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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23年

公元前323年

「嗯,」她略有點悵惘地說,「他會希望我看到那孩子的。」她重歸棋盤,移了一顆象,威脅他的宰相。可惜那小夥子沒有召她去,他心想,她仍舊溺愛他。但是,如她所言,現在不是南下巴比倫的時候,況且她八十了。
沉滯的空氣中依然浮動著她們母親的衣香。氛圍家常而安穩。她對雙親,對亞歷山大的悲懷變得朦朧了,昏昏沉沉的。這裏可以慰藉她,平靜地把孩子生下來。她合上眼皮。
黎明尚遠,城牆上早已開始聚眾。他們沒有忘記亞歷山大進入巴比倫的輝煌;那一次是看白戲,因為巴比倫和平地投降,他也禁止麾下的人搶掠。他們記得鋪滿鮮花、飄著乳香的道路;異域奇珍魚貫而過——飾金戴銀的馬匹,鍍金籠中的獅與豹;波斯騎兵隊,馬其頓騎兵隊;還有御用的鎏金戰車上那小小的閃爍的人,勝利者,像個神采飛揚的男孩。他廿五歲,當時。他從印度歸來之際他們期待過更多的輝煌,但是他只給了他們那嘆為觀止的葬禮。
在這自古因循的場合,克莉奧帕特拉本來打算循規蹈矩,做女兒的本分——以肅穆哀傷的面容暗示,以通用的話語開場。就在這時她十一歲的兒子來了,剛結束一場跟貼身侍從們的球戲;骨骼粗壯,頭髮紅褐色,長著他父親的臉。見她在門前猶豫,他看她的目光帶有同謀者的焦灼,彷彿也感到了她面對那掌權者的戒慎。
羅克薩妮告訴了她。亞歷山大仍對他的童年好友滿懷傷悼時,曾先行出征,掃蕩去巴比倫的道路上的山賊,而將她留在安全的埃克巴塔納。然後,他冬戰疲勞,在蘇薩駐蹕休養,就被西西岡比斯太后魅惑了;那老巫婆,她篡位的兒子的惡行,其實全都出於她的唆擺。她把大流士的女兒帶到國王跟前,那笨手笨腳的長腿女,他娶她是為了討好波斯人。大概她給他灌了葯,她精於迷魂術。她把孫女弄到國王床上,然後告訴他,她懷了他的孩子,其實誰知道實情?但是,既然他是在波斯和馬其頓的王公大員面前與她隆重結婚的,他們除了接受她的嬰兒還能怎樣?「可他娶她是做給人看的,是出於策略。他親口告訴我的。」
擠作一團的官員們讓路給一個高大健壯的馬其頓人,衣著與波斯人無異,甚至(令多數鄉親震驚而不贊同的)長褲也齊全。受封為波斯行省的總督之時,他換上當地服裝取悅亞歷山大,其實也明白這打扮襯他的身。他大步上前,眼睛注視著床。佩爾狄卡斯迎了上來。
「我會告訴的,大人。神保佑您。」他漂亮地敬了個禮,離去。
他奔至內宮之門,托勒密與他齊頭,別的將軍緊隨,其後是那些侍從,他們迅猛地奔跑越過了夥友們。在反對派的憤怒叫聲的追趕下,他們跑過國王的接待廳,跑過他的私室,一直到達寢宮。大門閉著,沒有上鎖。最前頭的人撞開了門。
「你在想我由此能獲得什麼利益。何足為奇?當然是獲利很大,甚至能讓我當上國王。但永遠不會是馬其頓和亞洲的國王,這我可以當著眾神起誓。健在者之中誰也不夠披上亞歷山大的王袍,搶它的人將會毀掉自己。埃及我能佔據,並像他希望的那樣統治。你沒有去過,那時你還沒來,但他對亞歷山大港是自豪的。」
佩爾狄卡斯說道:「有一個條件。一定不能爭搶褻瀆國王的遺體,這兒人人都要憑冥界眾神發誓做到。我打算起誓:當合適的棺槨準備就緒,我會安排它被帶到馬其頓的王陵區下葬。除非立好了這些誓言,否則只要我們還能站著打鬥,誰也別想離開這地方。」
阿里達烏斯沒有動,他便抓住他的胳膊,領他走向門口。他未予抵抗,不理會自己被帶向何方,努力讓自己接受一個亞歷山大並不統治的世界。
「佩烏克斯塔斯來了。」
「那麼這事,」他面無表情地說,「就是您來的緣由?」
次日宣布出來,國王寢宮的大宦官即將巡視後宮。大家惶恐地等待這個不可一世的人物,結果卻出乎意料:來者很年輕,不是別人,竟是那聲名昭彰的巴勾鄂斯,兩代國王的男寵。要說見面不如聞名倒也不然。他穿著這宮裡無人見過的絲綢衣裳,如孔雀胸脯一樣亮麗。他連手指尖兒都是個地道的波斯人,這種風度一向令巴比倫人自感鄉氣;十年在朝,他人情練達,禮數像舊銀器一般光澤自然。他跟大流士時代相識的宦官們打招呼,毫不尷尬,還向某些年紀較大的貴婦尊敬地行禮。然後他著手做正事。
有一陣嗡嗡的低聲議論。兩人用眼神交換了消息。為了在場的人,佩爾狄卡斯鄭重說道:「你有沒有從瑟拉皮斯那裡得到神諭?」
她一陣反胃。她搬進這房間之前,傢具掛飾全都換過。但那張床是很好的,他們沒有更換。
高級軍官們三三兩兩摘除頭盔,站上前來讓人識面。防守者放下高舉的武器。那老官長開始說話。
「還可以是誰?她確是亞歷山大的妻子。」
「是的,」巴勾鄂斯說,「我知道。」
卡桑德羅斯靠了過來,揮動馬鞭在那年輕人的膝蓋抽了一下。他驚訝地發出一聲痛楚和憤怒的喊叫。
她將熱蠟滴在紙卷上,用寶石鈐了一鈐。忽然數月前在埃克巴塔納的一幕鑽進她的心頭,那是一個夏季午後,在魚池旁。他喂著鯉魚,想哄陰鬱的老鯉魚王從它棲居的睡蓮葉下面游到他手邊。成功以前他不肯入室繾綣。過後,他睡著了;她記得那男孩般的白皙皮膚,戰傷的深深凹痕,他粗硬的頭髮上柔軟的鬢毛。她一度想摸他聞他,彷彿他是好吃的,像剛出爐的麵包。當她把臉埋在他身上,他半醒過來,舒服地抱住她,又睡著了。他肉體的感覺重新向她浮現,寸寸如生。終於,在獨處和沉默里,她流了真的眼淚。
不久他們就找到了他們的獵物,站在兩條走廊交界處,為了擇路而自言自語。他一見他們就叫:「不要!走開!」並開始奔跑。墨勒阿革拽住他的肩膀。他屈服了,一臉驚惶。顯然不能讓他這樣子出現。墨勒阿革變抓握為輕柔而安撫的、有保護意味的攬抱。
馬其頓人向來感情容易衝動——亞歷山大將這種性情為他所用,嫻熟而從未失手——這話叫他們感慨萬千。多正派的好人、多守法的國王。生活在他弟弟的陰影下,他謙抑過度了。當他四顧找人接過王冠時,無人發笑,倒有鼓勵的叫喊:「腓力萬歲!腓力為王!」
波斯行省的總督佩烏克斯塔斯,從他的接見廳退到內室。這裡是照本地作風布置的,除了盔甲擱架上的全套馬其頓甲衣。他已脫了官服,換上寬鬆的長褲和刺繡的便鞋。人是英俊的高個子,五官瘦削而細巧,頭髮曾經捲成波斯風格,但是在亞歷山大身故時照著波斯習俗颳得乾乾淨淨,而不是像他在馬其頓會做的那樣削短。光著頭依然寒颼颼的,為了保暖,他戴著辦公的帽子——頭盔狀的「齊爾巴細阿」。這使他在不經意間雍容鄭重;他召見的那人低眉垂目地走近,正要伏下去行跪拜禮。
他正和托勒密商討著,他們中的一個走了進來。「大人。有個老人求見您。」
餐畢,侍候的人也退下各自安頓,她們翻尋了母親的衣櫥。那些圍巾和面紗發出的味道依然勾起回憶。她們倆坐一張榻床,眺望外面陽光下的池塘,追憶前生;那一切結束時斯塔苔拉十二歲,所以常是她在提醒當年才九歲的杜艾佩緹絲。她們談起祖母絕口不提的父親,回想他即位前全家山居的日子,他如何歡笑著把她們拋到八尺高。她們憶起母親完美的臉龐,裹在綴有籽兒大珍珠和金珠子的圍巾里。人人都故去了,包括亞歷山大,只有祖母還在。
托勒密進了屋子,客氣地不讓張羅,巴勾鄂斯客氣地堅持。一支細燭被捧入,燭光照著他象牙色的頭。他一身鄭重打扮,想必還穿著去謁見佩烏克斯塔斯的那身衣服。衣裳如今看去像是他和衣睡過似的;他正在給外衣扣紐子。桌上有一塊筆劃很多的蠟板,抹平過,痕迹能依稀看出是一幅面像。他推開這些,騰出地方放酒具的托盤,隨即感謝蒙托勒密登門之幸,禮貌極周到;那奴隸逐一點燈時,他用深深凹陷的眼睛空茫地瞥向他,像暴露日光下的一隻貓頭鷹。他看上去有點瘋狂。托勒密心想:我是否已經太晚了?
一隊巴結諂媚的宦官和宮女領著兩位公主,穿過尼布甲尼撒那些逶迤的迴廊,到一度熟悉的房間去。和童年時一樣,住過開敞明亮的蘇薩宮殿,她們感到巴比倫的陰鬱重壓。但隨後走過曬著太陽的庭院,她們在那魚池上曾經放航竹片小船穿梭于睡蓮葉的群島,也把臂膀伸進過水裡抓鯉魚。在那個從前屬於她們母親的房間,她們洗浴、塗香、進餐。八年前的夏天,那時間的分水嶺上,父親帶她們來過這裏,其後便行軍迎戰了馬其頓之王,至今卻好像一切如昔。連那執事也記得她們。
站在床頭的佩爾狄卡斯,對托勒密抬起濃黑的眉毛;他高大,是馬其頓人的身材,膚色卻不然,臉上帶著久習為常的、如今正在增長的權威。他默默以頭示意:「還是沒變。」
「我可以一直留著它嗎?」他狡黠地問,「你不會把它鎖起來吧?」
墨勒阿革一進門他就犯了罪似的匆匆爬起,攥著一塊最偏愛的西徐亞綠松石藏在背後,惟恐被收走。
沒有鄭重的反對。人人都歡迎一個喘息的機會,爭論的只是方式與手段;然而這些聲音越來越響,讓腓力回憶起那可怕的一天,當時他逃離大殿,而他們給了他一件斗篷勸他回來,然後……死去的亞歷山大躺在那裡,像大理石雕刻一樣。亞歷山大告訴過他……
「不,他沒說。他說亞歷山大改了主意。他也許在說謊,也許不。哪一種都沒有關係。」
「反正,」托勒密補充道,「這是佩爾狄卡斯告訴我們的。他俯身傾聽。沒有別人聽見。」
殿內響起新的鼓噪。這一切都史無前例。前兩任國王都由呼喊聲擁立,在傳統頌歌的音樂中進入埃蓋的王宮,在那裡主持先王的葬禮,繼承大統。
一時有敵對的沉默。為首的馬爾杜克祭司莊重而親善地說:「你們給他的當然是一則真確的預言。自那以後,你們有沒有卜測天象呢?」
各騎兵中隊和各步卒方陣均已就緒。騎兵們擦亮的頭盔閃閃發光,或紅或白的馬鬃頂冠,槍上的垂纓,在晨風中顫動。他們矮小結實的希臘馬對著波斯軍士的高頭大馬嘶鳴。大部分波斯步卒已崩散,走上塵土滾滾的馬幫之路遠道回鄉。馬其頓步卒未減一人。他們以密集隊形站陣,磨利的長矛映出一片炫目。
這話深孚眾心。他們尊敬克拉特魯斯僅次於亞歷山大;他是王室後裔,才勇兼備,相貌英俊,體貼軍士之需。托勒密感到佩爾狄卡斯的目光盯著他的背部,火辣辣的。讓他自己想辦法吧,我做了該做的。
「確然。而當他明白自己難免於凡人的結局時,他已經失聲了。否則他不會忘記那些忠心事奉他的人……你知道,我在塞拉比斯的神廟為他守過夜。那是個長夜,人難免多思多想。」
「一定不鎖。您一拿到就可以穿上。」
巴勾鄂斯回頭,彷彿被判了久已料到的死罪,馬上要押赴刑場一樣。「沒關係,」托勒密溫和地說,「這是你的權利,你中意就留下來吧。」
——據說是亞歷山大大帝臨終時的話
佩爾狄卡斯畢竟是亞歷山大的直接僚屬。他按著那少年的肩膀,冷峻的面容擠出一個應時的微笑。「好小伙兒。不,不必傳信。衛士們,各就各位。我會向墨勒阿革的這支隊伍說話。」那侍從的敬禮似乎略帶一種記憶中的熱忱。佩爾狄卡斯想道,也許我可以叫僭職喀力阿克的墨勒阿革瞧瞧,為什麼是我而不是他晉陞近衛。
每次露面前,墨勒阿革都給腓力仔細做功課。他學會了無人帶領而一直走到寶座前,途中不遊盪踟躕,對偶然吸引他目光的某個人說話;學會了小聲發言,讓自己被看見卻不被聽見,以便他身旁的墨勒阿革能宣告相宜的答話。他學會了在御座之上不索要檸檬水或甜食,想出去的時候不向儀仗隊請求許可。他抓撓身子、摳鼻孔和坐不安穩的舉止始終無法完全收斂;但如果他露面的時間不長,通常看上去是個沉靜清醒的人。
反應參差不齊。只是在昨天,他們也會三兩下默默排出縱隊和方陣,每一支隊伍都爭先排好,大家相信這是亞歷山大的號令。現在,自然規律懸置了。前排的人不得不向後面的喊叫,說是佩爾狄卡斯的號令。自赫菲斯提昂死後,他是亞歷山大的副統帥。他沖他們咆哮時,他們多少有了安全感;在曳步和推搡中勉強站出隊形。
她俯身揉亂他的頭髮。「他當然會呀。他會大步穿過常春花叢,唱著歌。」
亟盼與你重相見,希望你立刻動身前來巴比倫,讓你的孩子在這裏出生。如果生了男孩,我打算冊封他為繼嗣。路上要儘快。我身體抱恙,臣僚告知坊間流言,說我已經賓天。你千萬不要理會。你是未來大帝的母親,我的執事們均已受旨,必隆重相迎。帶你妹妹杜艾佩緹絲來,因為那個和我親如手足的人,她也是吾妹。願你一切如意。
那老迦勒底人望著陰影出神,說道:「在我們站立之處,豹子會養大她的幼崽們。」
奧庫斯以手足相殘的屠戮踐位,自己則死於毒殺。羅克薩妮無心聽她憶往。她向後一甩頭髮。「怎能不重來?奧庫斯王卧病時,誰殺了他?年輕的阿爾瑟斯王和他忠誠的弟弟們呢?還有阿爾瑟斯那未脫奶的幼子呢?而做完這些以後,是誰殺了那爪牙大總管以滅口?是大流士!亞歷山大親口告訴我的。」
她的車馬隊從埃克巴塔納如期而至。她被挽著手從她旅行的車廂拾級而下,是個高鼻樑的、美貌驚人的年輕女子,藍黑色頭髮,黑而亮的眼睛。她的身孕尚不明顯,只是腰身柔軟豐腴些。講的波斯話很流利,只是有她的巴克特利亞隨從們不去糾正的巴克特利亞口音;她婚前完全不識的希臘語,如今也會說不少了。巴比倫之於她是宛如印度的異邦;她沒有異議地在為她預備的房間住下,評說它們比埃克巴塔納的房間小些,但漂亮得多。這裏自帶一個小院落,優雅陰涼。大流士從前對母親既敬且畏,總是留心她是否舒適。
次日一個管家(這一回是個年高望重的人)宣告,國王要來了。
「不,大人。」他熱烈地注視阿里達烏斯,令他心慌,回想自己是否做了什麼錯事。亞歷山大從未派過這個人來。「大人。我來是為了護送您到全軍集會去。馬其頓人選舉了您當國王。」
一時停頓下來。托勒密在考量下一步棋;巴勾鄂斯看上去像一個才睡醒的人,理著思緒。忽然他猛一抬頭,「有人去蘇薩了嗎?」
城中,哀音如勁風鼓動的一把野火,從最靠近王宮的擁擠街衢漫開,穿過城郊,傳到沿城牆而建的屋舍。各神廟上方一縷縷細長的煙,本來在凝定的空氣中從各處聖火直直升起,現在都一一沉了下去,消散。在貝爾-馬爾杜克神廟的火盆那堆濕灰旁,祭司們互相提醒,這是一個多月以來的第二回。國王在他朋友的葬禮當天曾經下令熄火。「我們警告過他那是什麼徵兆,但他置若罔聞。說到底,他畢竟是個外邦人。」
亡人是不會恭敬的,托勒密回想。也好,省了時間。
附近是神的享殿,這裏被薛西斯的兵卒損毀過半。殘缺的屋頂填塞著稻草,用粗削的木柱撐持。殿宇內側,柱子和釉層剝落的燦爛法器相襯,仍有一種森然可敬的氛圍,瀰漫著熏香和燔祭的氣味。一個斑岩祭壇上,向天的煙囪下方,銅籃里燃燒著聖火。火焰低沉,燃料盒是空的。削了發的輔祭把目光從它移到祭司臉上。他雖然心不在焉,還是看到了。
不,他進去時想道。士兵們愛他是赤|裸裸的。他們拚命要摸到他,摸到他的手,摸到他的衣服。我見過他們爭先恐後去碰他。在歐皮斯,他寬恕了他們的鼓噪作亂后,那些傻子要求有權親吻他……好吧,那是他的魅力,我永遠不會有。但同樣,別人也沒有。
她當下說道:「他信上說他病了,那麼多國務一定應付不暇。現在他操勞過度了,他本性如此。上次他來看我,我就見他有點喘氣……去吧孩子,叫你的侍女們過來;杜艾佩緹絲,你也是。我得告訴她們給你倆打包什麼行李。」
他的粗布衣服、憔悴疲憊的面容,毫無認輸之意。他不再是個尤|物,卻司掌一切。將軍與總督與船長,那些本該聽命於她,本該喚醒國王回答她,並指腹託孤的人——他們乖乖服從這跳舞的小子的話。至於她,她是不速之客。
巴比倫的城牆,厚實蹲伏,其亞述古磚抹過黑瀝青,因數百年的光陰和一個長期臣服的民族的惰怠而嶙峋半坍,漠然俯視著平原。它們見過太多的人事,看來沒有什麼可以驚異它們了。有一大段城堞推倒了改為一個新平台。它被煙熏黑的磚頭依然有火燒過的味道;澆注的瀝青淌下平台的立面,早已凝固。底下的溝渠堆著高高的殘骸:半成焦炭的木材還帶著破碎的雕飾——獅子、航船、羽翼和戰利品,塗過金,仍舊依稀可辨。這是一個兩百尺葬台的遺迹,亞歷山大死前不久,在上面焚化了赫菲斯提昂的遺體。
「陛下,」墨勒阿革喘著氣說,「那叛徒佩爾狄卡斯悔罪了,士卒們希望他獲赦。請過去告訴他們您饒恕了他吧。」
「我們怎麼知道亞歷山大給了他任何東西?」墨勒阿革喊道,「我們憑誰的話來證明?全是他和他的朋友們在說!而他們覬覦什麼?是亞歷山大這兒的財富,那是我們都有份贏來的!你們忍得了這個嗎?」
杜艾佩緹絲捻著她深藍色的孀居面紗,回頭看了一眼,確定嬤嬤在睡覺。「他會再給我一個丈夫嗎?」
一種呻|吟,又震懼又入迷的恐怖,掠過觀看的隊伍。匍匐的眾人聞聲蠕動,跪起回顧。起先他們望著那些尖頭棒,然後,仍在掙扎的一個人看到那些越擂越近的塗紅的巨腳,明白了。他尖叫起來。其餘人拚命在厚厚的灰色塵土中翻滾,時間只夠他們挪動一二碼。
通向蘇薩的御道上,一個信使行色匆匆,所騎的單峰駝健步如飛。還不到它需要歇息之時,信使就能抵達下一個驛站,那裡會有新的人和坐騎接過任務,星夜疾馳。
托勒密望了一瞬,然後望到別處。他來訪時記得那優雅婉孌的寵臣;全心奉獻是沒錯,這他從未懷疑,但終究是輕浮,是兩代國王閑時的玩物。他不曾預料這祭司般克制的、深沉而私己的哀傷。這雙戒慎的眼睛後面涌動著什麼回憶?
在他位於步卒右翼前陣的尊位上,他感到自己周圍最後的效忠者也如潮退走,留他一人在乾涸的高處。如果他走上前去,斥責佩爾狄卡斯背信棄義——那等於自投羅網。他凍住了,如一個軍人的雕像,在巴比倫燒灼的太陽下滲出冷汗。
人叢中傳來一點微風般的聲響——由於挽帶的甩動——一支投槍猛然飛過,敲在佩爾狄卡斯的頭盔上。
歐邁尼斯淡淡地說:「也許國王能說服他們。」
「那個問題躺在陽光下閃耀。鐃鈸響起一陣慢板,長笛聲加大了。然後抬船人開始在原地微微搖擺,就像漂浮物搖擺一樣。你知道那神答覆的方式:後行是『否』,前行是『然』。他們整齊如一地前移,像一團水草、一堆落葉,直到在問題前停住,船頭下傾。然後喇叭響起,我們搖手歡呼。」
「國王?他們怎能這樣?他好轉了,智力恢復了嗎?」
「沒有,大人,我覺得沒有。」他驀然哽咽;他們看出他在哭。
那細小的聲響引來歐邁尼斯的目光,很快望到別處去了。
如果是在營地,佩爾狄卡斯會在幾分鐘內恢復秩序。但這是全軍集會;與其說他是主帥,不如說是候選人。壓制也許會被視為專橫的預兆。他做了個輕蔑而不計較的手勢,意思是:「連這樣一個人,我們也給他說話的機會。」
在他的注視下,他們逐漸離開殿前廣場;但他進去之後,許多人三三兩兩地回來了,還把武器擱在身旁,安頓下來,預備徹夜守靈。
他也想起亞歷山大繼位第一年的一則謠言。他對某人說過:「我不想要一個在這裏養大,卻沒有我在身旁的兒子。」
「夫人……」
他們的官長有事要到御前報告,回來后越發沉默寡言了。亞歷山大的龐大帝國不能停止運轉。使節、稅吏、造船師、掌軍需的官員、建築師、尋求仲裁的總督,依然在前廳出現;實際上,他們的數量有增無減,許多人在亞歷山大患病時已經在等候覲見。不止要處理他們的事,而且要讓他們看見一位可信的國王。
他沒有找他的文書,那人絮叨;但本來有個奴隸默默搖曳吊扇是挺好的。他掃視釘在他書寫台上的未完工的紙卷。二十年來他親手書寫的,無一不是機密信札;此刻他為什麼要寫這封除非有奇迹,否則永遠不會發出的信?誠然有過許多奇迹;但,這次決不會有。好歹這是件事,能把未知的將來摒之於外。重新坐下后,他取回蠟板,架設好,用文書留下的毛巾揩乾了手,拾起鐵筆。
光輝的奧德修斯,請不要安慰我的亡故。
腓力還在他先前的套房住著,那是亞歷山大給他選的,涼爽怡人,至少就仲夏的巴比倫而言。墨勒阿革試圖把他挪到較有王者氣派的院落時,他死活不肯,大喊大叫,令王宮的衛士們奔跑而來,以為要出人命了。此時墨勒阿革來這裏找他,帶著一個名喚杜瑞斯的親戚,攜了書寫工具。
「都一樣了,現在。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他已神志昏迷了。」
「大人,他說他是阿里達烏斯的僕人。」夥友軍團佔據的河流此岸不使用「腓力」尊號,「他說事情緊急。」
羅克薩妮拉近她,兩人輕聲說話,沒有忘記牆中的縫隙。
「大人,我們可以抵住他們。您有信要傳嗎?」
托勒密上前的時候,士卒們中止爭論,聆聽他發言。他是亞歷山大童年的朋友,有壓場的氣派,而沒有佩爾狄卡斯的驕橫;曾經在他麾下的人都喜歡他。這樣的一群人給了他歡呼。
他去后,西西岡比斯說道:「他差人來蘇薩,從沒有一次不給我帶話的。把印鑒給我看看。」但她的目力因年事而昏花,把信件遠遠舉著仍看不見那圖樣。
她很快拭乾淚水。她的事情刻不容緩。
「噓,陛下,不是現在。是當我說『停下!』的時候。」
他們在外面炎熱的演武場上等候,爭論著、揣測著,傳播著流言。偶爾他們急不可耐而鼓噪起來時,那喧聲會驀然湧起,如浪頭打在細石灘上。
墨勒阿革速去速返,覲見殿內的人群仍在喊著「阿里達烏斯!」,其人已經出現在寶座的台基上了。他凝視這喧騰的人海,現出無動於衷的驚奇,一時令人錯覺他只是雍容謙抑。
「你對她做了什麼?」他噁心地退開,在那面紗上擦手。
歐邁尼斯心想,都說臨終的人能預知未來。他打了個寒戰。
「不是現在!」佩爾狄卡斯噓道,好歹起了效。他可不想繼續走近那些長矛。從前,亞歷山大在生時,矛叢會齊刷刷搠出。
巴勾鄂斯纖長的手攥成青筋畢露的拳頭。「為什麼亞歷山大留這人活著?本來他容許我下手就行。沒有人會做得更好。」
「這也難講。聽說有些人大家都以為死了,過後說他們聽到了一切。」
「交出他們!」他喊話,「否則我們的人馬就動武了!」他開始收緊韁繩,卻是他自作主張的舉動。
根據議定,不在場的克拉特魯斯地位崇高又有王室血緣,應當授以腓力的監護人之任。安提帕特羅斯應繼續擔任馬其頓的攝政。佩爾狄卡斯為一切亞洲征戰的統帥,而如果羅克薩妮生了兒子,應與利昂納托斯共同擔任王子的監護人。他們是亞歷山大的親屬,這一點墨勒阿革不能攀比;但既然他可以分有最高統帥權,他不嫉恨那份光榮。他已開始對他們發表自己在帝國治理上的見解了。
六十人自佩爾狄卡斯的中隊下了馬。二人一組,一個拿著一副腳鐐,另一個拿著一捆繩索。
克農的手垂落下來,「是的,陛下。是的,他會去。」
巴勾鄂斯回答的是言外之詞:「假使克拉特魯斯在那裡,印戒會傳到他手中。」
靜愔愔的群眾期待地仰視。當亞歷山大要他們安靜時,他總是有話要說。這佩爾狄卡斯知道;但他要說的不外是,現在他自己是實際的亞洲之王了。這過於倉猝;他們只認一個國王,死生都一樣。他叫他們回到營地去,等候進一步的命令。
他低下了頭。彷彿她的身體已經知道似的,他一啟齒,那寒冷就侵入她的心臟。他連忙趨前,怕她萬一栽倒;但過了片時,她擺手讓他就座,等待他敘說。
她號哭起來,像棺木前的哀悼者,抓自己的臉,捶自己的胸,撕開衣服,甩亂頭髮。她向前撲倒,雙臂橫在床上,臉埋沒在被單中,幾乎感覺不到下面那溫熱的、仍活著的肉體。有人在說話;一個輕輕的、年少的聲音,閹人的聲音。
他凹陷的眼窩中褶皺慘白的眼皮微微動彈,但沒有睜開。那薄皮膚緊了一緊,彷彿要擋住一道刺目的陽光。她見他嘴唇乾裂;身側在印度負傷留下的深痕,隨著他艱難的一呼一吸而擴展、縮小。
他停了停。如今真的全場寂靜了,幾乎能感到一股震撼的波浪涌過那擁擠的、汗臭烘烘的殿堂。
他退了回去;他要說的說完了。他做了自感義不容辭的事,這就夠了。向那些茫茫如海的人頭望去,他憶起自己帶著艦隊平安歸航時,亞歷山大——因沙漠行軍而瘦骨如柴、眼窩凹陷——擁抱了他,流著釋然和快慰的眼淚。從他們少年時代起,尼阿卡斯便以無邪、無求的方式愛著他;那個時刻是他人生之巔。餘生該如何打發,簡直無從想起。
王后的住處雖疏於打理,陳設仍舊豪華。儘管大流士沉湎於自己的娛樂,他待人也慷慨。他們繼續帶他去到較小的,但不減精緻的太后住處。西西岡比斯在她兒子短短的朝代里,早期有一年是在這裏度過的。巴勾鄂斯仔細看了個遍,頭略偏向一側。跟隨亞歷山大多年,他不知不覺沾上了他這個癖好。
噪音頓成喧騰。本來自認為了解人心的將軍們,不能置信地看到墨勒阿革開始引領群氓,蠢蠢欲動,要像打下城池一樣洗劫王宮。他們周圍一片混亂。
她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她——底層那間給國賓住的客堂。她來出席克莉奧帕特拉丈夫的葬禮時,在那裡第一次被接待,就此留了下來。故世的國王是她弟弟;她越來越多地干預這國家的政務,同時依靠一大幫間諜繼續和安提帕特羅斯相鬥,那宿怨已讓她在馬其頓無立足之地。
他克制住自己。嘲弄一個母親喪失獨子的痛苦,那並不合適。這消息得由他來向她送去。他在寫字檯前坐下,蠟板擱在面前,為他的夙敵尋覓一些體面和善的字句,一些于逝者相稱的頌辭。這是一個他十多年沒有見過的男人,他思忖,印象中,他依然是那個才華熠熠的早熟小夥子。經過那些嘆為觀止的年歲,他相貌如何?或許還有機會看到,或揣想。對了,用這話來結束他的信,很恰當,就說國王的遺體已塑成不壞之身,面容如生,只待合適的靈柩車造好便啟程,歸葬于埃蓋的王陵。
「你忘了嗎?噢,當然,你早早去了巴比倫。赫菲斯提昂死後,」(無法永遠不提這名字)「他終於恢復神志時,去跟科賽亞人打了仗。是我的計策;我對他說他們索要買路錢,故意激怒他。他需要有所作為。那樣於他有益。他平定了他們,向這邊過來時,在蘇薩駐蹕一星期,拜望西西岡比斯。」
古老的巴比倫城那些狹窄的街上流言紛起,說法矛盾。有些油燈徹夜長明。一天天過去,佩爾狄卡斯和墨勒阿革的部隊按兵不動;步卒駐紮在王宮周圍,騎兵駐紮在禁苑中,臨近尼布甲尼撒當年存放獵獅戰車的馬廄。
「大人,我們給您的禮物在那兒。」墨勒阿革對他附耳說道。
祭司想到八年前,那個前來祭獻財寶和阿拉伯熏香的、光彩照人的青年,也想到今年那帶著滄桑和戰痕回來的男子,金中帶紅的頭髮被太陽曬淡,間雜著白髮;但深邃的眼睛依然炯炯,依然不時流露那個廣受愛戴的青年輕鬆自在的、恍若本能的魅力,生氣時依然恐怖。熏香的氣味在空氣中氤氳多時,寶庫里的黃金更是長久不竭;即使經過耽於享受者之手,庫房內仍有一半金子。但對於貝爾-馬爾杜克的祭司已經逸樂不再。那黃金現在只暗示著火焰和血。他心下黯然,像那缺少燃料的祭壇之火。
痛楚驚醒她的時候,海棗樹的影子幾乎沒有偏斜。她先以為是孩子小產了,直到杜艾佩緹絲捂著肚子尖聲大叫。
尼布甲尼撒的卧室曾經帶有濃郁的亞述風格,但是早已被居魯士以降的歷代國王波斯化了。坎比西斯往牆上懸挂了征服埃及的戰利品;大流士大帝用黃金和孔雀石包裹了廊柱;薛西斯把擄自帕特農神殿的雅典娜的綉袍展開,釘在整一面牆上。阿爾塔薛西斯二世召來波斯波利斯的工匠,造了亞歷山大彌留所卧的大床。
樞密官開始緩緩收拾他的書桌。他拭著鐵筆,一邊說道:「所以,最後也始終沒提繼嗣的事?」
那歲數大些的姑娘斯塔苔拉正在朗讀一封信,緩慢地,從希臘文翻譯為波斯語。亞歷山大讓人教這兩位姑娘希臘語,既教會話又教閱讀。西西岡比斯出於喜愛他,縱容了他這癖好,儘管在她看來,文書工作多少是粗活兒,留給宦官做更合適。不過,應該允許他依從自己民族的習俗。他的成長不由他自己,況也從未故意失禮。他本該是波斯人才好。
巴勾鄂斯的面容不為所動,但默默流下眼淚,如淌血的創口。他心不在焉地擦了擦,像撥開一綹老是披散的頭髮,然後去斟酒。
墨勒阿革說道:「讓我來幫您穿上。」
大家都預料著,那粗嗄的呼吸一旦變化,只能是要斷氣了。但醫者的觸碰似乎挑起了一線生機,那喘息變得節奏較均勻,還能看到眼瞼在動。托勒密和佩爾狄卡斯都向前一步。但床邊那自甘淡泊的、人人都忘了的波斯人擱下扇子,旁若無人,親密地俯近枕上的頭,自己淡棕色的長發披拂其上。他輕輕耳語。亞歷山大的灰眼睛睜開了。那綢緞斗篷般的頭髮被什麼東西振了一振。
亞歷山大一向是幸運的,托勒密心想。如今大家已經流行在戒指上鐫刻他的形象,當成幸運符。是命運的何種惡意,唆使他在人生將盡之際一時衝動,善待那個無害的傻子?但當然,很快會有一場典禮,那時他必須出現。也許亞歷山大正是想到了這一點……
守寡的克莉奧帕特拉王后,腓力之女、亞歷山大之妹,手握安提帕特羅斯的來信站著,從王宮的上層房間眺望最遙遠的山野。天翻地覆了,如何翻覆則言之尚早。對亞歷山大之死她感到驚懼而沒有悲傷,如同對他的生命,她感到驚懼而沒有愛戀一樣。他降生在她之前,搶奪著她母親的關懷,她父親的注目。他們的爭鬥結束得早,在嬰房裡;此後他們一直不夠親近。她結婚那天——他們的父親遇刺那天——使她做了政治的棋子,他則做了國王。不久他成為一個奇迹,愈行愈遠,而愈加耀眼、奇異。
「國王這麼說的?啊,替天行道、伸張冤情的雄獅!」她提高了聲音,一副又要號哭的神氣。羅克薩妮忙抬手勸阻。
儀式極其古老。犧牲要獻與神明,殺之並取其內臟,四腿和臟腑要帶到場地的邊緣上。軍隊要踏進以這種方式凈化過的場地,演武,並唱一首讚歌。
開膛取內臟前,雖然此地遠離帝王谷,他們不忘抬手以自古相傳的禱詞祝告,以便凡人合法地處理神的軀體。
巴勾鄂斯幾乎沒動,但整個身架彷彿都變了,不再慵懶,變得精瘦緊張。「他們發過誓的!」他說,「他們對冥河發了誓。」
她堅信若是她父親過問,一定能把那後宮總管處以極刑。然而國王授封給他的行省在邊遠的印度,等她收到他的迴音時,她兒子已經出生了。這一念安撫了她。她對她的巴克特利亞仕女們說道:「那蘇薩的長溜桿兒,她來好了。國王受不了她。他為了討好波斯人不得不然,於我又何妨呢?人人知道我是他真正的妻子,他兒子的母親。」
周圍的晚餐躺椅上都猛吸了一口氣。是尼阿卡斯厭惡地說:「安斐斯也許會。亞歷山大決不會。」
「是的。」佩爾狄卡斯說。這占不滿他雙手的,就是亞歷山大之子,腓力和大流士之孫,它線樣的血管里含著阿基琉斯與居魯士大帝的血脈。
他們以王禮向腓力致敬。他事先受過教導,領受了致敬,並伸出一臂;佩爾狄卡斯以毅然的隨和,忍受了他的巨掌的握力。但墨勒阿革帶著冒瀆的熟絡樣子隨即擠了上來,也準備握手和解。這次佩爾狄卡斯的握手就勉強多了。他告訴自己,亞歷山大曾經和那叛徒菲洛read.99csw.com塔斯一起掰碎麵包,以換取時間;假如他不忍下那口氣,那麼他深入前線的部隊,很可能包括佩爾狄卡斯,大多活不到今天。「那是必要的。」亞歷山大當時說。
與此同時,騎兵們也在合計。一天早晨他們忽然無影無蹤。禁苑空了,只剩馬糞。他們穿過破敗的外城牆出走,部署成包抄之勢。巴比倫被圍。
那人沒有來;而佩爾狄卡斯,他雖缺少魔力,也懂得權威。像亞歷山大必要時所做的那樣,他改用家鄉的多利亞土話——他們學習文明有禮的希臘語之前在童年講的話。他說,他們都失去了最偉大的國王、最勇敢最傑出的戰士,自從諸神的兒子們離棄大地以來舉世無雙的一個人。
他把聽來的都告訴了她,仍對她目不轉睛;那面容是舊羊皮紙的顏色。但是她不僅在傷感,她還思索著。少頃她走到椅子近旁一張桌子前,打開一個象牙匣,取出一封信。
墨勒阿革保持冷靜,說道:「我的好人,國王在他的寶座上比在巴比倫任何地方都會更安全。這你知道,你參加了全軍集會。陛下,請立即來。」他忽然想到一條有力的理由。「你弟弟是會這樣做的。」
「巴勾鄂斯,」他輕聲道,「是托勒密。我很快要一去不返了。你不想跟我道別嗎?」
他見過墨勒阿革眼中赤|裸裸的憎恨。他們父親的地位大致相當;他們都是腓力的御前侍從,對青年亞歷山大周圍那緊密的小圈子,都曾經暗暗妒忌。然後,腓力遇刺時,佩爾狄卡斯是追上那逃命的刺客的第一個人。亞歷山大誇獎了他,注意並提拔了他。機會隨晉陞而來;他平步青雲。赫菲斯提昂去世后,他接掌了他的兵權。墨勒阿革則始終是個步卒方陣的官長,得其所用,而未當重任。佩爾狄卡斯也深知,叫他倍感痛切的是他們兩人起點相同。
我寧願為別人耕田種地,受雇受役使,
「詔書,呃?」佩爾狄卡斯平靜地說。那封信很短,他大聲念了出來。
「一整夜也行。」當他開始給他的奇貨在走廊引路時,又冒出一個主意,「那些士卒喊『腓力』的時候指的是您。他們以您父親的名字來榮耀您。您將是馬其頓的腓力王。」
喝彩加倍。腓力之子雍容踐位,有王者的姿態。起先他一定只是靦腆謙遜而已。現在他們要不顧一切捍衛王室的血統了。
「吾王,」墨勒阿革站著他面前說,「我來是告訴您,您現在處境極其危險。不,不要害怕,我會衛護您的。但是那反賊佩爾狄卡斯,先前盜取亞歷山大遺體未遂,剝奪您的繼位權不成,如今又在計劃謀害您,然後自立為王。」
所有這些事情做完,佩爾狄卡斯提了最後一項建議。依馬其頓古俗,經過了內戰(這也是一個古俗),要以一場向赫卡忒的祭獻來祛除爭端。他提議,巴比倫的全部軍隊,騎兵和步卒,都應該齊集在平原上出席潔凈禮。
他走了,一去不返。後宮里傳說國王朋友的葬禮,比聞名于典故的塞彌拉彌斯女王的葬禮更為隆重;又說那葬台是個焚燒的廟塔,高達二百尺。然而——總管逢人便講——當王后的房間被打開,羅克薩妮夫人得知怒火衝天,狠狠教訓他,襯得那葬禮之火都黯然無光。
支持的喊叫從台下離他最近的地方傳來。夥友們依權利或地位均排在最前,看得最清楚。他們聽說過那傻子,也在靜默的悲哀或純然的不能置信中看到他王袍加身。現在他們的暴怒找到了宣洩口。他們為騎兵進攻的震耳戰歌而練就的強健嗓音,壓倒了其餘的聲響。
西西岡比斯點頭,默坐了一會兒。大管家保管著國王先前的來信,但她不喜歡讓這些人知道她目力已衰。
「一整天都可以留著?」
因我所告知的他兒子的情形,和他自己的盛名而歡喜。
防守者緊握武器,分開一條路。尼阿卡斯揭布展示亞歷山大的面容,退後,默然。
房門虛掩。奧林匹婭斯正在對她的書記官口授。克莉奧帕特拉停步,能聽見她是在草擬一份很長的對安提帕特羅斯的控告,追述到十年前,舊賬的總清算。「他去覲見你時質詢他此事,而且不要妄信,倘若他宣稱……」文書落筆追趕,她不耐煩地踱來踱去。
離床最近的牆前,一張大如祭壇的桌子上,赫菲斯提昂仍受著供奉。不僅供奉,而且分身眾多;這些獻上的小雕像和胸像來自弔唁的朋友、勤于鑽營者、跟逝者有過口角而不安的人;短時間內能覓到的最好的匠人受委託造了它們,以安撫亞歷山大的哀慟。赫菲斯提昂站著的銅像,一尊裸體的、握盾持矛的阿瑞斯;一身貴氣的金盔甲,臉和肢體是象牙的;著色的大理石像,頭戴一頂鍍金月桂花冠;做成一面銀戰旗,用於冠以他名字的中隊的陣前;還有做成半神的,那是他在亞歷山大港的享殿所供雕像的第一個模型。有人清空一處來放置某一件病室器物,碰倒了一個鍍金的赫菲斯提昂小銅像。托勒密飛快地瞥了一眼枕上那張目不能視的臉,把它扶正。讓它們等等吧,他就來了。
有人來了!重重的腳步,甲胄啷啷響。亞歷山大的聲響更快更輕。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軍士走了進來,身材頗高,紅著臉,稻草色頭髮,胳膊下抱著頭盔。他們對視著。
沉默中,托勒密屏住一口氣。他沒有太晚。
「他是埃俄斯!」腓力漲紅了臉,淚水流進鬍子里,「他認識我!我們從前經常拔河。亞歷山大說他強壯得可以獨自過活。他認識我!」
巴勾鄂斯聽命起身,面部的某種表情應和著佩烏克斯塔斯的微笑。他眼圈濃黑的雙眸顯得極大,臉很瘦,僅有的一點肌肉仍顯出頭骨的優雅。頭皮上沒有一根頭髮,想必是他重新削去了新出的髮根。他看似一個象牙的面具。是的,必須為他做點什麼,佩烏克斯塔斯心想。
「各位馬其頓人。我明白你們不願從臣服者的後代中選擇國王。」
卡桑德羅斯指著那鞭痕。「痛能醒人。你什麼也沒有做過。記住,什麼也沒有。腦子裡牢牢記著。」又行了一小段路,他見伊奧拉斯噙著淚水,勉強做出寬容的樣子說:「他就是染了沼澤的瘴氣才發燒的也說不定。迄今他喝過的髒水一定不少。下游的農人也飲沼水,他們喝不死。你千萬要緘口。不然也許你會喝死的。」
大管家見她懶懶的,也猜到原由。他落入她的一兩個陷阱中,又救出自己,一掃棋局之頹。又乘空說道:「國王駐蹕那陣子,您看他有沒有一直記得您的指教呢?在他東行之前,您說過他能成為高手,倘若用心的話。」
馴象人上次有機會打扮他們的孩子,已經是一年前了。他們在塔克西拉的王室演武場上受過訓練;他們的孩子也一樣。他們輕輕對它們說話,提起印度河畔的昔日,同時照著這一類場合必做的那樣,用散沫花染料塗紅其腳。如今在粉色晨曦里,他們自豪地坐在它們的脖子上,穿著絲綢禮服,戴著插孔雀翎的頭巾,鬍鬚新染成藍色或綠色或緋紅,各持一支釘了寶石的包金象牙尖頭棒,那是講究排場的安斐斯王連同每頭大象一起贈給伊斯坎達王的。他們事奉過兩位名君;該讓天下人看到他們和他們的孩子見過世面。
一個迦勒底人說道:「以我看來他相當敬重那位神祇,雖然他稱之為赫拉克勒斯。」他向那半成廢墟的建築回頭,目光銳利,似乎這話已在不言之中:「國王供給你們重建的黃金去哪兒了,吃干喝盡了嗎?」
與此同時,耳力範圍內的每個侍從都加入了看守待命的侍從們的行列。那隊伍離去時,他們圍攏了佩爾狄卡斯,歡呼。他對他們勝利的笑臉以笑相答,這一次是自然流露的。有一剎那,他幾乎覺得自己像是亞歷山大。
從殿堂一角夥友軍團旁邊來了御前侍從們,不顧年齡或地位推搡著每一個人,喊聲如在戰場。
他被沉重的桌子擋住退路。那軍士走到他面前,他本能地退縮,回想起童年挨打的情景。但那人只注視著他的眼睛,非常緩慢地說話。
透過從尼布甲尼撒時代起便為後宮中人所知的罅隙和裂縫,較年輕的嬪妃瞥見了他經過的身影。她們報告說他面貌英俊,至少以西方人而言(皮膚白在巴比倫不算美);他身材不高,這是一大缺憾,但這個她們早就知道。無疑他不止卅二歲,頭髮都有灰白的了;但她們承認他是有威儀,期待他回來時再看上幾眼。她們以為要守望許久,結果他很快又經過,時間勉強夠一個細緻的女人洗浴並穿衣。
現在,馬其頓軍隊散佈於中亞各地的要塞。一萬老兵正行軍還鄉,準備解甲歸田,率領者是年紀不大的克拉特魯斯,被亞歷山大列為僅次於赫菲斯提昂的將軍,與王室也沾親。有衛戍軍在馬其頓,也有衛戍軍在那些俯臨通向南希臘的諸關的大石堡中。所有這些,身在巴比倫的士卒們都知道,但誰也不質疑選舉國王是屬於他們的權利。他們是亞歷山大的軍隊,這比什麼都重要。
「腓力王與菲林娜的婚姻是合法的,」那士兵再接再厲地說,「他有權娶多個妻子。所以我說,撇開那些非我族類的嬰兒吧,讓我們擁立他的兒子,那是他的合法繼承人。」
「她們可能還是安全的。也許藏匿起來了。」
瞬時投槍紛飛。一個夥友半跪著,腿上裂開的脈管血流如注;未戴頭盔而來的一個侍從頭皮撕開,殷紅披面,藍眼睛直直瞪著。防守者猶如困獸,除非到了近身搏鬥時。他們只帶了騎兵的短彎刀——其地位的象徵,來到這個應當是純屬文事的場合。
巴勾鄂斯始終凝視他銀杯上的一個光點。他忽然抬起眼睛。「您希望我做什麼?」
他是個危險人物,可以聲稱是亞歷山大的哥哥,雖然他只是腓力十幾歲時與人私通所生。他的父系未被證明和承認,但亞歷山大一向對他另眼相待,這盡人皆知。是的,佩爾狄卡斯會樂見他前往非洲。但這人自以為能做亞歷山大的繼位者?那是他的目標,神色昭然。必須做點什麼,馬上。
歐邁尼斯早已自己權衡過了。腓力和亞歷山大的家族是他唯一的忠誠所系,是他們提攜他從默默無名登上權勢之頂。假使腓力·阿里達烏斯有才幹,他會感到左右為難;但他知道老腓力對此事的看法,因而支持亞歷山大那尚未降生、未見其面的兒子。可腓力是他的恩主腓力之子,也被自己父親所承認,所以歐邁尼斯會儘力保護他。他是個冷淡平靜的人,內心情感極少遭到猜疑;他從來不發咄咄之辭。他說:「好的。」
托勒密悚然地想,他從昨天起就一直卧在這裏,在盛夏,在巴比倫!大門被撞開之際,他不由得屏息。
那個人,那個魂,從她掌中溜走。她空空站在那裡。然後,那孩子來了,不招而至,靈動可觸。他的發香偎進她的脖間;他細膩皮膚上淺淺的划痕,他擦破的臟膝蓋;他的笑,他的怒,他聰慧的大眼睛。她乾澀的眼睛漲潮,淚水混著眼彩淌下面頰;她咬著手臂悶住自己的嗚咽。
「至少三十個。」托勒密漫不經心地說。佩爾狄卡斯乾脆地問:「怎的?」
後來,那把火躥遍了壯闊的世界時,她對自己說有生必有死,其時遙遠,她不會活到那一天。如今全都實現了;她只能攥住那石欞,斷定並非如此。她從來不接受什麼必然。
佩爾狄卡斯沒有理睬,只大步上前,怒氣沖沖地試圖蓋過喧嘩說話。指著腓力,他做了個大幅度的、表示擯棄和蔑視的手勢。
在她位於巴克特利亞的山鄉,女院的閹人是家僕和奴隸,自知其卑。宮廷管家自古而然的尊嚴在她看來純屬狂傲。她命人鞭笞那後宮總管一頓,卻發現無人有資格打他,憤慨不已。她派了家鄉帶來的巴克特利亞老宦官去告訴國王,他回稟,國王帶著一支小船隊沿著幼發拉底河而下,勘探沼澤去了。他回來后她又試了一次;他先是繁忙,后則染恙。
他對著呼喊聲含笑顧盼,立即看見披垂在王位上的那一片色彩,便急促地向它走去。他錯認為是友善問候的聲音消逝了;他陡然改變的舉止攫住了會眾的注意力,他們幾乎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幕戲。
他們午前歸來。佩爾狄卡斯願意撤圍,和解軍隊,條件是墨勒阿革及其黨羽要自首,接受審判。
「不,那樣亞歷山大會傳話來的;那人在說謊,我知道。我們得等到佩爾狄卡斯從巴比倫來信才行。」
「自眾神接納亞歷山大以來,」他說,「他的聲名沒有被善加愛護。靈魂的偉大無法與他相比的人,至少應該不辜負他。」
「如果他沒有叫我們趕路就好了。」斯塔苔拉嘆息道,「可以一直行舟,順流去到海灣,然後溯流而上幼發拉底河,到達巴比倫。」她把枕墊在背後塞塞好,背部因妊娠而酸痛。
「嗯,我看見了。抬船的人面容空洞地站著,等待;但他們就像河中一泓靜水裡的漂浮物,只是河的流動還沒有托起它而已。它尚未顫動,但你知道底下全是河。」
「如果亞歷山大最親近的朋友們無法守候在遺體旁邊,」墨勒阿革流利地說,「我們所有人都會羞愧的。我懇請你們」——他的手勢把近衛全部包括在內——「回到寢宮守靈吧。」
佩爾狄卡斯的帳篷扎在一個高大的海棗樹林的蔭涼處。他在如此眼熟的陳設中重新安頓自己,彷彿從未離開:輕床和摺疊椅、甲胄的支架、柜子(在凱旋搶掠的日子里,柜子曾經堆得滿坑滿谷,但那已成往事)、擱板桌。
巴比倫的寢宮如今瀰漫著香料和硝石的氣味,傳承父親們技藝的埃及人正在精工細作,為最新一位法老施行防腐。他們震驚于那一定會妨害技巧的延遲,藉著曉色躡足進了寢宮,敬畏而驚奇地看到那遺體。當他們的奴隸帶入所需的工具、器皿、藥液和芳香劑時,那單獨的守靈人,面色蒼白的波斯少年熄滅他的油燈,像一個鬼魂似的默默隱退。
他眯起眼睛;離著幾寸,紋路足夠真切。「是他的肖像,刻得也好。但這個不是御璽。先前他用過這個嗎?」
巴勾鄂斯抬起大而暗的、幻滅的眼睛,帶著怨毒的平靜說:「自從出動大象的那一天。」
「腓力!腓力!腓力萬歲!」
剎那間,巴勾鄂斯優雅光亮的表面有了裂痕,露出一種沉澱很深的悲哀。他重新彌封了它。「有機會的話我會提醒他的,當下還不容易。他正在給他于埃克巴塔納去世的朋友赫菲斯提昂籌備葬禮。」
從他緊鄰佩爾狄卡斯的位置,腓力發出小聲而吁吁的喝彩。這與殺死埃俄斯不同。他喜歡大象——亞歷山大讓他騎過一頭——但沒有人在傷害它們。他滿眼是它們燦爛的裝飾,盈耳是它們驕傲的叫聲。他幾乎沒去注意它們底下血淋淋的糨糊。反正,佩爾狄卡斯告訴過他,那些全是惡人。
說話人培松矮小精瘦,長著一張尖尖的、頭髮紅褐的狐狸臉,銳利的話音也像狐鳴。他是近衛之一,懂得帶兵,但勸說的口才並不出眾。他站了出來,截住佩爾狄卡斯,猝然道:「亞歷山大的哥哥!你們還不如選舉他的馬兒!」
遊船在底格里斯河上航行,靠近了公主們必須登岸與車隊會合,續行陸路的河灣。
燈下的象牙面具變作一張臉;那雙因往日慣於溫和反諷而沖淡了絕望的眼睛,鉚緊了托勒密。「哦?」他說。
不,她還是等他的遺體運來吧。那一定會讓他的魂魄靠近。當她見了他的遺體,他的魂魄就不會那麼陌生了。她知道她就怕那陌生。他當年遠行,在她眼中仍是個小夥子;她將迎接的遺體屬於一個接近中年的男人。他的陰魂會順從她嗎?他生時愛她,但極少順從。
敵對的陣線靜止下來。後面推搡爭睹的人群感到這變化,也暫停下來。少頃前面一個鬚髮灰白的步卒官長向前邁了一步,摘下頭盔。兩三個老兵也依樣而行。那第一人轉過來對著他後面的人,舉起手臂,喊道:「停下!」在一種悶悶的悲哀中,雙方陰鬱地對望。
來不及思量那徵兆,四個受令血祭平原的騎手已經匆匆攜著血淋淋的供品,走馬馳向它的四個角落。他們把那膩白猩紅的一團擲在外邊,同時向三相赫卡忒與冥界眾神禱告消災;然後,凈化的場地可以迎入亞歷山大的軍隊了。
「有多少人見過他?」佩爾狄卡斯說。
他以自己的女兒暗示,那是一著錯棋;小夥子不會娶得更好,但那個話使他如遇陷阱,擔心會被利用。「你覺得我現在有工夫大擺婚宴,再等孩子出生?」他說過。安提帕特羅斯心想,本來他可以有一個快要成年的兒子,流著我們的好血液。現在呢?兩個未降生的混血後代;同時,一群解除捆縛的年輕雄獅。他不無疑慮地想到自己的長子。
他伸出骨骼粗大的右手,因持矛握劍而起繭,掌紋被油燈映得條縷分明。巴勾鄂斯的手,蒼白、纖長而冰涼,準確穩健地跟他握了一下。托勒密想起他從前是個舞者。
寢宮裡,夜涼漸生,亞歷山大的遺體僵硬如石。那波斯少年胳膊上扎著一條染血的手巾,把孔雀石和象牙的床頭櫃放在床邊,在柜子上點亮夜明燈。地板上散落著打鬥的殘跡。有個人在踉蹌中撞到了陳列那些赫菲斯提昂小偶像的立櫃;如今它們匍匐橫卧,像戰鬥后的倒地者。慘淡的光線里,巴勾鄂斯久久地看了它們,轉身而去。但過了幾分鐘他又回來,整齊地立起它們,各歸其位。然後,他拿來一張凳子,免得坐在床座上再次睡著,雙手交疊,端坐守夜,黑眼睛對著黑影子出神。
宦官們焦灼等候。倘若巴勾鄂斯是僭權行事的怎麼辦?據說國王不怒則已,偶爾發怒時非常嚇人。然而,他用他寥寥幾句正式的波斯話跟他們問好,禮貌周到,被領去羅克薩妮的住處時也沒有置評。
如今,讀著這封信,知道自己到底不會被克拉特魯斯替職(佩爾狄卡斯申明了這一點)以後,他第一個想法是死訊一旦傳出,南希臘就會群起叛變。消息本身雖令人震動,也是一種久已預想到的震動。他從亞歷山大在搖籃時便認識他;他終老人間才是不可想象的。當他沒有子嗣就預備進軍亞洲那陣子,安提帕特羅斯幾乎是直率地對他說了這話。
「很可愛。」他說,「總之是可以弄得很可愛的。你們知道,羅克薩妮夫人已動身從埃克巴塔納過來了。國王很關切,務必讓她旅途安適。」宦官們豎起耳朵;羅克薩妮懷孕的事尚未公布。「她大約七天就會到達。我會訂購一些東西,也會召進來一些能工巧匠。請確保他們做得周全。」
宮殿平台上宰了一頭山羊;眾人或手按屍身,或歃血,為背信之舉祈願哈德斯的詛咒。人多,起誓費時;暮色降臨之際,他們依然在火把照亮下進行著。
在無時無刻的低沉私語中,腓力·阿里達烏斯從王位上拿起袍子,舉在面前。
在夜晚的爐火前,她曾經向他敘說家族裡代代口傳的阿基琉斯的逸事,總不忘提醒他,那英雄的血液是經過她而傳到他身上的。上了學,他熱切地投入《伊利亞特》,以逸事中的阿基琉斯來修飾它的色彩。繼續念到《奧德賽》時,他碰上奧德修斯探訪冥界眾魂那一節。(「他是在我的國家,在伊庇魯斯跟這些陰魂交談的。」)他目光越過她,緩慢而莊嚴地,望向一個紅霞漸濃的日落天空,誦出詩文:
從較遠的那邊傳來一支東方樂管的尖音,接著咚咚一串鼓聲。
起先托勒密並不喜歡這異邦尤|物徜徉在亞歷山大的住所,鼓動他穿上波斯君主的服飾,採用波斯宮廷的禮儀,日夜在他耳邊吹風。但是漸漸也習慣了總有這個不張揚的人。托勒密雖然自己懷著悲戚與災禍的隱憂,也生起一點憐憫。他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一隻又大又重的手攫住歐邁尼斯的肩膀。他吃驚地回頭,從未想過腓力是個強壯的人。
昔日,你生時,我們阿爾戈斯人敬你如神明,
喇叭吹響,騎兵隊沒有領唱讚歌,而是照演武那樣緩行。光滑閃耀的隊伍平穩地踏步而前,一排又一排,步伐細緻,正如奇迹之年凱旋之日他們在孟菲斯、提爾、塔克西拉、波斯波利斯,以及這裏同一個場地做過的那樣。領騎的是佩爾狄卡斯,和那機靈的戰馬馱著的國王。
「陛下,軍隊在等您。大伙兒在看著哪。您不能叫他們望見您哭哭啼啼的。您是一國之君!陛下,您鎮靜下來。一條狗算得了什麼?」
他的馬兒在外面蹬蹄,噴著鼻息。他不能待在這裏腐爛;他可以乘夜逃亡。會有人容留他的……但那些可靠的已經死了。最好馬上離城,西行,在鄰近的亞洲行省給某位總督做雇傭軍。但他必須首先潛回家中;他需要金子,他收過數十位來向國王請願的人的賄賂……庭院中暮色游移。
但他是對著墨勒阿革說的,底下歡呼聲太大,聽不見他的話。將軍們驚駭,全都轉向墨勒阿革,越過他七嘴八舌說著。這些響亮憤怒的聲音令他越聽越怕,清晰回想起亞歷山大眼窩深深的大眼睛盯著他,警告他倘若他們擁立他為王的後果。趁著墨勒阿革跟台基正中那高挑黝黑的人爭吵之時,他一個箭步沖向那通向內宮的門,現已無人守衛。出了門外,他穿行在那古老宮殿兔窟般錯綜的走廊上,一邊啜泣一邊覓路,要回到自己親切的房間。
「亞歷山大沒有遇到過我們的困境。」利昂納托斯不智地說。「沒有,」托勒密回應,「也不可能遇到。」
墨勒阿革揚起聲音,「來啊!亞歷山大的遺體亟待收葬。這位是他的繼任者,將要主持葬儀。不要讓他們騙走他的遺產。到寢宮去!來啊!」
「所以他才要求亞歷山大提名自己的繼嗣。」
飽經世亂的大管家幾乎同她一樣蒼白,盡量不看她。當她丈夫最後一次被召入朝廷時,有個人也這樣避開眼睛。
墨勒阿革只當沒覺察那綿里針,「有一個人能做到,那就是你。你的作風無人訾議,你的閱歷盡人皆知。你可以向馬其頓軍隊演說嗎?」
他不說國王何時能忙裡偷閒來後宮一訪;無論如何,他來時會發現一切秩序完美,體貼聖意。他婉轉地指出一兩個小缺點(「我相信蘇薩的習慣是……」云云),但並不查問過往。執事們在心裏舒了一口氣,這時他要求去看看后妃們的房間。
國王在蘇薩的駐蹕結束,國政大事她模模糊糊聽說,不大懂得。然後他前往埃克巴塔納度夏。他來向她辭行(若不是要看望她祖母,他會不會幹脆就不來呢?),沒有一句提到他何時會召她前去何地。他走了,帶著那巴克特利亞女人;她羞惱交集,哭了一夜。
他再次走到衣櫥前。一條圍巾飄曳而出,綴著珍珠粒和金珠子。用這塊王族的裹屍布,他仔仔細細地,像女人一樣包起那小生物,帶它獨自一程去了那葬身之地,才回去葬送它的母親。
伊庇魯斯時值盛夏。山肩上的高谷蔥綠金黃,被荷馬記得的冬季深雪滋養著。牛犢在長膘,綿羊交出了它們細軟的羊毛,樹木因累累的果實而折腰。儘管違背習俗,摩羅西亞人在一個婦人的統治下欣欣向榮。
佩爾狄卡斯帶著滿不在乎的威嚴插話:「無所謂。亞歷山大很清楚恐懼的力量。」
在最後一陣劇烈的搐痛中,羅克薩妮感到嬰兒的頭從她體內捅了出來。一個熟手接生婆扳弄著,較柔和地,那潮濕的身軀接著滑出,很快令人釋去重負。她舒展雙腿,汗水淋漓,氣喘吁吁;然後聽見孩子單薄憤怒的哭叫。
她方始恍然,像被一把冷刃刺醒。他已撒手遠去,不會再安排她的旅途了。他再也不會決定什麼了;她來要求的,他不會告訴她。對於她,和她肚裏的孩子,他已經死了。
墨勒阿革的胳膊被掐得死緊,簡直擔心會斷,好不容易才擺脫出來。「陛下,如果他當了國王,他第一件事就會是殺您。惟有殺他您才會安全。看,這是下令處決他的詔書。」杜瑞斯把它連筆墨一同擺到寫字檯上。「像我教您的那樣,在這兒寫腓力就好了。您要的話我可以幫您。」
「把我旅行的舊袍拿來,那件暗藍色的。」袍子找了來,撣去從埃克巴塔納一路而來的灰塵。那料子結實,她先用了小刀切割才撕得開。扯出不少口子以後,她穿上它。頭髮不梳,手搓了搓積塵的檐板,再抹到臉上。然後她召來她的巴克特利亞宦官。
隨著喇叭與雙管笛的昂揚音樂,在釋懷的巴比倫人的目送中,步卒們從伊什塔爾門樓底下列隊而出,去與夥友軍團締結和平。
「我們該怎麼辦?」她哭道,「我們該怎麼辦?」
他轉過身來尋找托勒密;但他避出去整理面容了。是佩烏克斯塔斯從床邊繞了過來,對他說:「羅克薩妮知道嗎?」
他把馬兒拴在野草叢生的聖院外區一棵無花果樹下。茂草中間有一條踏平的小徑通向破敗的入口;從那後面的昏暗中飄來一切廟宇共同的氣味——燃香、焦肉、炭灰;巴比倫的氣味——外邦油膏與外邦肉體。他在眩熱中向它走去,有個人站在陽光下面對著他。是亞歷山大。
「他是亞歷山大的哥哥,這就是全部原因。王位暫且給他坐著,直到亞歷山大跟那外夷女人的兒子可以即位為止——如果她生下兒子的話。」
「混蛋!你們混蛋!你們這些齷齪的、奴隸生的混蛋!」
「大人。如果他落到您手上,別殺他,大人。他從不惹事,亞歷山大統治時一直沒有。」
佩爾狄卡斯氣得咬牙切齒。他敦促大家任命一位攝政——舍他其誰?現在他們卻分了心,爭論起繼嗣來了。兩個娘胎里的孩子,說不定都是女嬰。有他們的家史可鑒;腓力女兒成群,卻只有一個兒子,除非把那白痴算上。關鍵是攝政權。腓力自己當初也是攝政,輔弼一個年幼的繼嗣,但是馬其頓人不多久便選舉他做了國王。他佩爾狄卡斯身上王室血液也不少……尼阿卡斯中了什麼邪?勸他們回心轉意,為時已晚。
大家一時噤住了,彷彿他提起的是一個被冒瀆的神祇之名。暴徒們漸漸消散在人群中。盾牌紛紛放下。
佩爾狄卡斯的住所是波斯列王建在禁苑中,爾後被亞歷山大分賞給朋友們的賜第之一。御前侍從在它周圍扎了營。佩爾狄卡斯是亞歷山大選擇的攝政,他們自願擁護。雖然他們沒有提出要伺候他的起居,他也明智地不要求這樣,但還是為他騎馬傳信,並按照他們歷來的輪班制度,日夜護衛。
「各位馬其頓人!」他說道,「這些叛徒自取滅亡后,軍隊得到了真正的凈化,再度堪當拱衛帝國之任。如果,你們當中有人也配得到這些人的結局,而躲過一劫的話,就讓他對幸運感恩,學習忠誠。喇叭手!讚歌。」
他們處於一比四的數量弱勢,磋商過要移師于城外的平原,讓騎兵有地方擺陣。「不行,」佩爾狄卡斯說,「那是自認失敗。給他們時間看看他們的獃子國王吧。他們會回心轉意的。亞歷山大的軍隊從來沒有分裂過。」
這一天對於阿里達烏斯是漫長無聊的。沒有人來看望他,除了那管飯的奴隸——餐食煮過了頭,還是半涼的。他恨不得打那個奴隸,但亞歷山大不許。幾乎天天有人從亞歷山大那邊過來問候,但今天還沒有人給他機會抱怨食物不好。就連照顧他的老克農,也起床不久便早早離去,說要參加一個什麼集會,對他的話也沒有留心聽。
他受傷時不哭,故從來不恥于流淚。她看見他淚光閃閃,注視雲霞,便知道他悲哀的純真,僅僅是為了阿基琉斯,痛惜他再也無緣于希冀和前程,變作自己昔日輝煌的一個虛影,統治著亡人的虛影。那時他還沒有相信自己也會死。
貝爾後面的牆上,暗色釉彩磚中間有一扇門。他並非聽到而是感到門後有人的窸窣,但不敢叩門。他已威嚴散盡。時間是煎熬。他是神廟的求告者,該有人招待他。拂曉以來他未曾進食;那烏檀木的門後面有人,有食,有酒。但他沒有去告訴人家他在。他知道他們知道。
這時候,他想把那件猩紅色斗篷拿出來玩玩。克農說天氣早已熱得不能穿斗篷了,他只會弄髒它,糟蹋了它的。斗篷鎖在衣櫥里,鑰匙在克農手裡。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伏下來放聲大哭,對躺椅上的靠枕又捶又咬。她的女伴們終於敢向她說話時,央求她千萬保重,當心孩子小產。這使她冷靜下來;她命人端來她最近嗜好的馬奶和無花果。入夜了,她輾轉難眠。最後,眼淚早幹了,她起床,在月光斑駁的庭院來回踱步,噴泉在巴比倫的暑夜竊竊私語,像一個同謀。她一度感到孩子在裡頭踢蹬。捂著肚子,她悄悄說:「安靜點兒,我的小國王。我向你許諾……我許諾……」
經過了烈日,那昏暗一時幾乎令他目盲。須臾,藉著一個高高在上的煙柱的光,他看見陰影中龐然矗立的貝爾神像,寶座上的眾神之王,握拳于膝。他高聳的法冠幾乎觸及屋頂;兩側的翼獅,長著蓄鬚男子的頭。他的權杖齊人高;他金箔剝落的袍服微微泛光。他的臉被歲月和煙熏黑,但象牙鑲嵌的黃眼睛仍炯炯而視。他身前是火祭壇,蓋著死灰。看來沒有人告訴過他巴比倫有了新國王。
那是一件在蘇薩定製的王袍,是為了亞歷山大與大流士之女斯塔苔拉的婚禮而做的,那場婚宴上,他的八十個同享尊榮的朋友也迎娶了波斯妻子,而整個軍隊人人都是出席的賓客。他最後一次行軍到巴比倫來,也穿著這件王袍接見了來自半個已知世界的使節。那衣料是一種緻密如天鵝絨、柔軟如絲綢的羊毛,以提爾的骨螺染成一種柔和亮麗的緋紅,微帶絳紫,像一朵深色玫瑰的紅色那樣純正。衣服的胸前和背後都鑲著那光線迸射的太陽,馬其頓王室的徽號,材質是巴拉斯紅寶石和黃金。這是一件無袖禮服,肩膀以兩個黃金的獅子面具相扣,那是三位馬其頓國王在自己婚禮上佩戴過的飾針。午後的烈日斜入一扇高窗,照亮了獅子的翡翠眼睛。剛得名腓力的那人看得如痴如醉。
據說國王的信使傳快報比飛鳥還要迅捷。插翼的流言也趕不上它,因為流言夜裡要停下睡眠。
他五歲的時候,還沒學寫字,來過國王辦公的房間找我。「那是啥呀,歐邁尼斯?」「一封信。」「你寫得很大的第一個詞是啥?」「你父親的名字。腓力,馬其頓人民之王。誒,我在忙碌,自己玩去。」「給我寫我的名字吧。求你啦,好歐邁尼斯,求你啦。」我在一份作廢的快報後面寫了,給了他。次日他學會了,在一塊致色雷斯的凱索布勒普提斯的國書蠟板上,刻滿自己的名字。我拿尺子打了他的手心……
仕女們暗暗說道:「如果是女兒,孩子要倒霉了。」
(「我從前是這麼認為的,」亞歷山大不久前告訴她,「但那是在我和他對陣之前。他的膽量只夠做那個大總管的傀儡。後來他殺他是因為怕他。恰如其人。」)
她說道:「他娶斯塔苔拉是為了國政。是我的努力才讓她懷上他的孩子。」
當呼吸紛紛鬆開,行伍打破沉寂時,佩爾狄卡斯示意傳令官再次吹了喇叭,然後騎行上前,比國王領先一個身位。
斯塔苔拉的眼睛瞪得特大,手指攫著榻床的軟心。那眼睛合不上;羅克薩妮不耐煩地等著,他去了衣櫥那邊找東西蓋住她的臉,一塊綴著聖甲蟲翅膀的面紗。開始移動她的時候,他覺出濕淋淋的血。
奶媽手忙腳亂地帶來老古董的王室搖籃,鑲有金子和日久變黃的象牙。羅克薩妮給熟睡的孩子拉起被單。在她手指拂過的地方,有一抹血痕,幾乎被精細的刺繡遮掩了。
「啊?」利昂納托斯瞠目道,「你不能讓那強盜參与統帥!」
「這封信里說的?給我。」
於是,亞歷山大染了瘴氣在病榻上發燒九日後,她聽見一個外廷執事傳給一個後宮宦官的小道消息。她從中得知兩件事:病症已蔓延至國王的胸部,他生命垂危;以及大流士的女兒有身孕。
「快點兒,」羅克薩妮說,「你看得出那東西死了。」
「謝謝你。」尼阿卡斯頗誠懇地說。他盼望這麼做。佩爾狄卡斯猶豫著,軍人的本能令他莫名警惕。是托勒密說:「墨勒阿革起了誓會尊敬亞歷山大的遺體。他為我們的安全起誓沒有?」
「壞消息傳得快。」
奧林匹婭斯向文書做了個手勢,讓他離去,留下亂糟糟的紙張。她轉向克莉奧帕特拉。
他搖頭。一時頓住了,他們默默對坐,感到災禍攻擊著他們的老年,一種無可擺脫的絕症。
「不要譴責自由的公民……」歐邁尼斯輕聲提示。
已經不動了,那雙眼睛再次合上,雖然巴勾鄂斯還俯首注視,痴痴獃呆。佩爾狄卡斯抿緊嘴唇;這兒人多雜。但他還沒有走上去責備,那波斯人已恢復故態,拾起了扇子。若不是扇子在動,他完全可以是一座象牙雕塑。
將軍們呼籲大家守秩序,卻蓋不住那突如其來的鼓噪。墨勒阿革將一大群人從某種持續的麻木中喚起,他們先前沒有發聲,是輿論的沉澱。現在他們振作了精神,就像注意街上的一場持刀對決、男人打老婆,或兇殘的狗斗;他們為墨勒阿革吶喊,就像為穩佔上風的狗助威。
「我預見我的葬禮競技會上將有極大的爭鬥。」read.99csw.com
他們默默騎了一些時候,伊奧拉斯望著前路。最後他說:「唉,現在沒有人可以取父親而代之了。現在他可以當國王。」
「祖母大人,這已經念完了。」
在那床鋪金碧輝煌的緋紅色亭閣里,他將她比作眾神的一個女兒(她的希臘語那時已經不錯了),她看出他是好意,但由於方才那些可怕的瞬間無法彌補,她寧願他沉默。他整個人氣勢很強,而她卻羞怯;儘管是他身材不足,她依然感到自己像是一根彆扭的帳桿。躺在婚床上她腦子一片空白,只想到她父親逃離了戰場,爾後祖母絕口不提他的名字。她必須以勇氣救贖家族的榮譽。他很溫和,也沒怎麼弄痛她,但一切都那麼奇怪,那麼強烈,令她幾乎不能發一語。難怪她沒有懷孕,其後他離開蘇薩前雖然會來探望並送她禮物,卻再未有床笫之歡。
佩烏克斯塔斯吃驚地看著他,起先認不出這人,然後伸出手,「別,巴勾鄂斯。起來,請坐。」
「沒關係,」歐邁尼斯安靜地說,「我們想點兒別的來講。」
日夜兼程,用單峰駝,用馬匹,因地制宜而用山地騾子,對接替的人順口說出那簡短驚人的新聞——國王的信使們攜著死訊,從巴比倫奔至蘇薩,蘇薩至薩第斯,薩第斯至士麥那,沿亞歷山大拓展到地中海的御道傳送。在士麥那,整個海行季節,都有一艘快報船準備就緒,將他的信札帶去馬其頓。
迫於情勢,他前去向歐邁尼斯諮詢。
阿里達烏斯對自己的外表懵然,更不會知道墨勒阿革這時的心思——偉大的宙斯啊!腓力的臉。底下有什麼?這年輕人的骨架大半像他父親,方臉,眉毛鬍子濃黑,寬肩短頸。他平生最大的享受是吃,所以肥胖,但克農從未放任他變到身形臃腫的地步。終於見到一個訪客使他高興,急切地說:「你是來帶我去禁苑的嗎?」
「我相信你,」佩爾狄卡斯皺眉道,「但似乎已經妨害了。」
墨勒阿革由衷地同意。他的出現要令人眼前一亮,跟他的新職位相稱。他會戴雙層羽冠的頭盔,如同亞歷山大在高加米拉一樣。引人矚目;而且是一個吉兆。
斯塔苔拉垂下信札,俯視她的祖母。雙親身材都高,她不|穿便鞋的高度也接近六尺。她母親著名的美貌,大半遺傳給了她。她有王后的諸般雅範,只缺乏威嚴。「我們該怎麼辦?」她說。
腓力振起一臂。這時他習慣了這匹舒服的馬兒。穩穩坐在刺繡的鞍布上,用響亮而意外地深沉的、連他自己也驚異的嗓音喊道:「把作亂者交出來!」
「我現在是國王了,克農。他們跟你說我是國王了嗎?」
西西岡比斯臉上剛硬的線條鬆弛了些,老態像病容一樣畢現。「那信使還在不在?召他過來,看他是否還有一封信。這些人旅途疲憊,糊塗得很。」
國王沒有來,羅克薩妮度日如年。這裡是她丈夫將來的帝國中心,然而她也彷彿只是紮營在德蘭吉亞那一樣。若她願意,可以招待嬪妃。但這些女子長居帝宮,她們有些人入宮時她尚在孩提,在父親的山巢上。她恐懼地想到波斯人自信的優雅,當著她進行精緻的對話,不屑理會她。無人跨過她的門檻;她寧可被視為冷傲,比別人看穿她膽怯強。但有一天她發現了一條老牆縫,便附耳其上聽人交談,打發時間。
芭狄亞抬起銳利的黑眼睛,好奇而熱切。「怎麼回事,夫人?」
這和善的聲音本已讓阿里達烏斯平靜下來,這時又興奮畢露。沒有人笑;事情太緊急也太危險。
「下回我不饒你!現在我們不是在家裡,我也不是男孩了。」
他抬頭。聽他說的人已經從門檻步入,生命之門在他身後驀然關上。他諦聽,僵著身子。
庫娜涅和歐律狄刻正在自家屋頂上練習長矛,從佩拉來此,要往內陸走幾里。
她搖頭。忽然她在椅子上坐直,如同一個女人在想:我有工作要做,怎能這樣無所事事?
「錯不了,夫人。奧庫斯王常召我去寫的。」
腓力在喜洋洋的燈光下坐在他的晚餐前,是一道他偏愛的菜,香烤鹿肉伴油炸南瓜餅。一壺檸檬水擱在旁邊;若給他酒,難保不會發病。墨勒阿革闖進來時,他用眼睛表示厭煩,因為嘴是塞滿的。在桌旁侍候的克農抬頭,目光銳利。他佩著自己的舊刀;他聽見了雜訊。
一個在她的婚禮之日驚鴻而過,隨後立即退隱到蘇薩後宮的女子,傳出全然出乎意料的新聞,這引起了極大的困惑和驚愕。少頃一個口音含混的農夫的嗓音叫了出來:「啊,可他對這娃子的事說啥了沒有?」
「這些,估計是斯塔苔拉王后的?」
「我不想說那些。我記不住。告訴他我忘了。」
「你有上好的羊皮紙嗎?這是王室信件。」
歐邁尼斯在他的辦公室聽見人聲隆隆的激辯,和靴釘繼續損毀大理石地板的刮擦聲。厚牆之中的一道樓梯開著一個窗洞,可俯視大殿。他看見那些士卒不僅帶著象徵性的武器,而且不顧天熱,胸甲在身,頭盔也戴著,而不是抱在手上。看得出分裂已經開始;一邊的人贊成接受條件;另一邊警惕而惱怒,他們是傾力支持墨勒阿革的,無路可退。其餘是沒有主見,等著被輿論左右的人。內戰發軔時恰恰如此,歐邁尼斯心想。他向國王的住處走去。
「自從他駕崩你見到了什麼?你在這裏閉關多久了?」
沒有人及時注意到墨勒阿革失蹤了。
「這他提醒過我。」她平靜地回答,「他說農人中間有這個謠傳。他信上提到了,他叫我們別理會。」
他跟著她去了。那井蓋最近曾被從泥垢的封印上鬆開,他揭開它,一股陳年的霉味撲鼻而來。
別顯得太急切,佩爾狄卡斯心想,時機未到。他需要另一個贊同阿瑞斯托諾斯的聲音。
他瞠目俯視它,四個月大的侏儒,已具人形,性別可辨,連指甲都開始有了。一手似乎在憤怒中握拳,眼睛斂閉的面孔彷彿皺著眉頭。它仍連著母體;她死時來不及送出胞衣。他拔出匕首割離了它。
墨勒阿革忙著和佩爾狄卡斯口角,沒有發現他的候選人丟了,直至底下傳來嘲笑聲才恍然。他有失去人心的危險;佩爾狄卡斯的威勢,會吸引那些尋求信心和力量的群眾。墨勒阿革明白他必須趕緊搬回救兵。他轉身跑走,噓聲繼起,他跑出了阿里達烏斯用過的那個門。他最熱烈的支持者——不是那些橫生貪心的群氓,而是他的親屬和同宗,以及和佩爾狄卡斯有嫌隙的人——警覺起來,匆匆跟隨而去。
「美味。」斯塔苔拉說道,「一定是某個妃子送來的,表示迎接我們;自己卻怕羞不敢來。明天也許我們可以邀請她。」
「發誓……噢,那都結束了。我談的並不是巴比倫。」
天已垂暮。她們的帳篷扎在草地上,避開河流的濕氣和蚊子。宿營地第一批火把點燃時,她們踏上岸來;晚餐的烤羊肉在篝火上滋滋作響,飄來肥肉的焦氣。
托勒密心想:如今你沒什麼可怕的了,對吧?噢是的,他偶爾也傲慢。最後幾年,他覺得自己是那個唯一懂得的人——而他又錯了多遠?認了吧,歐邁尼斯,他對亞歷山大有益。在他們同學時我就知道了。他自己也不是等閑之輩,這他們兩人都知道。你不喜歡的傲氣正是亞歷山大的救贖;從不迎合,從不強求,從不妒忌,從不偽裝。他愛亞歷山大,從不利用他,在亞里士多德的課上跟他齊頭並進,比賽時從不故意輸他一回。終其一生,他能和亞歷山大平等交談,能對他說他錯了,而且未有一時懼怕他。他救他免於孤獨——誰知道還免於什麼?現在他死了,看看我們的境況吧。倘若他健在,我們今天都會在蘇薩宴飲,哪管迦勒底人說什麼。
他打過許多戰役。野心、同仇敵愾、亞歷山大輻射的明亮兇猛的堅定、可使之震恐從而洗雪自身恐懼的敵人,這一切都裹挾他向前,令他勇敢。他從未面對過孤獨的末路。他的頭腦開始奔跑,如被追獵的狐狸般,尋覓避難之地。在他上方,矗立著厚重參差而漆黑,因苦力賤役的血而森冷的巴比倫城牆和搖搖欲墜的貝爾廟塔。
「好。坐下來寫吧。」
那完全的靜默似乎被每一個侵入的微小聲響所加深:那人鐵筆墜地的咔嗒,近處樹上的一隻鴿子,孩童們遠遠玩耍的叫喚。奧林匹婭斯臉上的白乳霜僵硬如堊。她直直向前看著。克莉奧帕特拉也不知自己被什麼內在的憤怒壯了膽,一直等待下去。終於她自己忍不住了,才帶著悔意輕輕地說:「不是在戰場上。他死於熱病。」
伊奧拉斯吞咽了一下,倒抽一口氣。他用手在眼睛上揉搓,又抹抹臉上的巴比倫平原的黑塵,沙嗄地說:「他自從在印度受了那箭傷,精力一直沒有複原。發燒他是發不起的……他待我很好。我只是為了父親而做的。現在你卻說他不會當國王。」
見馬其頓有權勢的貴族聯合反對他,墨勒阿革心裏敲了警鐘。哪怕是他的黨朋也可能離散,除非迫使他們行動,到不可撤退的地步。此時高呼「腓力!」的任何一個普通士兵,畢竟都是某位爵爺的族人。他必須把他們割離宗族的聯繫,製造新的行動。此念讓他心生一計。他驚喜于自己的天才。亞歷山大怎麼錯過了這樣一位領袖?
庫娜涅目光炯炯地轉向她,「不!現在你可一定要嫁他。馬其頓人擁立他當了國王。」
「大人的慷慨,如令久旱的河床再沐甘霖。」一個美麗的手勢隨話語而出,像是個心不在焉的習慣;他十三歲起便行走宮廷。「但我父母雙亡,我的姊妹們,如果天道慈悲,也不在了。我沒有兄弟,也不會有子嗣。我家的房子早已焚毀,我重建它又是為誰呢?」
一個驚惶的醫者被佩爾狄卡斯從後面推了上來,一隻手按住亞歷山大的額頭,把了脈,肅然低語,然後倒退而出。尚能言語時,亞歷山大拒絕醫助;甚至他迷糊后也找不到人給他診治,都怕背上毒死他的罪名。現在遲了;他已經不能吞咽。那該死的庸醫,托勒密心想,拋下赫菲斯提昂去看競技會,送了他的命。我恨不得再弔死他一次。
手持宣召令,他不戴頭盔闊步走到門廊外,威嚴地停了一停,營造氣勢,然後開始講話。
她放下安提帕特羅斯的來信。寫給奧林匹婭斯的那封擱在桌上,它的旁邊。現在他不能面對她了,得由她自己做。
廣闊的麥茬地平原上出現了一個四方形,基線是巴比倫的城牆,左邊是步卒,右邊是騎兵,兩者之間,構成第四邊的,是御用的象群。
他心跳停止。剎那后他明白自己在望著什麼,卻依然無法邁步。雕像是大理石的,著色如生;八年前首次巴比倫凱旋的祭獻。它立在平地,尚未建基座。裎身,只有一邊肩膀披件紅色短氅,握著一桿鍍金銅矛,亞歷山大平靜地等待他斥資的新廟宇落成。他深窩的眼睛,釉漆灰眼珠煙蒙蒙的,向墨勒阿革凝望,說道:「唔?」
「是他的肖像,祖母大人。跟婚禮那天他給我的翡翠戒指上的差不多,只不過這裏他戴著花環,我戒指上的他戴著王冠。」
歐邁尼斯沒有言語。他們沿著帶藍瓷磚牆壁的幽暗迴廊,走向臨終者的寢宮。
漫長接力最後一站的信使抵達佩拉,將佩爾狄卡斯的來信交給安提帕特羅斯。
歐律狄刻的濃眉攢在一起。「但如果是真話,那也許阿里達烏斯更不如前了。」
「放心,我們沒有此意。」這人有價值,所照管的那人價值則更大,「軍隊重新各安其分之後,我會關懷你的主人。你希望繼續侍候他嗎?」
佩爾狄卡斯咽下一聲咒罵。這人是憑什麼提拔的?戰場上勝任,但對於軍營里的士氣卻一無所知。如果這笨蛋沒有半途插嘴,他自己會向大伙兒追述贏取羅克薩妮的那段逸事、巨石山的突襲、勝利者的慷慨大度,讓他們的心意迴轉到亞歷山大的兒子上。現在他們的感情被冒犯了。他們把阿里達烏斯看成陰謀暗算下的一個犧牲品。他們見過那人,而他的舉止跟別人沒有兩樣。
「是啊,他不是個可以靜坐的人。」
伊奧拉斯默默注視他;然後策馬加速,前奔穿越黃色的麥田,他的啜泣不覺跟隨了馬蹄敲擊的節奏。
她用目光詛咒他,但他已經不再注意她,忙著招喚奴隸取走染血的毛巾,然後檢查身邊乾淨的一摞。托勒密有力的手放開了她;她隨從們的手,輕柔、懇求而堅持,引她走向門口。有人從床上撿起她的面紗,替她戴了。
人群開始混亂而沸騰地移動。聲響變了。決心最大的那些步卒湧向前方,但他們沒有喝彩。許多人原地不動;有深沉而竊竊的反對聲。夥友們開始攀上台基,要護衛內宮之門。諸位將軍都同時抗聲呼喊,只加大了混亂。突然,一個變聲期少年的破嗓音,因激憤而格外粗嗄,刺穿那一切聲響傳來。
「但他還是不願說?」
遲疑的暫止之中,人叢深處傳出一個鄉音濃重的嗓音。「你們都好不知恥,我說!那統帥說得對,我們是亞歷山大的士兵。我們希望是他的親人,而不是輔佐異族小孩的攝政,來管治我們。亞歷山大真真正正的哥哥就在這屋子裡,不是嗎?」
次日他又洗了浴,並按計劃作了祭獻,但祭獻之後一直沒有退燒。即使那樣,他依然召來軍官們,諭令他們要確保遠征萬事俱備。晚間他再度洗浴,此後病轉沉痾……
西西岡比斯不耐煩地抬起白眉毛下的眼睛。「先把國王的信念完。」
亞洲攝政佩爾狄卡斯已遷居宮內。他正在小覲見廳接待請願者,後宮總管忽然不宣而至,他的陶灰臉色和明顯的驚怖令衛士一路放行。佩爾狄卡斯看了一眼,便屏退眾人,聽他稟報。
芭狄亞不禁屏息,瘦臉若有所憶,神情震動。「啊,天可憐見的!那些日子還得重來嗎?」
托勒密說:「斯塔苔拉也有身孕。」
穿熠熠的絲綢衣服的馴象人拋開他們訓練有素的靜默,一邊叫著「哈嚕」,腳踵連踢,用戴了珠寶的手或尖頭棒的末端拍打坐騎的脖子。聽上去他們是放了學的男孩。大象們舒展巨耳,興奮地鳴叫著,開始奔跑。
他有十二年時間吸取亞歷山大的一條原則:行事必具風格。和亞歷山大不同,他的風格是刻苦練成的,但他知道其價值。他無須任何指導,就能獨立作出一席令人難忘的訓斥。
「他能叫亞歷山大開懷大笑,」托勒密說道,「我時常聽見他們倆的笑聲。」
老克農極其拘謹,以老兵之禮致敬,立正,默然到要他說話為止。
國王在身邊,佩爾狄卡斯轉向他身後隔開站立的,率領各自中隊的軍官們。「向前!」他喝令,「慢步——走!」
亞歷山大現出不可捉摸的沉靜。連面色都似乎沒怎麼改變。他夾雜亮銀髮絲的金頭髮,撫上去依然蓄著活力。托勒密身後的尼阿卡斯和塞琉古,驚呼這是奇迹,證明了亞歷山大的神性。和他一同師從亞里士多德的托勒密,則默默俯視,思忖這堅強生命的一束秘密火苗在靜止的軀體中已經燒了多久。他將手放在心臟處;是結束了,這屍身正在僵硬。他拿被單蓋過那大理石般的面孔,轉向那些正在排成隊列要把守住那閂上的大門的人。
「然後,我們就在等亞歷山大,等他從聖殿出來。天氣酷熱,或說我們那時以為這就是酷熱,還沒有經過格德羅西亞。」一個陰影般的微笑答覆了他。他們倆都是那一趟可怕的行軍的倖存者。
佩爾狄卡斯略一示意,佩烏克斯塔斯便大步上前。他頗能壓場,有英勇之名,亞歷山大在印度受傷瀕死時是他救活的。他高挑、英俊而威嚴,仿照治下行省的風俗蓄鬚,這時用波斯語發言,遣詞和他的衣著一樣地道而貴族化。他向他們正式宣布了國王的死訊。經過必須的程序后,將向他們公布王位繼承人。可以散會了。
有一股淡淡的味道,來自幾乎燃盡的熏香,與熏染王袍和御床的乾花和藥草,混合著托勒密從小熟悉的那個活人的氣味。在那開闊冷清的房間里,他卧在大床上切切守望的精靈們之間,身上矇著一張新凈的被單。上面灑的某種香水連蒼蠅也騙過了。床座之上,那半倚著床、一臂搭在床上的波斯少年困極而眠。
他們大多數人前一日行過寢宮,但當時他還認識他們,記得他們;他們,絕大多數人,指望會有奇迹。現在一股巨大的喧嚷漲了起來——有悲戚;有儀式性的哀悼;有抗議,彷彿可找出某個當權者來怪罪;有天地變色而前路茫茫的沮喪。
卡桑德羅斯向巴比倫扭頭一望,說道:「但願哈德斯之犬吃掉他的靈魂。」
和大象一同從印度來的馴象人,猶如母親熟悉孩子一般熟悉它們,昨日在海棗樹間高敞的大象棚舍里一整天替它們忙活;在運河給它們洗澡,喃喃低語,咂咂做聲,拍拍打打;給它們描畫額頭,用赭色紅色綠色,畫出纏著旋渦形花葉飾的神聖標誌;在它們皺巴巴的身側,披上染色艷麗、綴著金飾帶的流蘇網巾;穿過它們皮革耳朵的裂縫,扣上鑲珠嵌寶的玫瑰飾;梳理它們的尾巴和腳趾。
軍隊暫時安定了,但遠未滿意。覲見廳內的召對效果很差。使節們對先王早逝所表示的遺憾少了凝重,多了犀利。墨勒阿革感到他的權力愈發不穩,紀律也日益崩壞。
陌生人可能誤會她們是姊妹倆;庫娜涅年僅三十,歐律狄刻十五歲。兩人都長得更像伊利里亞人,高挑,臉色紅潤,身姿矯健。穿著她們用於鍛煉的男式短袍,棕色髮辮盤向腦後,她們看著像斯巴達姑娘,儘管她們對那土地幾乎一無所知。
祭司對著他的後背說道:「現在還不會。也許今天都不會。他像山獅一樣頑健,命硬。」
阿基琉斯啊,你雖已辭世也不應該傷心。
起先是輕微的,幾乎如偶然一般,眾人退開了他們周圍。他們昔日的同志逐漸醒悟威脅並不針對著他們。而且說到底是誰的錯?是誰把這個傀儡國王強加于他們?任何暫且操縱他的人都能挾令天下。他們忘了那個首先呼喊腓力之子的、出身鄉村的長矛手,只記得墨勒阿革如何把亞歷山大的王袍穿在那傻子身上,並試圖褻瀆亞歷山大的遺體。誰欠他的爪牙們什麼?
他受到歡迎。這個年屆五旬,瘦削挺拔的人,有南方人那種較細緻的五官,舉止卻是軍人的,他說了該說的,沒有一句廢話。他並不嘗試仿效亞歷山大,亞歷山大對聽眾的掌握是藝人的天賦。歐邁尼斯的才具在於據理陳詞,不離主旨。聽見他們混亂的疑惑被歸納出邏輯,集會安心接受了他的結論。使者受命前往佩爾狄卡斯的營地,洽商條件。破曉時他們從伊什塔爾門騎行而出,焦灼的巴比倫群眾觀望著他們離去。
他和別的久陷恨毒的人一樣,把困局完全歸罪於對方,從未想到是他的恨意,而非敵人,造成了他的窘境。像類似他的先行者和後來者一樣,他只看到一個解決方法,並決心實行。
佩爾狄卡斯掩藏自己對於斯塔苔拉來臨的詫異,護送她過去;他以為她會在蘇薩深居,靜靜把孩子生下來。她說,是亞歷山大召她前來的。想必是他這樣做了,而沒有告訴別人。赫菲斯提昂死後,他做了一些很奇怪的事。
波斯士兵也依了別人的樣子。先前他們致哀的喊叫呼應了馬其頓人的喧嚷,現在他們沉寂下來。他們是——曾經是——亞歷山大的兵卒,他使他們忘了自己是一個臣服的民族,使他們自豪,使馬其頓人接納他們。初期的抵牾已經大多過去,希臘兵的俚語里充滿波斯的詞,同袍之情已經萌生。現在,突然間,他們又覺得自己是容身於一支異國軍隊的戰敗的土著,彼此睨視,打算開小差了。
「是的,夫人。」舊日重來,又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夫人,我們要怎麼做?」
他無可選擇,也知道。一身傲氣、野心勃勃、熱衷權力者如他,對亞歷山大是忠誠的,無論其生死。他的兒子不能——如果佩爾狄卡斯能夠防止——生來就被蓋上毒殺者後代的烙印。
羅克薩妮聳了聳肩。她俯身掀起那刺繡的亞麻袍子。可以看見亞歷山大的妻子在臨死的劇痛中分娩了他的子嗣。
「是她沒有帶著上路的部分。大流士對她是不惜一切的。」
「他們謀殺了他。」她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說。
「惠而不費。」佩爾狄卡斯對托勒密說,「他以為我們付得起殺亞歷山大的哥哥的代價?墨勒阿革,他可就……」
他自從亞歷山大首次征戰便是一個方陣統領,但再沒有晉陞過。有一天在晚餐席上,亞歷山大曾向佩爾狄卡斯吐露,他是個好軍人,只要不叫他勞神運智就行。
他去后,她很快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祖母也捎了消息給他。現在他召她去巴比倫是好事。如果他仍病著,她會親手照料他。她對巴克特利亞女人不會翻醋罈子。國王可以姬妾成群;而且正如祖母告誡她的那樣,後宮的爭吵會招惹禍事。
「大人!這是叛黨發來的一份宣召令。他們稱之為詔書。」
然後,在遙遠難知的東方經過多年,經過傳奇性的勝利、戰傷、沙漠的艱險,國王傳來話說,他要回來了。後宮彷彿從沉睡中驚醒一般。宦官們慌亂地張羅。巴比倫整個冬天是溫暖和煦的季節,節慶都在此時,後宮等著他,卻終於落空。謠言傳至,說他的一個童年好友——有人說是情人——死了,令他癲狂。等他恢復神志,又跟山區的科賽亞人作戰去了。後宮又渾渾噩噩起來。最終他到底上路了,卻在蘇薩耽擱住。重新出發時,他被來自大地上所有民族的各種使團所拜見,他們獻上金冠,請他參議大事。然後,晚春漸入夏暑,馬匹和戰車、大象和行伍令大地震動;國王駕臨,宮殿響起久違的沸騰。
「嗐,何必。人人都信任你。我們很快要勞煩你了。」
國王駕到的號角齊鳴令大殿一時安靜下來。腓力上前,歐邁尼斯緊隨其後。
「各位馬其頓人!你們選舉了國王!你們決心擁戴他嗎?」長矛手們報以跋扈的喝彩。「那現在就跟著他來吧,幫助他繼承大統。馬其頓國王必須安葬自己的前任。」
托勒密有了一種噁心的證實感。他陪同亞歷山大最後一次去蘇薩時,也跟西西岡比斯及其家人共進了一次家宴。憐憫與厭惡跟一種想法交戰:如果發生了那樣的事而佩爾狄卡斯姑息之,他自己的計劃就是無可厚非的。
領頭者闖入時,佩爾狄卡斯自知無法結果他們,也對喋血寢宮第一個感到羞恥。他呼籲他的人擋住去御床的路。在短暫的遲疑中,攻擊者四顧。防守者一排排障著遺體,他們只看見黃金精靈張開的翅膀和它們凌厲奇異的眼睛。他們挑釁地叫喊,但並不靠近。
馬其頓人民之王暨亞洲之主腓力之子腓力,致前任喀力阿克:佩爾狄卡斯。本王以此宣召你來御前,答辯一項指你意圖顛覆的控告。如拒不前來,隨從已受命可強行押解。
當時他們猜測巴勾鄂斯有一樁舊仇要報。男寵與妻子歷來是對手。風傳羅克薩妮初嫁時試圖毒死他,令國王震怒,從此她沒有再嘗試了。現在送進去的傢具掛毯俱是貴重東西,裝飾好的房間甚有帝王家的氣派。「不必擔心過於奢華,」巴勾鄂斯說過,「那樣投合她的心意。」
「先生們,」他說,「你們也看見了,你們人數寡少。我們剛才全都行事衝動,我敢說大家都後悔了。我提議和談。」
他本該走出去讓人寬衣解帶,換上新房的內衣;但他沒有,反而三兩下脫了衣服,赤身露體,就那樣上了床。起先她太震動了,心裏一片空白,他以為她怕他。
「是國王,」她說,「他死了。」
巴比倫的後宮是寬廣的迴廊式建築,圍著一個睡蓮池。這裏也有竊竊私語,音高卻不一樣;這女兒國中的少數男子是宦官。
斯塔苔拉四肢散亂地卧倒在榻床上,杜艾佩緹絲在瀕死的掙扎中已經滾到了地板上。斯塔苔拉呼出最後一口氣時,佩爾狄卡斯進了屋。起先他一時震恐,未發現室內有別人,然後才感到梳妝台前的象牙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
見到杜艾佩緹絲戴著寡居的面紗,他面容就僵住了,悲戚得可怕;但他很快遮掩過去,談起印度的逸事、奇觀與風俗,迷住了她們。然後他說到自己的計劃,要探索阿拉伯的海岸,沿著非洲北部開闢一條道路,向西拓展他的帝國。他還說:「事情那麼多,時間那麼少。我母親是對的——老早以前我就該有個子嗣了。」
祭司俯首。一陣香風從聖域的廚房飄到他鼻子里。與其燉過了頭,不如邀請這些迦勒底人共享。不管星象如何,美食總是美食。
過了些時候,從僕人用的門悄悄進來一個照顧芭狄亞起居的老宦官。他捧來一個磨光的木匣子。羅克薩妮說道:「你是真的會寫希臘文?」
大部分軍隊連夜過了河,或行經尼托克里斯王後橋,或乘坐蘆葦塗瀝青做的無數渡船。他們露宿,併為次日打磨了裝備。城牆上的看客看見他們就著火炬光起床,窸窣如同潮騷。更遠處,夥友軍團的馬匹在嘶鳴。
高聳的莎草叢將陽光分成一縷縷,令透入她眼帘的玫瑰紅光線變幻著圖案。它就像蘇薩大婚亭閣上陽光照耀的緋紅色簾幕。每次想起來,她臉上都火辣辣的。
墨勒阿革自封喀力阿克——波斯人口中的「大總管」——為赫菲斯提昂創立而被佩爾狄卡斯繼承的職位。他立在國王右首,一身華麗張揚的甲胄,自知儀錶不凡;但他也非常清楚,一個來請示的軍人見首領通過一個中間人說話,而且從不正眼看自己,會作何感想。他的軍官們從前想見就能見亞歷山大,無法被擋在外面;御前衛隊亦然。他切膚感到,他們所有人都望著寶座上那個敦實粗壯的人,那鬆開的嘴和游移的眼,卻在心目中看見那不復再現的活躍身姿,那敏銳警醒的面容,平靜的威儀,如今永遠沉默地躺在閉鎖的寢宮裡,浸沒在防腐工的硝石浴中,預備萬世長存。
這舉動讓步卒措手不及,站在陣列中竊竊私語。他們難掩紀律的衰敗,長矛歪歪斜斜。這些是演武用的輕長矛,不是特長的薩里沙;舉著它們的人忽然感到裝備不足。前進的騎兵一副正式而莊重的樣子;是不是訓令時有什麼弄錯了?這種懷疑從前不可思議,今日卻屬平常。在墨勒阿革麾下,他們士氣低落,紐帶鬆散。
往昔與將來無人比你更幸運,
「荷馬說沒有安葬的亡人如此……他確實從不輕易放棄。」他添上一句,但並不完全是對尼阿卡斯說的,「我會盡我之力向他贖罪。」
犧牲永遠是一條狗。從王室的養狗場選了一條最高大好看的狼狗,純白,毛色美麗。當獵人領著犧牲向祭壇前行時,它的順從是個吉兆,表示它甘願就刀;然而當拴繩交到祭司手中,它吼起來並對他猛撲。即使以這個大小的狗而言它也是格外強壯的。四個人聯合才制伏了它,把刀割向它的喉嚨;屠宰完成時,他們自己流的血比身上沾的犧牲之血更多。更有甚者,在那搏鬥中國王喊著衝上前來,很不容易才被哄勸走了。
巴勾鄂斯凹陷的眼睛似乎在考慮著,像考慮遠在天邊的一事。「大人寬宏,可否給我一點時間……」
巴勾鄂斯的房子坐落在禁苑裡,距王宮有一段路。它小巧精緻,亞歷山大從前常在那兒過上一夜。托勒密憶起那門邊插在壁台中的火把,管弦的音樂和笑聲,還有那宦官偶一為之的、甜凈高揚的歌唱。
阿敏塔斯遵從全軍集會上人民的選擇,平安度過了腓力的朝代。只有當陰謀者們策劃暗殺國王期間,他抵不住誘惑,同意事成之後接受王位。因此,真相暴露時,亞歷山大以叛國罪名將他送交審判,而全軍集會裁定他有罪。
他只是想擺脫我,佩烏克斯塔斯心想。好吧,我無能為力了。
一把孔雀翎扇子的擺動,將托勒密的目光吸引到床的另一邊。那波斯少年坐在床的基座上,好些天都如此,似乎不眠不休。托勒密仍覺得他是少年,其實他肯定有二十三歲了;宦官的年齡不易看出。十六歲時,他被一個捲入大流士之死的波斯將軍獻給亞歷山大,作為證人幫他洗脫罪名。他曾是那國王的孌童,熟知宮闈之事,故足以勝任。他留了下來,把他的故事講給了史官們,而且始終在亞歷山大左右。今天很難看出那迷倒一連兩代君王的國色。大的黑眼睛凹陷著,面容比枕上那個發燒而病瘦的人還要憔悴。他穿得像個僕人;是不是他覺得一被注意到就會遭驅逐?他究竟在想什麼,托勒密納罕。他必定在這同一張床上跟大流士共枕過。
持鐐者走近時,那三十人周圍的空地變大了。有的束手就擒;有的掙扎,但他們的捕手是經過挑選的,孔武有力。很快,全部人都上了腳鐐,站在隊伍中間的空地上,等待未知。捕手們臉上有點奇怪,目光也避開他們。
是時候了,國王該去夥友軍團的右首就位,那是自古的尊位。他的馬兒已就緒。他也早就排練過了。急於用他辦正事的佩爾狄卡斯,咬著牙,按捺著不發火。
侍從們對這房間了如指掌,拖來一個個沉重的衣櫥,構成路障。但它堅持不了多久。外面的士兵善推。六七排的人緊抵著門,就像十年前他們以十五尺的薩里沙長矛緊抵大流士的徵兵;而那大門就像格拉尼克斯、伊索斯、高伽米拉的波斯人一樣,漸漸不敵。銅件包角的櫥櫃嘎嘎刮著地板移開。
它從這頭消逝,又從那頭揚起,此刻近在咫尺,是後宮里的高聲號哭;此刻她能聽出那程式化的節奏了。她身邊的女伴見她已醒,頓時哀哀不絕,喊出亘古以來向巴克特利亞酋領的孀婦弔唁的舊話。她們都看著她。該是她領唱輓歌。
這好比翻攪起一個海洋。他跌跌撞撞前行,抽噎著,走進了在王宮周圍聚集等信的半個馬其頓軍隊。
「我都忘了。」杜艾佩緹絲有點震動,環顧她母親的房間。斯塔苔拉步出庭院,想喚那孩子回來。但她已經走了,四下無人。她們先對侍女們吩咐過,希望不受打擾地歇息。
「你吃驚嗎?」托勒密說。他稜角分明的面孔凝著憎厭的皺紋。「唉,神明保佑,我很快就會遠在他鄉了。」
她在高高的門廊下停了一停,看見高高的雪松木天花板,精靈守護的御床。這裏像是一個覲見廳。她走向他時,將軍們、醫者們、執事們都詫異而不知所措,只顧退開。
歐律狄刻的長矛在她掌心留了一根刺。她拔出了刺,用對奴隸說的色雷斯語,向那正在把長矛從靶子收回的文身小夥子喊話——保證長矛打磨光滑是他的職分。他勞作時,她們坐在一個為箭手預備的條石上歇息,伸展伸展,深深吸入山野的空氣。
「他幹嗎趕路?可能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大人,不揣冒昧。他們讓我可憐的主人簽了一份反對您的文件。當時我在他卧室里收拾東西,他們沒想到清場。大人,請別怪罪他。是他們利用了他。他從來沒有打算妨害您,這是情非所願的。」
有時他很久不來,他們說他在外征戰。阿里達烏斯會待在營地里,有時(比如現在)則是在一所宮殿里,直到他回來。他經常帶來禮物,著色的甜食、彩刻的獅子馬匹、給他充實藏品的一塊水晶,還有一次是一件美麗的猩紅色斗篷。然後奴隸們會把帳篷摺疊收起,他們大家就上路了。也許現在快要上路了。
「添燃料啊。你想怎樣?偷懶到讓國王死了你就稱心了?快去!你一定是你娘呼呼大睡時懷上的種。」
「安靜!」墨勒阿革噓道。一生吃慣排揎的腓力,乖乖任眾人把他擠到看不見的地方。那老官長紅著臉,恢復了鎮定。
一隻小蒼蠅在亞歷山大汗涔涔的額上飛舞。那波斯人趕走它,然後放下扇子,拿起毛巾在一盆薄荷水中蘸了蘸,擦洗了那張不動的臉。
兩個高大的身影落在廟堂開敞的一側。進來的祭司們戴著迦勒底人高聳的法冠。他們做著儀式性的手勢走近祭壇,鞠躬時手掩著嘴。
尼布甲尼撒的宮殿牆厚四尺,牆面貼著塗釉的藍色磚,取其清涼;但仲夏的炎熱無孔不入。歐邁尼斯手腕淌下汗來,漫漶了他的莎草紙上的墨。他正在謄抄的寫板上的蠟潮濕有光;他把它重新浸入他助手留下的冷水盆里,與別的稿件一起,以使其表面凝固。本地文書使用濕陶土,但那樣干硬得快,來不及修訂。他第三次走到門口,想找個奴隸來拉吊扇的繩子。又一次,那些低抑依稀的嘈切——輕輕的跫聲、輕輕的人語或鬼祟或震動或哀傷——驅使他從拉上的門帘後面回到興味索然的工作上。把手一拍、叫人、喊一道命令,全都不可想象。
「晚一些。」她放鬆了指頭;孩子平靜下來,向她蜷身。他是一國之主,而她是國王的母親;沒有人能把他從她身邊帶走。「阿美斯特琳在哪兒?阿美斯特琳,誰把這髒兮兮的被面弄到我床上來的?臭死了,噁心,給我換個乾淨的。再讓我見了,你準是討打。」
「有。不過他們是在這裏……」
「是的。我可以阻止它,假如有可信託的人幫我。」
「等等。」托勒密抓住他的手臂,帶他回到房間,拉九*九*藏*書上那合頁嘎吱作響的烏檀木巨門。「趁有時間我最好告訴你一件事。早該讓你知道的,不過……」
一席話安撫了波斯人,但馬其頓人那邊響起一種低沉而嘟囔的私語。根據他們的祖法,選舉國王的權利屬於他們,屬於所有能夠從軍服役的馬其頓男子的集會。所謂「公布」是什麼意思?
「各位馬其頓人,我向你們推薦大流士的女兒斯塔苔拉的兒子,作為亞歷山大的繼嗣。國王最後一次路過蘇薩時,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底下有詫異的、不知所措的私語;他揚起聲音蓋過嗡聲,彷彿面對的是一場喧囂的風暴。「你們都觀看了他倆的婚禮,都見到那是王室婚姻。他有意召她來這裏。他親口告訴我的。」
喧囂令他驚醒,恍惚而搖擺地站起,沒察覺托勒密拍了拍他的肩膀。托勒密走到床頭,將被單拉了下來。
事前她自然是朝見過國王的。祖母一定要她行最深的屈膝禮,然後他在他的高椅上就座,她坐她的矮椅。但婚儀是躲不掉的,依的是波斯風俗。她被她已故的母親的哥哥,一個英俊高挑的人牽著手進來。然後國王照著新郎必須的那樣,從寶座起身以一個親吻迎接她,領她到他旁邊的椅子上。她按照祖母教她的那樣微微屈膝受吻,但隨即還得站起來,那無法避免。她高出半個頭,愧不欲生。
室內的將軍們,那些稱為御前近衛的高級統領,本想找到貴族組成的夥友軍團的主要軍官,共商當前的困局。此舉不成,他們命傳令官吹響要求安靜的號令,然後逐一唱名宣召。傳令官沒有聽說過只要求安靜的軍令,吹了「集合待命」。急躁的士卒們聽成了「前來集會」。
他輕蹭著尋求溫暖,但她伸直了手臂來端詳他。他深色頭髮。
佩爾狄卡斯說:「他動了動自己的手。」
巴勾鄂斯撫了撫額。虛驚一場。他再次注視亞歷山大閉著的眼睛,搖動扇子,讓巴比倫炎熱的空氣吹起輕風。什麼也趕他不去,托勒密回想。他甚至挨過了國王在赫菲斯提昂死後的那一陣癲狂。
銀杯騰起涼霧,摸上去很可愛。杜艾佩緹絲說道:「她衣裳很美,還戴著金耳墜。不是個僕人的孩子。」
「誰死了?」歐律狄刻問道,「是阿里達烏斯?」聲音急切。
「所以——?唉,他在生時不傷害我們。或許死後也會放過我們。」
年輕的杜艾佩緹絲,赫菲斯提昂的孀婦(她十七歲)從命走開,又跑了回來,跪在椅子旁邊。「老祖宗,請和我們一起去巴比倫吧。」
這些以後宮為家的女子與將死的國王緣慳一面。她們聽過關於他的美言;是他讓她們養尊處優,過清靜無擾的日子;她們期待的臨幸始終沒有來。那也罷了,只是據她們所知,國王沒有子嗣,她們將來沒有主人;看來,一國無主的時刻也不遠了。那些低抑的聲音有隱隱的恐懼。
整齊而優雅地,國王的中隊走到距步卒五十尺遠,佩爾狄卡斯喊了停。
「那個老巫女。」歐邁尼斯忿忿不平。他想,要不是她,國王的朋友們就不用拖上那些波斯妻子。蘇薩的集體婚禮如同一部超凡出世的大戲,舉行過以後,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在一個氤氳的亭閣里,跟一個波斯仕女同床,她身上的香膏香脂氣味叫他噁心,而且她只懂一句希臘語:「給老爺請安。」
他拿出自己全部的石子,只缺那彩色條紋的,把它們擺成圖畫,但沒了最好的一塊就不中看。他心頭火起,撿起最大的石子,拿它在桌面上反覆敲。敲棍子會更痛快,但人家不許他留著棍子。亞歷山大親自沒收過一根。
她雙手落到膝上,停止號哭。女伴們都驚訝,看著她發愣。她說:「我哀悼過了,我已經做完了。」她把主掌內務的女官招喚上前,揮手遣退餘人。
彷彿他在撫慰的是她一樣,他說:「但奧德修斯到底安慰了他的亡故。書上是這麼說的。」
「他有一回告訴我,你父親在蘇薩附近本有一處田莊,但你年幼時,家產被蒙冤抄沒,父親也遇害了。」不必添上說這少年被閹而淪為奴隸,又被賣給大流士,以色事主。「假使亞歷山大來得及交代後事,我想他會把你父親的土地遺贈與你。因此我打算從它現在的主人手裡購下它,交給你。」
最後的光線離開了庭院,只剩方方的一塊暮色,還有室內厚重的黑暗。那門背後,人聲切切,又沒了。
「遵命,夫人。」奧庫斯的這個地位最高的妃子的名字,她怎麼知道?但這顯然不是提問的時候。
喧喧嚷嚷地,他們涌過大門進入覲見殿,與此同時,傳令官對抗囂聲喊叫名單上的人,而他點到的軍官——能聽見他說話的那一部分——便奮力推搡出人群。室內的擁擠危險四伏;無計可施之下,大門被關閉,已進來的人既有奉命的,也有擅闖的。傳令官無奈地注視這些亂鬨哄、罵咧咧的烏合之眾,自忖道,如果亞歷山大見了,很快就會有人愧不欲生。
她放開窗欞。她暈眩不適,去了內室躺倒,放聲慟哭。這一哭幾乎使她虛弱得站不起來,後來終於睡著了。清晨醒來,她記得巨大的悲苦,但她的力量已接近複原。洗浴更衣描臉之後,她走到寫字檯前。致亞洲諸王國攝政佩爾狄卡斯,富足……
「我弟弟在那兒!」被推搡到一邊的腓力掙上前來。他仍舊穿著亞歷山大的王袍,已被擠得又歪又皺。「得要給他辦一場葬禮。」
輔祭草草躬了個身;這神廟規矩不嚴。
他們在下面嗡嗡私語,托勒密突然想,前幾天我們還是亞歷山大的親密無間的朋友,只等他從病榻起身,領導我們。現在我們成了什麼?我成了什麼?
「腓力!腓力!腓力!」
克莉奧帕特拉堅定地收斂起她遺傳自腓力的方下巴,手持信件,下樓去她母親的房間。
「很好。我答應你的要求。告訴他——要是他能聽懂的話——他對我不必憂懼。」
「去馬其頓!」那震動的樣子讓托勒密吃了一驚;他把自己故鄉的風俗視為當然。無妨,這樣還更好。
「好了,好了。」佩爾狄卡斯說。托勒密是對的,亞歷山大早該讓人悶死他。眾人大多以為他在助行祭禮;但所有的徵兆都令人惴惴。「是眾神把他要去的。已經做完了。來吧。」
「這些他都能聽見,會煩到他的。」
一個馬爾杜克的祭司生硬地說:「今年不適宜大的營造。尼布甲尼撒在一個凶年大興土木,結果外邦奴隸們起了民族紛爭,把彼此推下高台。至於西坎達,倘不是他拂逆神意,就會幸運如昔地安坐在蘇薩。」
她又冷靜下來,說道:「後院有一口老井。沒有人從裏面打水,都說水是臭的。我們把她們弄到那裡去。沒有人會來的。」
「他是不是叫克農?」托勒密銳利地說,「佩爾狄卡斯,我認識這人。你最好見他。」
致奧林匹婭斯王后,健康與富足……
「是的。」她說,「而且戰後,他兒子來了伊庇魯斯,我們倆都是他的苗裔。」
他們的手臂被綁到身側。騎兵隊退回第一排,再次留下一個空的方形廣場。那些上鐐者把受縛的人一推,他們便無助地仆倒,在羈束里扭來扭去,背對天穹,孤處於獻與赫卡忒的場地。
佩爾狄卡斯發出一聲號令。左翼和中軍勒馬而止;右翼——國王的中隊——繼續前行。他對腓力說:「我們停止的時候,陛下您就發言。您記得吧?」
「祖母大人,這已經是結尾了。」
「我們握手約定好嗎?」他說。
他向赫菲斯提昂望了過來並且微笑;但何必那樣說。
「很好。他可以幫著訓練他。讓我們希望那雜訊和壯觀不會叫他昏了頭……那裡會有大象……」
那依稀有光的方形上出現兩個影子。他們行來,到了破敗的門口。不是巴比倫人的影子。他聽見拔刀的擦響。「庇護我!」他喊道,「庇護我!」
陷入沉思的托勒密說道:「還要他們都有機會成年。」
他走向門口,站著諦聽;但夜間的音響沒有改變。「根據天象,是從國王駕崩開始的。」
國王臨終時被匆匆找來的將軍們,站在那裡茫然看著。兩天以來他們都在考慮這個時候怎麼辦。然而,現在,卻彷彿料定的事僅僅是他們戲想過的一件變故。他們傻傻盯著那張熟悉的、其主人已辭別人世的面孔,幾乎感到怨恨,因為任何事若是亞歷山大自己不願的,就似乎跟他搭不上邊。他怎麼能夠死,留給他們這個亂攤子?他怎麼能如此卸下責任?他不是這樣的人。
「我們欠他眼淚,」托勒密說,「他若有知,會為我們哭的。」他頓了一頓,「但如果逝者在乎他們生前念念不忘的事,他需要朋友們做的,恐怕不止是眼淚。」
儘管墨勒阿革和他一起,他是自願前來的。人的後事必須由親屬料理。政治的爭論對於腓力全是沒有意義的噪音,但他知道自己的義務。
在馬其頓,他想,街上的孩子會扔你石頭。但你也猜到了;何必殘忍。
有些人堅持,只要是他的後代就該接受,不管血統純正與否。其他人則說,無從知道他會否承認任何一個,而且這些女人如果生了死嬰或女孩,勢必調包。他們決不匍匐在一個來歷不明的波斯人跟前。
殿內擠滿汗津津的男子,又悶又熱,令人窒息。人的臭氣之外還有尿騷,個別在角落裡偷偷小解過。台基上的將軍們在悲戚、焦灼、惱恨、煩躁和沮喪的百感交集中,越來越恍惚。突然,一個軍官喊著聽不清的話左衝右突掙出了人群。墨勒阿革會有什麼要說?他們都納罕。
在他身後,墨勒阿革和歐邁尼斯同時驚愕地倒抽一口氣。他推心置腹地把王冠舉向瞠目而視的士卒們。「這是因為我當了國王嗎?不礙事的。我寧可不當國王。看,王冠在此;你們可以把它交給另一個人。」
這時他的話被一股愈發洪大的悲嘆打斷;不是衷心的致敬,而是如喪考妣的痛苦爆發。當他的聲音又能被聽到時,他說道:「將來你們孫兒的孫兒也仍然會這樣說。所以要記住,你們有多大的損失,意味著有過多大的幸運。在所有人當中,無論往昔還是未來,惟獨你們跟亞歷山大同光共榮。他把所征服的半個世界留在你們手上,所以你們——他的馬其頓人,現在要保持勇氣,顯示你們不負他的造就。一切會依照法律來進行的。」
「女中賢傑。」托勒密說道,「可惜他母親不像她一樣。她會使他在離開馬其頓之前成婚,並保證他有個兒子。迄今他便會有個十四歲的繼嗣了。她不會讓他在童年就厭惡婚姻。他遇見那巴克特利亞女人之前,一直對女子漠然,要怪誰呢?」私下,大多數馬其頓人稱羅克薩妮為「那巴克特利亞女人」。
「當他沒有信給我時……」她拿過匣子,放在身旁。她面容縮緊,像是因為寒冷,但不是因為詫異。她在奧庫斯兇險的王朝度過了整個中年。每當國王生疑,她丈夫的說少也不少的王室血液就使他處境危險。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她,什麼都告訴她。陰謀、報復與背叛都是家常便飯。最終,奧庫斯殺了他。她曾經以為她高大的兒子如同丈夫再世;他從伊索斯遁逃叫她無地自容。在凄涼的帳篷中,她聽見宣告那年輕的征服者來了,要探望他敵人遺棄的家眷。為了孩子們,她像一個訓練過的動物展示它的絕活兒一樣行禮如儀,向她面前那高挑英俊的男子下跪。他卻步;眾皆愕然,她自知大錯,才開始向她先前忽略的個頭較小的男子躬身。他挽起她的雙手,扶她起來,她便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睛。「沒關係,老媽媽……」她的希臘語足夠聽明白這幾個字。
他話中帶刺,造成短暫卻並不友善的靜默;如今他不是在演武場上了。他繼續道:「那傢伙是個白痴,孩提時曾經摔到頭,現在還會一發病就倒地。亞歷山大把他當孩子一樣養著,配了個保姆照顧他。你們想要一個傻子當國王?」
「他喜歡上了歐邁尼斯,」托勒密說,「歐邁尼斯不欺壓他。」
在安斐斯王的禮物——那些象牙包金的尖頭棒之上,烈日晃了一晃。馴象人輕輕刺著他們的乖孩子的脖頸,喊出舊有的命令。
「大人,您要聽我們說。大人,您什麼也不用怕。從前您是亞歷山大的好哥哥,他是合法的國王,正如他說的,您搶了他的王位就不對。但現在他死了,而您是合法的國王。王位是您的了。」他腦中靈光一閃,「王位上有一份給您的禮物,一件美麗的紫色披風。」
「消息?」巴勾鄂斯帶著沒有掩飾的不耐煩說,「她們需要的是保護。」
挽著她的手步下車廂,將她交給後宮總管的時候,他覺得她比蘇薩大婚的日子更美麗了。她的五官線條純正,有波斯人的細膩,妊娠使之圓潤,勞頓使她又大又黑的眼睛底下微顯濃藍,更形楚楚;睫毛細長而如緞,眼皮看上去幾乎透明。波斯列王向來注重後代的相貌。她撩起帘子的手指纖長,滑如凝脂。她配亞歷山大是可惜了;他自己高一寸有餘,和她並肩而出必定悅人眼目。(他自己在蘇薩得到的新娘是因門第高貴而選出的,一個皮膚黝黑的米底女子,大大使他失望。)至少,亞歷山大最後也做了件明智的事——讓她懷上他的孩子。即使這孩子別無所長,也一定漂亮。
他帶了印蠟來,但她沒有當面封緘。現在她褪下亞歷山大新婚之夜給她的一枚戒指。上面鑲著一顆完美無瑕的紫水晶,深紫羅蘭色,他最倚重的雕刻師皮爾戈忒勒斯在寶石上刻了他的肖像。這與馬其頓國王印戒的寶座上的宙斯毫不相似。但亞歷山大從不循規蹈矩,她覺得能行。
他講起這故事。他的聆聽者臉上那世故的機警幾乎立即消散,只見一個孩童被故事吸引時的專心致志。這神情,他想,不知多少次讓亞歷山大滔滔不絕!這少年的記憶想必如同一部書卷。但從另一個人那兒聽說,會獲得某些珍貴的新細節、新視野。
「歐邁尼斯,」站在門廊下無人理會的墨勒阿革說,「讓死者休息一會兒吧。生者需要你。」
「他把印戒給了佩爾狄卡斯。」托勒密說。
他們領著他穿堂過室。這些上用的房間隔絕於其餘,有獨立的庭院、精美的砌磚。它們荒廢多年,花木已枯,藤蔓早萎,淤塞的噴泉浮著綠渣和死魚,一度引人唏噓。現在所有這些都修整過了,但房間依然發出久未使用的陰濕氣味。巴勾鄂斯張了張細巧的鼻孔,一語不發地指了出來。
「如果都是男孩的話。」歐邁尼斯提醒他。
「似乎他打算在阿拉伯度冬。今年我們會難得看見他了。不過他進軍前,一定會將兩位公主殿下送回您這兒的,只等孩子出生,斯塔苔拉夫人能旅行之後。」
結束了。墨勒阿革離場,一個人。他的同盟者都死了,他的依附者裏面,沒有一個靠近他。興許他疫病在身。
那年輕宦官做了個贊同的手勢。他頓了頓,說道:「是的。他不會屈服。」
有一陣震驚的沉默。托勒密如受棒喝,感到一股原始的本能動搖了他打定的全部主意。馬其頓的古老王位,部族互斗而骨肉相殺的兇殘歷史,咒語般招喚著他。腓力——亞歷山大——托勒密……
佩烏克斯塔斯退後,給佩爾狄卡斯讓了位。一時有停頓。十二年來,兩人都看著亞歷山大如何跟馬其頓人打交道。告訴他們要少安毋躁,上頭屆時自有主張,那可不成。要努力說服他們,而他正是那樣做的;只有一次沒成功——在整整十二年裡。即使是那一次,他們一旦迫使他從印度折返,就又全聽他的了。現在,面對著混亂,佩爾狄卡斯一時彷彿又會聽見那急促而不耐煩的腳步聲,那乾脆而低聲的訓斥,那鏗鏘高亢的、頓時帶來肅靜的嗓音。
佩爾狄卡斯的眼睛搜尋墨勒阿革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避開了目光。帶著深深的蔑視之色,近衛們一起離去,加入駐紮在禁苑的夥友軍團之列。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我關心亞歷山大的遺體的下場。」
佩爾狄卡斯招喚傳令官,此人手持紙卷騎馬上前。他以訓練有素的洪聲,念了墨勒阿革那三十黨羽的名字。墨勒阿革的名字不在其中。
他深吸一口氣,因而咳嗽。有個人拿著毛巾湊近,拭去他唇上的血沫。他沒有睜眼。
堅決而難以覺察地,他把微笑的腓力領到台基邊緣。人人覺得他有話要說,即使僅出於好奇,也都一時沉靜下來。墨勒阿革乘機開腔。
奧庫斯在位二十年,她是他年輕時的妃子,如今五十多歲,昔日的窈窕成了羸瘦。他駕崩前多年她已被留在巴比倫,更年輕的姑娘跟從御駕去了蘇薩。然而她盛年時一度專擅後宮,也沒忘記那段歲月。
驚喜之中,腓力重新戴上王冠。他樣樣做對了,那和善的人會對他滿意的。他們護送他進去時,他依然眉開眼笑。
他目力已不如前,但拿近了看,那文字仍相當清晰。他一絲不苟地翻譯。念至我身體抱恙,坊間流言說我已經賓天時,他抬頭,遇到她的目光。
托勒密聳肩。「誰知道?」他暗忖,要是赫菲斯提昂在那裡……但要是他健在,就不會發生這一切。那些招死的瘋狂事他統統不會做。仲夏到巴比倫——在下游污濁的沼澤行船……但跟歐邁尼斯談赫菲斯提昂是失言。「這門沉重得大象似的。你想關門嗎?」
托勒密說道:「他去沙漠中錫瓦的阿蒙神諭,求問他的命運時,我和他在一起。」
有附和之聲。托勒密愕然萬分,不由得目瞪口呆。阿里達烏斯!他們一定是瘋了。
腓力一躍而起,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著。須臾墨勒阿革聽出:「他說了……亞歷山大說了……他想的話可以當國王。我不介意。亞歷山大告訴我不能讓他們立我為王。」
她不語,將匣子放到他手上。他檢視那些由文書以典雅波斯文寫成的信札,目光落在一行結束語上:親愛的媽媽,我在您的和我的眾神面前都稱讚了您——如果他們確實不同的話——雖然我想他們是一樣的。總共五六封信,全部蓋有御璽,奧林匹斯山的宙斯在寶座上,神鷹踞在宙斯手上。她從他的面容看懂了。
夥友們騎坐在他們皮毛光滑的、因閑散而躁動的馬匹上等候,籠頭的黃金垂飾與銀質玫瑰腮飾熠熠生輝,這打扮是亞歷山大為牛首駿創立的風尚。佩爾狄卡斯穿著征戰的實用甲胄,樸實的色雷斯頭盔,凸鑲的皮革胸甲,懷著陰沉的滿意觀望行來的步卒隊伍,領頭的騎手衣裝艷俗。墨勒阿革一身閱兵的甲衣,上有一個很大的金獅面模,斗篷邊沿綴著金飾帶。哼!野獸出洞了。
外面的地域以沼澤為主,不太多的兵力,就能封鎖那些穩固的堤道與結實的開闊地帶。依照計劃的那樣,難民未被滋擾。所有的城門都有一片紛繁雜沓之聲,男人在喊叫,孩子在號哭,駱駝嗚嗚嚕嚕,山羊咩咩家禽咯咯嘎嘎,怕打仗的鄉下人蜂擁進城,怕飢荒的城裡人蜂擁而出。
「既然他口不能言,」托勒密乾澀地說,「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他別過眼睛看那個死去的姑娘,「亞歷山大的孩子。」
等不及聽完,她立刻行動。她喚來她那巴克特利亞閹仆、那些仕女,戴上面紗,從那震動的看守後宮的努比亞巨人面前揚長而去,只這樣回答他高亢的喊叫:「我要見國王。」
「但這樣全盤都變了。什麼時候……」
對於大流士的嬪妃則全然不同。她們入宮時才十四五歲,最多十八歲。她們知道後宮真正的戲目——謠言和密謀;為了能首先得知聖駕光臨而行賄;煞費時間心機的梳妝,首飾戴在何處的靈感;趕上月事而被迫休息的絕望和嫉妒;當著爭寵者被召往御前的快意;歡洽一夜過後的賞賜。
「不,他們毒死了他。還有我的孫女們,沒有音信嗎?」
眾聲私語;台基上的將軍們浮躁地對視;佩爾狄卡斯沒有引介另一位發言者。忽然,海軍統帥尼阿卡斯不請自來地上前;一個瘦削細腰的克里特人,滄桑的棕色臉。航過格德羅西亞海岸那一程的艱險困厄令他老了十歲;他看似五十,但依然精幹苗條。士卒們安靜下來聆聽;他見過大海深處的怪物,以號角使之逃逸。因不慣在陸上演講,他用了他在海上呼喊航船的聲音,洪亮得嚇人一跳。
她笑道:「我沒有試他。我知道他會忘記的。」霎時,遠處反射而來的活潑潑的光線漲滿了悄無聲息的房間。「從前我告訴他,這叫帝王家的戰爭遊戲,而他為了我裝作在意輸贏。但是當我批評他,說他何止於此的時候,他就說:『可是媽媽,這些只不過是物。』」
「他當然見過。」托勒密不耐煩地說,「他和大象一道從印度回來的,在克拉特魯斯護送的隊伍里。」
托勒密悲憤交加,感到窒息。他憶起婚禮那天早上,他和赫菲斯提昂去了蘇薩宮殿里亞歷山大的房間替新郎打扮。他們用傳統的謔語互相打趣,也添上他們自己小圈子內的笑話。亞歷山大為這個種族和睦的大典已經籌備了數星期,此時簡直活力四射,令人恍惚覺得他是個愛河中的男子。是赫菲斯提昂想起獅子飾針來,把它們別在王袍上的。現在見它穿在一個咧嘴而笑的白痴身上,使托勒密恨不得拿墨勒阿革的血洗刃。對那可憐的傻子,他感到恐怖多於憤怒。他熟悉他;亞歷山大忙碌時,他常去看他,確保他不受忽視或虐待;大家有默契,這種家事最好不外揚。腓力……唉,這名號甩不掉了。
一年三獲的肥沃麥田,新近收成過。太陽從扁扁的地平線浮升,初光斜斜照在連綿不斷的麥茬地上,像金色獸毛般閃耀。猩紅色旗幡分佈各處,標出演武場的四極,這對於儀式是重要的。
總管差人去取,暗自慶幸(他不止一次想拿來填充私囊);器物精美,是銀鑲金的。一個柏木大衣櫥靠牆而立。巴勾鄂斯打開頂蓋,飄出一股淡退的香氣。他抽出一條縫著籽兒大的珍珠和小金珠的圍巾。
歡呼與讚美與祝福聲一齊揚起。她發出一聲很大的勝利的呻|吟。接生婆擎起連著藍白色臍帶的孩子,讓眾人觀看。從他密切監視著生產的半屏擋的角落裡,佩爾狄卡斯走了出來,確認了嬰兒的性別,說了句傳統的吉利套語,便離開房間。
合乎法度的弔唁讓時間流逝了一點。芭狄亞稱讚國王的勇敢、他的公正、他的寬宏。羅克薩妮答以相宜的話,搖擺身子,發出輕輕的悲聲。少頃她揩了眼睛,話不成句地答了數言。芭狄亞說出亘古的慰問之辭。
「但願他和他的蠢獸半途暴斃。」
她溫柔地打發了他,渴望摟住他叫道:「你才是國王!」她從門口看見那書記官忙忙刻寫著蠟板。她恨這個人,她母親從馬其頓帶來的長年的親信。無法知道他曉得些什麼。
奧林匹婭斯五十齣頭,身直如長矛,也仍舊苗條。她塗脂抹粉的方式,已經是一個打算被看而不被碰的女人所採用的那種。她日益灰白的頭髮以甘菊和散沫花洗染;她的眉毛和睫毛以烏銻描畫。臉上搽白,嘴唇略微塗紅,面頰沒塗。她這自畫像不是魅人的阿芙洛狄忒,而是威嚴的赫拉。瞥見她女兒在門口時,她猛然轉身要責備這打斷,她雍容華貴,甚至令人畏懼。
「我們不知道亞歷山大的妻子們會否生下兒子。如果她們一個,或者兩個,生的是兒子,等到他們成年時,就該把他們帶到你們和你們的兒子面前,由集會來決定馬其頓人接受哪一個。與此同時,你們要等待亞歷山大的繼位者。但由什麼人來代行其事?為了避免一人獨攬大權,我提議成立攝政內閣。」
「我們會接受。再好不過了。」
「還有四個月才生。再說若是個女孩呢?」
最早進來的(由於別人給他們讓了路)是夥友軍團的人——擁有馬匹的馬其頓貴族,以及當時靠近門口的任何軍官。人群的其餘身份高低不等,橫豎被拋在一起。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一種深深的不安,以及內心焦灼者的外向張狂。他們已省悟自己是征服之地的孤軍,去故鄉半個世界之遙。是出於對亞歷山大、僅僅對他一人的信仰,他們才來到這裏的。如今他們渴求的不是國王,是領袖。
「誰看遍了亞洲的女子呢?嗯,大有可能。」
國王正在玩石頭,興緻勃勃。他有滿滿一櫥,是他隨軍行過幾千里亞洲境域時從各地收集來的;多是他自己撿的小圓石,雜有一些琥珀、石英、瑪瑙、舊印章和埃及的玻璃彩珠,是亞歷山大或托勒密或赫菲斯提昂碰巧記得時帶來給他的。他把石子排成橫貫房間的長蛇陣,這時候趴在地上修改著。
看管他馬匹的僕人望他的眼神不是故意的傲慢,而是好奇的探詢——更可怕。身後,空廣場內,出現兩輛遮幕的車輿,一些人用草耙子將屍體鏟起,扔進去。裏面有他的兩個表弟、一個侄子;該是他安排他們的葬禮,沒有別人了。想到要從踹爛的肉中間辨識人的碎片,他再次感到噁心;下了馬嘔吐,直到全身又冷又空。繼續騎行時,他發現後面有兩人跟著。他停下那會兒,他們收了韁,一個在調整鞍布。現在他們又移動著。
「那兒有一口泉,在紅色岩石的水池中;我們得用池水清洗我們的金銀奉獻品,為神潔凈它們,也潔凈自己的身體。天氣又干又熱,那水卻冰冷。亞歷山大他們當然不去潔凈。他是法老。他全身都是神聖的。他們領他進入聖殿。外邊,光線白晃晃的,一切都像在其中蕩漾。入口看上去黑暗如夜,你會覺得那要讓他瞎眼的。但是他進去了,眼睛彷彿看著遠山。」
「去歇歇吧,巴勾鄂斯。另找個執事的來做這些就行。」一大群宦官——大流士甚至是奧庫斯時代的年老遺孑——殷勤地上前。托勒密說:「現在對他沒有分別了,你知道的。」
這一切都是套話。羅克薩妮決然拋之。「那還得他活著,」她啜泣道,「假使大流士該殺的親眷留他一條活路的話。但他們會害死他的。我知道,這個我知道。」她雙手扯住自己的頭髮,一邊呻|吟著。
腓力一邊被引向門口,一邊遺憾地回頭看自己的餐盤,他奇怪克農為什麼抹著眼睛。
宦官們一時把目光投向王后的房間,欲言又止。巴勾鄂斯的目光也跟隨而去,卻不動聲色。
那高大的老人默然閱讀。但凡腓力在外征戰,他統治著馬其頓;自從亞歷山大跨過亞洲,他統治著全希臘。令他忠誠不渝的榮譽也加固了他的驕傲;他比亞歷山大的王者氣派大多了——亞歷山大隻像他自己。他的親密朋友中間有個笑話:安提帕特羅斯表面全白,襯著紫色裡子。
他們同意了。他們全都慚愧。佩爾狄卡斯關於王陵的話令他們醒悟過來。如果他們搶到遺體會拿它怎麼辦?埋在禁苑裡?望一眼那個遙遠而驕傲的面孔就使他們清醒。他沒有發臭是個奇迹;然而你會以為他還活著。許多人的背脊掠過一股迷信的涼意;亞歷山大會是一個神通廣大的鬼魂。
新一批使者到來時,他跟弟弟阿爾塞塔斯和表弟利昂納托斯在一起。利昂納托斯是個骨架瘦長、頭髮紅褐的男子,仿效亞歷山大將頭髮理成獅鬃狀,連那些發鬈也用火鉗學得逼肖(據他的敵人們說)。他野心雖大,還沒有機會施展;其時他支持佩爾狄卡斯。
她回到床上,沉沉入夢。她夢見她在巨石山上她父親的城堡——山冠下一個築牆禦敵的山洞,壁立千尺。馬其頓人正在包圍它。她俯視那些密匝匝的人,宛如雪上撒了黑糧一樣散漫;望見繁星般的紅篝火,微微冒煙;又見無數帳篷的彩點。風一陣緊似一陣,在巉岩上呼嘯。她哥哥叫她去跟女眷們一起給箭桿安上箭頭;他責備她懶惰,搖撼她。她醒了。那女伴放開她的肩膀,但沒有說話。她睡晚了,毒日頭曬在院中。但是那個風颯颯不止;它的噪音充盈世界,起起伏伏,像它從東方無盡山嶺吹來時的冬聲……但這裡是巴比倫。
佩爾狄卡斯從信札上抬頭一瞥。「這個話,」他從容地說,「我看是歐邁尼斯的手筆。」
在他新的注目中有一種深沉而厭倦的懷疑。何足為奇,托勒密心想;他不到十六歲就在大流士朝廷那些錯綜複雜的陰謀之間待了三年——況且,最近那些事——實在何足為奇?
他降生前她就有預感。也許她睡覺時他在肚中踢蹬——他總是躁動,等不及要出生——使她做了夢。翻騰的火翼從她的身體迸發,拍打展翅,一直盛大到載她渡上天空。那火依然自她流出,一種狂喜,漫山遍海,充溢大地。她如神一般縱覽,飄浮在火焰之上。然後,一下子都沒了。她被火焰棄留在某個巉岩上,看見土地焦黑冒煙,熱炭射出火星,彷彿燒過的山丘。她震醒過來,伸手尋找丈夫。但她已懷胎八月,他早已有了別的床伴。她躺到夜去晨來,記得那個夢。
她們走木樓梯到了樓下,穿起次佳的衣裳。信使是稀客,而且這種人會散播自己的見聞。
這一艘有華蓋的遊船沿著底格里斯河,在蜿蜒的河道間逆流緩緩航行,偶爾吹來的一陣南風,讓划槳手們略減辛勞。倚著填塞羊毛和羽絨的亞麻枕墊,揮著扇子,兩位公主像年輕的貓兒一樣舒展肢體,盡情享受著航船的平移,和經過了垂簾車輿內顛簸的悶熱之後,所迎來的河面的清涼。遮陽篷下,她們的嬤嬤睡得很沉。車輿和行李車,武裝騎馬的宦官扈從,趕騾人和家奴,都在纖道上緩緩而行。車隊途經村子,農人們全都聚集在河岸上瞻望。
「我聽到一個謠言——恐怕是無稽之談——說有一位波斯的仕女從蘇薩到這兒後宮來,猝然病故了。不過——」
托勒密按捺住一個不耐煩的手勢。這些饒舌的希臘人。抑或是他有所畏忌?「我來,是因為你我都認識了他一輩子。你不想過去那邊嗎?」
底下大聲叫好。武裝而來(這是他們有權投票的證明)的士卒們,把長矛在盾牌上敲著,直到高敞的殿堂回聲陣陣。托勒密舉手示靜。
「是的,」巴勾鄂斯說,「那是個長夜。」
經過一段不安而畏縮的寂靜,那隊兵的長官啞著嗓子喝道:「向後轉!起步走。」
「佩爾狄卡斯問他了,趁他還能細聲說話時。他只說:『給最強者。Hoti to kratisto.』」
「捆上他們。」佩爾狄卡斯說。
遣出使者后,三人思量他們的消息。和平是以國王腓力的名義提出的,條件是他的權柄要得到承認,而他的輔臣——墨勒阿革——要與佩爾狄卡斯分權,共同擔任最高統帥。
扎了臍帶,娩出胎盤,母與子被人用溫暖的玫瑰水洗凈、擦乾、塗油。亞歷山大四世,共治馬其頓與亞洲的國王之一,躺在他母親的臂彎里。
少女聽著,越來越沉靜。她的面容不復陰鬱,眼睛里漸漸有了雄心壯志的火花。
「我告訴您了,他已經瀕死。但他的星象行於星座之間,延亘多年,長於我們所能預計。您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它停止。」
他甫落筆的一團墨跡並未損毀那些文字;然後,他寫出了一個還過得去的簽名。
羅克薩妮白皙、豐|滿、手指短短的手,握住了芭狄亞的手腕。她很大的、曾經迷住亞歷山大的黑眼睛,注視著她。「國王死了。我們要儘力救自己。」
腓力感覺這是嚴厲指責,連忙去那最隆重的椅子就座,把綠松石往墊子底下小心塞好。
我言罷,他對我這樣答覆:
門外仍傳來喧嘩,但漸漸弱了下去,前面那些人的沉寂使之消溶為一種愧怍的咕噥。是克里特人尼阿卡斯說道:「讓他們看看。」
隊伍中間爆發出人聲,陡然上揚,呼籲著支持。它們發自墨勒阿革的中堅黨羽。在遲疑的私語中,他們的喧嘩孤立了自己;聽得出他們人數之少。
年輕較輕的伊奧拉斯跟了亞歷山大遠征,長年擔任他的司酒。授他這個職位,意在安撫他們的父親;卡桑德羅斯未能去遠征,被留在馬其頓戍衛,因為他與亞歷山大自少年起就不和睦。
儀式前不久,佩爾狄卡斯請近衛們來赴一個私家晚宴。如今他重新住進了他在禁苑中的宅邸。黃昏時,將軍們或騎馬或漫步而來,在波斯列王無遠弗屆地運來點綴這天堂的婆娑樹木下穿過。一個簡樸的場合,老朋友相聚。
這才是一切的根源。那可詛咒的女人!他整個童年她都挑唆他恨父,假使沒受教唆,他該會佩服父親的。她使他把婚姻認作赫拉克勒斯的毒衫(那也是一個女人的所為!),然後,他到了思慕姑娘的年齡,本可挑選什麼人的時候,她憤怒已極地發現他在另一個男孩那裡找慰藉。他選的人可以比赫菲斯提昂差很多——他父親就擇人不慎,並因此喪命——但是她不接受自己一手造成的事實,跟那個她本可爭取為同盟的人結了怨,到頭來只落得屈居第二。赫菲斯提昂的死訊無疑叫她快心。現在,她要接到另一個死訊了,好好生受吧。
惜命除外,兩人都在尷尬的停頓中想到。他在伊索斯陣前逃亡,讓她在他敵人的保護之下度過餘生。那圍巾底下是一張面紗,邊緣縫著綠色的埃及聖甲蟲翅膀。巴勾鄂斯輕輕撫弄它。「我從沒有見過她。在凡人所生的女子當中美冠亞洲——是真的嗎?」
「你看見了,」巴勾鄂斯突然道,「亞歷山大說他離得太遠。」
「是的。」托勒密想起那兩人頭顱相併,黑髮和https://read.99csw.com金髮,學徒的製品和師傅的傑作,「最近他好轉了,抽風一年都沒有發過。亞歷山大說應該讓他記得父親是誰。」
此外,亞歷山大任命的波斯軍官也不能拒之御前,他們也不是傻子。他寢食難安,總擔心各方合謀,令這支人心離散的軍隊嘩變。
(那場婚禮前,亞歷山大被羅克薩妮的狂怒驚駭,被她的哭叫震耳,感到懊悔,確實說了大意如此的話。他沒有承諾將來,「到時候再說」是他的一個原則;但他止了她的淚,也給了她一些漂亮的耳墜子。)
「沒有,」為首的迦勒底人說,「但也快了。他口不能言,呼吸都艱難。但是當他家鄉的士兵們在門外擾攘,要求見他的時候,他讓他們全都進來了。不是將官;他們已經在裏面了,是扛長矛的、普通的步卒。他們半個上午從他的寢宮逐一走過,而他用示意跟他們全都打了招呼。這就耗盡了他,現在他昏迷不醒。」
「安靜!」她母親說,「讓我讀完。」她面容變了,含蓄著桀驁、堅毅、勝利。那姑娘焦灼地說:「我不必嫁給他了吧,母親?是嗎?是嗎?」
「為了你成為當國的王后,」庫娜涅說,「我雖死不辭。」
後宮里,國王正妻的房間灑了香水,纖塵不染,一切虛位以待,如巴勾鄂斯兩個月前指示的那樣。後宮總管曾擔憂亞歷山大死後羅克薩妮會要求入主,但她似乎安於所居,使他深覺釋然。無疑是身孕叫她安靜了。至今都還好,總管心想。
「別叫他傻子,他是腓力王,他們將你祖父的名號給他了……你不明白嗎?這是眾神賜與你的機會。他們有意讓你替你父親伸冤。」
「它又長又輕,像尼羅河上捕鳥人的平底船。但是通體包金,掛滿了金銀的許願奉獻物,各種小巧貴重的東西搖搖閃閃,叮叮噹噹。中間是神的所在。只是個簡單的球體。」
他們步入有陰影的走廊,高大魁梧的馬其頓人和苗條的希臘人。一個年輕的馬其頓軍官跌跌沖沖而來,幾乎撞在托勒密懷中,結結巴巴地道歉。托勒密說道:「有什麼變化嗎?」
她的肩膀被用力挽住,她被人向後拉開。也許她會認得托勒密,憑著她透過隔扇一次次見到的凱旋與遊行;但她心知是何人說話,目光掃到床的另一邊。即使她沒有在印度見過他一回,也能猜到他是誰——坐在亞歷山大的主艦上行舟印度河,穿著塔克西拉的鮮亮衣裳,猩紅配金色。是那可憎的波斯少年,熟悉這個她沒進過的房間;他也是個希臘人的風俗,雖然她丈夫沒這樣對她說。
伊奧拉斯的馬兒驚了一驚,感到騎手的震動。「那為什麼?為什麼你讓我那樣做?……不是為了父親?……只是為了解恨!全能的神啊,怎麼我早不想到!」
女伴們來時,她忙碌而鎮靜,正把她的珠寶擺開。她跟她們談起她們的家庭,指點她們,擁抱她們,把她的首飾分與她們,只將坡拉斯王的紅寶石留在自己身上。
「亞歷山大的孩子在這兒,」她說,「他唯一的孩子……什麼都別說,我也不說。她來時輕車簡從。很少人會知道。」
「我也是,神明保佑的話……亡人注視著我們,像詩人說的那樣嗎?」
「阿里達烏斯!」喊聲漸大,「給我們亞歷山大的哥哥!馬其頓萬歲!阿里達烏斯!」
「我告訴你們了,我看出來歐邁尼斯的手筆。」佩爾狄卡斯撫著下巴的深色胡茬,「他知道什麼樣的誘餌會引得那野獸出洞。唔,讓我們引他出來。時機在後頭。」
「請給我朗讀出來。不只是大意,逐字讀。」
有片時的停頓。歐邁尼斯警覺的希臘人的臉——沒有學究氣,他久經戎行——搜尋那不動聲色的馬其頓人的臉。「什麼用意?作為代理人?還是作為攝政?」
芭狄亞哭了起來。她想到催人老的寂寞後宮里那些漫長乏味的寧靜歲月,外面危機四伏的世界僅僅是流言。她早已不需要男人,對新奇也寡然無欲,甘心地跟她的鸚鵡、她的紅絨小猴兒、她那些愛嚼舌的老宦官們同住,由那周遊遠方的國王維持她的舒適。如今可怕的陳年記憶又一次紛至沓來:背叛、指控、屈辱、惶惶不可終日。是一個殘忍的勁敵令她失寵于奧庫斯王。寧靜的歲月棄她而去。她又抽泣又號哭;這次是為了她自己。
受命去逮捕佩爾狄卡斯的士兵吃了他一通訓斥,發現他們自己淪落到了什麼地步,怏怏不樂。他們回到同袍中間,敘說他的勇敢、他們的狼狽,也談起他本人首先向他們揭發的:墨勒阿革打算弄死他。他們焦灼,浮躁,衝動。墨勒阿革還沒有從失敗中回過味來,他們已突然來到他門外,人海如沸。值班的守衛們也丟下崗位聲援。
他已經將自己的美祭獻在墳前,佩烏克斯塔斯心想;如今他一心等死。「不過,你父親的陰魂見到兒子在祖產上為他平反正名,或許會滿意的。」
馬兒安靜下來時,伊奧拉斯說道:「那是國王的信使。」
克莉奧帕特拉忽然心頭火起。她步入房間,面如冷石,也不打手勢讓那文書退下,刺耳地說:「你寫信給他沒用。他死了。」
克莉奧帕特拉把信塞到她手中。她拿著不拆,等待,是逐客之意。克莉奧帕特拉關上身後那厚重的門。房間里無聲無息。他的死是他們兩人的私事,如同他的一生。她自己是被擯斥在外的。這也是向例。
「如果我知道了靈柩出發的日子,我就會從埃及進軍去迎它。然後,如果我跟護送隊伍交涉成功——我想我能做到——我會帶他去他自己的城市,在亞力山大港安葬他。」
「是的,」巴勾鄂斯說,「所以……」
趨行忙亂了一時,僕人找來另一張被面;那御用的,阿爾塔薛西斯時代費工一年的作品,被匆匆塞入角落。嬰兒在安眠。羅克薩妮飽經辛苦的身體酥軟下來,沉入睡意中。她在夢中看見一個半成形的孩子,長著亞歷山大的臉,血淋淋躺著,灰眼睛憤然瞪視。她嚇醒了。但一切安好;他死了,無能為力,會是她的兒子統治世界。她又睡著了。
由於炎熱,他開著那巨大的門。一種急促的闊步,像別的響動般盡量放輕,越來越近。托勒密把帘子推到一邊,又在身後拉上。他布滿戰痕的嶙峋面孔有疲憊的皺紋;他徹夜未眠,又沒有臨戰的激奮。年紀四十有三,看上去不止。歐邁尼斯等著,不說話。
許久以前,他還在家裡住著時,大半時間和奴隸們待在一起。沒有別人想來看他。有的奴隸空閑時挺和氣,但有的嘲笑過他,毆打過他。自從他跟了亞歷山大上路,便換了一批奴隸,比較禮貌,有一個甚至怕他。報復的時機似乎來了,於是他把那人打到頭破血流,摔倒在地。阿里達烏斯從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強壯。他打到他們抬走那人為止。後來,亞歷山大忽然出現;不是穿晚餐的衣服,而是全身甲胄,灰撲撲的還濺了泥,氣喘吁吁。他看上去很可怕,像是個不同的人,污臉上蒼白的灰眼睛,大大的;他讓阿里達烏斯憑他們父親的頭起誓,再也不做這樣的事。今天他飯點誤了,就想起了這件事。他不想被父親的陰魂追逐。他對他十分畏懼,聽說他死掉的時候,樂極而歌。
腓力向來服從權威,這聲音又比墨勒阿革威嚴得多,便用他猩紅色斗篷的一角擦了擦眼睛鼻子,讓一個馬夫把他舉到刺繡的鞍布上。他的坐騎慣於演武,每個動作都照足了旁邊的一匹馬,令腓力覺得牽馬繩一定還在。
「這我們不能接受。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嗎。非阻止不可。」
腓力放下餐刀,揩了嘴,「是這樣嗎,克農?亞歷山大會去?」
「這是你乾的!」他說。
最後一批人也起誓完畢。他走近佩爾狄卡斯,面容冷靜而有安撫意味。「我做事倉猝了。國王之死讓我們大家措手不及。明天我們可以會商,穩重決議。」
亞歷山大的軍隊在屏息中嘶嘶呼氣,看著那踐踏榨出人汁;外皮破裂,殷紅的漿液流出舂爛壓扁的鮮肉。大象的動作現出訓練有素的聰明,用鼻子箍了打滾的身體,巨腳落下按定,在那廝殺之味從地上蒸起時號叫。
見全場沉寂,底下那鄉村來的長矛手信心大增,繼續說道:「他的親哥,腓力王自己也承認的兒子,你們人人都知道的。亞歷山大一向對他關懷備至。我確實聽說他年少時比較遲鈍,但是他們雙雙在宮裡的祭壇為父親的靈魂獻祭,才事隔一個月不到。我在場護衛,我這兒的夥伴們也在。他樣樣都做對了。」
響聲驚動了眾位將軍。他們被床上的死者訓練到纖毫必知的應變力,驅使他們決意馬上行動,平息恐慌。他們奔至俯臨殿前廣場的大平台。佩爾狄卡斯衝著一個在崗位前踟躕的傳令官呼喝,命他舉起了長管的喇叭,吹響集結令。
「然後你就會在他殺我之前殺他?」
他強作桀驁,回瞪那質詢的面容,那光滑年輕的軀體。你消瘦露筋,滿身傷痕。你額頭深褶,眼睛周圍布滿皺紋,頭髮帶灰白。這偶像是個什麼?無非理想……但記憶,一旦激起,就讓那真人強有力地浮現心頭。他見過那人活著時的憤怒……他大步走入神廟。
羅克薩妮抬起眉毛。「我?是新國王乾的。她們倆都這麼說。」她沒有補上,她在最後關頭對兩人拆穿了真相,不無痛快。
次日在巴比倫,最高級的將軍們籌備全軍集會,要選舉馬其頓人之主。他們的法律未以長嗣繼位為不易之法。佩武器的男子都有權在王室成員當中做選擇。
她精疲力竭地尖聲問道:「男孩,是男孩嗎?」
有人叫好,從剛才被墨勒阿革震驚的奉行法律的士卒那裡傳來。台基之上則一片沉默,眾皆駭然。不管是思想太單純抑或太迂迴,他們並無一人念及於此。
不妨事,祭壇總歸是祭壇。他在這裡是安全的。初時他滿意于喘息的機會和又厚又高的牆壁帶來的涼爽,很快卻開始四面覷著,尋找人蹤。這地方看似廢棄;但他感到自己在被觀察、估量、忖度。
克農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兵,侍候了他十年,他答道:「我在全軍集會上,老爺。沒關係的,您現在可以美美地泡個澡,添進芳香油。」
「跟我說說那船吧。」他語氣像小孩,在給一個熟悉的睡前故事提詞兒。
短短地靜默了一時。那輕柔的聲音說:「快請託勒密大人進來。點上油燈。奉酒。」
她在他臉上讀到新的恐懼。她懂;他們都經歷過奧庫斯的朝代。「沒有人會受罪的。沒有人會背上任何罪名。到了我的歲數,死是輕鬆的。你走的時候,可以傳喚我的女伴們過來嗎?」
佩爾狄卡斯走上前來。所有如今在場的亞歷山大的朋友,他說,都會證實國王把印戒交給了他。然而他已經失語,無法說出他授與的是何種權力。「他定定地看著我,顯然想說話,但氣息不支。那麼,各位馬其頓人,印戒在此。」他褪下它放在王冠的旁邊,「依祖宗之法,交託給你們選擇的人吧。」
一時有震住的絕對安靜。這是他們自己的、他們選舉的馬其頓國王。頭幾排不可置信地瞠目望去,看見他繃著臉,露出一個孩子做對功課的單純努力,終於明白對方做了什麼。
總管猛抽一口氣。肥胖的老管家與窈窕光艷的男寵互遞眼色,以同類的古老方式在交流。那總管先開了口。
她們漸漸乏了,此時一個影子投在門口。有個孩子走進來,手捧銀盤,上面端著兩盞銀杯。她七歲上下,漂亮而魅人,相貌取了波斯和印度的特點,奶脂色皮膚,黑眼睛。她屈了一膝行禮,沒潑出一滴飲品。「二位娘娘萬福。」她小心地說。這顯然是她全部的波斯語,記誦於心的。她們親吻並感謝了她,她現出一個笑靨,用巴比倫話說了點什麼,小跑離去。
她舉累了手臂,把他放下來擱在身上。他止了聲;那小女奴拿著羽毛扇子回到床邊;忙碌過後,侍女們默然而輕手輕腳地整理著王后的房間。門外,有魚池的庭院躺在和煦的冬陽下。光線反射到梳妝台上,照著原屬於斯塔苔拉王后的一套金銀妝奩;她的首飾盒立在旁邊。一切是勝利與平靜。
「罷手!」他咆哮道。底下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他吼出命令;遵從的人很不少。他們盾牌相扣組成密集隊列,擋住通向內宮的門。嚎叫沉降為嘟囔。「我寬慰地看到,」佩爾狄卡斯用他深沉的聲音說,「我們這裏仍有一些亞歷山大的士兵。」
卸除了旗幡和羽飾,纏繞著柏枝和垂柳,哀悼的車馬隊緩緩通過伊什塔爾門。接到前驅報告的佩爾狄卡斯和利昂納托斯,騎馬出迎亞歷山大的妻子,告知她已經成了寡婦。無盔無帽,他們留著守喪的短髮,在接連的車輿旁邊騎行,有送葬隊的氣氛。兩位公主啜泣著,侍女們發出悲聲,吟唱傳統的輓歌。新淚令城門守衛納罕:早過了指定的致哀期。
墨勒阿革永遠凸出的淡藍色眼睛如今還布滿血絲,「說不,還用問嗎?」
「是的,那麼我們就高枕無憂了。請在這兒寫。」
腓力囫圇吞下一嘴的食物,憤憤答道:「我現在不能來。我在吃晚餐呢。」
「我希望如此。」佩爾狄卡斯皺起濃黑的眉毛。
「這人說是染了瘴氣所致。這在巴比倫夏季很尋常。」
忽然,托勒密想起他的波斯妻子阿爾塔卡瑪(亞歷山大賜予的一位貴族淑女)說過的一件事。他即將把她留給她家人,直到埃及的事務妥帖為止(是這麼告訴她的)。經過與希臘藝妓的輕鬆共處,他對深閨內院封閉窒息的女人堆一直感到不自在。他打算要個純正的馬其頓子嗣,而且其實已向安提帕特羅斯提親,要娶他眾多女兒中的一名。但是有一則傳聞……巴勾鄂斯正盯著他的眼睛。
「印度的安斐斯王,」佩爾狄卡斯慢慢地說,「對大象有一種用法。」
他摸了摸頭,摸到他每次出來這裏時必定要他戴的金冠,摘了下來,端在手上,走到前面。
「祭司出來了,四十對,二十對在神前,二十對在神后。他們抬轎一樣,用長扁擔扛著神諭。那神諭是一條船。不知神為何要在陸上通過船來說話。阿蒙在忒拜有個極古老的祠。亞歷山大常說,起初它必是從河流來的。」
當她給他信札抬頭的名號時,他差點損毀了紙卷。但是把他召來用意何在,他多少猜到幾分;而且芭狄亞也曾告訴他,如果大流士的女兒統治了後宮,奧庫斯的人就會全被逐出街頭乞討。他照書不誤。她見字跡平滑而流暢,有公函的花體筆觸。書畢,她賞他一個大流克銀幣,打發他離去。她沒有讓他起誓保密,那於她的身份不相稱,況且芭狄亞會操心的。
她迎光轉動那寶石。肖像出色,雖有點理想化,依然生動傳神。是在終於只剩他們倆在婚房裡的時候,他給了她這個,代替詞語來幫助他們,因為兩人都不懂對方的舌語。他替她戴,第二次嘗試才找到合適的手指。她敬重地吻了戒指,然後他擁抱了她。她記得他的身體出乎意料地可愛,清新溫暖,像少男一樣;但她期望的是較粗暴的纏綿。
「風俗如此。他沒有跟你說過他怎樣安葬他父親?」
巴勾鄂斯半自語道:「我從沒有想過他們會把他帶走。」他臉色一動,變得機警,「您如何打算?」
他這一程在旅途中段。鞍袋裡的羊皮紙卷是上一個人交給他的,沒有提問的停頓。只有那發自巴比倫城的第一程的騎手,是接替者不認識的人。這陌生人被問到國王生病傳聞的真偽,回答據他所知或有其事,但他沒工夫傳謠。默默趕路是這支隊伍的第一項守則;那接替者敬了禮,加速而去,無言地向鏈條中的下一個人展示其信札的封印——國王的肖像。
「說了,老爺。祝您萬歲,老爺。」
喇叭響過,傳令官宣告他們已結為夫婦,這時輪到杜艾佩緹絲了。國王的朋友赫菲斯提昂,起立上前,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子,雍容高挑——深金色的頭髮使他的相貌與那種白皙的波斯人差不多——他牽了她妹妹的手,身高和她異常般配。國王所有的朋友——別的新郎,都舒了一口氣;她知道國王步出迎接她時他們是屏息的。最後,他和她還得帶領隊伍走向婚房。她恨不得被地縫吞噬。
「沒有。」尼阿卡斯說,「我相信,他打算把兩個兒子留在身邊帶大——如果都是兒子的話——然後選擇更優秀的那個。但是他沒有活到那時候,而斯塔苔拉的孩子是嫡出,理應居首。」
利昂納托斯把頭髮向後一甩;這在亞歷山大是個很少用的動作,被他一學則成了習慣。「大胆放肆!我們有必要拿這個煩擾其他人嗎?」
「什麼?這麼說,他到底還能活下來?」
一個新的聲音打斷了他暫時的浮想。阿瑞斯托諾斯,近衛之一,上前指出無論亞歷山大用意何在,他把印戒交給了佩爾狄卡斯。當時他先環顧左右,是清醒的。這是事實,不是揣測,阿瑞斯托諾斯主張遵行。
而尼阿卡斯率領的艦隊將在河口集結,我會在那裡檢閱之,同時佩爾狄卡斯引兵南下巴比倫;祭祀會在那裡獻與合宜的各神。其後我會親率陸軍,向西進發。第一階段……
那占星師對自己皺眉,像一個尋思如何向孩子解譬的成年人。「您記得去年,那場從天而降的火?我們得知它墜落何處,去了那裡,一星期的路程。它照亮了那座城,比滿月都明亮。但在它落下之處,我們發現它迸裂為紅熱的炭塊,燒焦了方圓左近的大地。一個農人供了一塊在家裡,因為那天他妻子生了雙胞男孩。但一個鄰居覬覦它的法力,偷了它;打了起來,兩人都死了。另一塊落在一個啞孩子的腳邊,他又能言語了。第三塊燃起一把火,毀了一個森林。但是當地的祭司取了最大的一塊,摻到火的祭壇里,因為它在天空時曾經洪光朗照。而這一切都來自一顆星。那也是同一個道理。」
「我正打算如此。」佩爾狄卡斯頗生硬地說。他覺得托勒密太輕鬆隨便,可惜亞歷山大沒有對這種性情澆過冷水。「帶他進來,但先要搜身,看藏了武器沒有。」
底下有敬佩和懸疑的私語,像看戲的觀眾。他等待著,仍在台前,如同一個慣會算準時間的演員——托勒密這樣想著,一邊瞟著那張警醒冷傲的、如今不露感情的莊重的臉——一副刻得很好的面具——國王的面具?
他的遺孀庫娜涅遷出都城,退居鄉間別墅。她從此生活在那裡,照她的伊利里亞母親教她的那樣,讓女兒習武長大。這在她是天性所趨,也可以打發時間,而且她本能地感到這有一天能派上用場。對阿敏塔斯之死她從未釋懷。她女兒歐律狄刻,兩代單傳的孩子,自記事以來就知道她本應生為男孩。
「真有其事?」佩爾狄卡斯在喧嘩中迅速問托勒密,「亞歷山大確實帶了他去獻祭?」急迫戰勝了敵意;托勒密肯定知道。
「各位馬其頓人!」他頓了頓,回想著那平靜和善的男子教他的話,「爭執無謂。講和的人將會是這裏的勝利者。」他差點要回頭尋求肯定;但那和善的人告訴過他不要。
自從薛西斯以褻辱神明來懲治巴比倫的叛變,貝爾-馬爾杜克的廟塔就陷於頹垣敗瓦,迄今一百五十年。瀝青和燒磚屢屢滑坡,坍塌了層層台基的邊緣;鸛鳥在破敗的極頂築了巢,從前那是金碧輝煌的神寢,他的聖妾躺於他的金床。然而這些只損及其表;廟塔的龐然主體是斷難毀壞的。馬爾杜克門周邊的內城城牆高三百尺,但嵯峨的廟塔依然超拔其上。
他一身冷汗,看見自己被長矛團團圍住,像遭困的野豬一般受死。情急之中,他向國王的住所飛奔而去。
「墨勒阿革?一個無賴兼笨蛋,而且這無賴已經死了。但是在馬其頓,那就不一樣了。攝政年近八十,也許靈柩未抵達他就不在世了。而他的繼嗣是卡桑德羅斯,這人你是知道的。」
「到後宮去,叫芭狄亞夫人來謁見我。」
宮廷宦官們跑來了。他們無計可施,只好追著她跑。她是國王之妻,不是俘虜;她幽居女院,只因離開那裡是不可想象的。在漫長的行軍途上,去印度,返波斯,南下巴比倫,國王每在一地紮營,她的行李車隊都會卸展柳條屏風,給她做一個旅行中的庭院,讓她能走出遮簾的車輿,透透空氣。待在城市時,她則有她遮簾的轎廂、帶隔扇的露台。這一切不是她的刑罰,而是她的權利;只有娼妓才跟著男子拋頭露面。現在,出了這沒有先例的事,要拉住她也是不可想象的。她發抖的閹仆在前面引領,一雙雙震驚的眼睛在後面目送,她急急穿過許多走廊、庭院、前廳,直達寢宮。這是她第一次踏入寢宮——追究起來,是第一次踏入他的任何卧室。他從未召她來自己床前,只去她的床上。這是希臘人的風俗,他曾經對她說。
「你……」他詛咒泄憤,罵了一時。她安靜地聽著。他停頓時,她把手放在小腹上,不費一辭而答覆。
「有,夫人。」他打開匣子,「篡位者大流士把我撤職換上他的人時,我帶走了一點。」
墨勒阿革彷彿是在應付一支外族軍隊。但他清楚事到如今,他的部隊與他們故友同袍哪怕有了最短促的交接,也是後果叵測的。他們漸漸忘了未出生的蠻夷繼嗣的威脅,懷戀起往昔得意的日子里那種熟悉的秩序,那些讓他們跟亞歷山大相連繫的軍官。不到一個月前,他們還是一個結實軀體的四肢,被一股如火的精神統攝。現在人人都覺得自己孤處異邦。很快他們就會施以報復的。
五十個象鼻齊舉,向後收卷。軍隊敬畏地聽見它們嘟嘟高昂的戰嚎。遲慢地,接著穩定沉重一串砰砰,那些華麗的龐然巨獸向前移動,能從大地感到它們步伐的震動。
阿里達烏斯警惕地盯著他,然後現出一點精明世故的神色。「你在說謊。我不是國王,我弟弟才是。他跟我,亞歷山大跟我說過,『如果我不照顧你,就會有人試圖讓你當國王,最後你就會被殺。』」他倒退,一邊瞟著墨勒阿革,煩躁起來。「我不跟你去禁苑,我要跟克農去。你把他找來。如果你不找,我就向亞歷山大告你的狀。」
「而安提帕特羅斯說我要嫁給他?」
這班侍從本來在亞歷山大身邊守到他辭世,加班到日出后。他們已侍奉他幾年了。一些人年滿十八,有投票權,其餘跟著他們擠進全軍集會。他們連躍帶爬上了台基,揮動出鞘的劍,目光兇悍,他們馬其頓人的金髮為了誌哀削短到幾乎貼著頭皮,髮腳參差。他們有將近五十人。佩爾狄卡斯一見他們的狂怒,就知道殿內最容易殺人的是他們。不制止的話他們會殺死腓力,後果必是血流成河。「聽我號令!」他沖他們喊道,「跟我來!保護亞歷山大的遺體!」
「留在巴比倫這裏。你拒絕了佩烏克斯塔斯的好意,別人不會替你操心了。如果他們收走你的房子給佩爾狄卡斯的某個手下,暫時忍耐吧。待到靈柩完工,你也知道了它的出發日期以後,就過來見我。你會在亞歷山大港有一所房子,近著他長眠之處。你知道在馬其頓那不可能。」
托勒密發現歐邁尼斯在對他說話。「什麼?」他啞聲道。他已近淚容。
當斯塔苔拉抽搐著,試圖捉住她並呻|吟「救救我!救救我!」,還在衣服上亂抓的時候,羅克薩妮冷眼旁觀。當時她撩起她的裙子看她擊敗的敵人,她兒子的對手,赤條條進入這個他不會統治的世界。那東西真的張開嘴巴哭喊了嗎?被她攥緊的手指驚擾,嬰兒啼哭起來。
往海濱去,阿刻戎河與科庫托斯河的交匯地,坐落著死者神諭所。她許久前去過,當時亞歷山大因為她的緣故得罪了父親,有段時間他們倆流亡於此。她記得那幽暗迂迴的迷宮,那聖飲,那予亡魂以言說之力的祭血。她父親的魂魄在陰暗中拂動,微弱地說道,她的麻煩會很快結束,幸運會照臨。
這時他該去禁苑裡騎馬了,但沒有在前頭牽馬韁的克農陪著,他不能去。他盼著亞歷山大過來,又把他帶到祭壇去。他好好地捧著每一樣東西,照著亞歷山大先做的樣子灑了酒和油和熏香,然後讓他們取走金杯,儘管他希望留著它們;過後,亞歷山大說他幹得漂亮之極。
「國王?」佩爾狄卡斯怒道,「你這該殺的蠻族賤婆娘!這話誰會信?」
她挽著裙裾不讓它碰到露水濃重的燈芯草,撒步向著亮燈的帳篷而去。
最令她痛苦的是,她知道國王的巴克特利亞妻子,那個他帶到印度的女人,也在這深宮之中。斯塔苔拉未曾嘗過性的歡愉,也就沒有感到性的嫉妒;但它最殘忍的折磨也不會比她想到羅克薩妮時的傷痛更深。羅克薩妮,「小星星」,承恩受寵的知心人。她想象他們倆並躺著溫柔地歡合,親熱地談話,閑聊趣事,同聲而笑——也許是笑她。至於波斯人巴勾鄂斯,她在父親的宮廷從未聽說此人,後來也沒有聽過。她成長的教養很嚴。
巴勾鄂斯點頭,似乎在說:「當然了。請繼續。」
這一刻非同尋常。之前人人都緊張兮兮,然後在借來的時間里苟且放鬆。結果這樣。
托勒密一時語塞;鬼魂的虛影實在起來,可怖。他當下說道:「是的,那會叫他噁心。尼阿卡斯那樣說了,我也同樣。但當時我們不堪重負。」
「我討厭平原,」歐律狄刻說,「別的我可以不在乎,這就難了。」
但今年春天,他打完山地之戰到蘇薩來,一切都不同了;沒有排場,沒有稠人廣眾。他跟她祖母閉門獨對,她簡直像是聽見他哭。到了晚上,大家同桌進餐;他說,她們是他的家裡人。他看著瘦削、蒼老而疲憊;但他一直談話,這是她從未聽過的。
他老於征戰,沒有換上晚餐袍。俄頃之間,便以二十年練就的速度從擱架上抽起胸甲,穿扣在身。一個侍從氣喘吁吁奔了進來,一手敬禮,一手搖著一張紙。
「這孩子會是他的紀念。他長大了,您會看到他的榮名不讓其父的。」
吩咐完那些侍女,所有動靜轉移到姑娘們的寢室以後,她坐在直背椅上,淚水順著面頰滾滾而下,落在坡拉斯王的紅寶石上。
他來到台基下,因為悶熱和生氣而臉面通紅,看他的神色,還因為喝了酒。他隨即揚起一個粗嗄憤怒的聲音,震得全場幾近沉寂。「那是國王的印鑒!你們由得那傢伙拿走它?現在給了他,他就至死不會放手!難怪他想要一個還沒出生的國王!」
墨勒阿革在書寫台旁找到歐邁尼斯,他正在口授,一個文書用蠟板記錄。
迦勒底人由此想起早前的一樁醜聞,互遞眼色。一個說道:「我們極力勸諫他不要進城。但他已經聽說神廟尚未修復,於是覺得我們是懼怕他。」
她母親沒有聽見;她注視著從村舍一直通到城堡門前的山路。「有個信使來了。咱們下樓更衣去。」
他們後面有一點動靜。腓力進來了。
在腓力的新監護人克拉特魯斯可以接管之前,佩爾狄卡斯擔當此任。因為他照常住著他住慣的套間,優遇也照常,他幾乎沒有覺出變化,除了墨勒阿革的消失——這他巴不得。他有新的功課,但那是意料中事。
「他休息得太少。現在不是南下巴比倫的時候。巴比倫向來是度冬的地方。」
就像亞歷山大的王袍是一幅戰旗,突然展開了。士兵們紛紛戴起頭盔。長矛敲擊盾牌的聲響變得洪大,如在進攻時。較近處,夥友們抽刀拔劍簌簌有聲,令人不寒而慄。
邁開大步,穿過常春花的綠野離去,
部隊等待最後的典禮;喇叭一吹響讚歌的提示音,他們就可以唱了。
「那些房間暫時關閉。注意通風、熏香就行。你們有外門的鑰匙嗎?好。」人人都不語。他淡然加上:「不必向羅克薩妮夫人展示這些房間。她若是問起,就說它們年久失修好了。」他彬彬有禮地離去,一如來時。
情急之下,佩爾狄卡斯使出他壓場的全部才能。
他說道:「你對他的悼念情真意切。我也一樣。他是個好兄弟。」
巴勾鄂斯帶著一種灰色的平靜,對他沉吟相視,心緒重重,彷彿是站在一道他正要走出的門檻上,無法確定是否值得返回。「您為什麼來?」他說。
大流士之母,西西岡比斯太后坐在高背椅上,左右各有一位孫女侍立。她年屆八旬,保持著埃蘭貴族傳統的象牙色面容和鷹鼻,體現著未與米底人通婚的純正波斯血脈。她現在年邁體衰了;年輕時她是高挑的。她的袍子和披肩一色靛藍,胸前卻有一掛亮晶晶的鴿血色紅寶石大項鏈。這是坡拉斯王送給亞歷山大的禮物,後來亞歷山大送給了她。
阿基琉斯,
和克莉奧帕特拉一樣,庫娜涅也是腓力之女,但她是庶出。她母親本是伊利里亞的一位公主,還是個知名的戰士,因為其種族的風俗允許如此。腓力與她叫人喪膽的老父親巴爾德利斯交鋒邊陲之後,照自己的常例以聯姻鞏固和約。以她自己的資質,奧妲塔夫人本來不會成為他的選擇;她相貌不差,可他總恍惚自己是在跟一個男子上床。他的垂眷仍足夠讓她生了個女兒,又供給她們一所房子,予以照拂,但很少來訪,直到庫娜涅已屆婚齡。其後他將她許配給侄兒阿敏塔斯,他兄長的兒子——當年馬其頓人擁立新王,舍幼童而就腓力,被捨棄的人選就是他。
馬爾杜克的祭司道:「還沒有?」
「那我們去看吧。」
墨勒阿革領騎,國王在他旁邊。腓力顯得愉快而得體,穿著亞歷山大有一次送他的猩紅披風,坐在一匹訓練有素的結實馬兒上,比挽著韁繩的克農超出半個身位。他自顧自哼著那管樂的曲調。空氣還帶著早晨的清涼。一切都會好了,人人重新和睦友愛。現在,繼續當國王不會招禍了。
雖無祖傳地產,家財微薄度日艱難,
迦勒底人搖頭。「是漸入窮途,不是殺戮。將有另一個城市興起,我們的城會衰落。這是在國王的星象之下。」
「那祭司帶著亞歷山大的問題,出到庭院上。他預先把問題寫在一塊金片上,摺疊起來。他把它放在神前的砌石上,以自己的語言禱告。然後那船活了起來。它留在原地,但你看得見它顫動。」
「所以,」她哭道,「她會在這個屋檐下,給弒殺奧庫斯的人生個孫兒。現在國王駕崩了,誰保護我們?」
他去后,托勒密說:「那小夥子信了。我還不能夠。」
他們的爭論越來越聒噪而激烈。在他們看來,若說亞歷山大有瑕疵,那就是他波斯化的生活。蘇薩那些婚禮是一種鄭重宣言,比征戰中跟羅克薩妮成婚——他父親從前時而會做的那種事——招來了多得多的憂慮。他們寬容那善舞的男寵,好比對待一隻受馴養的猴子或狗兒;可是他為什麼不能娶一個馬其頓世族豪門的女兒,卻娶了兩個蠻族姑娘?於是就走到了今天這步田地。
「亞歷山大在哪兒?」他對著御床前那鋒棱畢現的屏障叫道,「我是他哥哥。我要安葬他。」
「須臾我們聽見唱歌,還有豎琴鐃鈸叉鈴,這時候神諭出來了。聖殿里沒有地方做這個。他站在那兒看,在黑暗中某處。」
寢宮裡,漫長的將死之日結束了。亞歷山大已經斷氣。發悲音的宦官們移走枕頭堆;他又平又直地卧在大床上,因靜止而重獲紀念物的尊嚴,然而在侍病的人看來,他被動的姿態卻令人驚駭。一個死人,一具屍體。
「克農,現在我當了國王,你不會走開的吧?」
他們懷著困惑的嫌惡,想到夥友軍團當中的年輕血液,跟那些鬍子捲曲、兵器鑲嵌、馬匹穿戴俗麗的波斯貴族子弟一同飲酒打獵。騎兵如此無妨;他們可以波斯化而不失顏面。但步卒,馬其頓的農人、牧人和獵戶、石工和木匠的兒子,只擁有戰爭中贏來的,他們薄積的掠奪品,那首先是他們流血流汗、出生入死才換得的公道獎賞,教他們曉得無論他們的父親出身怎樣,他們是亞歷山大的馬其頓人,世界的主宰。他們珍重這份自尊,對腓力誇讚有加——他謙虛,長得像他偉大的父親,有純正的馬其頓血統。
其後,佩爾狄卡斯完成當天的工作,坐下晚餐時,外面忽然人聲鼎沸。他在窗前看見一隊百人的步卒。值班的侍從計有十六人。
「西坎達!西坎達!」她大喊,攫住他的手臂。
「是的,他替你主人報了仇。但我兒子呢,誰會替他報仇?唉,叫我怎麼跟你說!」
「記得!」腓力急切地說,「我要說——」
「我們會看到嗎?將來會出現又一個薛西斯?」
「不要譴責自由的公民,除非你們希望內戰。」他又頓住了;歐邁尼斯以手擋唇,將台詞告知。「讓我們再次嘗試和解吧。讓我們再派出一個使團。」他勝利地吸了一口氣。歐邁尼斯悄悄道:「別往回看。」
自寵幸之夜而來的一兩個八歲上下的小姑娘,如今在池邊嬉水,肅然告訴彼此國王快要死了。男孩也有。大流士敗亡時,做母親的想方設法把他們偷走了,認定https://read.99csw.com那新的、蠻夷的國王會勒死他們。然而,沒有人來找過他們。他們過了些時候又回來了,如今已屆離開婦女群的年齡,暫且被當成遠親所生的男子養著。
一種低沉、喟嘆的呻|吟聲,響徹廊柱成行的殿堂。讀過詩書的托勒密心想,這像是一出悲劇的高潮,舞台後部的門訇然打開,向歌隊揭示他們擔憂的是真的:國王死了。
托勒密等著。他明白自己正在被權衡測度。至少他們兩人並無宿怨。亞歷山大把一個波斯人帶到床席之間,心上也有了此人一席之地,他對此沒有好感,跟這少年保持疏遠,但從未無禮相待。後來,這少年顯然既不貪婪又無野心,無非是個人情練達、舉止得體的側室時,他們偶爾的相遇也就輕鬆自然起來。然而,以美色侍奉過兩位國王的人不可能是幼稚的。不難猜想他在估測什麼。
與每個人都辭別後,她進入內室躺到自己床上,合上眼睛。起先她們給她送過飲食,被屢拒后便不再嘗試了。攪擾她不是一樁善舉;救活她,讓她將來受清算,那更是殘酷。最初幾日,她們遵從她的吩咐,讓她獨自一人。第四日,見她漸漸不行了,便留一人守候床前;如果她知道,她也沒有遣退她們。第五天日暮時分,她們發現她已經死了;她的氣息那麼平緩,無人能確定是何時斷氣的。
「不錯啊。」阿爾塞塔斯詫異道,「還有誰會這樣寫?」
「歐律狄刻!」那威嚴的聲音令她打醒精神。庫娜涅母兼父職,兩樣都做得好。「聽我一句話。你生來是要做大事的,不是在村子里像個農婦一般終老。當亞歷山大把你許配給他哥哥,讓我們兩家以此和解時,我就知道那是天命。你是個地地道道的馬其頓人,父母都是王室所出。你父親本應成為國王的。假使你生為男子,全軍集會上他們就會選擇你。」
較年輕的嬪妃頓生希望。她們清潔了首飾,檢點了化妝品。有一兩個在無聊中放任自己發胖的人受到譏笑,終日以淚洗面。整一個星期,每天早晨都令人憧憬。但是國王沒有來。反而巴勾鄂斯又出現了,跟後宮總管私下會商。他們命人打開了王後房間的沉重的門,走了進去。
「是的,沒錯。」佩爾狄卡斯頓了頓。一陣言猶未盡的沉默。管轄大象隊的塞琉古說道:「唔?」
「怎麼會。」西西岡比斯惱怒道,「再看看,孩子。他有什麼話給我?」
他看了看她;她便知道他選擇的是自己,不是那巴克特利亞女人。她以感激的熱忱投入他的懷抱;原來,它和別的熱情一樣有效。
「朋友,一個時代終結了。現在我要回我的房間。別了,謝謝你這些年的悉心服務。」
祭司禮貌地停了一時。王宮那邊沒有聲息。運氣好的話,他們能在哭喪傳來前吃上東西。
「如果他自認大限已到,」歐邁尼斯分析,「可推斷是第二種。不然……」
歐邁尼斯放下鐵筆,猛然抬頭。「莫非是『克拉特魯斯』(Krateros)?你說他細聲說話,他接不上氣。」他們面面相覷。克拉特魯斯,亞歷山大的將佐中地位最高者,此時正遠赴馬其頓,接任安提帕特羅斯的攝政之職。「要是他在那房間里……」
僕人退下讓賓客們對酌以後,佩爾狄卡斯說道:「人,我已經選定並訓令過了。我覺得腓力——大概我們也得習慣這樣叫他了——能把他的部分學會的。」
如今,拿著那封信,她一時想起往日他們這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年紀只差兩歲,父母無休止的爭吵令他們抱團,合計如何自衛;也想起他們的母親每次在可怕的聲淚俱下的爆發后,如果必須硬著頭皮接近她的話,永遠是他前去面對那風暴。
「我們倆都知道他最珍重的是什麼。他生前,是光榮與愛;故后,是在人間英名永垂。」
巴勾鄂斯咬著牙嘶嘶作聲。「如果斯塔苔拉來了巴比倫,」他用輕而幽冷的聲音說,「她當然會猝然病故。那巴克特利亞女人剛知道我的時候,我也差點這樣子病死,假如我沒有先拿一些糖果喂狗。」
如今,在這裏,你又威武地統治著眾亡靈,
浮躁不定急於離去的歐邁尼斯,愣著不動了。「你是說大流士的女兒?」
「他終於和大祭司一同出來了。我想所發生的比他前來求問的要多。他出來時依然帶著那震懾。然後,我記得,他在突然的明亮中霎眼,還舉手給眼睛遮蔭。他看見了我們所有人,望了過來並且微笑。」
「他們正在為他建一個金靈柩——非如此不能與他相稱。匠人要花一年方可完工。然後,佩爾狄卡斯會把它送去馬其頓。」
在亞歷山大離世以來的混亂中,這樞密官一直默守本職。他出身寒微,得腓力發掘培養,受亞歷山大提拔,在目前的爭鬥中始終置身事外。他既未投向夥友軍團,亦未譴責他們。他說,他的本分是令國政照常運轉。他參考自己的檔案,幫助答覆了外國使節和使團,也用腓力的名義起草信函,但未寫國王尊號(那是墨勒阿革加上去的)。受迫要擺明立場時,他只說他是個希臘人,政治是馬其頓人的考慮。
托勒密悲憤交集地看著這一幕,恨不得離去。從亞歷山大已是回天乏術的時候起,他就知道自己希望去哪裡了。自從埃及張開雙臂迎納亞歷山大,感謝他把埃及人救出了波斯的奴役,托勒密便被埃及迷住:它有悠久醇和的文明、令人驚嘆的塔碑廟宇、受河流滋養的富足生活。在大海和沙漠和曠野的保護下,它可像島嶼一樣防守;只要贏得民心,就可永保承平。佩爾狄卡斯諸人會樂意給他這行省的;他們寧可他不在肘腋之間。
回應是溫和的。得知大約十五年後他們仍可拒絕這兩個王位競爭者,他們省悟了今天的正事何在。托勒密趁著這新的平靜說:「別忘了克拉特魯斯。亞歷山大對他信賴如手足。他派了他去治理馬其頓,所以他今天才沒有來。」
他騎馬穿過城門的隧洞。那二人跟著。他一拐彎轉入窄巷,婦女擠挨著門廊給他讓路;沒有洞眼的房子與房子之間有又臟又深的庭院,竊賊似的男人圍作一堆盯著他,眼神危險。跟蹤的人不見了。忽然他回到闊路上,馬爾杜克大道,那神廟就在眼前。于外夷,于希臘人,它都是聖地。人人知道亞歷山大曾在此向宙斯和赫拉克勒斯獻祭。庇護所!
巴勾鄂斯停了停,一時顯得猶疑而稚嫩。但他利落地回答:「不,我們是奉了命令的,他希望命令得到遵行。」
那騎手被帶了過來,嘴裏還嚼著餐食。他以頭顱發誓他只接到一封信,一封來自國王的信。他在她們面前抖開自己的挎包。
「現在你不會這樣想了。」佩烏克斯塔斯講起早晨的會見。話又談到別處去了,但心思機敏的托勒密以明日事務緊迫為由,早早告辭而出。
扈從中為首的宦官扶著斯塔苔拉走下跳板,輕輕說道:「夫人。來賣果子的村民都在說,大帝駕崩了。」
祭壇後面打開一扇門,進來兩位馬爾杜克的祭司。霎時能瞥見一個富麗的內室;刺繡的掛毯,熠熠的金光。一股燉肉香,門關上就漸漸散了。
他被成堆的枕頭支撐為坐姿,令人錯覺他仍舊運籌帷幄。他閉著的眼睛、張開喘氣的嘴,似乎只是有意退避。她在他面前,無法不信一切仍舊在他掌握之中。
「不知道。」斯塔苔拉把眼睛轉到岸上,「先別問他,他會不高興的。他覺得你仍屬於赫菲斯提昂。他一直不讓赫菲斯提昂的軍團改名。」她感到身後一陣凄涼的靜默,於是說:「要是我生了男孩,我會問他的。」她回躺到枕墊之間,合上眼睛。
「傳旨讓她來的人是你!」
馴象人見工作出色完成,便安撫並誇獎他們的孩子,使之樂意地離開。它們在戰鬥中做過這種事,有幾頭仍帶著那時的傷痕。這活兒不疼而且迅速。跟著一頭年紀很大非常聰慧的象——它們的領袖,排成一行,腿紅至膝,在佩爾狄卡斯和腓力面前巡遊而過,以象鼻觸額,莊嚴敬禮;然後走向陰涼的象屋,領取海棗果和瓜類的獎賞,洗個涼爽怡悅的澡,沖走戰爭的味道。
我言罷,埃阿科斯的捷足後裔的靈魂
腓力身故時,事情簡單。戰齡男子絕大部分仍在國內。二十歲的亞歷山大已有名氣,而其他有繼承權者根本無人提及。連腓力獲選的當年——國王佩爾狄卡斯戰死疆場,遺下一子,而腓力是國王的弟弟——事情也簡單:腓力是歷經考驗的將帥,那孩子是膝頭的幼兒,而國家處於戰時。
「你一定弄錯了。文字之事,女子不該摻和的。這我對他說過,但他執意實行。你最好召一個文書來,好好念一遍。」
鐵鏽色的落日的光在庭院中欹斜。蹙眉的貝爾周圍陰影加深,淹沒一切,除了他黃色的眼白。黑暗降臨了,他陷於瘋魔。這廟裡彷彿到處是石頭人的鬼魂,石腳踩在他們壓服的敵人脖頸上,將其血獻與這石頭的惡靈。較之食物,墨勒阿革更渴求著馬其頓山野的神殿上開敞的天空,希臘廟宇的色和光,希臘神祇那慈祥的人類面顏。
「不會,老爺,老克農會繼續照顧您。來,把這漂亮新袍子交給我除塵收好吧。它太貴重了,不能天天穿……誒,哎喲哎喲,老爺,您沒理由要哭呀。」
他認出那軍官——他有一個好將軍的記性,然後詳盡地回顧了他們所有人在他本人麾下服役的上一次征戰。亞歷山大曾經對他們讚賞有加。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這樣自甘屈辱;他們從前是男子漢,甚至還是軍人——好自為之吧!他們現在有何面目見亞歷山大?早在他未繼位時,那痴獃的私生子已被陰謀利用來反對他;換作是別人都會剷除了他,但胸懷廣博的亞歷山大卻把他作為一個無辜無害的人來照料。假如腓力王希望讓一個傻子來承繼其名,他自會表態。腓力王!肥驢王。誰能相信亞歷山大的士兵們會作為墨勒阿革的奴僕而來?那是個亞歷山大透徹了解而不肯托以一師兵力的人。把亞歷山大親自選來統率他們的人的性命,賣給這樣一個人?他們還是回到同袍那裡,提醒他們曾是怎樣的人,如今淪落到什麼田地吧。他們該問問自己的良心。現在他們可以退下了。
他們下完這一局棋,飲著枸櫞水,忽然大管家接到戍軍統領的緊急傳喚。他回來時,她向他臉上一看,便握緊了椅柄。
一旦大門緊閉,所有的眼睛都覓向寶座的台基。一如往常,寶座周圍站著那些大人物,亞歷山大最親近的朋友。巴比倫古老的寶座,椅柄雕成蹲伏的亞述公牛,椅背為了薛西斯而重雕成不可征服的帶翼太陽圖像。他們在這裏見過那小個頭、結實而閃亮的人,坐時需要腳凳,像一顆寶石閃耀在一個太大的匣子里,阿胡拉·馬茲達在他頭頂上方展開翅膀。現在寶座已空,王袍披在椅背,王冠擱在椅心。
他沙沙的淺呼吸逐漸變響,然後停止,單調地循環著。它暫停時,一室擁擠的人全都屏息,然後它再次開始,很慢,起伏如前。
士卒們雞鳴起身,以便拂曉時到達行潔凈禮的場地,在正午的酷熱前完成儀式。
她母親抬頭,「不。是亞歷山大。」
別墅中央是一座破敗的舊城堡,始建於內戰時期;它旁邊的草舍是后建的。婦人和少女站在城堡的平頂上,對著支在木杆上的稻草人投擲。
「埃及愛他。他們作頌歌歡迎他,說他把他們救出了波斯人的壓迫。奧庫斯褻瀆過的埃及神廟,他全都尊崇。但願你見到他是怎樣給亞歷山大港奠基的。不知道它現在營造得如何,我不信任那總督;但我知道他想要什麼,等我到了那邊,我會確保它完工。只有一個建築他沒有留下標記——我們要祭獻給他的陵墓。但位置我知道,在海邊。我記得他站在那裡。」
歌聲在空氣中顫開,騎兵揚起了它。在拖長的一頃刻之後,步卒也加入。那古老勇悍的音律如搖籃曲,教人安心。它帶領他們重返昔日,那時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所作所為。
佩爾狄卡斯拾起那擊中他的投槍,擲了回去。別人從傷者身上拔出投槍,使作長矛。托勒密退了一步躲避一桿飛槍,跟某人相撞,咒罵著回頭。是那波斯少年,他劃破的手臂染紅了亞麻衣袖。方才他擎起胳膊擋開一支投槍,以免傷及亞歷山大。
他對旁邊的佩爾狄卡斯說:「亞歷山大應該一早把他悶死的。」
歐邁尼斯不帶感情地說:「既然你問起我的看法,以我私見是還來得及尋求妥協,別的都來不及了。」
「西坎達!」她不覺用了自己本土的方言呼道,「西坎達!」
有一瞬她感到了真的恐懼;他的手已經落到佩刀柄上。他抓著刀柄說:「亞歷山大死了。但如果你任何時候再一次那樣說他,你的小混蛋一出生我就雙手殺了你。如果我知道它會像你,我現在就殺你。」
「她從蘇薩出發了嗎?」一個別樣的問題在總管的嘴唇上顫抖未吐。
「嗯,」斯塔苔拉老成地說,「大概還是我們的異母妹妹呢。我記得,父親帶了差不多整個後宮過來。」
「是的,」巴勾鄂斯說,「這兒東西差不多都齊了。只是那邊,還有那邊,要換新的掛毯。梳妝用品是在寶庫里吧?」
在佩爾狄卡斯監視下首先立了誓的墨勒阿革,此時觀望、沉吟。他自知失去了支持。只有大約三十個,他最堅決的朋黨,仍麇集在他身旁;連這些人也不過是因為他們現在成了靶子,害怕秋後算賬。他得保住這些人,至少。當一個焦灼的、愈發騷動的城市的嘈音在沉沉暮色中嗡嗡響著,他思索了一番。如果他能離間那些近衛……三十個對僅僅八個……
西西岡比斯伸出骨節優美但蒼老的象牙色手指,按在那少女頭上。「國王告訴你們倆應該趕路。我太老了。再說,他沒有召我去。」
「你一天都到哪兒去了,克農?」腓力說,一邊由他脫下自己熱烘烘的衣服,「為什麼他們不依我的吩咐把你找來?」
先前一直極少別的聲響。現在他對嗓音或觸碰都不再有反應后,一種輕輕的私語開始流播,謹小慎微而極力壓低,難以定位,是死亡的強節拍之中的一種基礎低音。
巴勾鄂斯看在眼裡,字斟句酌地說:「酷暑稍減的時候她就會過來的。國王很關切,務必讓她旅途安適。」
墨勒阿革走上前來。他勝利地想著,那青雲直上的佩爾狄卡斯和他要監護的遺腹子,去他們的吧。「各位馬其頓人,這位,是腓力的兒子、亞歷山大的哥哥。這位是你們合法的國王。」
墨勒阿革在那裡,站在腓力面前讓他排練一篇演說。腓力被對方滿頭大汗的絕望努力給罩住了,動來動去,一個字也聽不入耳。「你在教他說什麼?」歐邁尼斯直率地問。
「確實如此,大人。我差不多從他小時候起就侍候他了。我不敢想他如果沒有了我會怎麼樣。」
「當國王?」卡桑德羅斯忿然道,「他不行。他立過誓,不會出爾反爾。哪怕對那蠻女的小崽子他也會效忠,如果是個男孩的話。」
總管本想問,這人的死是否真的讓國王一個多月喪失理智。但巴勾鄂斯的優雅變得冷淡,令人警惕。總管很快捺下好奇心。他們說如果巴勾鄂斯要的話,可以變成朝中最危險的人。
酷暑烈日彷彿把海棗樹也漂成白色。她們舉起杯子,欣賞上面凸雕的花鳥。那飲品有酒和枸櫞的味道,甘甜中帶微苦。
也勝過統治哪怕是一切逝者的亡靈。
他想了想,說道:「如果我也有了盛名,阿基琉斯會快樂嗎?」
她順從地坐了起來,拉扯頭髮,在胸脯上敲著拳頭。那些話她從小耳熟能詳:「唉呀!唉呀!天空的光沉沒了,人類的獅倒下了。當他擎起刀劍,一千個戰士瑟瑟發抖;當他攤開手掌,黃金像海沙一樣瀉下。他歡欣鼓舞時,就像太陽一樣叫我們快樂。如同暴風掠過山丘,他騎馬赴戰;如同風霆偃伏大樹,他奔入疆場。他的盾牌是結實的屋頂,給黎民遮頭。如今黑暗帶走了他呀,他家宅荒蕪。唉呀!唉呀!唉呀!」
「真的,紙上沒有更多的文字了。願你一切如意。看,在這兒就完了。」
「迄今為止,那邊仍然風平浪靜。」他瞟了一眼那另一組房間,「不過這些房間一旦打開,就會有人議論,沒法子攔阻。這個你跟我一樣清楚。國王打算告訴羅克薩妮夫人嗎?」
他從未以腓力之子自居;這讓他在童年付出過太大的代價。他出生時,腓力是被忒拜人扣作人質的非長子,一個無名之輩。「你不能叫你的雜種守規矩嗎?」但凡他闖了禍,他父親就會這樣對他母親說。因為腓力,他挨的打比一般男孩子只有更多。後來,腓力當了國王,他自己也當了御前侍從,他轉運了;然而他學會珍重的並不是腓力之子的身份,即使那是事實。他只懷著溫情和越來越強的自豪,做了亞歷山大的哥哥——這他在乎。血脈的真實是否如此也無妨,他想。這是我心靈的真實。
這裡有大流士去那把他逼入窮途的高伽米拉應戰之前留下的全部女子。他最寵幸的人當然跟隨御駕,留駐的人可謂良莠不齊。他年齡大些的、在他身為貴族而未獲選為王位繼承人時所納的姬妾,早已被安置在蘇薩;這裏的姑娘是他登基後為他物色的,要麼未能鞏固王寵,要麼入宮太晚,根本來不及蒙受聖眷。除了她們,也有奧庫斯王的白頭宮女,礙於體面,他駕崩時無法逐她們出宮。因是不受歡迎的舊人,她們夥同一兩個老宦官結成自己的小集團,恨著大流士的女人,疑心大流士是與人合謀弒殺她們的主人,才篡奪了王位。
「住手!」托勒密響徹全室的聲音喊道,「我們是野獸還是人?」
從她沉寂的所在,羅克薩妮能聽見後宮的雜沓聲響。依然有人在哭悼國王,但大部分是嘰嘰喳喳。在準備拜見的短暫延宕之後,芭狄亞出現了,穿著十五年前為奧庫斯王穿過的喪服,發出藥草和雪松木的氣味。她沒有為大流士服喪。
在演武場和宮殿的花園裡,步卒方陣露宿,盡量安之若素。他們固執地抱著勝利者的驕傲和深深的仇外心。不能讓蠻夷統治我們的兒子,他們圍著篝火彼此告誡,而亞歷山大促成他們合法婚娶的波斯女人則在火上攪動著晚餐鍋。他們早已花光了亞歷山大給的娶妻金;將來結清軍餉退伍時打算帶女人歸鄉的士兵百中無一。
「告訴我,」她說,「那是他的印鑒嗎?」
「我至少見到了她的女兒。」他放回圍巾,關上衣櫥,「這些都留著。斯塔苔拉夫人會喜歡得到它們的。」
「他是不會當國王。但無論叫什麼,他死時會是馬其頓和全希臘的統治者。而他已經是個老人了。」
克農上前一步。他盯著墨勒阿革的眼睛,說道:「他被佔便宜了。」似乎出於偶然,他的手按在他那擦得很亮的刀帶上。
蘇薩的後宮屬於巴比倫風格,不同於亞述風格。建築比例均衡而優雅,凹槽的廊柱的頂端,被希臘匠人雕出蓮花之蕾;宮牆的表面一律覆蓋釉彩精緻的磚,日色穿過細膩的雪花石透雕窗隔投射其上,光影斑駁。
接生婆撫摸著那細絨,說那是稍後會脫落的乳發。他仍舊紅撲撲、皺巴巴的,五官縮在一起顯出新生兒的憤慨;但她看到了潮|紅底下的橄欖色——不是玫瑰紅。他會有深濃的膚色,一個巴克特利亞人。那又何妨?獨自被拋入這粗糙異樣的環境里,他思念安逸昏暗的子宮,開始啼哭。
萬千馬蹄在尼托克里斯橋的木板上敲鼓。首領們來了,要指揮祭禮,將邪惡驅出眾人的心靈。
現在他們等待著,要觀看馬其頓武人自豪地騎馬出城,平息其神明的怨怒;市民們、兵卒的女眷和小孩、匠人、制帳篷者、軍中小販、車夫、娼妓,從船台來的造船工和水手。他們愛看戲,但期待之餘也深感不安。一個時代結束了,一個時代正在到來,但他們不喜歡它降生的徵兆。
佩爾狄卡斯說道:「我們的損失不可估量,這我們知道。我們知道,王位不該傳給一個非他血脈的人,那毋庸考慮。他的妻子羅克薩妮已有五個月的身孕;讓我們祈求會是男孩。他出生需要時間,長大成人更需要時間。與此同時,你們希望誰來管治你們?由你們說了算。」
「到如今他見過大象了吧?」利昂納托斯說道。
阿里達烏斯驚恐地回頭一望。是他父親來了么,他並沒有真的死了?他身邊的墨勒阿革見他勃然變色,明白其故,疾忙耳語道:「他們是為您喝彩呢。」阿里達烏斯審視周圍,放心了些,卻還是困惑。為什麼他們這樣呼喚他父親?他父親死了。亞歷山大死了……
有幾件事他要克農辦:保證他晚餐能吃上一頓好的,幫他找回一塊不知錯放到哪兒的心愛的條紋彩石,再說說今早為什麼會吵得那麼可怕,哭聲和號叫似乎從所有地方傳來,像幾千人同時挨打。從他對著禁苑的窗口,他看到一大群人奔向宮殿。也許亞歷山大很快會來看他的,並告訴他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床的基座覆著緋紅色鑲金織毯。床長九尺寬六尺,令昂藏七尺的大流士三世亦未覺局促。四個黃金的火精靈高高擎起床帳,他們有銀翅膀和寶石眼睛。那臨終的人裸裎躺著,被堆疊的枕頭墊高,有利呼吸,他在這些金碧輝煌中顯得瘦小。當他不再輾轉並掙脫被褥時,半截身子便被蓋上一張亞麻的薄被單。被單吸了汗,像雕塑似的緊貼著他。
少頃他們派出傳信人去埃及人聚居區,召防腐工明晨來開始工作。
墨勒阿革已經被事態驅使到這個觀點上,但想要別人來肯定它,行不通就能歸咎於人。「我接受你的建言。只是,得大伙兒同意才行。」
不會了,歐邁尼斯想,不會有另一個奇迹了。那隻手移動的剎那,他幾乎相信奇迹要發生。
馬其頓人之王暨亞洲之主亞歷山大,致他高貴的妻子斯塔苔拉。
貝爾神像之後的門拉開一縫,油燈在幽暗中很亮。他又喊了一次。縫隙合上。影子們近了,溶入黑暗。他背抵沒有燈火的祭壇,拔出佩刀。他們靠近時,他覺得認識這兩人;但那只是熟悉的家鄉人的氣味與輪廓。他大呼他們的名字,追述在亞歷山大軍中的舊誼。然而名字是錯的;但是當他們在祭壇上向後揪住他的頭顱時,是念及亞歷山大才去割斷他的喉管。
「無恥!」那些人仰視培松喊叫,「阿里達烏斯,阿里達烏斯,我們要阿里達烏斯!」他爭辯,但他們報以噓聲,淹沒了他的聲音。
他花了很多心思逗弄她,有些相當精妙;他很有經驗,雖然她尚不知來自何人。然而她真正想要的是狂風暴雨的征服。她採取順服的姿勢,這合乎童女的身份;時當初夜,任何較活潑的姿勢都會使巴克特利亞的新郎把她勒死。但她覺出他的茫然,極其擔憂明晨向賓客展示的新婚床單上不會有血跡。她壯著膽子自己來摟抱他,後來就一切都好了。
至此,若說巴比倫的軍隊還剩下任何紀律,那全是由於榮譽感殘存的自律,主要取決於所涉軍官是否得人心。歸來的使者們向街上攔住問訊的人喊出消息。當墨勒阿革仍在閱讀佩爾狄卡斯的回信時,軍人們已經自發集會,湧入覲見殿。
將軍們在靜默中咬牙切齒。是侍從們憤恨的嚎叫和啐罵打破了那劍拔弩張的暫止。他們對死者沒有敬畏,因為在他們意識的中心亞歷山大還活著。他們呼叫他,彷彿他是在戰場上受傷倒地,昏迷著,被懦夫所包圍——那些人在他站立之時沒有面對他的膽量。他們的吶喊和戰嚎,挑動夥友團中所有的年輕人想起自己做侍從的日子,也跟著喊:「亞歷山大!亞歷山大!」
他大步過去,低頭盯著她,一語不發,簡直控制不住要掐她的脖子。她向他微微一笑。
騎馬去要一個長日,拂曉她就得出發。她會奉獻祭品,飲下藥水,進入那黑暗,她兒子就會來她面前。哪怕是從巴比倫,從世界的盡頭,他也會來……她的思路打住了。假如先來的,是那些死在本國的人?腓力,肋骨間插著保薩尼亞斯的匕首?他新娶的少妻,那個被她以毒酒或繩索擇一而賜死的?哪怕是魂魄,哪怕是亞歷山大,從巴比倫來也有兩千里路。
他話音很大又近在耳際,讓阿里達烏斯在恐慌中明白了。他知道為什麼這些人都在這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不!」他叫喊,高而哀怨的嗓音發自他毛茸茸的大臉,極不協調,「我不是國王!我跟你說了,我不能當國王。亞歷山大告訴我不能的。」
這是關鍵的一刻。那三十人奔向左右,抗議著。一些長矛在揮動,一些聲音在呼籲抵抗。混亂中,喇叭又響了。佩爾狄卡斯悄聲給腓力排練他的下一段話,看上去只是在商議。
長久沒有君王來巴比倫,後宮愈發疏懶了。蘇薩有太后西西岡比斯在,一切有條不紊。但在這裏,她們連大流士都難得一見,遑論亞歷山大。有一兩個女子與外人密謀,竟隨之逃走;宦官們默而不宣,在奧庫斯一朝,他們是會因失察而被釘死的。有的姑娘在寂寞中互生情愫,繼起的醋雨酸風不知點綴過多少個酷熱的亞述之夜。曾有一個女子被情敵毒死,那事也掩過了。後宮總管沉迷大麻,吞雲吐霧,不喜歡別人打擾他。
大殿上下有一種滿意的私語。國王的發言聽來跟任何人一樣。
歐邁尼斯以他連亞歷山大生氣時也會注意的平直聲音,說道:「如果他說不,你來不及喘口氣就會刀劍相碰。你看到大殿里如何了嗎?看看去。」
「馬其頓人希望我在那邊嗎?」一時間,歐邁尼斯的嘴扭了一扭,含著宿怨。
有個年輕沙啞的聲音忽然在外門喊道:「他走了!他走了!」是個十八歲青年,國王的侍從之一,本來在值班的守衛。他爆發出神經質的哭聲,比病榻周圍那些宦官的號哭搶耳。他悲不可抑的聲音漸漸遠了,想必有人帶了他離去。
兩個旅行者收韁勒馬讓那信使通過,他們的馬兒聞見討厭的駱駝氣味,又是嘶鳴又是揚起前蹄,幾乎把騎手們摔下。歲數較大的一個卅五歲左右,壯實,滿臉雀斑,紅頭髮,他先制伏了坐騎,向後擰著它的頭,令粗糙的馬嚼子滴出血來。他弟弟大約年輕十歲,紅褐色頭髮,相貌周正,他試圖安撫馬兒,故花了較多時間。卡桑德羅斯不屑地看著他努力。他是馬其頓攝政——安提帕特羅斯的長子,在巴比倫尼亞人生地不熟。他是最近才來到這裏的,受了父親的派遣,查探亞歷山大為何召他從馬其頓前來,以及讓克拉特魯斯去接任攝政一職。
將軍們在血淋淋的祭壇前奠酒,此時正離開,返回其隊伍。托勒密和尼阿卡斯並排騎向夥友陣列的時候,尼阿卡斯從挽韁的左臂拭去一塊血,說道:「下界的眾神似乎不樂意滌凈我們。」
「亞歷山大!」她的口氣是失望大於傷悲。然後她臉色一亮。「既然國王死了,我就不必嫁給阿里達烏斯了。」
他的肅穆和演戲般的鄭重,令庫娜涅未拆封印就想問他所為何來。但那樣有失身份;她打發了他去進餐,才閱讀安提帕特羅斯的來信。
西西岡比斯太后正與大管家對弈。他是個年老的宦官,奧庫斯王那時已經資歷很深。他經過無數的宮闈陰謀而倖存,見多識廣,棋思甚巧,比那些女官擺出了較多的挑戰。太后邀他本為解悶,現在出於禮儀她也得奉陪。對著棋盤上的象牙軍隊,她良久沉吟。兩個孫女帶著她們的年輕僕人走了,後宮彷彿被時間遺棄了一般。這裏個個都是老人。
「他說了:『給最強者。』他交給我們,交給馬其頓人來選擇——當他的孩子們成年時。嗯,他至終是個馬其頓人。」
高聳的法冠緩緩地俯向彼此,意見一致。那年紀最大的、深色臉與紫色袍映襯出銀色鬍鬚的迦勒底人,向馬爾杜克祭司示意,招他去到神廟失修的一側。「這是關於巴比倫的預兆。」他把鑲黃金星子的法杖一掃,掃過傾圮的牆壁、破敗的屋頂、欹斜的木柱、帶火痕的地磚。「這樣過上一些年頭,然後……巴比倫就完了。」
他說得樸實坦誠,大家拳拳服膺。他們喊佩爾狄卡斯的名字,不少人還呼籲他拿回印戒。緩緩地,他掃視群眾,朝印戒前行幾步。他一時與托勒密對上目光,眼神是注視一個新敵人的眼神。
乍望去一片黑暗。靠近些,他看見一盞孤燈的微光,染黃了窗子。一隻小犬吠起來;少頃,有個昏沉的僕人透過槅柵窺探,說主人歇息了。虛禮已畢,托勒密向著那窗子繞了過來。
「生者需要真相,在流言污染它之前。」他對文書打了個手勢,文書便合上蠟板走了出去。墨勒阿革大致講述自己的困境,一邊感到樞密官早已評估了一切,不耐煩地等他說完。他以軟弱無力的結論匆匆收尾。
「你知道吧?」他說,「亞歷山大死時沒有留下遺囑。」
兩位公主開始呼救時,無人敢近前;聽見的人都猜到原因。亟需表明清白(他確實也沒有參与),沒等她們斷氣就來了。佩爾狄卡斯跟他奔向後宮。
這我不懷疑,托勒密瞥了瞥他的臉,心想。「在馬其頓,國王是由他合法的繼位者安葬的,這證實了他的踐祚。所以,卡桑德羅斯會等。佩爾狄卡斯也一樣;他會以羅克薩妮之子的名義主張繼位權——如果沒有兒子,則或許會主張他自己有繼位權。還有奧林匹婭斯,她的鬥志也不容小覷。那將是一場惡戰。掌握棺槨和靈柩的人,遲早會需要那金子。」
於是他不厭其煩,描述那次沙漠之行,解困的降雨,前導的渡鴉,偃卧指路的蛇,流沙神秘的語聲;大綠洲畔的池沼、海棗林間的空地,和驚奇的白袍人;神廟坐落的嶙峋衛城,和它發出神旨的著名庭院。
「要我帶走他嗎,夫人?」身旁的奶媽怯生生地說,「夫人想睡覺嗎?」
「哦,是的。亞歷山大不喜歡她。我做了他本來情願的事。」
他們的火熄滅最早。在密特拉的神廟——他是戰士榮譽的守護者、司掌忠誠與諾言的神——有個年輕的祭司捧著水罐站在聖殿中。祭壇上方銘有帶翼太陽徽,太陽世世代代與黑暗交戰,直到終極的勝利。那火依然燒得很高,因為這年輕人一直給它揮霍地添柴加薪,彷彿它有力量重燃國王將熄的生命。即使這時候,他已接到熄火的命令,卻放下水罐,奔去一個裝阿拉伯熏香的寶匣,撒上一把,讓火花馨香四溢。直到他的奉獻升向夏季天空之後,這最後一位祭司才把水潑上嘶嘶作響的余火。
「這樣的話,」總管小心地說,「也許我們該把工程緩一緩?假如有人問起我,沒有國王的首肯而……」
當晚,他餐席上的客人,是行將動身赴埃及就任的托勒密。看來他們也許不會再見了,談話變得懷舊。話題很快轉到巴勾鄂斯。
斯塔苔拉的誦讀有一點磕巴,不因為無知,而因為情難自已。
利昂納托斯挽著杜艾佩緹絲下車,發現她的容貌雖還稚氣,卻潛質超群。他也有個波斯妻子,但並不妨礙他有更高的企望。他騎馬沉吟而去。
歐邁尼斯在門口停住,說道:「沒提羅克薩妮和那孩子?一句沒提?」
「啊,啊?」歐邁尼斯不耐煩道。赫菲斯提昂死前不久,他跟他爭吵過,其後亞歷山大對他一直似有芥蒂。
「你全部的敵人。他們想信,所以會信。我要說他把這飲品也送來給我了,只不過這兩位發作時,我還沒有喝。」
他默默回去,先處理杜艾佩緹絲。她臉上有嘔吐的污穢;他拿手巾擦掉,然後扛著她去到廢井的黑洞。她從他手上滑開時,他聽見衣裙摩擦磚頭的聲音,直至她落到井底,二十尺深處。那時他能辨別出井是乾的。
佩烏克斯塔斯低下了頭。「我們守了夜。黎明時神說:『別把國王帶到神廟來。讓他原處待著好些。』」
「逝水難追。但斯塔苔拉……佩爾狄卡斯知不知道?」
他舉起衣服,套過腓力的頭。他喜氣洋洋,望向那些喝彩的人。「謝謝你們。」他照著從小學到的那樣說。
「大人。您弟弟死了。國王亞歷山大死了。馬其頓人在呼叫您。跟我來吧。」
腓力王,阿里達烏斯思忖。這給了他信心。他父親的名字可以像一件紫袍般轉讓,那麼他一定真的死了。兩樣都拿也無妨。當墨勒阿革領他走上台基時,他還在為這個決定而飄飄然。
「夥友軍團的護衛隊和步卒衛隊,還有旁邊看熱鬧的人。他的舉止相當得體。跟亞歷山大在一起時,他一向得體。」
目瞪口呆的將軍們大多從未見過他;士卒里只有極少數人曾經對他匆匆一瞥。然而三十歲以上的馬其頓人全都見過腓力王。一時寂然無聲,隨後歡呼四起。
歐律狄刻避開眼睛。阿敏塔斯被處死時她才兩歲,並不記得他。她一生都背著他這個包袱。
奧林匹婭斯抓住石窗欞,上面的雕刻刺著掌心,她渾若不覺。一個僕人路過看見那呆望的臉,一時還以為是一副悲劇面具懸挂在那裡。他匆匆而去,怕她空茫的目光會在他身上回過神來。她久久望向東方的天空。
「噢,母親,我們不要去了。我不想嫁給那傻子。」
「陛下!」墨勒阿革粗聲粗氣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