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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藝人的競技結束,運動會開始的時候,他仍然卧床,雖說好多了,夜裡還是有點發燒。
山野青青,溪流密布,聞得見峰巒的氣息。我會有機會騎馬入山的,整個夏天我們都要待在這裏。
不久,殿前廣場上出現一個華麗的靈柩台,掛滿花圈。亞歷山大聞知這是逝者的朋友們湊錢造的,以陳放他們奉獻的祭品。他前往觀看,歐邁尼斯帶頭獻上自己極其貴重的全套甲胄和武器。一整列的人跟隨其後。過去五年間跟赫菲斯提昂有過一言抵牾的人全都來了。
為了跟上他並且聽見他的話,我幾乎在小跑。「還有義大利。我妹夫出征那裡戰死了,他應該等上我的。那裡必須很快平定,不然西邊的羅馬人會整個吞併它。聽說羅馬人善戰。我會讓他們保留自己的管治形式,我還可以用他們的兵,在北非一路把帝國的邊疆向西推進。我很想看看赫拉克勒斯之柱。誰知道它外面還有什麼?」
還有些時候,他會走過有透雕隔扇的長廊去後宮探望。羅克薩妮像是他的一種濃烈的醬料,覆滿餐盤會吃得作嘔,偶蘸少許則令人回味。我並不煩惱。
頌歌合唱的比賽舉行在即,我正給他穿王袍,他對我說:「赫菲斯提昂不舒服,他發燒了。」
「我也一樣。我跟著大流士,被你追趕的時候,也這樣說過。」
亞歷山大平靜地看著,像一個聽了謊言但不受欺騙的孩子。他不因為這一番做作,只因為其悔罪和畏懼才寬恕了他們。
他們送他回來時,他很安靜,沒有人拉著他。他們全都站在他周圍,抓住第一個機會就開始陳述哀痛,稱讚逝者。他的眼睛從一張臉移到下一張臉,彷彿他是一頭面對群矛的困獸。忽然他喊道:「扯謊!你們統統憎恨他,妒忌他。走吧,別管我。」
「不行,」他說著繼續斷髮,「不行,我一定得自己來。」但是他對頸后的部分感到不耐煩,准許我替他做完,好讓他可以離去。他從雖生猶死中醒來,眼睜睜目茫茫,像一縷流火般走了。
成年人的運動項目我沒有去看,我在藝人堆里有更好的消遣。但是為了看見亞歷山大培養的這群孩子,我去了運動場看他們賽跑。事後他一定會喜歡談起的。
「哦,天冷之前不走,我們是來度夏的嘛。」他把目光投向群山,倘若我沒有給他披上袍子,他會赤身走出露台。「這裏最適合舉行競技會了!我們離開前要舉辦一次。我早就應該給眾神奉獻的。」
我很想擁抱他,告訴他我永遠不會給他這樣的傷痛。但是,我想著,他們會和好的。那麼又何必呢?而且永遠有沙漠那一回。因此我只親了親他,繼續做我本分的事。
第三日更不如前。亞歷山大說,他像嬰兒一樣羸弱,胡言亂語,全身發燙。當日演出了喜劇和羊人劇,他沒有觀看至終,只從病榻及時趕來授獎。晚上我詢問消息的時候,他說:「我想他好些了。浮躁乖戾,是個好徵兆。他身體強健,能把病壓下去的……我讓藝人失望很過意不去,但是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我逃開,穿過城市,穿過集市的臭氣和垃圾,穿過妓|女聚集的街道——我視而不見,直到聽見她們的笑聲——逃進鄉野,不知身在何所。我踏進一條冰冷的小溪,清醒過來。回望那座城市,太陽西沉,七彩城牆映著餘暉。我想,他身體受傷的時候,我逃走了嗎?現在他精神受創,可能會發瘋傷害我的時候,我就背棄了他,連狗都不如。
我看著這陌生的房間,永難忘記我像一個不受哀悼、不被埋葬的死物站在這裏,赤條條地被拋進黑夜。我的目光轉到那一張停屍的床,繪著牡鹿和射手的掛毯,銀水罐,床上的小桌推到一邊,上面放著一件什麼東西:是橫倒的空酒罈,還有餐盤上一隻肉已剔光的雞骨架。
即使在涼爽的埃克巴塔納,做著不多於兩人的工作,他還是比中箭前更容易疲倦。我只能慶幸他另一個傷口快要痊癒了。再休息好一點以後,他會去巴比倫,開始真正的工作。
「有些傷痛是只有國王才會經受的,為了所有人。」我久久在想可以說什麼,他過後才會原諒我。
我事先看到名單,知道亞歷山大打算請赫菲斯提昂當晚過來,跟一些老朋友共餐。最近他在大家面前對赫菲斯提昂很好,撫慰著他的羽毛,顯出帕特羅克洛斯究竟是帕特羅克洛斯。
有一剎那我想他是徹底瘋了,也許馬上就要自刎,或是割斷我的喉嚨。當今的希臘人只在火葬台上放一綹頭髮。然後我想起阿基琉斯曾經為帕特羅克洛斯削髮,便找出理髮的小刀,說道:「讓我來,我會鉸得正合你的心意。」
我也從觀眾席連搡帶爬地離開。我必須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也許需要我。我坐在運動場較遠的一邊,費了些時候才趕回宮殿,國王的房間全都空無一人。這時我猜到了。
他們做完以後,真心喜歡赫菲斯提昂的人也來獻上祭品,人數之多使我驚訝。
我們度過了悠閑的夏天。
他還說了許多。有時我會想起一些片斷,隨後又忘記,只記得他的臉在晨曦的寒涼中憔悴而發光,像久用的金子那樣柔和,深邃的眼睛卻亮若火的祭壇;散亂的頭髮雖然褪色,還是男孩子的頭髮;堅強任怨的身體健忘于創傷,再次迎向常人用一生完成的事業,踱步時彷彿已經踏上征途。
https://read.99csw.com他笑著說:「你看不出來?」
亞歷山大說:「弔死他。拉出去弔死他。馬上執行。」
暮色四合。我的衣裳撕破了,雙手不記得扎到什麼荊棘,流著血。我連想也沒想怎樣修整儀容,徑直走了回去。門外仍是差不多的一群人,門內是死寂。
朝廷遷往埃克巴塔納,斯塔苔拉被留在蘇薩陪伴祖母,羅克薩妮隨行。
忽然亞歷山大一挺身站了起來,盯著我們,似乎要殺死一個,不在乎是誰。「大夫在哪裡?」
我溜走了。我決不能待在那裡,讓他的眼睛從死者臉上移開時看見我。我去了他的房間,等待著。
拉長的一瞬結束。赫菲斯提昂和歐邁尼斯走近他,開始互相怪罪。
他口中的「小男孩們」如今只有一個含義。當那些老兵退伍,準備回家和妻子團聚的時候,按軍人的習慣留下了跟著他們飽經艱苦的女人,而亞歷山大則把他們的孩子護在羽翼下。他決心不讓他們去馬其頓背負外邦雜種的侮辱;他們應該順其自然地受教育長大,半是波斯人,半是馬其頓人,為他在蘇薩和解之宴上祈求的民族和諧作見證。年齡足以離開母親的男孩們已經入學,並且跟著朝廷來了。競技會設有他們的項目,有時候他會去看他們練習。
他們模樣健康。由他監護以來,他們便吃得很好。各地的五官特點都有,和馬其頓長相融合。等他們再長大些,無疑會有混血印度人出現。混血波斯人最英俊,無與倫比。我隔著跑道坐在亞歷山大對面。他含笑看著這群孩子走過他的面前,他們臉上都染著喜悅。
老兵們贏回了他的愛,又得到豐厚的賞金,便滿意地踏上歸程。克拉特魯斯率領著他們。到馬其頓后,他會接替安提帕特羅斯,就任攝政一職。
兩派人正在畏縮地插刀入鞘。「中午的時候,」他說,「你們兩個都來向我報告。你們要當著我握手,立下和解的誓約,今後在面目、言辭和行為上都不能違反。聽明白沒有?」
「安頓?我有那麼多要做,怎麼可能。」
門口聚集了更多的人,是初聞消息的大人物。房間里那些人面面相覷,束手無策。佩烏克斯塔斯碰了碰我的肩膀,用波斯語輕聲說:「你去跟他講。」
我不知道這是偶然還是有預謀的。我早前騎行外出看了牧馬人,回來的路上聽見嚷嚷時,他們已經走開相當遠。赫菲斯提昂在說,希臘人一百年前就完了,他們被腓力打得七零八落,到亞歷山大的時候只剩輕嘴薄舌的功夫,毫無戰鬥力。歐邁尼斯說,吹牛大王用不著別人幫忙造謠,本身的聒噪已經夠了。
為了驅散哀愁,我騎馬上山。從高處回望,我看見褪盡光華的七重城牆,七圈都是黑色,又流下淚來。
對老兵們作告別演說時,他說道:「我將你們光榮地交託給克拉特魯斯,我最忠誠的追隨者,我愛他就像愛自己的生命。」「最」忠誠?……在一番感謝和道別的言辭中,聽起來還算順耳。
我們攀越一重重關隘,向埃克巴塔納東進。
王宮裡美酒橫流。夜夜有宴會,招待藝人或者亞歷山大的朋友。既然帕特羅克洛斯回來了,他縱情暢飲。一連幾夜,他上床時都不清醒。他從不喝到酩酊,因為知道會有宿醉,妨礙他出席比賽。他的朋友們不受義務的約束,往往被人抬著離開宴會廳。生活在馬其頓人中間,這早已見慣不怪了。
「那就是強拉了?」佩爾狄卡斯說,「否則他不會出來的。必須是我們一起,他沒有時間單獨對付哪一個。」
從此他平靜多了,狂態逐日消減,但是大家都害怕他複發。他的朋友們為葬禮捐了款,歐邁尼斯的數額最大,他無疑記得帳篷失火那一回。他依然情願多走一里路來避開亞歷山大。
這赫菲斯提昂一定知道,他不傻。我的猜測是,他心裏依然把自己當做|愛人。他感覺亞歷山大應該支持他,反對歐邁尼斯,無論孰是孰非。馬其頓人對於波斯人也有一樣的感想。我的感想也如此,只是理智地不聲張。亞歷山大勾起妒忌。多少人愛著他,而且他從來不拒絕愛。
翌日亞歷山大作了計劃,葬禮會在帝國新的中心巴比倫舉行,赫菲斯提昂的祠堂將永世屹立在那裡。當年提爾失陷后大流士求和,提出以一萬塔侖作為妻母孩子的贖金。亞歷山大決定為赫菲斯提昂花費一萬二千塔侖。
回到隊伍中以後,那女子指揮眾人來了一場炫目的表演。士兵們眼睜睜對著這些裸乳,喝彩如狂。亞歷山大向托勒密道:「阿特羅帕提斯一定是瘋了。這也叫戰士?不過是些女孩子。你看她們像娼妓嗎?」
我知道這些跡象。他心神不屬而逸興遄飛,並且皺著眉踱步思索,我總是知道不是心煩。在他完成前,永遠不應該過問。最後他會突然說出來,像分娩一樣。
「對啊,就是這樣。」
他掉轉馬頭離去。我從人群中溜走,不敢望赫菲斯提昂的臉,生怕他看見我在。他當著亞歷山大起誓的時候,我也不敢看他。
智慧之主給我們的讖語恰到分量,適可而止;正如他讓鳥類預知冬季,卻不透露突襲的嚴寒,一夜過後,樹枝下遍地屍體。
翌日赫菲斯提昂病勢加重,腹部一陣陣絞痛。亞歷山大雖忙,還是用全部閑暇來陪伴他。從來是阿基琉斯替帕特羅九九藏書克洛斯包紮傷口。他為他請來埃克巴塔納最聞名的醫者——希臘人戈勞奇阿斯。後來他告訴我,他給了大夫不少建議。但是他確實有點研究,亞里士多德教過他醫藥,他也隨時留意。共識是病人不應進食固體。祭司遵命獻牲,為他祈求康復。
「阿拉伯,」他一見我就說,「不是要它的內陸,只須保證內陸的部落不來滋擾港口就行。要的是那些海岸,還沒有人知道它向南、向西延伸了多遠。想想看,現在我們已經知道哪裡有水,可以沿著格德羅西亞建海港了。從卡曼尼亞北上波斯海,一路暢通。但是我們希望繞著阿拉伯航行。一旦進入阿拉伯灣——那一帶地圖精確——就到埃及了。你知道嗎?有一條運河從那裡直通地中海。起先是他們的國王尼科開鑿的,最終由大流士大帝竣工。河道要疏通和拓寬,僅此而已。如果我們打通了阿拉伯的航路,船就可以從印度不止開到蘇薩,而且開到亞歷山大港、比雷埃夫斯、以弗所。人跡罕至的村莊和小鎮會變成都市;貧窮的野人,像尼阿卡斯遇到的食魚族,會融入文明的世界;所有偉大的民族都可以互通有無,分享思考。海洋是大路,人類還沒有怎麼踏足其上。」
我已經退到門邊,覺出背後有個人。就是他,不像我那麼警醒,方才回來,方才明白眼前的一切。亞歷山大像猛獸一樣衝過來,抓緊他,前後搖撼。「你這兇手!誰叫你扔下他的?誰叫你給他吃東西?」
亞歷山大喜愛藝術,但運動會才是他最關切的。他凡事親自主持,授予桂冠時永遠記得優勝者的戰功和他們從前的成績。這正是軍隊愛他的原因。運動會開始兩三天後,輪到「小男孩們」的比賽了。
多年的艱苦訓練使我保持清醒,我從來沒有試圖延遲這一天。現在沒有人能對我懷恨了。我始終把那句「說你最愛的人是我」關在沉默的心門裡。因此我保有自己所得的一切。他無須忘記那些向我尋求安慰的夜晚,也知道我明白。我也沒有破壞那永恆的傳奇。
「他當我是哪門子的傻瓜?算了,我們要趕在大夥還沒對她們動手動腳以前,把她們送出軍營。巴勾鄂斯,替我做件事。告訴她們表演很精彩,我希望再看到這樣有韻律的馬術。海達尼斯,替我選一些心智清醒的中年米底人做護衛隊,行嗎?要趕快。」
一直到更衣的時候,我才又看見他,比我料想的更糟。他看上去很憔悴,難得開口。我不敢說什麼,但是替他篦頭時攬著他的頭,貼上我的面頰。他長嘆一聲,閉上眼睛。「我只能那麼做,別的都不行。」
旗幟冉冉升上了頂端有雕塑的鍍金旗杆。多如一座市鎮的帳篷,會在節慶期間供藝人們居住。跑道和運動場都經過清理、整平。營造師建了一座劇場,內有讓扮神的演員從天降至舞台的機械,還有將遇害屍體推上舞台的車,都是希臘詩人極其重視的道具。亞歷山大最偏愛的演員西塔羅斯也來了,國王以擁抱歡迎他,撥給他最好的帳篷。他是個五十多歲的色薩利人,相貌堂堂。湧入的人包括吹笛手、歌隊的少年、布景畫師、歌手和舞者、誦詩者、雜耍人、上等的歌姬和下等的娼妓,內中還有一些衣著俗麗、恬不知恥的閹人,使我羞於看見他們四處走動。商賈遍布街頭,販賣食物、小玩意兒、衣料和香料,當然少不了有酒。
這是朝廷政治,亞歷山大隻說克拉特魯斯因病告假。有人認為他是希望自己能從母后和攝政無休止的陰謀與爭吵中告假——任其發展可能釀成內戰。還有人認為他是覺得安提帕特羅斯代行王權已久,也許會弄假成真。他一直忠誠,但是過去這些年他是預計亞歷山大要歸國的。用亞歷山大的話來說,他的紫色有點太多了
我們在奈薩的高地草原紮營,那裡是王室的養馬場。戰亂年月被盜的傳種母馬難以計數,但是尚餘五萬匹左右。亞歷山大見了欣喜,成立一支衛隊專職守護,又挑出一些他看好的公駒,其中一匹送給歐邁尼斯——如果是為了感謝他對赫菲斯提昂的不被領情的示好,為了撫慰其自尊,這一類的話也沒有明說。但是犯下齟齬中第一個錯誤的赫菲斯提昂也許已經認定如此。歐邁尼斯的一派當然這樣看,他們揚言,驕橫的下一步是失足。
我滿懷愁苦,心裏一片空白,反而睡著了。
我的心智像逃避追捕的牡鹿,自己簡直不知道在狂奔。我說:「現在好了,歐邁尼斯和其他人都獻了祭品。他已經跟他們和解,忘記了人世的憤怒。如今他是長生者中的一位,在世間所有人裏面他只在乎你。」
夏季從清涼甘甜的山野間溜走,玫瑰休息著,準備在秋天再次盛開。九-九-藏-書忽然有一天,他變了,臉上帶著喜悅的平靜,任何話題談不到幾句就會提起「赫菲斯提昂覺得……」,「赫菲斯提昂剛才說……」。在某個地方,也許是山野上騎馬獨處的時候,他們冰釋前嫌,投進彼此的懷裡,又一次成為阿基琉斯和帕特羅克洛斯。他們要開始忘記了。
我侍候他上了床,正要出去的時候,他像策劃競技會一樣乾脆地說:「我會遣使求問阿蒙的神諭,明天就辦。」
「肅靜!」
她們馭馬後腮頰緋紅,看上去更楚楚動人了。士兵們像守在庖廚外的狗一樣蠢蠢欲動。女子們再度上馬時,口哨和呼喊響成一片。亞歷山大極其匆忙地準備了禮物,他沒挑武器,選擇了珠寶,但是女子們十分感謝。一隊頭髮斑白的米底人護送她們,在埋怨聲中離去。
有一夜我說:「艾爾斯坎達,你快樂嗎?」
他們排好隊,喇叭一響就衝出起點。為了尊重波斯人的矜持,他們腰間系著小小的襠布,別無遮掩。我正在想這情景何其動人,忽然發覺寶座那邊有騷動。一個報信人站在亞歷山大身旁。他一躍而起,後面的台階上站滿了人,大家來不及讓道他便推開人群,幾乎踩在別人腳上。他走了,離他最近的幾個人也匆匆隨去。
他們的目光觸了一觸。我彷彿看見他們在流血,不為所動地讓血水從石臉上流淌下來。
他已經在籌備秋季的競技會,向希臘發出了通告。會有成群的演員、詩人、歌手和基薩拉琴手旅行而來。他沒有邀請運動員。他說,從前運動員曾經是全面的能手,保衛鄉土的戰爭英雄;現在他們只把自己訓練成贏取一個項目的機器。「投石器比任何士兵都扔得更遠,但是沒有別的用處。讓大夥被這種人打敗影響不好,讓小男孩們看見也不好。」
「快樂?」他掂量著說,「什麼是快樂?」他輕撫著我,讓我知道他的感謝。「實現自己的渴望,那是快樂。除此以外,當人把整個心智和身體伸展到極限,當人把思慮全部用在下一瞬間要做的事,這樣的時候,回想起來就是快樂。」
兩派又是喝彩,又是互噓,人越聚越多。很快就要流血了,我開始往外擠。已經有抽刀拔劍的聲音,忽然聽見一陣鼓點般的狂暴的馬蹄聲,鏗然而止。有個高亢憤怒的聲音喊了出來,只一聲,其他一切都沉寂下去。亞歷山大騎著馬逼視下面,嘴唇緊閉,鼻翼賁張,衛士跟隨其後。那靜默中能聽見馬具的振動。
他握住我的頭髮,扳起我的臉端詳。我用眼睛對他說,我會一直等你好起來,如果我還活著;不然,我也認命了。他抓緊我的頭髮,彷彿要用瘋人的目光永遠搜查我一樣。然後他說道:「牛首駿死的時候你把他叫來了。他從沙漠救你回來的時候你很感激他。你從來沒有希望他死。」
現在傳奇複原了,光澤如初,我發現自己感到輕鬆。沒有它的時候,他丟了自己。辛勞、傷損、疾病和磨難,已經讓他的生命之弦拉緊了太久;如果連他的生命之本也被動搖,那是不堪承受的。
晚餐早早散了席。我覺得他是生怕他們酒後再次翻臉,但是他只在自己帳篷里躑躅,並不上床,然後披上一件深色斗篷外出。我看見他裹頭;他不想別人看見他去哪裡,雖然他一定知道我猜出來了。
「所以巴比倫必須是首都,位居中央。它的港口,應該有足以停泊一千艘戰船的碼頭。我會直接去那邊監督動工,並且打造出征阿拉伯的艦隊……為什麼你不開心?」
我跑上樓梯,轉入一條曲折的通道。無須問路。我已經聽到走廊傳來可怕的悲聲,使我毛髮皆豎。
「而且我們都回來了。有了渴望,什麼事都能實現。」他凝視燦爛星河,構思著新的渴望,像詩人在創作一首頌歌。
「我命令你們拋棄這場爭執,否則死罪。如果再起衝突,你們都會受到叛逆罪的公審。挑事者一經證實,照慣例懲罰。我決不減刑。」
「你永遠不會安頓下來的,是嗎,艾爾斯坎達?就算在這裏也不會。」
他定定地俯視著我,說道:「你為他致哀了。」
在獵犬吠叫著追逐浮雲的山崗間,在睡蓮朵朵的玫瑰園裡,在我隨笛聲跳起河之舞、有金銀飾柱的高敞大殿上,在我受過屈辱而今被他珍愛的寢宮中,每天每夜,我都對自己說,我不要錯失什麼。我永遠不要讓耳目、靈魂或者感官睡去,不要有一刻忘記我是快樂的。將來的征途會很長,誰知道我們幾時能回來?
亞歷山大立即著手將打造艦隊、在巴比倫修建大港的計劃整理成形,並且將詔令發往前方。他希望勘探裏海之北,查驗其海岸如何拐向印度。他還親自辦理了大流士會假手於人的許多國務。國王在埃克巴塔納閑居是成例,但我這樣告訴亞歷山大的時候,他面露驚訝。他說他已經在度假了,一輩子沒有這麼清閑過。
我盡量尾隨他,以防他忘了自己的場合,或者變成小孩。我知道他瘋了。但是他知道所在的場合與共處的人。他的命令無一不被遵從。烏鴉黑沉沉地聚攏在戈勞奇阿斯的屍體上。
我下來牽著馬,讓自己掩沒在人群里。我不想有人連同即將發生的事情一起記得我的臉。
「只因為要離開埃克巴塔納了。我們什麼時候走?」
就在那一天,他和歐邁尼斯在軍營里狹路相逢。
人群屏著氣息,不九*九*藏*書僅是因為兩個這樣的人被公開斥責——那本身就是聞所未聞的事——他們是馬其頓人,他們知道那個傳奇。
他查問赫菲斯提昂的所在。但是他仍在防腐工手中,浸泡在硝石溶液里。他查問那醫者弔死了沒有(塞琉古是明智的),下令把屍體釘在刑架上示眾。他命令軍隊將馬匹的鬃毛一概剪短,以表哀悼。他命令清除埃克巴塔納城牆上的金銀,彩色全部塗黑。
他抬起眼睛。我不顧眾人走上前去。他曾經來尋求我的安慰,並且知道我明白。他獃滯的目光掃過我,空洞的。那一瞬彷彿是對於他從來沒有我這個人。迷茫,消逝,瘋魔。
我怔了一怔,才想起我被荊棘劃破的衣裳、刮傷的臉和手。我扯住外衣的一個口子,一撕到底。
這時節,七重城牆上沒有積雪,像寶石項鏈一樣在山腹閃耀。不是雨夾雪,而是涼爽怡人的微風,吹過高處通敞的房間。臨時的避風窗早已撤了,這裡是迎候御駕的夏宮,國王的房間都鋪著美麗的地毯。寢殿里透雕的銀燈和鍍金的銅燈從金葉裝飾的屋樑懸挂下來,在同一個房間,大流士曾經兜臉給我一巴掌,使我哭著撞進納巴贊內斯的懷中。
「他一定昨天晚上就有熱度,只是自己不知道。唉,我讓大家少喝點就好了。」他離去后,喇叭隨即吹響。
那天晚上有宴會,但是他早早退席去看望赫菲斯提昂。回來時,他神情輕鬆了些,說病人睡了。翌日雖然熱度未盡,他已經大為好轉。亞歷山大觀看了全部比賽,他先前的缺席讓喜劇演員們很擔憂。晚間他看到赫菲斯提昂坐了起來,要求吃東西。
我跪著,抓住他的手,對他讚美逝者。這是我的懺悔,雖然他並不知道。我曾經快意於我對手的過失,憎恨他的美德。現在,從我執意埋葬它們的地方,我痛苦地挖出這些染著我鮮血的戰利品,奉獻給他。如今他成了永遠的勝利者。
他曾經對我從來不提他,現在則經常會說起,畢竟我們有了那麼多心照不宣的秘密。我表示關切,說希望只是小病。
亞歷山大的眼睛已經遊走。他沒有聽見我說的一半。他放開了我,回到孤獨里。少頃他躺下來,掩著面。
佩爾狄卡斯看了看托勒密。他的眼睛停在亞歷山大身上,並不轉動,只點了點頭。那人在塞琉古的押送下被拖了出去。亞歷山大回到床前,獃獃地俯視,又伏倒在原先的地方。屍體動了一動,由於他哭泣的顫抖。
夜裡,他由得我喂他喝了水,雖然並沒有真正看見我。我擅自帶了些枕墊進去,席地而眠。清晨,我看見他從小睡中醒來,承受著回憶之痛。那天他流了淚,彷彿現在才學會流淚,又彷彿先前是震呆了,這時候開始蟄動。有一次他甚至謝了我。但是他的臉很古怪,我不敢擁抱他。
途中有件趣事。米底總督阿特羅帕提斯聽說亞歷山大如何跟別的總督打交道以後,為他安排了一個小節目。他第一次路過時,曾經問起希羅多德筆下的阿瑪宗人是否安在。阿特羅帕提斯拿不出她們來,大概從此念念不忘。
托勒密四顧,想找僕人們來問,但他們已經逃走多時。他說:「一定是看運動會去了。」
我搖搖頭。我決不能讓他怨恨我是活下來的那個人,只差那一步,不然我的心已經死了。
過了一會兒,佩爾狄卡斯懷著羞慚和憐憫(是的,還有已經產生的恐懼),笨拙地喚道:「亞歷山大。」
夜裡他走上露台,讓酒酣的頭吹吹涼風。我站在他身旁。檸檬花和玫瑰散發著香氣,山間飄來的輕風分外純凈。他說:「我追趕大流士,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雖然是隆冬,但是我告訴自己,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作這些安排使他心安。他選中一位營造師,要以帝王之禮修築一個兩百尺高的葬台,並且策劃葬禮競技會,擬定三千人蔘賽。他凡事清楚而精確。
兩三個人出來單獨交談。托勒密輕聲道:「我們必須在屍體發臭前把他帶出來,不然他會喪失理智,而且可能再也無法恢復了。」
時間過去,刀鋒消蝕。我們在那裡繼續駐紮了三四日,與衣著光鮮的高個子牧馬人共處。赫菲斯提昂和歐邁尼斯兩人會小聲而客氣地寒暄。亞歷山大帶赫菲斯提昂外出騎馬,選了一匹好馬送給他。他們有說有笑地回來,幾乎和從前一樣,只是看得出是勉力而為。時間本身不能撫平它,我想,惟有執意忘記可以。「我決不減刑。」一個人知道是逼出來的話,另一個人知道已經說了。沒有什麼可以收回,也無法消解。但是他們相愛了這麼久,他們會一起努力忘記。這是必要的,別的都不行。
我看不出他是什麼神情。他沒有武器,但雙手非常有力。我趨前跪下來,拾起他的手親吻。
也許赫菲斯提昂第一次拒絕為亞歷山大做的事,就是跟歐邁尼斯言和。現在,修好之難與日俱增。歐邁尼斯已經首先放下架子,像他這種地位的人一旦受冷遇,決不會再次伏低。見面時他們怒目相視,背後則向那些會搬弄是非的人談說對方。
他稍後對我說:「我本來可以讓人從晚餐桌上給他送點好菜的。」他依然喜歡這個美好的風俗。「但是肚子剛疼完腸胃很虛弱,這我在奧克蘇斯河一帶見得多了。我告訴大夫小心為上,繼續讓他吃粥水。」
「不像,」托勒密說,「她們是因相貌和騎術被挑https://read.99csw•com選來的。」
那人幾乎失語,結巴地說看上去他已無大礙,於是讓人給他做了雞湯。
分娩發生在一天清晨,時間太早,我是第一個聽到消息的人。我發現他已經起床,赤條條地走來走去,想必是不到拂曉便開始這樣。
翌日他選定祭司和使節,以及獻給阿蒙的祭品。一日後,使團啟程。
「嗯,那個我知道。我指的是在這裏,埃克巴塔納。」
翌晨他比我早醒。他持匕首而立,正在斷髮。
睡前,他會跟我講起赫菲斯提昂,彷彿回憶能使他復生:他們小時候做的事,他說過的各種話,他怎樣訓練所養的狗,然而我感到有一樣隱去不提的東西;我背過身時感到他看著我。我知道他是在想,他接受我,傷了赫菲斯提昂的心,應該彌補。他會悄然把我放在一邊,懲罰他自己,不是懲罰我。這將是他給逝者的禮物。他會這樣做的,一旦決心。
他邀請他們倆晚上來共餐。這是寬恕的姿態,但一視同仁。給帕特羅克洛斯的特別待遇必須另等機會。
因此,我不趁機去挑撥是非,還注意不顯出我知道有爭執。那個傳奇是亞歷山大的一肢,他的血液流淌其中。如果有人損傷它,就讓赫菲斯提昂來做這個人,不能是我。況且還有沙漠里的那天上午。
門口沒有守衛,病榻的外圍站著一群人。我像家犬一樣不被察覺地溜進其中。我從沒有來過赫菲斯提昂的房間。布置典雅,有紅色的掛毯和成套的銀器。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疾病的氣味。他躺在床上,仰面張口。有人給他合上了眼睛。亞歷山大雙手攫著屍體,伏在上面,嘴唇貼著那個臉。他揚起頭,再次發出那種可怕的叫聲,然後把頭埋進死者的頭髮里。
「你們兩個誰也別說話。」他的疾馳已經掠起額上的頭髮;由於暑熱,頭髮剪得相當短。他的眼色變淡了,憤怒像痛苦一樣刻入眉心。「我要求我任用來維持紀律的人守紀律。你們身先士卒的場合應該是打仗,不是鬧事。你們兩個都夠得上用叛變罪審訊。赫菲斯提昂,我讓你有今天,不是為了這樣。」
我用幾句軟話答覆,悄悄地走了。我一定加重了他的瘋狂,他怎麼轉出這麼一個妄念來?我提到長生者的時候用了波斯語來思想,指的是忠誠者的靈魂會安然渡過火河,進入天堂。但是亞歷山大用了希臘語來思想。他會要求神諭宣布赫菲斯提昂是神祇。
我在自己床上輾轉,流淚。他決心已定,志在必行。我清楚埃及人這個最古老的民族,在其漫長的歷史中向來自視甚高。他們會嘲笑他,我想,他們會嘲笑他。然後我想到,他自己已經是神祇,阿蒙承認了他。沒有赫菲斯提昂的並列,他甚至無法忍受神格。
你也許會說我的機會來了。混熟宮闈的人都會這麼想,我從前也一樣,但是現在想法較成熟了。世人散播亞歷山大的各種傳奇,不過他有自己的楷模。阿基琉斯離不開帕特羅克洛斯。他對布里塞伊絲容或有愛,帕特羅克洛斯才是生死之交。在兩位英雄合葬于特洛伊的墳前,亞歷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一起獻過祭品。讓帕特羅克洛斯受傷,阿基琉斯會要你血債血償。歐邁尼斯知道;他自從兩人的童年就認識他們。
有一次我又在跟蹤他——離得不很近,以免被發覺——忽然他碰見了歐邁尼斯(他太晚才發現他快步而來)。我看不到他的臉,只看見歐邁尼斯面露恐怖。他知道他有盼望赫菲斯提昂死的嫌疑。
上一年夏季,我們在格德羅西亞。在睡蓮池邊嬉水時,我總會想到,我是快樂的。我要感謝並親吻每一個流逝的瞬間。
他走開幾步,把毛巾留在我手中,手背久久抵在雙目上,我逐漸擔心他會弄傷眼睛。我不知道他在那閃爍的黑暗中看見了什麼。他回過神來,只說:「對對對。一定要這樣,別的不行。」
他們交換一下眼色,出去了。他穿著紫中帶白的王袍站著,還是出席運動會的打扮,但全身都是壓痕。他爆發出一聲低吼,像是多年來靜靜忍受的戰傷同時找到了聲音。然後他轉身看見我。
一日早晨,有一種銀鈴般的軍號聲在我們紮營的關隘迴響。一隊武裝考究的騎兵佩著圓盾和小斧躍馬而來。領隊者跳下馬,向亞歷山大行禮,說她們是阿特羅帕提斯派來的。她就像傳說中那樣袒著嬌小的右乳,左乳有衣服遮掩,看不出是否大一些。
翌日他一直躺著,拒絕弔唁。雖然他沒有讓我服侍,也沒有把我遣出。多數時候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將軍們自己做主取消了比賽,把彩旗換成喪事的花圈。塞琉古生怕國王變卦,起先沒有弔死那醫者,也不敢問,終於施了刑。防腐工及時被召進宮中,處理赫菲斯提昂的遺體。軍營里埃及人眾多。
他沒有去太久。他們想必有點草草地和好,這過後看得出來。不過如果一切如他所願,他是不會和我度過下半夜的。沒有言語,也像是說了很多,也許太多了。我愛他,無以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