醫者便起身離去。
亞歷山大回來時,我正在打盹,看天色才過午夜不久,我慶幸他能早歸。「我提前走了,」他說,「熱度升高了些。我想洗個澡降降溫,然後睡覺。」
希臘人又有更多的使團到達,使節像他們去敬神時一樣戴著花環。他們再次獻上王冠,各式各樣,有雕著果實的金橄欖枝、大麥的金穗、月桂的金枝,還有黃金的夏令花卉。我至今能看見他試戴每一頂王冠的樣子。
他的臉色冷了下來,頭從我手邊移開。「不要大夫。我見夠了他們。我馬上就起床。要去跟邁狄歐斯共進晚餐。」
他們喚來轎夫。眾人簇擁他上了渡船。他回頭看了看,悄聲說:「巴勾鄂斯。」有個人走下船來,把位置讓給我。
「暫時別喝。你現在有全亞洲最好的水。」邁狄歐斯來時我從不出去,原因之一就是擔心那蠢人會讓他飲酒。
他一向喜歡河流。船隊由亞述人舟子領航,穿行在齊人高的蘆葦叢間。有時大樹梢頭濃蔭接合,我們在綠色洞穴里漂流而過;有時我們在開闊的池塘撥開睡蓮的蓬葉——幼發拉底河此段支流眾多。亞歷山大站在船頭,偶爾會掌舵。他戴著在格德羅西亞用過的舊遮陽帽。
佩爾狄卡斯護送靈柩,從埃克巴塔納到達。赫菲斯提昂莊重地躺在王宮裡,與此前一樣。他即將化為烏有,亞歷山大現在更是經常去看他。拉瑞薩人邁狄歐斯是他生前的朋友,讓一位熟悉他的雕塑家做了一尊小巧的青銅像,送給亞歷山大。他欣喜地收下,從此大家便出於真情或者為了邀寵,競相送上黃金、象牙、雪花石做的小雕像,很快擺滿了房間。無論我看哪個方向,他都在我眼前。而我原來以為葬台焚化以後他就完了。
但是赫菲斯提昂縈繞不去。現在他火葬的時候到了。
他們是來稱頌的使節,祝賀他從世界的盡頭平安歸來。他們送上金冠、珠寶匠精工雕刻的花環,以及歌功頌德的捲軸。連妒忌心重的雅典人也來了,滿口假話地讚美。他知道他們說謊,但是他將蘇薩運來的解放者雕像作為還禮送給他們,讓他們放回衛城上。交付雕像的儀式上,他彷彿湊巧地指向那兩把匕首,並且與我對上目光。
我強做鎮靜,輕聲道:「艾爾斯坎達,是誰帶了酒來?」
時間過去,他現在可以跟朋友們談話了。然後諸位將軍用戰士的智慧做了我所不能的事,給他帶來解藥。托勒密進見說,科賽亞人遣來使者,索要買路錢。
亞歷山大稍微挪了挪身體,然後看著我。我移動枕頭,給他重新墊高。有人打開了私用的後門,以便走過床前的士兵退出。他們的低語聲越來越近。佩烏克斯塔斯友善地看著我,用頭略一示意。他向來對我客氣,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對亞歷山大說:「我過後就回來。」隨即從後門離去。
亞歷山大迎接了他,問候過他的健康和艦隊的情況以後,便道:「現在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我們把許多高枕墊在他身下,卻還是聽見他呼吸粗重。他要東西時不出聲音地對我說話,就像中箭之初那樣。他知道我能夠會意。
雖然科賽亞人以擄掠和謀殺為營生,人類最好沒有他們,我還是擔心他會因為一時狂亂激憤而大肆殺戮,然後追悔莫及。不過他的神智已經恢復。當然打仗要殺敵時他依然會殺;如果死者真像荷馬說的那樣嗜血,赫菲斯提昂應該能滿意。但是他照例留下俘虜,並且扣押酋長作談判的籌碼。他的心智一如既往地清醒。他清楚每一條通向匪巢的羊道,他出其不意的謀略是藝人的創作;藝人是依靠自己的藝術而康復的。
他滿臉通紅,看上去很疲倦,步履也不平穩。從日落到黎明,他一直在斷斷續續地飲酒。但是他溫柔至極,稱讚了我的戰舞。「艾爾斯坎達,」我說,「我想對你發脾氣的。你知道喝酒對發燒作用很壞。」
臨睡前,他抬頭看看伏在他身上的我,說道:「知道你偷聽!別這麼愁眉苦臉的。你這是活該。」
「只打完了地基。我不知道為什麼。」
他伸手捻起我的一綹頭髮。「那又怎樣?卡利斯提尼也有學問。」
我的頭髮落在他的胸膛上。他睜開眼睛,手動了一動,摸到一綹頭髮,在指間撫弄了一下。
這是個有名的盜匪部落,盤踞在埃克巴塔納和巴比倫之間的各關隘附近。走這條路的馬幫會湊足人數錢款,雇上一個護衛兵團才出發。看來歷代國王也曾經年年遇搶,最後只好每逢秋季啟程前,都付給科賽亞人一麻袋達里克金幣。這筆錢已經欠賬了,他們是來討債的。
宮殿早已為他預備好了。他乘坐大流士的戰車進入重門的時候,烏鴉在空中搏殺,有一隻跌下來,死在他的馬前。
他攝政多年,可追溯到腓力王的時代,這些年奧林匹婭斯王后一直憎恨他。我相信她是希望由她治國。安提帕特羅斯清楚她的詆毀,也許難免認為誹謗已經生效,而傳召他是為了讓他來受審。他十年不見亞歷山大,沒有機會了解他更深。即使是這樣,他派兒子卡桑德羅斯來仍然不智,如果他確實忠誠的話。
我不認為他指望有回答。他只是希望送上這份應得的榮譽,如果亞歷山大還能聽見的話。他確實聽見了。他彷彿從深水裡破空而出,回到我們身邊,臉上依然含著微笑,細聲道:「在你們快樂的時候。」然後他閉上眼,歸於昏迷。
他漲紅著臉。大熱天喝了酒難免如此,但是他眼睛四周有一種我不喜歡的光亮。我方才按摩了一會兒來祛汗,但是身體當然還發熱。他摟住我的時候,我發現他身體更燙。
河套平原的麥子已經把沃土染出星星點點的綠色。巴比倫的黑色城牆卧在平坦的地平線上。我們最後一次紮九*九*藏*書營時,有個人騎馬而至。是尼阿卡斯,從城裡來。雖然磨難已經在他身上留痕,還是能看出他只有四十歲。不過,他彷彿有點勞神過度的樣子。啊,不要,我想,他才剛好了些,不要再添上麻煩。於是我留下來傾聽。
他認得我。我可以向眾神起誓,他認得我。他在向我訣別。
「拿你怎麼辦?進來,你不適合一個人睡。」
「這是國王死的時候才做的。」
有一天我獨自在那裡,把那尊最像他的雕塑握在手中,心想,你是什麼人,現在又是什麼東西,可以讓陛下這樣?他從我背後進來,說道:「放下!」話里的憤怒令我幾乎失手。我勉強把雕像擱回去,放逐的恐懼使我戰慄。他平靜了一些說:「你剛才在幹什麼?」我回答:「他是你所親愛的人。我想明白他。」
我對其餘的人說:「你們可以去歇息了。我會等國王回來。如果他需要侍候,我再傳你們來吧。」
亞歷山大在御座殿接見,夥友們圍坐在銀足的椅上。使團的首領莊重地展開阿蒙的紙草捲軸。他拒絕分享神格,但是赫菲斯提昂仍能與不死的眾神並列。他被宣布為神聖的英雄。
「我不應該喝酒。是我自己的錯,我問過你的。」這幾句話也讓他喘氣,他又按住肋部。
他送給她各種合乎習俗的禮物,又派人給她父親帶信。他自己甚是平靜。也許他已經不指望她會懷上他的孩子,打算將來讓斯塔苔拉給他生育後嗣。也許他的心思在別的事情上。
還在埃克巴塔納她就知道的。她說她希望等更有把握才告訴他,但是我毫不懷疑真正的原因是他當時在發瘋,她害怕這消息會讓他靠近自己。
「如果你容許,我是會請大夫的。」我在他們去后說,「大夫能讓你養息。不過你只認準了巴勾鄂斯,自己隨心所欲。」那天他被抬去為軍隊祀神,第一次躺著灑下祭酒。
他三天無暇悲痛,繼續思緒飛揚,想到錫瓦,也想著帝國的西方,那裡的種族他才剛剛謀面。但是他有時會改變臉色,彷彿哀愁碰了碰他的肩膀,說:「你忘了我嗎?」
科賽亞人作惡多年,但是從沒有在隆冬被窮追猛打過。最後幾座堡壘彈盡糧絕,紛紛以投降換取俘虜的釋放。前後共四十日。亞歷山大在關隘沿途的要塞駐兵,摧毀其餘據點,結束了戰爭。馬幫蜂擁而過。他遣使去請王室南下巴比倫。雪塊已經從禿枝崩落,堅硬的紅蓓蕾點綴其間。
他們同月出生在同樣的山嶺間,屬於同樣的種族,敬奉同樣的神明,從十四歲起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的確,我以為我們已經融為一體的時候,有多少我一直陌生。
的確,他的臉龐改變了我們時代的眾神之臉。隨便在何地,看看雕像和圖畫吧。全世界都記得他的眼睛。
無論印戒在誰手上,國王在這裏。佩爾狄卡斯走了出去。
巴比倫沒有東城門,我們很快知道了緣故。在城池東邊,我們遇到一大片沼澤,危險難測,到處是水塘,幼發拉底河從四面滲入其中。他仍可以繞行更長的路,即使要反覆渡過底格里斯河,最後沿幼發拉底河從下游回來。但是他不耐煩地說:「夠了。我可不要像青蛙一樣在泥水裡蹲半天,只為了讓迦勒底人滿意。」眾使團來過以後,他知道世人都在注視他。也許這才是他這樣決定的原因。無論如何,他從北面和西面回去了。
他擲入火炬,火焰躥跳而起。朋友們紛紛仿效。燃燒的木頭劈啪剝落,火在柱間跳動,鑽進雕船的一層,開始發出巨響。
他斷氣以後,宦官們都開始哭喪,我大概也哭了。宮殿外的人聽見,很快使號哭傳遍了全城。不必宣布國王的死訊。我們拿走他倚靠的高枕,讓他卧姿平直。這時守衛的侍從們走進來,茫然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又哭著走出去。
然而他幫助乃父敉平希臘南方的一場叛亂,在當地政績不錯,兩人無疑都希望此時是引薦他的機會。多年過去,他來時已經近於陌生人,只是亞歷山大和這陌生人一見面就彼此厭惡,與從前一樣。
他的生命力向來比別人更強。我摸不到他有心跳,也看不見鼻息濕潤鏡面。但是也許靈魂還留在他體內深處的某地,將去未去。我對他的靈魂說話,因為我知道他的耳朵不會聽見了。
不久他們停了手,走出去繼續爭論。我撕下一點手巾包紮了胳膊,仍舊等著,因為讓他無人陪侍是不合宜的。我點亮夜明燈放在床頭,為他守靈,等候防腐工明早到來。他們要從我身邊帶走他,把不朽的沒藥填進他的身體。
蠻族比他優先!我能看出他的狂怒。他退後一步,地位不到王親的波斯人行了跪拜禮。
尼阿卡斯清了清喉嚨。「這我不知道。但是……他們預言我會在水上受考驗,而且能活下來被一位國王嘉獎;婚事很好,會迎娶一個異邦女子。我在婚宴上對你說過了。」
「艾爾斯坎達,」我說,「你在做夢。這裏不是沙漠。」
更短暫的沉吟。「嗯,我很高興見到你。告訴我,他們重修的神廟竣工了沒有?」
他已經出離瘋癲,進入狂喜。佩烏克斯塔斯見過他在馬利亞帶著箭傷戰鬥,後來說他當時也是這樣。象群圈起長鼻呼號。
他去世的時候眼和嘴都合著,如同睡著一樣好看。他的頭髮因為發燒時翻身而凌亂,我給他梳理,動作輕柔,彷彿他還有感覺。然後我開始尋找方才擠滿半間寢宮的大人物,想找個人出面吩咐遺體的善後。但是他們都走了。世界已經崩裂,碎片像金屑一樣散落,成為最強者的戰利品。他們都爭奪去了。
有時我能喚醒他,喂他喝點水。有時他似乎已經昏死,不會再為我動彈了。但是我仍感覺到他的存在,也覺得他會知道我在。我想,我不會要求上蒼讓他給我什麼表示。別讓我的愛打擾他,若神意准許,他知道就好。因為愛就是他的生命,對愛他從不拒絕。
我從藏身的小閣注視他們離去,一個接一個長流不息的行列,彷彿無窮無盡。有人流淚,有人沙啞地低語,也有人一臉震懾,像是發現明天不會有太陽升起。
一個年輕黝黑、身手敏捷的划手下水游去,登上岸邊,解開絲帶。他想到河水污濁,拿著絲帶遲疑了片刻,然後把它系在頭上,保持乾爽。亞歷山大接過,說了句謝謝。他很平靜。我竭力不叫出聲來。王冠落入墓地,繼而落在另一個人的頭上。
我像服藥一樣把酒咽下,勉強微笑。夏季炎熱,他穿著一件印度料子的白色薄袍,身材如同雕刻家的作品,在衣褶下浮凸。我擱下酒杯,雙臂摟住他。他彷彿從身體里發出光熱,一如往日,感覺像太陽般永不熄滅。
「那一帶很難攻啊。」聰明的托勒密撫頷說道,「都是一座座鷹巢似的堡壘。奧庫斯一直沒有辦法平定他們。」
但是他已經召集了一群人,即將完成葬禮競技會的計劃。我從神色嚴峻的波斯面孔知道別人已經警告過他。有些老宦官在私語,向我這邊溜著眼。他們三次見過聖火的熄滅。我沒有走近他們。神廟的黑暗日落方終。亞歷山大全天在安排競技會。沒有多少可做,但是他似乎停不了。
他走到寢宮去更衣;然後因為站都站不穩,在躺椅靠下來。尼阿卡斯來后,他問艦隊啟航前的平安祭禮是否就緒。我看出尼阿卡斯對他的面容感到擔憂,他說預備好了,問他希望由誰代表他在獻祭時祈禱。「嗄?」他說,「我當然會自己來。我坐轎子去。我今天有點暈,估計快好了。」他駁回尼阿卡斯的異議。「是眾神的眷顧把你從海上平安帶回來的。那時我為你奉獻過犧牲,他們聽見了我的祈禱。我一定要再做。」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依然發燒。他計劃一旦艦隊出發,他會親自率部沿海岸行軍支持,並且物色建港的地點。因此他只得推遲啟航。每日早上,他總是說自己好些了;天天被抬到宮中的祭壇晨禱,但是身體越來越虛弱。夜間的熱度也開始上升。
河流在兩岸垂柳的地方變寬,一陣風吹過。楊柳岸邊立著刻板的古代石雕,有些是帶翼的雄獅和公牛,長著人頭,久經歲月和洪水的侵蝕。亞歷山大問及來歷,巴比倫人船長說道:「大王,這些都是舊時國王的陵墓,是亞述人統治這裏的時候建的。這是他們的墓葬區。」
葬台立在海棗木基柱上,基柱之間堆滿火絨和干稻草。亞歷山大舉著火炬,獨自上前。
我留下,因為我不願去任何別的地方。會有人來的,我想,他們取走他之前,他屬於我。我裸|露他的身體,細看那些我在黑暗中摸熟的傷痕,又重新蓋上他。然後我在床邊坐下來,頭靠著床。大概那時候我睡著了。
「他們早就知道你是艦隊主帥,又是我的朋友。好極了!來跟我一起吃晚餐吧。」
「艾爾斯坎達,不要進城去。」
大殿較遠處的軍官們聽見吵鬧,驚駭地跑來抓住那人,從寶座上拖了下去。他瞪眼四顧,對這樣的關切看似茫然。亞歷山大從後殿出來,身後跟著朋友們,問是怎麼回事。
埃及人對赫菲斯提昂的遺體精工細作。他躺在鍍金的棺材里,基座有珍貴的織物垂掛下來,停靈在一座大殿上。他的戰利品和別的祭獻都擺放在周圍。他們沒有像在埃及本土那樣把他裹布裝匣,在棺外彩繪全身。經他們處理的遺體,即使不纏布,也能把如生的面容保存許多個世代。亞歷山大經常去看他。因為我對逝者稱讚恰當,他有一次帶了我去,揭開棺蓋讓我看。他躺在金縷的衣料上,散發著刺鼻的香料和硝石的氣味。將來在巴比倫焚化的時候,他會像火炬一樣燃燒。他的臉英俊嚴冷,面色猶如黯淡的象牙,雙手交疊在胸口,亞歷山大成綹九*九*藏*書鉸斷的頭髮墊在手下。
我取來枕頭,小心地扶他靠在上面。他還在戰鬥,這時流露絕望是背叛。不能讓他從我的聲音,從我輕柔的手裡感覺到。
這些遠客想必大多以為會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人。有些凱爾特人和坡拉斯一樣高大。但是從御前退出時,沒有人會懷疑為什麼是他有這樣的功業。即使把大地放在他手裡,他照樣能站穩。
「不要緊的。」他說,「手這麼冰涼。別挪開。」
不會有訣別的,我想,一面搖動著海棗葉的扇子,給他涼風並趕走蒼蠅。他不會屈服,我也不能投降。
他的聲音吵醒了我。浴室里滿是躡足走動的人。他剛醒,正在下令召見尼阿卡斯。尼阿卡斯?我想,他找這個人幹什麼?我只掛心他的健康,一時忘了遠航阿拉伯的日期已經臨近。亞歷山大在計劃上午的工作。
詔令傳達到所有的城市,要求為他修建一座神殿或廟宇。(在亞歷山大港這裏,我常路過離大燈塔不遠的基址,此處空空蕩蕩。我估計時任總督的克利奧密尼斯侵吞了全款。)有人來膜拜辟邪的時候,祈禱和犧牲都會獻給他。一切鄭重的契約都必須以他的名義立誓,與眾神之名並列。
(巴比倫預備為他建造的神殿是希臘式的,中楣會刻上雷皮斯族與人頭馬搏鬥的浮雕。此處也是空址。我猜想所有這些聖壇都沒有砌起過一塊石料。但是他也該滿意了,他已經得到了犧牲品。)
他扯著嗓門,希望聲音大一些。我一直相信,他預備講出克拉特魯斯的名字。但是他接不上氣,以喘息結束。佩爾狄卡斯對其餘的人低聲道:「他說,傳給最強者。」
「會啊。邁狄歐斯有個小聚,只是老朋友們一起。我答應露面的。」
在巴比倫的仲夏半夜蓋毛毯!我跑去取來他冬季的斗篷。「先蓋這個,等寒意過去就好了。我給你保暖。」
此時,我想起在飾滿花環的葬台上唱歌的卡蘭納斯。我想,他果然信守諾言,為了他推遲了自己的再生。既然他在火中從容辭世,他一定在這裏,準備領他渡河。知道他並不孤單,我覺得寬慰了。
「你們怎麼不早點來稟報?我們浪費了半晚的行軍時間,這樣子中午也到不了水源。你們怎麼由得我睡覺?」
卡桑德羅斯冷笑。有人說他出聲大笑,那是誤傳。他是有公務在身的使節。有人說亞歷山大按著他的頭撞牆,那也是誤傳。他不必。
我不把他交給別人,無論是邁狄歐斯、諸位將軍還是誰。我輕易拋開了我的宮廷風度;被我接替的那位老人滿意地重新端起派頭。我脫下朝服,換上實用的亞麻衣裳。本來身為寢宮的大宦官,我有自己日常的事務和告退的場合。現在,覲見的人只看見一個波斯少年搖扇舉杯,在他冷顫時送上毛毯,出汗后給他擦洗,再換上乾爽的被單,或者背靠牆壁靜坐在枕墊上。我很安全,沒有人妒忌我的位置。惟有一個人會把它奪走,但是他已經化為白灰,被天堂的風吹散了。
「亞歷山大,我們進軍印度之前,他們卜算了我的星象,每件事都應驗了。所以我不久前又去過。他們告訴我一件事讓我很……擔心。亞歷山大,你長這麼高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我知道你在哪一天、什麼地方、什麼鐘點出生——他們要的我都有。我請他們為你卜算星象。他們說現在巴比倫對於你星位不佳。他們打算親自來解說,勸你退避。他們說,巴比倫對你而言是下風岸,不吉利。」
「到眾神那裡去吧,戰無不勝的亞歷山大。希望審判之河像牛奶一樣溫潤地對待你,把你沐浴在光里,不在火中。希望因你而死的人原諒你,你給人類帶來的生命多於死亡。神讓牛吃草,但獅子不一樣,而只有神才能裁判兩者。你從來不缺少愛。無論你去哪裡,希望都有愛在等著你。」
他們用一頂華蓋遮擋巴比倫的烈日,抬他去祀神。他走到太陽下,站著灑了祭酒。回來以後,他幾乎沒碰我讓人送來的簡餐,便召見尼阿卡斯和所有主將,討論補給的船隻、淡水和貯備事宜,足足談了四個鐘點,一名文書在旁記錄。
他們穿著式樣千百年如一日的聖袍,手裡的法杖刻有星辰的徽記。御前燒著薰香,亞歷山大身穿閱兵的鎧甲,一身馬其頓打扮。他們勸服他單獨晤談,只留下通譯。迦勒底人的語言幾乎自成一系,巴比倫人的波斯話又不好。但是我希望足以使他改變初衷。
夜幕降臨,油燈亮起。托勒密站在床邊,低著頭,大概在回想他童年時在馬其頓的樣子。佩烏克斯塔斯走上前來,說他和幾位朋友準備去瑟拉皮斯的神廟裡為他守夜。此神是歐西里斯的一種復活之身,亞歷山大從埃及帶來了崇拜他的風氣。他們要卜問他的神諭,假如把亞歷山大抬到神廟裡,他能否病愈。
他裸身蓋著被單,手放在馬利亞的箭傷上。我想我是從那時開始明白的。
翌日那些迦勒底人朝見了他。
過了一會兒,佩爾狄卡斯進見,對他說軍官們仍在院落待命。他示意讓他們進來,眾人擁擠到寢宮裡。他做了個打招呼的手勢,我看見他吸了口氣準備說話,卻咳嗽起來,還吐出血。他揮手遣退眾人,他們走了。他等到最後一個人離去才用手壓住肋部。
話音方落,一股疾風颳走了亞歷山大的遮陽帽,卷到甲板上。象徵王權的紫絲帶鬆脫,被吹開老遠,環扣在一個墳堆旁的燈芯草叢裡。
他許久以前對我說過,人活著,應該把生命當做永恆的,同時又覺得每一瞬間都可能是最後一瞬。他立即下令開掘海港,製造遠征阿拉伯的戰艦。尼阿卡斯將會擔任艦隊的統帥。此時是春天,像蘇薩的夏季一樣溫暖。從新海港策馬歸來,他習慣直奔國王的浴室。宮殿里別的東西給不了他這樣大的快樂。他喜歡那冰涼的牆壁,掩映河景的透雕隔扇,鋪著海藍磚、雕著金色魚的大浴池。他會沉浸在那裡,讓池水托起他的頭髮。
我盯著他,不能相信。「神廟的火?他叫人熄滅了?」
有片刻的停頓。亞歷山大平靜地說:「有多不吉利?」
我一隻胳膊托著他,換了枕頭,讓他躺得舒服些。他睜開眼睛,微笑了。我明白士兵們送的這份禮物,無論讓他付出多少,也是他會向守護神要求的東西。我怎麼能捨得不給他?我打消了怒火。
「艾爾斯坎達!」我雙膝落地,跪在他身旁。「照他們說的做吧。別在意他們有沒有保全那筆錢。他們不是先知,不必有純潔的心。他們有這種學問,人人都這麼說的。」
時間會過去的,我想。他們能忍受征戰的離別,永訣最終也會像是那樣。假如有時間。
亞歷山大宴請了使團,慶祝赫菲斯提昂從此永生。別的賓客都是較知心的朋友。他心情開朗,幾近神采飛揚,令人覺得那些朕兆都無所謂了。
葬禮到了。破曉前的昏暗裡,他們在平台四周的廣場上列隊:將軍、王公、總督、祭司;旗手、傳令官、樂師;塗彩的大象。台階邊排開火盆和火炬。
在絕境中也保存希望是人的天性。燈光在他安詳的臉上跳動,讓我一再以為有生機。我盼著神諭的許諾。但是我的身體知道:他的死亡墜在我身上,沉重如泥。
他正要離開,一群祭司迎了上去,他們長袍各異,顯然來自不同的神廟。他簡短地答完,繼續前行。祭司們面帶憂色。我趕上一個剛才離他很近的侍從,問是怎麼回事。
「他們沒有說謊的膽量。預言應驗與否,關乎他們全部的榮譽。我在巴比倫住過,跟舞樓里各種人都聊過。」
召對並不順利。馬其頓來過不少指控攝政的申訴者。卡桑德羅斯太急躁,將事情統歸為無稽之談。我想,至少有一項指控來自奧林匹婭斯王后。只有一個人可以對亞歷山大說她的不是,而這人已經死了。亞歷山大中止召對,命卡桑德羅斯等待,他要先接見一些波斯人。
「巴勾鄂斯,幫我墊高一點好嗎?我這裏痛。」他按住肋部。
和我也無關。馬其頓與我何干,誰統治它對我有什麼分別?我只看了看陛下,觀察他是否心煩,但是他沒有聽見。只要他平靜,對於我就是一樣的。如果我招惹了別人,他們也許會把我從他身邊帶走。我默不作聲。
「是埃歐拉斯帶來的嗎?」
替他脫衣時,我發現他呼吸在顫抖,身體火燙。「我給你擦擦身好了。」我說,「這時候你不應該泡澡。」
「誰都不許傷害它,」我說,「違者處死。」
二百尺高的葬台中部全都填滿火絨。火焰穿過船隻、射手、雄獅、山鷹、盾牌、花環,呈錐形上升,在頂部裹住棺材,噴薄出一柱火焰的巨峰,沖向日出的綠色天穹。
不久他們舉起火把,唱著歌走進花園,領受夜晚的第一陣涼意。我溜回寢宮,把一切安排停當。聽見歌吟越來越近,然後消失的時候,我很高興。他走了進來。如果我們是獨處,我會說:「還不趕緊上床,快一點。」但是在內廷的人面前,我永遠恪守禮儀。我上前取下王冠。他脫掉的袍子汗津津的,我看見他在發抖。他說:「給我按摩一下就好。再幫我找件暖和些的衣服來。」
寢宮裡滿是絡繹往來的人,外廷則有許多軍官在等候詔令。雖然厚實的宮牆遮蔽了烈日,他還是渴望看見綠蔭和流水,讓人帶他渡河來到御花園。他會躺在樹影下,半閉著眼,臨近一個水瀑濺落在斑岩池中的噴泉。有時他召來尼阿卡斯和佩爾狄卡斯,繼續策劃航海和行軍的事,有時召來邁狄歐斯閑談,擲跖骨遊戲。邁狄歐斯使他疲倦;此人太自矜于這種殊榮,總是盤桓半日。
他對我們說:「安靜點。那已經夠了。朝會是不閉門的。」他不草率也不匆忙地完成了授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