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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春意萌動,河邊能聞到越來越濃的樹脂氣息。百合快要開花了。一天早晨我跟亞歷山大騎馬到了河岸上,他眺望周圍的山巒,說道:「你從前的家在哪裡?」
他頭戴錐形王冠,身穿波斯王袍,長衣袖,一切如儀。其實半希臘風格的衣裳更適合他,這身打扮要有大流士的高挑才會與眾不同。但是再無知的波斯人也明白,國王的高度與其靈魂相齊。
我沒有把頭靠近,直到晚上。他所有的朋友都吃了閉門羹,包括赫菲斯提昂。他和歐邁尼斯爭執未了,我想亞歷山大沒有淡忘。傳膳的僕人也一樣被遣走。受傷的獅子不願就醫。
我放棄了計算有多少人擠上來親吻他。他面頰閃著光,大家一定嘗到了他的淚水。
「他不會讓任何人進去的,」我說,「連我他也不要見。」
平素沉靜的歐邁尼斯氣沖衝去見他。波斯人一定會說,實在是大錯,不過既已發生就算了吧。赫菲斯提昂告訴歐邁尼斯的卻是,他就應該給貴賓挪地方,誰也不能例外。
稍後衛士撓起門來。「陛下,有些馬其頓人從軍營過來,請求和你談話。」
「還有伊利里亞人長驅直入馬其頓劫掠的事?」
「其他的你們也懂。」他停下演說,向我伸開手臂。
婚宴日到了。大流士大帝也許見過這等奢華,當代人從來沒有。整個殿前廣場變成一座巨大的涼亭。中間是眾新郎的帳篷,金銀穗垂掛在細布上,支柱都鍍了金。周圍是賓客們的天篷。婚禮照波斯儀式,行禮的帳篷中已經備好成對的金椅。我們的姑娘教養嫻靜,祝酒過後才進來,屆時眾新郎會牽起她們的手,在婚曲中並坐,隨後退出。
我記下他們的長相和隸屬的軍團。如果我向亞歷山大告狀而使他們受罰,我也不會於心有愧。但是他不會得益,反而會受傷害。他立志改變的不是言語,是人心。
「太好了,艾爾斯坎達。」我已經跟了他六年;我身旁綁著父親的頭,騎馬離開我家的城堡,已經是十三年前了。
夜裡,我去看他是否想沐浴。侍從們本來也會放行,但是我生怕洞穴中的獅子會對他們發怒,仍請他們去稟告。裏面那個抑鬱不忿的聲音說:「謝謝他,告訴他不用。」我注意到話里的謝字,是此前沒有的。翌晨再來,我就獲准進去了。
我對歐邁尼斯不熟,但是亞歷山大的父親在位時他已經總掌機樞,至今多年。他是希臘人,曾在印度征戰,饒有功績;年約四旬有半,頭髮斑白,處事精明。我不知道他和赫菲斯提昂為何屢起抵牾,我猜想應該能追溯到赫菲斯提昂的少年時代。也許歐邁尼斯妒忌他擁有亞歷山大的愛,也許只是不贊成,正如他對我不以為然一樣。我知道他不能妨害我,因此從來不在意。赫菲斯提昂則不同。自從他率兵歸來,亞歷山大讓他做了喀力阿克,是希臘語大總管之意,地位僅次於國王。他秉公行事,決無偏私,但是弱點之一是自尊心太強。
希臘人書里說他這時期變得易怒。也難怪他們這麼寫。他想做名副其實的大帝,但是他為之付出的一切都招來他自己民族的怨懟。少數幾個朋友理解——赫菲斯提昂也在內,我承認——其餘的人只希望他主宰一個奴隸民族,由他們來監工。他們不掩飾對那支少年新軍隊的反感。此外,儘管他肋部的傷口已經痊癒,他還是比從前累得快,雖然他寧死也不會承認。
「說嘛,艾爾斯坎達,告訴我。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有個秘密。」
他們居然認為他會對他們說謊。自從收兵印度,沒有什麼事對他傷害更大。他無法明白。我知道是為什麼:他和我們越靠近,他們就越感到他陌生了。
「他是不是在哭?」心最軟的那個說。
「誰也不敢碰他。不可思議的,好像他真是天神一樣。他身上佩了劍,但根本沒摸過,那些人就跟騸牛似的束手就擒了。第一個人是他親手拿下的。你們知道為什麼嗎?我知道。因為他的眼睛。」
忽然他徑直跳下講台,大步越過近衛來到士卒中間。我看見他雙手拿住一人,朝衛士一推,衛士押住了他。將軍們匆忙跟上。他走動著,又指出十來個人。他們被押解著離去。他重新拾級上台,繼續講話。
「確實顯得更久。我們做了很多。」真的,他三十年的作為能佔滿三個男子的終生。「五年過完了,他們已經就緒,正在過來。」
馬其頓人的軍營仍舊站滿士兵。我不想觸犯眾怒,去了較友善的地方打聽原委,很快得知亞歷山大正在籌建一支清一色波斯人的軍隊。
漫長的檢閱終於結束,他滿臉喜悅地離去,一路跟衛隊里的波斯人談話——奧克薩瑟瑞斯、羅克薩妮的哥哥,還有阿塔巴扎斯的一個兒子。大殿上,他遠遠與我對望了一下,朝我微笑。晚間他把酒暢談,深夜才歸寢。興緻好的時候他總是如此。「我從來沒有這樣一天之內飽覽美貌,不過,我選中的還是最美的。」他捻著我的頭髮。「你知道我叫這些小夥子什麼?我把他們叫做我的繼承人。」
然而,很難斷定他會不會明白。於是我說:「居魯士做到這樣,也該引以自豪了。」
有個年紀小的叫道:「我們看看他去,告訴他我們的心裡話。」他們的語氣常像是他屬於他們,我覺得內中有滿腔的深情。
「是叛變,」他說,「要是別人,他們早殺死了。啊,巴勾鄂斯,你見到國王了嗎?」
「什麼?」有人道,「他不是一個人吧?」
航程將盡,其中一道舊堤拆除時,我們在一條濃蔭的支流停泊。他半躺在船尾的條紋遮陽篷下,我的頭枕著他的腿。從前他會留意是否有馬其頓人看著,如今他不管了,隨他們read.99csw.com去想,反正周圍也沒有很重要的人。他抬眼瞥了瞥擺動的海棗葉扇子,慵懶地撥弄我的頭髮。「到了歐皮斯,我們會走驛道西進,我還可以遣老兵們回家。自從他們在印度告訴我說太累以來,又已經辛苦多時了。色諾芬說得好,將軍即使同甘共苦,打仗對於他還是不一樣的。觸動我的是他們的眼淚。一群頑固的老骨頭……不過,在險境里也真頑強。他們回了家如果又後悔,那就不是我的錯了。」
「亞歷山大,所有波斯人都會滿意的。」他上次看見斯塔苔拉還是在伊索斯的時候,她只是把臉埋在母親膝間的小女孩。這一回是真正的國婚,既會給我的民族以榮耀,又能延續一個王室的血脈。他已經想過,生下的子嗣不僅會是大流士的後代,更有西西岡比斯的血液。至於羅克薩妮,即使作為二妻她也仍舊高於自己的出身;若是嫁了大流士,她永遠只能做妾。這些都只是我的心念,我及時向他道了祝福。
「去問問看。你最好走,我保不定會對人做出什麼來。我稍後會叫你。走吧。」
「但是他後來又講話了。」我說。
果然,他們像冥府受難的靈魂一樣揚聲,震心裂耳。「亞歷山大!亞歷山大!亞歷山大!讓我們進來啊!」
他翌日問我:「你沒有見過西西岡比斯太后,對嗎?」
「好一個易守難攻之地。我們騎馬去看看怎麼樣?」
如果我猜得不錯,赫菲斯提昂被要求向歐邁尼斯道歉,但是他覺得有失身份,沒有聽從。敵意鬱積下去。何必提起這一場褊狹的糾紛?只因為它最後使陛下被哀痛荼毒,繼而癲狂。
第一日頒下敕令。翌日,各將領著手工作。同一天亞歷山大把波斯貴族全體授封為王親,這是他們在大流士時代原有的封號,從此他們不必行跪拜禮,可以親吻國王的面頰。他在上面只添了八十名馬其頓人,是與他共享婚禮的諸位新郎。
軍隊比我們先到。這城市規模中等,有土黃的泥磚屋,還有一座石築的行宮,與驛道上其他城鎮一樣。平原越來越熱,但是我們不會久留。陸行的軍隊沒有遇到大事,只是赫菲斯提昂和歐邁尼斯一路爭執不休。
「還有別的呢。」我們在清幽的噴泉庭園裡,不像朝堂上到處是使節和官員。他掬起一捧泉水,又放開水流,臉上有微笑。
「我在問你話哪,小子,我兒亞歷山大怎樣了?」她陰沉銳利地凝視我發愣的眼睛,看穿我的心思,便略一挺身,揚著頭說:「我只有一個為王的兒子,從來沒有別人。」
此後不久,他得知馬其頓軍人負債纍纍,債主催逼甚緊。以他們的戰利品,本來應該人人富比王侯。但是他們不會砍價,沒有我們波斯人的精明,但凡買東西、吃喝乃至嫖妓,都比市價多付了一倍。亞歷山大聽說他們的困難以後,宣布會替他們清償債務,彷彿他沒有花夠錢給他們置辦聘禮似的。來者寥寥,最後軍官們對他道出真情:大夥說他只是想知道哪些人揮霍無度。
家族最顯貴的那個侍從說:「我爺爺給我們講,從前只有王爺穿斗篷,他說當時那是身份的標誌。」
「嗯,我們當時在巴克特利亞。才過了五年?」
當然,各對新人退出時,他倆總得並肩而行。我彷彿聽見他的聲音在說:「是必要的。」(幾天後,我發現他的婚鞋丟在某個幽暗的角落,鞋底墊了氈子,足有一寸厚。設宴招待七尺高的坡拉斯那次他也沒這樣。)
很快他們開始揮臂。退伍賞金極其豐厚,我想,他們是在歡呼吧。
她們欣賞讚嘆,太后還特許她們撫摸。我捧匣跪著,等人幾時來取走它,一面想起那個被她斷恩絕義的兒子。
「嗯,我們是個古老的種族,這些事我們懂。」
「不,你聽我說。我所有的朋友、我的將軍們和夥友團里最優秀的人,都要娶波斯女子為妻。我會給每個人置辦聘禮,而且我們會一同舉行婚宴。這你覺得怎樣?」
現在平安了,我想。很快我們就會入山避暑。這麼多年後,我即將再次看見埃克巴塔納美麗的七重城牆。
「艾爾斯坎達,我會看見太多的。」
「我知道!我現在告訴你吧。這不會只是我的婚禮,還會是我們兩個民族的聯姻。」
儀式完美。在血統最高貴的波斯岳父們面前,眾新郎克制酒量,甚至沒有在帳篷里喧嘩。
亞歷山大命人在閱兵場上搭台,準備向軍隊演說。他要叫老兵解甲,宣布給他們退伍賞金,並且下達讓他們前往地中海的詔令。就這麼簡單。我登上屋頂觀看只是因為反正有閑,願意多看見他。
婚宴通宵達旦。我遇見一些老朋友;這次我不必強作歡顏,快樂有我的一份。自從他不動刀兵,一馬當先地進入蘇薩,已經多年過去。繼續遠征的他成了傳奇,而這裡有苛政惡令以他的名義施行。現在世人才開始了解他。在這座記得居魯士的城市,大家會追憶他如何沒有褻瀆被征服的米底人的神廟,沒有侮辱他們的貴族,也沒有把農人發賣為奴;他是一位對我們大家公正的國王。到處有人讚歎一個西方人居然會像居魯士。我記住聽到的一切,預備將來告訴他。他做成了想做的事。
這對於我當然不是無足輕重的差別。在地道的波斯宮廷,國王寵愛的人即使不受賄也備受尊重,不會有人冒犯。但是那樣還是不如我所擁有的真切實在。赫菲斯提昂坐在他身邊,我並不難過,那是大總管應有的位置。他沒有趁著宴會與歐邁尼斯和解。我暗想,艾爾斯坎達知道如果是向我要求的話,他不會徒勞無功的。
他做成了想做的事。可惜,只有我的民族贊九九藏書同。
從伊索斯逃亡以後,他一定猜到是這樣——了解她的人怎會猜不到?他只是還不知道有人已經填補了他的空缺。我這才明白當日我在噴泉庭園輕撥豎琴,所安慰的是怎樣一種悲苦。正是這悲苦使他遷怒於報信的宦官泰瑞奧提斯。他知道她在高伽米拉拒絕他的營救嗎?也許他們瞞著沒讓他知道。他們倆不再見面也好——苦命的人,他已經有太多哀愁。
「我自己能解。」他撥開我的手指。「我說了誰也別進來。」
除了農人,在波斯極少能看見男女同行。不管希臘人怎麼說,我們的貴族世系久經人工的甄選與歲月的淘洗,其相貌之好舉世絕倫。最俊美的一對走在最前,是奧克薩瑟瑞斯和他的侄女,手牽著手。亞歷山大起身相迎,接過新娘的手。大流士確實將佳容傳給了孩子,而且遺傳了他的身高——新娘比亞歷山大高半尺有餘。
歐邁尼斯地位也不低,徑直就去向亞歷山大申訴。亞歷山大很努力才平息了是非。我知道他讓那個吹笛手換了住處,因為是我替他辦妥的。他對赫菲斯提昂說的話,我如果想聽也能偷聽到,但是我想起沙漠的那天上午,於是離去。
她端坐于筆直的高椅,手臂平放在椅柄上,手指細膩得如同象牙紡錘,輕搭著柄端的羊頭雕飾。她衣服深藍,稀疏的白髮蓋著一層深藍的紗。面目沒有血色,是一隻獨踞巉岩的老白隼的臉。頸項上戴的正是那串馬拉坎達送來的綠松石項鏈。
我沒有先知的能力,當時並未多想。亞歷山大肯定也沒有多想,他更忙碌了。他常去探望太后,見到了他的新娘。他告訴我她長得像她母親,是個嫻靜矜持的少女,言辭間全無他初見羅克薩妮的激動。我不敢問起她聞訊如何。
亞歷山大說:「起來吧。」他扶起那個人,擁抱了他。這不諳禮節的可憐傢伙笨拙地親了他的面頰,但是歡呼聲令人難忘。「從今以後,你們每一個都是我的親人。」他用不掩飾哽咽的聲音說完,上前伸出歡迎的手。
「哭!他像中箭的獅子一樣生氣。你們注意頭離獅子嘴遠著點。」
他赤身站起來(身上只見無數的傷口),頭髮向後一甩。酒並未使他迷糊,反而讓他興奮。「憎恨卓越就是憎恨眾神。」他聲音很大,值班的侍從不由得張望進來,確保安全。「人不管到了哪裡都應該向卓越致敬,無論是身處異族,還是在大地最遠的邊界。可是也不能讓它掉價。」他開始踱步。「我在坡拉斯身上看到卓越,雖然他的黑臉讓我不習慣。卡蘭納斯也具有卓越。你的民族裡也有。出於對卓越的尊重,我把昏庸的波斯總督和馬其頓人一起弔死。把罪行當成他們的本性來原諒,那才是輕蔑。」
有個名字不值一提的愚夫著書說,亞歷山大輕視我們的民族,因為沒有波斯貴族娶到馬其頓女子。這些姑娘能從何而來?我們身在蘇薩,這裏只有姬妾或隨軍的家眷。倘若讓馬其頓貴族之女萬里迢迢來嫁給素不相識的「野蠻人」,她們母親的感受可想而知。但是那種謬論不反駁也罷。
他大概感到我的沉默。
他們以中隊行進,穿戴馬其頓戎裝,但是騎著良種波斯馬,不是矮小的希臘馬。波斯本省的波斯人首先進來。
「他說農人晚上都躲進碉堡里。」
他含笑撥弄著陽光照耀的泉流,那水像黃金一樣從他手裡滑落。
我們到達時,歐邁尼斯已經為此焦躁不安。他來見亞歷山大,說失和的事令他痛苦,他盼望彌補前嫌。其實他盼望的主要是如果爭執持續,他不會被怪罪。爭執已經持續了:他對於吹笛手的住宿發了脾氣,他說過的話赫菲斯提昂不會忘記。他確實很少不順從亞歷山大的意願,但他現在是大人物,知道自己手上的籌碼,亞歷山大決不可能命令他平白忍辱。如果亞歷山大是請求他幫忙,那麼也沒有如願。赫菲斯提昂已經半個月不跟歐邁尼斯交談了,仍舊繼續沉默著。其後不久,我們有了別的事要考慮。
於是他在軍中擺開計賬桌,讓管賬人坐在桌前,什麼都不寫。每個出示債契的士兵都會拿到所欠的錢款,不留記錄。這項豪舉花掉了近一萬塔侖。我想,他們該安靜一會兒了吧。
亞歷山大打算把這場婚禮辦成即位以來最盛大的慶典。離日子尚有幾個星期,蘇薩從事織造、雕刻與金器製作的匠人已經不舍晝夜。我沒有去看我從前的主人是否生意興隆。誰也不願重訪淪落之地。
他端詳我的臉,靠過來抱住我。「親愛的,原諒我。愛孕育的不只有孩子。『夢想的子嗣』——你記得嗎?那都是你孕育的。從愛你開始,我學會了愛你的民族。」
入春已久。他決定依循歷代國王的舊例,在埃克巴塔納度夏。大部分軍隊會由赫菲斯提昂帶領,沿底格里斯河河谷北上歐皮斯,那裡有一條穿越關隘的好路可到達夏宮。亞歷山大乘船去歐皮斯,增長見聞以備將來之需。底格里斯河在此段已經不再洶湧,我們沿著曲折的水道逆流而上,經過海棗林和茂盛的農田,牛拽動著水車,景色怡人。河裡有不少古老無用的堤堰,他一路航行,一路命人拆除。我們緩緩前進,隨著他的興緻有時上岸,有時在船中就寢。離開宮廷,擺脫繁忙與憤怒的這一段休憩,是些翠綠寧靜的日子。
她用眼皮皺褶的雙目盯著我,眼睛蒼老,神色卻熾烈明亮。她的眼睛飛快地眨了一兩下,像除去眼罩的鷹隼,透著不耐煩。我依然說不出話。她一掌拍在椅柄上。
他們七日後抵達蘇薩。他命人在宮殿台基上設立閱兵台,供他和將軍們檢閱新軍隊。不多時,從層層宮牆外的軍營里傳來馬其頓軍read.99csw.com號聲。「騎兵,前進!」
穿馬其頓服裝與否,波斯人終究是波斯人。他們的軍官准許用某些小裝飾,使他們成就了一種風度:刺繡的鞍布,帶圖案的胸甲,系著旌旗的馬其頓長矛,閃亮的轡頭,插著一朵花的頭盔。而且他們有波斯人的臉。
我小心地行了跪拜禮,與初見大流士那時一樣謹慎,起身之際,她用老年人沙嗄的聲音問道:「我兒國王他近來怎樣?」
「我在想,」他說,「要有多少對新人才會讓婚宴既氣派,又不使帳篷太擁擠。我定了八十對。」我努力緩過一口氣來,答說數目聽來正好。「所有娶了波斯姑娘的士兵也會得到聘禮,我想,大約有一萬人吧。」
「艾爾斯坎達,只有你才想得出來。」這是神明可鑒的實話。
「她喜歡嗎?」亞歷山大焦急地問,彷彿是她的情人。我告訴他太后顯然十分欣喜。「是坡拉斯王給我的,我真高興她覺得這配得上她。她才應該是領導你們民族的大帝,如果神讓她生為男子的話。這我和她都知道。我們明白彼此。」
「我是行軍路上想到的,不過會師以前沒有講出來。他們多數人在大部隊那邊。」
「沒錯,艾爾斯坎達,的確是這樣。」
不等衛士關門,他已經摔門回到房內。起先他沒看見我,我瞥了一眼便繼續安靜著。他氣狠狠的,疲倦但發亮的臉上燒著怒火,嘴唇翕動,重複著閱兵場上的演說,我只聽見末尾。「去啊,回去告訴大家你們怎麼拋棄了我,把我交給你們征服的外邦人看顧。你們絕對會因此得到人世的光榮,還有天堂的祝福。滾吧。」
他上床時已經困極,但是帶著勝利的微笑。他確實獲勝了。「他們改變了主意,」他說,「我知道可能會這樣。我們在一起很多年了。」
「儘管說。」我道,「然後呢?」
噪音增強了。馬其頓將軍們看了看彼此,再看看亞歷山大。他略偏著頭,繼續說話。我溜到一扇天窗前張望。
「怎麼?他們也會為我教育出繼承人啊。有什麼不妥?」
「還好神把她造成女身,不然你只好殺了她。」
他在老兵返鄉前辦了這場宴會,與那次婚禮一樣盛大,惟獨沒有蘇薩遮陰的天篷。殿前廣場的中央搭起一個巨壇,最顯赫的馬其頓人和波斯人,以及聯軍的將領,皆與國王同桌而坐,九千賓客都能看見他們。希臘的先知和我族的祭司一道向神明祈願。宴會上的人都有同樣的榮耀,只是馬其頓人坐在亞歷山大身邊。經過那些親吻和淚水,他無法不以此安慰已經被原諒的老情人。
為了地位較低的賓客們不至於錯過一切,他讓一隊傳令官在帳外候命,祝酒之際吹響喇叭,複述祝詞,宣告眾新娘的來臨。
他依然舔著傷口。昨夜的惱怒已經變成了怨憤,他三句不離此事。我給他刮臉,讓他洗浴,侍候他進餐。別人依舊見不著他。他對我複述在軍隊面前的演講,怒火激蕩的一番話太精彩,他無法只留給自己。他像一個回憶跟戀人吵架的女人,字字不誤。
早在我來以前,這吹笛手伊維厄斯就是他的座上客兼朋友,因此他打算一盡地主之誼。蘇薩的賓館已經趨於客滿,赫菲斯提昂為伊維厄斯安排的居所被歐邁尼斯家的人住了,赫菲斯提昂便把他們攆出。
我這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受過的訓練,依禮告訴她口信,跪著捧上亞歷山大的禮物。她雙手展開那串紅寶石,喚來窗前兩個老宮女。「看我兒子送給我什麼。」
「你們現在是這麼說,」他語氣冷峻,但是聲音似乎有點顫抖,「那麼集會時又是怎麼想的?」
不再有人振臂。他少頃說完,跑下台階躍上馬背,向行宮奔去。諸位將軍也趕緊上馬追隨。
「有個人喊,『跟你爸行軍去呀,頭上長角的那個。』鬧哄哄的,他沒法讓人聽見他講話。於是他跳下台去到他們中間,拿住那些帶頭起鬨的。」
他走出來,眾人大呼一聲,紛紛跪下。離他最近的那個人揪住波斯王袍的下擺哭泣。他沒有說話,只站在原地,看著他們。
「我不知道。你沒有拿走他們什麼,但是他們不喜歡我們表現出卓越。」
那天剩餘的時間,他一直在調整新將領的職位,要麼放在波斯名字下面,要麼與馬其頓人並列,總之不讓任何波斯將領丟臉。看來這沒有讓他煞費思量。我相信,他是早就設想過的。
他神情變了。但也不能說是眼睛一亮,只是稍微把頭偏向一邊。「問他們還來這裏幹什麼,他們昨天已經自己解甲了。告訴他們我誰也不見,我正忙著選人補他們的缺。他們領完軍餉就走吧。巴勾鄂斯,幫我拿書寫工具來好嗎?」
他在婚床上無疑也同樣努力。斯塔苔拉住進了她的寢宮,但是他的探訪很快變成純粹的慣例,比當初對羅克薩妮的變化快得多。幾天以後,他甚至去了粟特女人那邊。可能只是為了撫慰她,但是我不太確定。是他說的,斯塔苔拉是個嫻靜矜持的姑娘,然而他愛火。羅克薩妮有火,即使她的火也冒煙。他很快會厭倦她,不過隔些時日也還是被吸引回去。他性情暴烈的母后奧林匹婭斯每次來信,照舊會把攝政痛罵一番。他總是氣沖沖摜下信札,然而回復時不忘附上一件深情挑選的禮物。那句講男人擇妻的老話也許確有幾分道理。
我離去時他還拉扯著系帶,嘴裏喃喃咒罵。
沒有跪拜禮。亞歷山大對所有新郎的岳父授以王親封號,讓他們可以親吻國王的面頰。亞歷山大沒有岳父,奧克薩瑟瑞斯代了職。他舉止優雅九九藏書,只是要俯下身來親吻亞歷山大。
從印度開始已經是這樣。那時他患過一場黃疸熱,按醫囑愈后應長時間戒酒。然而馬其頓人無酒不歡。他又是個有長性的人,情長,恨也長。
「很好。我要你代我去拜望她。」我早忘了王後去世不久,他已經將太后和幾位年幼的公主安置在蘇薩。「如果她記得你是朝廷的舊人,那也許不濟事,你明白的。既然她不認識你,我就派你這個聰明漂亮的使者去。好多年來她只收到我的書信和禮物。記得嗎,你在馬拉坎達替我選中過一串綠松石送給她。你會發現她值得一見的。代我向她請安,說我著急想親自來,可是國務困身。問她我能不能過一個鐘點左右去探望她。還有,把這個交給她。」他讓我看匣子里的一串印度紅寶石項鏈。
「那邊,那個峭壁上。那灰色的像岩石的一堆,就是望樓。」
「是啊,他們的教官很滿意。來,跟我比比誰先到達那個樹林。」如他所願,縱馬賓士衝散了我的悲傷。我們讓馬匹緩步喘息,他說:「三萬人,都是十八歲。我想,孺子可期。」
我疾行下樓,搶先回到他的房間,想探聽究竟。房門開了,他對門外的衛士說:「誰也別進來,什麼事情都不例外。明白了嗎?」
我朝後宮走去。上一次去,我跟在大流士身後,聞見他王袍上的異香。
我來到從未踏足的太後院落門外,有人請出一位莊重的老宦官,核對我的身份。他態度得體,沒顯出他知道我從前是誰,儘管這些人向來無事不曉。我跟隨他走完一條長廊,陽光從一排雕窗透進來,又穿過一個宮女們閑坐談天對弈的前廳。他走到一扇門前撓響房門,報上我的名字和來處,隨即退出。
「可不是,免我大悲。她精神好嗎?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對她說。我想娶她的孫女。」
蘇薩全城在觀看,從城牆上,從屋頂上。廣場四面聚滿了馬其頓人。誰也不否認他們是世間最訓練有素的軍隊,這些小夥子所做的,他們能做得同樣利索。但是我們確實更講究風度。亞歷山大也如此。
外面的塵土足以嗆人。亞歷山大在室內穿著波斯王袍,就職的波斯人逐個親吻他的面頰,向他請安。我躲在陰影里看著,心想,現在他完全是我們的了。
我太快樂了,有一兩次走在外面,有馬其頓人厲眼看我。但是國王寵愛的人總是招妒忌的,赫菲斯提昂也被妒忌,他是由於別人無法企及的位置。我從來沒想到這是對波斯人的一概憎恨,直到有一天,佩烏克斯塔斯穿著我們本土的服裝騎馬經過。我們民族的人知道他的好,都對他敬禮。他去后,有些馬其頓人的評語吹進我耳朵里:——他變成蠻人了嘛,真噁心,國王怎麼鼓勵這個呀?——這方面,國王自己也越來越不像話了……
他整日坐在書桌前,就寢時也還在深思。他眼睛里有了一種火花,但是他緘默不宣。翌晨他把諸位將軍召來。其後屋裡站滿了軍官,多數是波斯人。歐皮斯像掀翻頂蓋的蟻丘一樣躁動起來。
他把頭盔哐啷啷扔到一角,動手脫胸甲。我上前解系帶。
抵達蘇薩前已經有伏筆了。在卡曼尼亞,亞歷山大要籌資修復戰艦,向朋友們告貸,說明一到首都就償還。至少他們將錢安全帶出了沙漠,而且亞歷山大會付利息。但是歐邁尼斯手腳不大方,亞歷山大看到他出的份額,諷刺說他不忍心搶劫窮人,送還了錢。當晚他對我說:「我倒想知道如果他的帳篷燒了,他會拿出什麼來。」我回答:「試試唄,艾爾斯坎達。」他醉意甚濃,我們都放聲笑起來。我想不到他真的會做。那帳篷翌日起火,然而火勢迅猛,國王的日誌和國書都一併焚毀。帳內的錢熔為金錠,約計一千塔侖。亞歷山大沒有問他要。他已經開過玩笑了,雖然代價太高。歐邁尼斯是否認為赫菲斯提昂唆擺他放火,我不知道。蘇薩以後,歐邁尼斯哪怕踩到狗屎,也會疑心是赫菲斯提昂在搗鬼。
我們熟習御前的舉止,屋裡悄然,因此宮殿台基傳來的噪音分外入耳。有一種沉重的碰撞,像鐵器卸在地上,還有馬其頓人的聲音,大嗓門一如往時,但十分悲戚。
「我一直在屋子裡。亞歷山大,怎麼了?」
他對波斯人總是很客氣,因為亞歷山大,也因為我們禮節嚴謹的緣故。有教養的波斯人從不鬧事。深思熟慮后,我們要麼向對方下毒,要麼握手言和。馬其頓人無此羈束,往往驟起衝突。
人群又響起一片悲聲。剛才拉住他袍子的人(我看清是一位軍官)說道:「亞歷山大,你把波斯人叫做親人,准許他們親你。但是我們哪個有過這樣的待遇?」我發誓這是原話。
國王歸來后,各種行當的藝人都從希臘不斷湧入,大婚的消息更使他們兼程。其中有個小有名氣的吹笛手伊維厄斯引起了一場瑣碎的爭執;或者說,假如當事人不是已有嫌隙的話,本來會是一件瑣事。人與人的爭鬥從來這樣發端,民族間的戰爭也莫不如此。歐邁尼斯和赫菲斯提昂並不例外。
與波斯少年軍不同,這不僅是一股新的兵力。所有傑出的馬其頓軍團、銀盾團、步卒夥友,都會從波斯人里甄選。只有馬其頓主將和他最忠心的朋友會留用為將領。夥友團本身將有至少一半波斯人。
我啞口無言。她這樣有多久了?大流士下葬前,她明明曾經視殮。怎麼沒有人告訴亞歷山大她老糊塗了?如果我說真話,她癲狂起來,保不定會用象牙白的長指甲對我撕扯,要麼以頭觸壁只求一死。
「我們會開創一番新氣象:兩種好酒在愛杯里融合,將變成一種更好的酒。赫菲斯提昂會娶斯塔苔拉的姐姐。多好,他的孩九九藏書子就是我的親戚了。」
我彷彿聽見典故里的人名一樣。她是波斯太后,大流士在伊索斯戰場撇下的母親。「對,」我說,「我進蘇薩的內廷以前,她已經跟你在一起了。」
她及時想起了我,示意其中一個宮女拿走匣子。「謝謝國王陛下的禮物,告訴他,我歡迎他來。」我離去時,她仍撫摸著膝上的珠寶。
因此,喇叭齊鳴之際,他舉起碩大的愛杯來祝酒,祈求眾神給我們以各種福佑,特別是讓馬其頓人與波斯人和睦的時候,我真心實意地喝了酒,而且為了他臉上重現的希望又喝了一次。
這以後,我要做的工作不是痛苦了。我走訪待嫁的女子和她們的母親,送去禮物,告知婚禮的安排。我受到殷勤的接待。即使這些人家在亞歷山大提出婚配之前另有打算,也沒有人聲言。不消說,他將最高貴的新娘給了最顯赫的馬其頓人;如果她們不全是最出眾的,新郎們也該知足。那兩位公主我沒有看見,但是杜艾佩緹絲大概不會使赫菲斯提昂失望。她家的人相貌都好。這些年我從未聽說他有女人,但如果亞歷山大要求於他的是外甥,他無疑會勉力以赴。
他們大概不全是自願入伍的,但是現在,他們對身懷的技藝感到自豪。每個中隊都平持長矛,快馬躍進廣場;隨著音樂放慢速度,在國王的閱兵台前繞行一圈,用長矛敬禮;然後來一番炫技的表演,再次敬禮,最後在下一個中隊進入時騎馬小跑離去。
他們懇求他寬恕,擔保不會再犯,還要懲辦帶頭鬧事的人。他們會日夜守在這裏,直到他原諒而且憐憫他們為止。
我明白他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他不能在新郎自己知道以前,向我宣布赫菲斯提昂的婚事。
岳父們自然都在。亞歷山大讓我幫忙招待,因為他希望我觀禮。
「國王還說,腓力讓他們主宰了那些曾經把他們殺得嚇破膽的人。他死的時候國庫里只剩六十塔侖,外加幾隻金杯銀盞,但是欠了五百塔侖的外債。亞歷山大又借了八百,他就拿著這筆錢跨入亞洲。你們知道這事嗎?他還對他們提起後來的一切,他說——這話我永遠忘不了:『我帶領你們這些年,從來沒有一個人死於逃命。』他說如果他們想回家,今天就可以走,到了家儘管吹噓去,祝他們好運。他就說了這些。」
部隊站滿了廣場,一直站到近衛隊包圍的講台前。諸位將軍從預留的通道騎行上前,各就其位。國王最後到,把馬交給一個侍從,上台致辭。
雖然我先驚異了一剎那,他也讀懂了我的面容。「你比上一次滿意吧?」
「艾爾斯坎達,」我邊說邊脫下他的長袍,「你當著馬其頓人這樣叫他們?」
他們因為我們失去了什麼?他送了這麼些結婚聘禮,替他們還了債,他舉行的那場閱兵式上,嘉勉勇敢與盡職的禮物和獎品不可勝數。然而,其後他讓一些異常出色的波斯人加入夥友團,卻有人忿忿不平。如果他有時脾氣暴躁,那是他們自找的。他對我就從來不那樣。
我想了想,去了侍從的房間。替國王拴馬的那個侍從剛回來,大家圍著他,我也湊上前去。
國王講完婚禮的祝詞,眾新郎便向岳父們敬酒,然後是岳父們回敬,再后是所有人向國王敬酒。喇叭齊鳴,宣告眾新娘的到來。岳父們迎上去拉起女兒的手,領到眾新郎的面前。
「你看見了?他等被捕的人押下去以後,重新上台講起他們的運氣。他首先說,腓力王把他們從一無所有中扶持了起來。他說,以前他們是披羊皮的——真的是這樣嗎?」
去歐皮斯的路上,他們公然不和,分裂成兩派。我猜想他們並沒有打算結黨。赫菲斯提昂是不必;歐邁尼斯作為一個世故的希臘人,是不會讓自己擔罪名的。雖然沒有發生爭吵,但是那些厭惡國王接受波斯風俗,又知道他的知己支持他的人,都自動倒向赫菲斯提昂的敵人一邊。
台基上滿是馬其頓人,不斷湧進殿前的廣場。他們已經堆起武器,現在手無寸刃,站在宮門外迷茫低語,猶如一群到樹林遊盪過,夜歸時發現門戶緊閉的家犬。我想,他們很快就會醒悟,而且哀叫起來的。
赫菲斯提昂和杜艾佩緹絲倒很般配,她比他矮一寸。
「他不肯說。我只是從屋頂上看見的。他跟他們說了什麼?」
他帶她坐上王位旁的寶座,這時候兩人看似身材相仿。他先前在太后的寢宮見過新娘,而亞歷山大向來不枉足智多謀之名——新娘的椅腿早已鋸短。
「居魯士?……你提醒了我。這時候他會做什麼?會舉行一場和解大宴。」
「現在別看好了。我有個消息給你。你記不記得五年前,我說過正在編練一支全是波斯小夥子的軍隊?」
「艾爾斯坎達。」我說。他含笑轉向我。我舌尖上轉著一席話,差點說了出來:「我見過巴比倫和蘇薩的名妓,我見過科林斯首屈一指的優伶。我從前覺得我自己的技藝也不那麼平庸,但奪冠的人是你。」
他們說我們的奴性寵壞了他。也許這些粗人真的認為如此。我們自己知道,我們只是讓他熟習了良好的風俗和宮廷的禮儀,而他清楚這些是必要的。一位臣下可以呵斥的國王,會被波斯人視為沒有教養、不知自重的低賤蠻人,侍奉他就是貶低自己。這在波斯連最愚鈍的人都知道,我是為無知者點明的。
「什麼也沒說!我意思是,他向老兵們宣布解甲,感謝了他們的勇敢和忠誠,全都說得很得體動人。剛要提到退伍賞金的時候,有些繼續服役的軍人就嚷嚷說:『把我們都遣散呀!』他問他們這話什麼意思,他們就更來勁了。『你現在不想要我們了,統統是他媽的蠻人』……啊,對不起,巴勾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