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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22年

公元前322年

「沒有選擇。如果我拘捕她,軍隊會嘩變。偏趕上這時候……他們知道她是腓力的孫女。」
他咬唇,面對危局而猶豫不決。忽然他轉向那個替他牽馬的老兵,「我應該娶她嗎,克農?亞歷山大叫我娶她嗎?」
她行來時眾人為她歡呼。路旁近處她聽見粗嗄的私語:「可憐的姑娘。」「原宥他們,公主,他給了他們錯的命令。」那種奇異,她們長年的心志一朝實現的如夢感,使她母親的死也恍若夢境,雖然那屍身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到。
「他會在本國踐位的,這個他姥姥會保證做到。現在說馬其頓吧……從來沒有女人統治馬其頓。但腓力的女兒,嫁了一位本人已經治理如王的王室親屬……」他想起什麼,突兀地在腰袋上稍一摸索,拿出一個扁扁的羊毛刺繡的荷包,「她明白您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把這個送給您。」
她讓他的手留在那兒,說道:「好的,阿里達烏斯。好的,腓力王,我嫁給你。」
「安提柯逃到希臘去了。」
那年紀最大、五十幾歲的士兵向他走了過去。「阿爾塞塔斯。」他不用敬稱直呼其名,像馬其頓自由民可以對國王做的那樣,「她說的是真的嗎?」
腓力眼蒙蒙地注視他們,目光隱隱帶著焦灼和疑慮。在這火炬燉著的稠人廣眾中,他的紫袍熱烘烘的。他扯著衣服,試圖脫下來。
「白痴都是天生的。我不懂。」
「你的一輩子之中他是白痴。你十五,他三十了。你父親盼著做國王那陣子,告訴了我好多腓力家的事。他說阿里達烏斯出生時是個好看健壯的孩子,也聰穎。不錯,你父親自己也仍是個小孩,而那些是僕人的議論;但他聽進去了,因為那是關於另一個小孩的話。他們說腓力喜歡這男孩,而奧林匹婭斯知道。她發誓不讓菲林娜的野種搶走她兒子的繼位權。孩子是生在宮裡的。也許她餵了他什麼,也許她設計讓他的頭被擊傷了。這些都是你父親聽說的。」
「母親,你有事沒有講……是不是因為我們沒有佩爾狄卡斯的音信?」
托勒密面前的是一位波斯紳士,穿著肅穆的灰色衣裝,因旅行而佩著一條實用的刀帶,其孔眼已被留在室外的武器拉長。他養長了頭髮,圓氈帽底下露出中等長度。模樣英俊,瘦削,高貴,不特別屬於哪個年齡。托勒密推想他該有廿四歲了。
「好吧。」奧林匹婭斯的女兒毫不吃驚地說,「但是他根本不該做這個事。我們現在當然要解救她,這可憐的孩子。」他沒有接話。她換了一種威嚴的聲音說:「佩爾狄卡斯,這些人是我的親屬。這是由我說話的時候。」
庫娜涅和女兒一路以武裝男子的身份旅行,就寢於行李車,隨從露宿周圍,直至她們從阿布德拉登船。那兒的人是希臘人,運貨的商賈眾多,決不盤問,只關心她們是否付得起船資。庫娜涅的面貌近看時無法騙人,便又換上女裝;歐律狄刻充當她的兒子同行。
十五年征戰,佩爾狄卡斯對慘象已經近乎無動於衷了;過幾天他就會在餐桌上安然談起這故事。但肉體燒焦的臭氣在空氣中久久飄浮,令他今天不堪負荷,因此欣慰于有個信使在下面營地候見的消息。
「安靜。」佩爾狄卡斯的聲音忽然毫不喜慶了,像個厲行軍紀者一般使眾人收斂。他們將腓力領入一間前廳,開始給他脫衣。
「你咬了誘餌,鉤子還沒下肚。讓我們想想。」他抿起優雅的薄嘴唇。雖是行軍,他也天天刮須。少頃,他抬起眼睛,乾脆地說:「接受克莉奧帕特拉。馬上接受。派一隊人馬迎向尼凱婭,告訴她說你病了,受傷了;客客氣氣的,但要帶她回家。立即行動,趁安提帕特羅斯沒有就緒。否則他會風聞的,你不知是何時、通過什麼途徑,那他就會趁你沒就緒而行動了。」
底下厚厚的外城牆裡,巨門洞開。騾車停了。一群士兵拖著個什麼車輛,從城門奔跑而來。
庫娜涅轉身,臉上的神情早幾年會意味著一頓鞭子。那高挑的姑娘不折不撓。
「你記不記得斯特拉同,那石匠?」
晚些時候,太陽已向西邊沙漠傾斜,他朝著那神廟走去。正值亞歷山大港的居民傍晚散步的時分,他們會停下來,留意建築的進展;內中有不當班的馬其頓和埃及士卒,有來自希臘、呂底亞、提爾、塞普勒斯和猶太的商賈工匠,有婦女和兒童,有攬生意的娼妓。人群還不擠迫,此城尚年輕。
「我沒有寫。該是他寫來才合宜。」她轉向擱架,揀起一個銀杯。
那畫像是用蠟彩繪在木面上的,技藝嫻熟。儘管傳統的畫法猶如消隱瑕疵一樣泯除個性,依然能看出她是腓力的女兒。那粗韌的頭髮,濃密而向上掃的眉毛,堅定的方臉,擊敗了畫匠善意的輕描淡寫。佩爾狄卡斯心想:比亞歷山大年輕兩歲——現在卅一左右。「高雅的母儀風範,」他朗聲說道,「不管有沒有王國,她自己就是一份嫁妝。」他又說了些這一類的話,爭取時間。危險巨大,雄心也巨大。亞歷山大許久以前就教了他如何估量、決斷,並付諸行動。
她聽了沒有震動;她畢竟是馬其頓的女兒。我父親不會這樣做,她想;亞歷山大也不會。他們之前的時代……我們真得倒退回去嗎?她只說:「他怎麼知道的?」
次日,薩第斯城內但凡有地位的仕女——高級軍官和行政官員的妻子,以及幾個怯生生而打扮華貴的呂底亞人——前來拜望。在寧靜的下午——始自克羅伊斯朝代的神聖的午休時分,來了個不一樣的訪客。婢女尖聲細氣地稟報,是新郎家的使者。
她聽見地板上的一個聲響。一直硬邦邦的腓力開始抽筋。少頃他一陣陣地搐動著,整個身架子急抽猛抖,衣袍被踢動的腿甩得老高。
巴勾鄂斯的手從眼睛上抹過。現在他重出人間,羞於流淚了;但是他受不了亞歷山大不會看見這些。
阿瑞巴斯的士卒每人拿到一百德拉克馬,即使由亞歷山大發放,這也是一筆重賞。阿瑞巴斯自己私底下獲得一塔侖銀子,至於公開的方面,則是在那總督的軍隊中受任將軍——他的馬其頓士兵們已一致同意跟隨過去。晚上有一場紀念亞歷山大的盛宴;每堆篝火上各烤一隻全羊,各備一壇酒裝在雙耳瓮中。次日早晨,總督和將軍各據靈柩的一邊騎行,送葬隊調頭朝南,向尼羅河而去。
佩爾狄卡斯實在為策劃一個叫人信服的典禮絞盡腦汁。感謝阿爾塞塔斯,新娘沒有可出面辦婚宴的家人。他慶幸克莉奧帕特拉答應在婚房裡舉著歡迎的火炬。然而最重要的是婚禮巡遊,因為軍隊會沿途觀禮。
在已故王子阿敏塔斯的莊園大宅里,庫娜涅和歐律狄刻正在修剪彼此的頭髮。她們打點著行程。出馬其頓之前,她們會女扮男裝。
「而最終,我相信他們倆並沒有再晤面?」
一輪蒼淡的冬陽照射下來,穿過有柱子的窗口進入托勒密的小接見廳。這所富麗堂皇的府邸幾乎是個小宮殿,是前任總督給自己蓋的,托勒密已經以欺壓百姓之罪將他正法。從宅子坐落的緩坡,可俯瞰筆直的新街衢和漂亮的公共建築,它們未經風雨的淺色石頭繪彩塗金。新的碼頭和船塢點綴著港口;吊臂和腳手架圍繞著兩三個亞歷山大下令建造的、如今已快竣工的廟宇。另一座廟宇進度較慢,但將來當數它最是恢宏偉麗,它坐落於海濱,會把進港的船隻盡收眼底。
「賀喜新娘!」是羅克薩妮,向門口疾步走去時低頭回顧了一眼。
「她會有人守護的,公主,不負她應得的榮譽,我們已經有準備了。」一些憔悴的黑衣婦女面帶急切的驕傲走上前來;是老兵的妻子們,勞作和天候令她們蒼老得夠給他們當娘。一個士兵行近,要攙扶歐律狄刻下車。最後一刻,阿爾塞塔斯搶上來接過任務,要變無奈為德行。她一時退縮;但受降是不能這樣的。她彬彬有禮地低頭,挽住他遞來的手。一隊士兵抓住那戰車的車轅,拉動它前進。她國王一般坐在克羅伊斯的椅子上。
那姑娘的手扣緊了槍桿,指骨煞白,「如果我為了替父親報仇必須如此,那我會去做的。因為他沒有留下兒子。」
新郎向著她來了。她的心臟咯噔一下。夢境中的這個部分是模糊的。
歐律狄刻靜立,心神不屬地捋著投槍的杆子;做工優良,是光滑堅硬的山茱萸木。「你意思是,他們害怕我會傳下一支王室血脈,取代亞歷山大的世系?」
「不是,她鞭長莫及,我們進了亞洲才會聽說。」
「是歐邁尼斯發來的。」他拆封印時說道。他說得太輕鬆了些,明知歐邁尼斯必有充分理由才會稱之為緊急。
他在那個怡人清涼的、陳設希臘傢具的房間等待。巴勾鄂斯被引了進來。
「看啊!」他說,「佩爾狄卡斯來了。」
「看,他們把鍾都掛了起來。」
腓力焦灼地注視這兩個主角的對手戲。佩爾狄卡斯的報復沒有發生。士兵們也滿意。他在苟安中咧嘴而笑。歐律狄刻小心遮掩她難以置信的驚異,知道在當下,是她贏了。
一個男子舉手上前。她周圍的眾人退開。沉寂下來,除了那些掙扎著被士兵們拖開的騾子,還有護送隊三個倒地者的呻|吟。餘人被制伏,惟獨托阿斯沒有——他戰死了。
歐律狄刻回以凝視,猶如獵物被猛禽魘住了似的。羅克薩妮像小小的伯勞鳥一般機靈,從椅子前傾身子。「如果你該懂的都懂,你是能夠教你丈夫的。」她的紅寶石閃亮著,那支進入高潮的歌也沒有蓋過她高揚的聲音,「他對於亞歷山大就像是飯桌底下的一條狗。他訓練他跟人,然後打發他回到狗捨去。我的兒子才是國王。」
那臉紅而輕鬆的使節摜下酒杯,手臂倚到桌子上,「大人。容我推心置腹地告訴您,那女人是個戈爾貢。她一片一片撕食那個可憐的姑娘,現在她在自己府里都做不了主,別說王國之內了。並不是她缺乏膽量,但沒有個男人給她支持,憑她一己之力,哪是奧林匹婭斯的對手。摩羅西亞人把她待為王后。她確是王后,有王后的儀容、國王的意志。而且她是亞歷山大的母親。」
「我母親……」歐律狄刻低下頭。庫娜涅動了動,但血水從嘴裏淌出來。「她把我從馬其頓帶到這裏。我和腓力,你們的國王、亞歷山大的哥哥,有婚約。」
她們倆都沒有割捨太多頭髮;它粗韌蜷曲,並不長。一個女僕被喚來清掃碎發。歐律狄刻已經備好了騾背上的行囊,此時走到堆疊長矛的角落,挑出她最喜歡的投槍。
她對佩爾狄卡斯的思量,主要不是看成丈夫,而是看成同僚。他是個霸氣的漢子,而她查探過他是否會有支配和欺凌她的端倪。但他似乎明白,缺少她的支持,他就得不到馬其頓的攝政權,得到了也保不住。其後,看他表現而定吧,她也許會助他登上王位。他會是個冷酷寡恩的國王;但是有安提帕特羅斯在先,一位溫文綿軟的國王會招人鄙薄的。
他的住所就在這布局散漫的、叢聚在山崖上的宮殿的另一頭,他從那裡步行而來。為了見她,他肩膀上戴著寶石飾針,胳膊上套著一隻嵌有金質獅鷲頭的燦爛臂釧,腰帶上綴著波斯燒瓷飾片。她心想,是的,他會是一位令人信服的國王。
安提柯……他直直瞪著前方時,她想起這人是弗里吉亞總督,綽號獨眼,「他不是因謀反罪被捕了嗎?估計他是害怕了。」
他指著水邊崛起的殿宇,溫和的天空下,大海淡藍,在未完工的廊柱之間閃耀。
「你會發現有一樣變化,」他說,「昨天大家把它抬上了帶輪的底盤。所以你現在可以看到全貌了。」
婚禮之前兩天,一個慌張的侍女進入昔日為克羅伊斯之妻所建的深宮內院向歐律狄刻稟報,伊庇魯斯人的王後來訪。
門外好多人邊唱邊笑。他不再住自己熟悉的帳篷了,已搬進宮殿中;他不介意——他被准許帶來了他全部的石子。克農解釋,帳篷安置不下一位小姐,而在宮裡她可以比鄰。
少頃,她哭泣著聽見那些人開始喧鬧。是嘩變之聲。這是馬其頓將軍們日益聽得爛熟的聲音,只是她不知。托勒密向埃及的親信們透露,他慶幸能揀選自己的人馬,擺脫那支既有的軍隊。那聲音叫人想起亞歷山大從前的馬兒布克法羅斯,往往會踢蹬試圖騎它的任何別人。像那馬兒一樣,他們太多年來習慣於那一位雙手靈巧的馭者。
一個士兵爆出笑聲,馬上被憤慨的同僚們收拾了。其餘的人熱切地豎著耳朵。
「也許會,但未是時候。安提帕特羅斯和克拉特魯斯是現在就會進軍而來。」
「他從沒想到要問,小姐。他若有想,恐怕會讓他發一場大病的。」他們眼神交接,放鬆了一些,依然謹慎。克農斟酌著怎麼說,他能用的字句根本極少。「小姐,他不習慣盛大的宴會,從前每次總有亞歷山大領著他,從頭到尾當心他。他們大概告訴您了吧,偶爾他的病情會轉壞。不要怕,如果您把他交給我料理,他很快就會好的。」
白色騾子拉動婚車,他們駛過遊行的聖路,道路迤邐著下山,沒有台階。古老的雕像和神祠點綴路旁,呂底亞的、波斯的、希臘的。隨處可見旗幟和花環;太陽西沉,他們開始點燃火炬。一路上民眾佇立歡呼,爬上房頂。
「你寫信給他多久了?」
阿爾塞塔斯見了他,以眼神說話。兩人都清楚這種令馬其頓人危險的情緒。他們在亞歷山大時代見過它,在歐皮斯,他跳下講台徒手逮住那些肇事者,就此除禍。但那種事情是亞歷山大的謎;換了別人是會被私刑結果的。對他哥哥憤慨的瞪視,阿爾塞塔斯報以聳肩。
他神采黯淡的眼睛放鬆了戒慎,向她微微點了個頭,然後轉向腓力,依舊焦灼地瞅著他,「是的,大人。這是跟您有婚約的、亞歷山大給您選擇的姑娘。她是一位優秀、勇敢的小姐。把手伸給她,好好請求她做您的妻子吧。」九*九*藏*書
涌動的人海又加深了她的如夢之感。她回過神來,說她不能扔下母親的遺體不管。
「希望天從人願。至於靈柩,一百天內它也很難到達海岸。修路人已經出發了,要保證一路是坦途。阿瑞巴斯估計它在平地每日能走十里,山地每日五里,若以六十四頭騾子拖行的話。他們打算在赫勒斯滂海峽上築橋,好把它從亞洲帶入色雷斯。」
他不再言語,留出機會讓阿瑞巴斯提問,然後殷切作答,留下間隙誘出更多的問題,終於讓他得以謙遜地承認自己謁見過埃及總督一次。
「是這樣。腓力王呢,他好嗎?」
「在馬其頓人當中,」佩爾狄卡斯冷冷地說,「已故國王的繼位者並不繼承他的後宮。而這位小姐是兩代國王的孫女。」
歡呼聲陡然一變。她聽見古老的馬其頓語的呼喊:「噫哦許門!歐嗬!賀喜新娘!祝福新郎!」
對他的新娘子尼凱婭,在他們短暫的蜜月中,他把摩羅西亞王后的駕臨解說成避難——她在躲那個篡奪了她的權力、威脅到她的性命的母親;把奧林匹婭斯講得再壞,安提帕特羅斯的女兒也會相信。在一些與她地位相稱的隆重慶典之後,他把這夫人打發到他鄰近的一處房產那裡,借口戰爭不斷,他很快要奔赴沙場。回到薩第斯后,他繼續追求克莉奧帕特拉,頻頻造訪,贈以厚禮,一切皆依婚約的套路。
一兩個士兵捂著嘴。在只聞咕噥的停頓中,她感到那老僕目光炯炯的審視,從而知道他是一個堅毅的保護者——有些嗓音已趨於下流,催促國王趁姑娘還未變卦趕快表態要她——她置之不理,直視了克農,說道:「我會善待他的。」
他像馬匹一樣噴出鼻息,「他,害怕?他已經把我出賣給安提帕特羅斯了。」
腓力本來一隻手按著戰車而立,跟那些試圖抱他上車的士兵爭辯。這時他抓住她的手臂。
「咦,米南德羅斯!」他對最後一個進來的應徵者溫情地說,「我以為你在敘利亞。好吧,這兒比無鳥之岩容易登上,瞧你不帶繩索就來了。」
她清醒過來。他變了,她想;變冷淡了,嚴詞厲色,更加跋扈。看來,他對斯塔苔拉之死沒有釋懷。她不知道別人也注意到這種變化。
在紅色山崖上的薩第斯城那座紅石厚牆的宮殿里,克莉奧帕特拉和她的侍女們住了下來,起居的規格照亞洲富庶省份的標準算是安逸有度,照伊庇魯斯標準則是奢華的。佩爾狄卡斯命人換過了宮室的傢具和帳子簾幕,並以訓練有素的奴隸充實了僕役。
「什麼女人?」她銳聲問;近來他有太多的事隱瞞著,「你完全沒提女人,她們是誰?」
庫娜涅又呻|吟起來,這次聲息低弱了。憐憫與憤怒與悲戚在歐律狄刻內心點燃一團火,猶如阿基琉斯為城牆上死去的帕特羅克洛斯吶喊時心中的火焰。她跳到母親的身體旁,擋在前面。
現在他忙於募兵。他接管行省之時,佩爾狄卡斯僅容許他帶走兩千兵力。到了埃及,他發現衛戍軍人心思變,士卒的軍餉欠了賬,利息卻被撈走。現在不同了。托勒密不是亞歷山大的將領中最有才華者,但他為人可靠、足智多謀、忠勇雙全,這些都是亞歷山大所重視的;而且最關鍵是他善於照顧自己的人馬。早在亞歷山大首次領兵之前,他就在腓力手下打仗了;服務過兩位大師,這學生兼學二人之長。他叫人信服,引起足夠的敬畏,也受到喜愛,不忘自小處予人關懷。未滿一年,就有數千個定居亞歷山大港的活躍的老兵請求重新入伍;到如今,或陸路或行船志願前來的軍人絡繹不絕。
巴勾鄂斯把酒杯擱到一邊,「他們兩個月後帶他離開巴比倫。」
那些人到了路上,三四十人,徒步,有長矛。置身其間,護送隊顯出其本來面目:一群有意願、無頭緒的老年人。雖有些人曾經打仗,也是遠在腓力時代的戰爭。但他們是真正的馬其頓人,奉守家臣的古老德行。他們發出挑戰的吶喊,長矛向那些山賊搠去。
「他們滾下冥府去!居然把腓力領出來見她了。」
歐律狄刻感到一陣狂喜的戰慄。戰爭,真的戰爭終於來了。雖然她猜到若她們失敗而被活捉的後果,那也主要是打一場硬仗的理由。一個男人向她衝過來,白皙,頷上有一個星期的紅胡茬。他穿著獸皮胸甲,因此她瞄準他的手臂。長矛戳了進去,他一邊跳開一邊叫:「你這死貓兒!」緊捂傷口。她大聲嘲笑他,隨即愕然發現一個在呂底亞的山賊竟說了馬其頓話。
「反正我是上鉤了。現在怎麼辦?」
「有人教過你了么?」
她的手碰到一個金墜子,是她母親總戴著的。它沾了血污,但她把它滑脫出那顆頭顱,昂然站起。
一時間,他旁邊那矜持的臉上眼色一亮,神采奕奕。托勒密想起當年有一回亞歷山大在凱旋檢閱中騎行而過,這少年的面容也是這樣。
巴勾鄂斯想了想,「嗯,極盡人之所能。」
被一眼認出在那次著名進攻里立功的老兵,粲然而笑,感到自己在猶疑的一年後終於找到了歸屬。晤談愉快。然後托勒密去了私室歇息。他的管家,一個極其謹慎的埃及人,撓了門。
闊門打開了。歐律狄刻坐在那大床上。一個褐色皮膚的小女奴笑著跑到他前面,手持一柄長燈剪,準備掐滅吊燈。他湧起一股很大的憤怒與苦痛與恐懼。它在他頭腦中嗡嗡隆隆,砰隆隆,砰隆隆,砰隆隆。他記得,他知道那白色閃光快要來了。噢,克農在哪兒?他叫喊:「光!光!」它閃了一閃,穿透他身體的閃電。
忠心的托阿斯辦理諸務,不隱瞞他家夫人小姐的地位或是目的。把她們的消息率先帶到薩第斯的不是間諜,而是大路上永遠在傳播流言的旅人。
腓力滿心歡喜,轉過來說道:「你快樂嗎,歐律狄刻堂妹?」
阿瑞巴斯沒有留意;他正在跟監工說要修復抬舉造成的凹陷和刮痕。完美必須重現。
我幹了什麼,庫娜涅想道,我到底幹了什麼啊?須臾她提醒自己,她做成的是她計劃過的,是她久已決心去做的。她命人給牧人傳話,帶一隻無瑕的山羊崽來獻祭,給她們的事業祈福。
「身體非常健康。他得到許可騎了一回大象,叫他很開心。」
一路上,石山高處踞著舊城堡,是近年被亞歷山大修復來鎮守關隘的。她們經過刻著象徵物的石壁,上面還銘著陌生的文字。跟她們迎面而過前往港口的旅人都是外夷,模樣和氣味都奇怪:鬍子染藍的腓尼基人;耳環沉重到拉長耳垂的卡里亞人;一隊赤膊的黑種搬運工,在只看慣紅頭髮色雷斯奴隸的北方人眼中,他們的黑色奇異可怖;偶爾會有一個穿長褲的波斯人,希臘孩童故事中的食人惡魔,帽子有刺繡,佩刀彎彎的。
周圍的士卒們嗡嗡讚許,佩服她的應變力,並喊道:「國王萬歲!」
歐邁尼斯沒有等到婚宴那一天。他立即出發,迎對安提帕特羅斯及克拉特魯斯(也是他的女婿)的大軍;所率的馬其頓人對他這個希臘外來者只有鬆散曖昧的忠誠。歐邁尼斯早就習以為常了。佩爾狄卡斯的任務不那麼緊急,又待了一星期,讓部隊共襄盛舉。
「攝政權。不然我現在會找你商量?」
那些鍾也是金質的,從花環的穗子間垂吊下來。他舉起手杖,敲打其中一口;一種清澈的樂音在工棚里回蕩,共鳴強得驚人。「大家會知道他來了。」
隨後又起了排名之爭。亞歷山大和他的將官們以當地禮儀迎娶了異族妻子;羅克薩妮由於不諳馬其頓風俗,無法忍受克莉奧帕特拉佔據著母親的地位,撤換不得。她叫道:「可我是亞歷山大之子的母親!」
那士兵的目光從他移到那姑娘,又從她移到其餘人。「我認為是真的。」他說。
「不錯。她們是真正的伊利里亞人。我聽說她們以男裝打扮到了阿布德拉,帶著武器。」
他不容許自己因此而野心膨脹。他知道自己的局限,不願招致權柄太大所帶來的壓力。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心滿意足,有意保全它,幸運的話再添上一點點。他的人糧餉優厚,也訓練有素。
「夫人,我知道。」他帶著慎重的尊敬說;他完全付得起它。「但你誤會了。數月前在我的同意下,安提帕特羅斯取消了那婚約。趁他不在也未經他許可,那姑娘的母親庫娜涅帶著她來亞洲了。她們要求照原先的安排結婚。」
「我若能做主那是不行。」那騾車駛近了。他試圖辨認阿敏塔斯女兒的面孔,但距離太遠。他必須下去,虛與委蛇來保全他的尊嚴,幸運的話也能爭取到時間。這時下面又有了點動靜,來自一個新方向,吸引著他的目光。他探身瞪視,然後咒罵著退回房內。
「說來也巧,儘管亞歷山大的軍官和朋友從亞洲大部分的鄰近地區前去參加他的軍隊,我是唯一來自巴比倫的人。所以他問起這邊的新聞。他說,他聽說亞歷山大的靈柩將會是個奇景,並詢問是誰負責其事。知道了以後,他感嘆這也會是亞歷山大自己心目中的不二人選。他說:『如果阿瑞巴斯能來這裏裝修奠基者的廟堂就好了。』……噢,大人,恐怕我失言了。」那陶醉過兩朝國主的微笑驚鴻一現,如水上的倒影,「但我覺得他不會介意的。」
「我提親提得太倉猝。當時像是一盤亂局,我以為該趁著有能力拿準一個同盟……亞歷山大決不會那樣縛住自己的手腳。他永遠是在他能決定條件時結盟。」如今他批評自己卻是罕見,他一定心神不安,歐邁尼斯心想。他心不在焉敲著那封信。佩爾狄卡斯注意到他連指甲都是乾淨的。
她雖稚嫩,也懂了他的意思。儘可能莊重地,她說道:「謝謝你,克農。我相信國王與我會和睦的。你可以走了。」
「所以你是新郎的女戚。」佩爾狄卡斯幾乎喊叫起來,「我會派個人向你解說儀式。務必把你的任務做得適當,如果你希望你兒子被士卒們接受的話。別忘了他們有權不選擇他繼位。」
歐邁尼斯須臾出現,梳洗更衣已畢。先前他在自己帳篷里,口授他對當日事件的回憶,記錄者希若尼摩斯是位年輕學者,受他贊助,在撰寫一部當代編年史。他輕盈結實的身軀因這征伐而黝黑頑健,很快,他就要出行北邊,去他的卡帕多細亞行省重整秩序。他和佩爾狄卡斯打招呼時冷靜警醒,料到有事,坐下閱讀佩爾狄卡斯遞來的信。讀到最後,他容許自己微微挑高眉毛。
「她是腓力的女兒。」
「你做得很好。告訴我,你聽說了羅克薩妮那孩子的什麼事嗎?他現在該會走路了。長得像不像亞歷山大?」
伊索斯的田野依然出土舊時的兵器和枯骨。在這個大流士面對亞歷山大的長矛首先逃逸,拋下母親妻子孩子等待那勝利者的地方,兩支軍隊在黃金靈柩前祭獻了一頭奶白色公牛。托勒密和阿瑞巴斯並排潑了熏香。托勒密的演講讓護送隊深受感動,他說道,遺體歸向他父親阿蒙,是這神聖的英雄的心愿。
她看出他只是想深謀遠慮;但此事比告訴她的情形要複雜,而她有權知道。「他怎樣謀反?為什麼要監禁他?」
克莉奧帕特拉雍容華貴地駕到。奧林匹婭斯在她離家后從未剋扣她的零用錢;吝嗇不在她的惡行之列。她女兒的裝束有母儀之姿,禮物也切合王后的身份:一掛很粗的金項鏈、一卷用金線縫著天青石的卡里亞刺繡衣料。歐律狄刻一時震住了。但庫娜涅不單訓練過她如何打仗,也訓練過她的風度;她表現出一種稚氣的尊貴,讓克莉奧帕特拉不由自主地感動。她想起自己當年的婚禮,十七歲時嫁給一個年紀夠給她當爹的舅舅。
那喜娘拿來她的染成橘黃的披衫,那是子孫繁盛與喜慶的吉色。她默默接過,起身時用它圍住自己。腓力的抽搐緩和下來;克農抱著他的頭,防它撞地。她站在他與那些觀望的面孔之間,說道:「不,夫人,我不來了。國王病著,我該和我的丈夫待在一起。不用管我們,請去吧。」
「依你的意,阿里達烏斯。亞歷山大希望我們成婚。」
因此,大路最後一彎向她展現紅色山崖上的堡壘,和那散布在山腳的城市時,她同時看到密密匝匝的兵卒,擁擠在路上,夾道而立,彷彿在迎候一位國王。
「那我們是要分散軍力了?」他的聲音不帶感情;一個馬其頓人當中的希臘人即使緘口也在言說。
士卒們聚集,一個說道:「他們不是薩爾馬提亞人,像他說的那般。他們是跟我一樣的馬其頓人。」
歐邁尼斯仍在薩第斯,是在北方構成唯一禍患時被召來的。北方告急之源,兩人都知道,是不聽從他的建議跟克莉奧帕特拉公開結婚,把處|女之身的尼凱婭送回家中,並立刻逼近馬其頓。這舊話沒有重提。如卡珊德拉一般,歐邁尼斯的宿命在於他的正確預見永遠換不來好處。一個置身馬其頓人當中的希臘人何苦有超群的明智。佩爾狄卡斯此時本可坐上馬其頓攝政之位,新娘是王室貴胄,執掌托勒密無從削弱的大權;但歐邁尼斯避而不談,只對托勒密打算開戰的看法提出疑問。
克農一直站在過道的陰影里,便跑了進來。眾人驚恐得酒意全消,聚攏著俯向地上那僵硬的人,他不道歉而推開大家,從腰袋取出個楔子,撬開腓力的上下顎,防止他舌頭后縮造成窒息。他一時抬眼看了看那些男人,目光責怪而憤怒;然後神色歸於面具的空洞,是一個兵卒向著愚蠢的軍官們。他對佩爾狄卡斯說:「大人,我可以料理他。我知道怎麼做。能否請夫人們迴避,大人。」
「沒到時候!」佩爾狄卡斯扯住他的紫袍,把他重重扔回晚餐躺椅上。他又蠻橫又親熱地加了一句:「她換衣裳去了。我們很快會帶你去見她的。」
他暈暈乎乎,紫袍底下出著汗;他氣憤他們趕走了那隻狗。他氣憤佩爾狄卡斯把他從餐桌帶走,氣憤所有嘲笑他的人——他知道他們在嘲笑,他們甚至都不掩飾了。他們笑他,因為知道他害read•99csw.com怕。他聽見了大殿里那些笑話;他們期待他跟歐律狄刻做一件事,這事壞到若被人看見就連獨自做都不可以。許久之前他就因被看見而挨打。現在,他相信——沒有人想到要告訴他並非如此——他們全都會站著觀看他。他不知如何是好,而且歐律狄刻堂妹肯定不會喜歡那樣。佩爾狄卡斯拽著他的手臂,不然他就逃了。
「好吧,既然你堅持要知道;大概也是這樣更好。亞歷山大坦率地說那是名義婚姻。他願給你財富和地位;我敢說婚後你即使搬回家來,他也無所謂。」
一時愕然而止。眾人轉向那軍官。他看上去惱怒而慌張。他沒有告訴他們。
「你要怎麼對付她們?我可無法跟這種物類打交道。」
歐律狄刻心想,這算不上是命令,也不可能有命令。她平靜地答道:「國王有權得到我的友情,如果他需要一個友伴的話。我會待上一些時候再決定。」
他向宮殿的客館折返,那兒正是上燈時分。亞歷山大在此地會得到合宜的侍奉。別的向來都不重要。
巴勾鄂斯其中一道精緻的眉毛極輕微地上挑,「我自己沒有看見過他。但後宮的人說,他好似他母親。」
那移動的神祠內,金廊柱和熠熠的金帳幕之間,現出蓋有紫色棺罩的棺槨。它上面陳列著亞歷山大的全副武裝,他的白鐵頭盔,他的鑲寶石刀帶,他的佩劍和盾牌和脛甲。胸甲是閱兵那一件,他用於戰場那件陳舊不堪、劈痕累累,襯不上周圍的金碧輝煌。
當年亞歷山大饒過不戰而降的伊紹拉人,命令他們推倒作為侵犯近鄰的基地的匪堡,和平地居住。他長年遠在他方,他們就謀害了他的總督,重操舊業。這次,無論是由於心裏有鬼,還是認為佩爾狄卡斯沒有亞歷山大可信,他們死守岩巢,結局慘烈。外壘失陷后,他們把財物婦孺鎖進屋內,點燃木樑柱和茅草頂,在地獄般的烈火音聲中,沖向馬其頓人的長矛。
佩爾狄卡斯厭煩地望著他,「我們稍後再談吧。歐邁尼斯回營地了嗎?找他來,他可以晚些洗浴進餐,我必須現在就見他。」
「您好,國王。您好,阿敏塔斯的女兒。國王趕得上出來迎接您,我很高興。」
這是個好機會。「那麼,你結婚後如何打算?佩爾狄卡斯可以派一支兵隊,護送你回到馬其頓的家人那邊。」
她點頭;事情已盡在不言中。試圖入主馬其頓前,他們必須照王室禮儀成婚。現在沒有時間;安提帕特羅斯一接到消息就會從埃托利亞揮師北上。草草結婚只會給他們招來非議。她想,仗是非打不可了。
「我帶來了一封。她同意——不出您所料吧。」
匆匆安排了住處;她遮幕的轎子穿城而過。薩第斯人聚集爭睹,寥寥一些士卒出來致意,並不熱烈。他們從未贊成亞歷山大的異族婚姻;但現在他死了,她身上卻有某種氣氛縈繞不去。再說,她是他兒子的母親。她帶著這小孩。馬其頓王後會舉著他讓軍人們觀看,但巴克特利亞仕女不拋頭露面。那小孩在出牙,煩躁不安,轎子經過時能聽見他嗚嗚咽咽。
庫娜涅的車隊距薩第斯已不足一日行程。她們從容不迫,打算次日上午天轉炎熱前到達。這富麗堂皇的車隊聲名遠播,甚至馬其頓也有人聽說;國王的新娘不能被臣民蓋過光彩。她們會為進城而連夜準備。
飲空的高腳杯被利索地斟滿,碰歪的花環底下臉面酡紅,聲音越來越大。三十幾歲的統領們在爭吵吹噓,談往昔的戰爭和女人;亞歷山大青年而逝,他周圍都是青年。那些年紀較長的人,則因這場真正的馬其頓婚禮而憶起他們青春時的宴會。帶著懷舊之心,他們吼出悠久的、從他們家族婚事中聽來的陽|具的笑話。
「是的。」他故作感激地說,「你說得對。我明天就讓她的使節帶信回去。」
「不是!遵從你們的命令。」
她的話引起響亮而尊敬的贊同。佩爾狄卡斯努力不失風度地答應了。他掃視那些陰鬱的臉,想著安提帕特羅斯的部隊在向赫勒斯滂海峽進發,補充道,她高貴的母親的死,是一場驚人的誤會,原因在於士兵的無知與她防衛的勇猛。此事一定會儘速徹查。
他弟弟阿爾塞塔斯是個冷酷漢子,也是他的副手,要去監督士兵們從炭渣里翻耙半熔化的金銀。他頭盔灼|熱,解了下來,擦拭汗濕的額。
「問牆裡的老鼠吧。我的機密告訴任何人也不會告訴他。他一向跟安提帕特羅斯過從甚密。必是他感覺到什麼,派了個間諜。反正都一樣了,其患已成。」
其後他又添了麻煩:中午兩個前驅來稟報羅克薩妮夫人即將駕到。自從籌備婚禮,他已完全忘記召了她前來,也沒有邀請她出席婚禮。
「這你沒有跟我說過!」
他如雷掣頂。他的計劃全是針對北方的威脅——那個接到被打發回來的女兒尼凱婭的震怒的岳父。現在,從南方,卻傳來一個分明是宣戰的消息。
當天稍晚,佩爾狄卡斯花了一個鐘點勸說克莉奧帕特拉。他一時滿口諛辭,一時陳述利害,又是懇求,又是施展他拿得出來的魅力,終於說服她當歐律狄刻的喜娘。軍隊執意要這場婚姻;婚禮必須辦得好看。假如顯出任何不情不願,必定會被記在他們倆賬上,這是他們承受不起的。
「希望我們不會真的需要用到它們。」庫娜涅說。
他們談了些時候,阿瑞巴斯發現自己對亞歷山大港興趣陡增。騎馬回府時,他意識到自己被微妙地探問了一番,但也不窮加思索。倘若他知道托勒密要什麼,也許就有義務告發之;他疑心那於他是有害而無利的。
「看。這是我祖父腓力王的肖像。他把它送給了我祖母奧妲塔,在兩人結婚那天,而她在我母親嫁給阿敏塔斯——國王佩爾狄卡斯之子的時候,傳給了她。你們自己看看。」
沿路的看客們聚集成群,翹首以盼,等待那鐘聲遠遠傳來。靈柩的美譽遙遙領先於它的進程。農人從山村走一天的路並且露宿,就為了等它;騎著馬兒、騾子或驢子的人在它後面跟隨數里,戀戀不捨。男孩們奔跑到再也跑不動,當護送隊夜間紮營時像虛脫的狗一樣跌坐在地,潛行到篝火邊,討要麵包的硬皮,半夢半醒地聆聽士卒們講著逸事。
庫娜涅動了動。她掙著胳膊略抬了抬身,喘息地說:「是真的。我起誓,憑……」她咳嗽,猛吐出一口血,再次倒下。歐律狄刻放開長矛,跪在她身邊。她眼睛凝定,露出眼白。
克莉奧帕特拉領她去國王的高桌,取她那一份新郎用劍剖開的婚禮長麵包。很顯然,他從來不曾持刀把劍;但他勇敢地砍下一塊,依言分成兩半。當她吃著她的麵包時(這是婚儀的中心環節),他問她味道可好,因為他的一塊不夠甜。
她心生一念。這次她講了士卒的語言,她未學宮廷希臘語前就懂得的鄉下農人的話。「我是腓力的孫女,看著我!我是阿敏塔斯的女兒,腓力王和佩爾狄卡斯王的孫女。」她指著那臉色陰沉的軍官,「問他。他知道!」
巴勾鄂斯優雅地行了他在大流士朝廷學到的、紳士對總督的半跪拜禮,告辭而出。
「我一直等到能確定為止。」巴勾鄂斯說,「萬一有差池,他們需要他來修復靈柩。」
「那麼你看過靈柩了?」托勒密問道,「配得上亞歷山大嗎?」
「沒有,因為你不應該終老鄉村。冷靜地好好聽我說。他期望我們兩個家族和解,沒想得更長遠。那是因為他信了他母親的話。他相信他哥哥是天生的白痴。」
在這小群體中孤獨著,種種氣味擁上來——女性肉體的溫熱、衣櫥的藥草和雪松木、橙花和玫瑰的精油,歐律狄刻聽見男人狂歡的聲音越來越響。天氣和暖,但她蓋在亞麻被單下面的腳冰冷。她們在家鄉睡在羊毛褥子里。房間巨大,這裏曾是克羅伊斯王的寢宮;牆壁以彩色大理石拼出圖案,地板是斑岩的。一個鍍金蓮花波斯燈台懸在床的上方,將她浴在光里;會有人熄滅它嗎?她對腓力的體貌有無比強烈的記憶,他粗碩的四肢,他帶點甜意的氣味。她吃下的一點點東西像鉛塊似的梗在肚內。如果她病了躺在床上……母親若在就好了!她這才完完全全地感到失去了她;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令她驚恐。但如果庫娜涅在,她會恥于看見她當著一個敵人流淚的。她縮緊腹部的肌肉,默默強忍住第一聲啜泣。
除了前去阿瑞巴斯營帳的那一回,巴勾鄂斯都讓自己隱形。白天他騎行於不斷變換的看客們中間,晚上他就寢于殿後護送的波斯士兵群里。他們都知道他是誰,沒有人騷擾他。他是在對主人盡忠,這是一個真心信奉密特拉的人所該做的。他們敬重他虔誠的朝聖之旅,沒有多想。
「我是這麼想的。」
腓力感到全身洋溢著健朗、力量和得意。他隨著輪唱短歌的拍子敲桌,大聲唱道:「我娶了、娶了、娶了歐律狄刻!」那白色獅子狗抓他的腿,他抱起狗兒來放在餐桌上,它跑來跑去,把杯盞水果鮮花搞得一片狼藉,終於被人扔下地去,吠著逃竄。大家都笑了;有些酒酣耳熱的人吼著古老的話,為初夜的精力鼓勁。
「你可以休息一陣子,也還趕得及在他們出發前回到巴比倫。」
有些人開始了一首輪唱短歌,其淫猥仍不出婚宴的限度,但佩爾狄卡斯變得肅然。他事先知道這不能變成一場沒完沒了的斗酒會。好客起見,還能延長些時,但他很快得解散了它不可。他停止飲酒,保持警醒。
歡呼這時才轟然而起。戴著寬檐帽的士兵們把帽子拋上天。「許門!」的喊聲加倍。他們勸說腓力也登上戰車和她並排,這時,佩爾狄卡斯終於跑下了這古城陡峭蜿蜒的台階,紅著臉喘著氣來到現場。
他無計可施地說:「我睡覺的時間到了。我想要上床。」
阿瑞巴斯,亞歷山大靈柩的設計者,正向他每日例必巡視的工坊走去。他是個講究打扮而並不陰柔的男子,兼為武夫和鑒賞家,是王室遠親,有貴族身份,當然從不受僱工作。每當他造出一所神廟、一艘王家遊船,或是一座宏麗的公共建築時,亞歷山大總給他許多奢華的賞賜,但那只是朋友之間的道義。喜好散財的亞歷山大,對偷錢卻生氣,所以對他的才華與正直同等看重。托勒密把他薦給佩爾狄卡斯的時候,也強調他有此美德——經手那樣大量的黃金,豈可無之。
他從進餐的躺椅一躍而下,在房間里大步踱了起來。她分神地想到,他們也像是已經結了婚的樣子。他猛一轉身,說道:「而且我還得對付那些該殺的女人。」
「我們在路上練習的機會不多。」
戰車上的歐律狄刻立即猜到了佩爾狄卡斯的身份。有一瞬她覺得自己是個小孩,面對著一個可畏的成年人。但她寸步不讓,被她自己不大意識到的力量支持著。她知道她是腓力和佩爾狄卡斯王的孫女,邊陲上聞名色變的伊利里亞人巴爾德利斯的曾孫女;但她不知他們遺傳給她的不只是對先祖的自豪,還有他們的本性。她與世隔絕的、受傳奇熏染的年少時期使她在自己的處境中看不到荒誕或猥褻。她只知道這些為她喝彩的人不應該看到她害怕。
「非常快樂。」的確,她想象的與現實無以倫比。跟她的新郎不同,她從未體驗過亞洲的豪華。那音樂、那歡呼聲,使她陶然若醉。她喜歡享受奢華,從前她一直沒有機會知道。她的父親畢竟是阿敏塔斯,一個抵不住王冠誘惑、出手爭奪過它的國王之子。「從今以後,」她說,「你不應該再叫我堂妹了。妻子比堂妹更加重要。」
「你們這幫逆賊!你們是馬其頓人不是?這是庫娜涅,腓力王的女兒,亞歷山大的妹妹。」
「……但我想,我會告訴她,我已經跟尼凱婭結婚。消息傳到她那裡時這就是真的了。我會請求她等候,直到我能體面地脫身出來。我會把薩第斯的宮殿撥給她使用,請求她把我們視為密約訂婚。那樣我就有周旋的餘地了。」
見歐邁尼斯默然相向,他感到自辯的必要。「假如只消考慮安提帕特羅斯……但托勒密那邊也叫我不舒服。他在埃及聚集了過多的兵力。只要一個總督在其行省內自立為王,這帝國就會分崩離析。我們必須等些時日,看他作何打算。」
來者出乎意料。他捎來的信札含蓄而正式,人卻有許多話說。是個強壯的鬚髮灰白的男子,六十齣頭,在高伽米拉喪失一隻拇指,馬其頓小貴族出身,與其說是傳信人,不如說是使節。
「她已經沒事了。」那軍人直率地說,「她所有的朋友都是這麼勸她的。那是個幻想,她的悲傷很快過去了。於她幸運的是,現在她有機會慎加考量了。」他飲空酒杯,佩爾狄卡斯重新斟滿。「假使她見了您在高伽米拉……」
「佩爾狄卡斯,」她說,「國王在馬其頓人的擁護下向我求婚了。但我的母親、亞歷山大的妹妹,被謀害了躺在這裏,如你所知。我首先必須得到給她辦喪事的許可。」
他行了適合行省總督的優雅的屈膝禮,應邀就座,被奉上已經為上午休憩而備好的酒。托勒密得體地問起他的健康和旅途,深知跟波斯人交談不能急躁倉猝。顯然子夜禁苑中的那次晤對只應記住其質;禮節是要謹守的。他想起昔日巴勾鄂斯有用不完的圓融手段。
「這事你完全沒有跟我說!」她怒道,「你給他找的這鄉下姑娘是什麼人?國王倘要婚娶,應該娶我才是。」
腓力王的大軍駐紮在彼西底山麓。血跡斑斑、滿身塵土的佩爾狄卡斯,在一條多石的山路上散落的死者和棄械之間,穿行而來。他上方,禿鷲和鷹隼繞著一團發臭的煙雲盤旋,一次次俯衝搜索,數目隨著美餐的消息傳開而越來越多。馬其頓人比飛禽更快捷,已經在伊紹拉城焦黑的廢墟中篩拾過了。
克莉奧帕特拉從她高高的窗戶俯視,身旁是同樣俯視著的、氣鼓鼓的佩爾狄卡斯。見他無可奈何,她憤然一拍窗檯,「這你也https://read•99csw•com能忍?」
「想必不假。佩拉才經過兩代;薩第斯有十代吧,也許還不止。」這想法重壓在她心頭。她看著那自在而自信的姑娘,想道,我把她從她可以與世無爭的家鄉帶到這裏,她除了我無可倚靠。不過,我也還健康年輕。
「那是他的廟堂。」
「我沿幼發拉底河而上,然後騎駱駝到提爾。余程走了海路。總共四十天。」
「會處置的。我沒有時間;我必須在安提帕特羅斯跨入亞洲之前,會見歐邁尼斯。克拉特魯斯必定會加入他那邊,於事態大壞。士卒們愛戴克拉特魯斯……我弟弟得要跟他們相會,不讓他們生事。」
老克農被引了進來,若有所指地望著那些伺候的人。她屏退左右,然後問他帶了什麼信兒來。
葬禮結束不久佩爾狄卡斯便接報,亞歷山大的靈柩正隆重地移向埃及。
曲終了。台基這邊窸窣騷動。
在通往敘利亞海岸的大路上,映日閃閃盪鍾鉠鉠,亞歷山大的靈柩向著伊索斯轔轔而行。六十四頭騾子拉著它,四條軛桿各套著四組四頭騾子的隊伍。騾子們頭戴金花環,腮掛小小的金鈴鐺,發出的叮叮聲和靈柩上方深沉清澈的鐘鳴,一同混入了趕騾人的吶喊。
高貴的侍從們也溜了出去喝個痛快。當下有人說道:「可憐的哥們兒。是他自己的婚禮,老克農也許該給他喝上一口嘗嘗酒味。那也許能叫他一振雄風。」他和一個朋友來到腓力的躺椅後頭。「克農,那邊阿瑞斯頓告訴我他敬你一杯。」克農開了笑顏,四顧尋找這給他祝酒的人;佩爾狄卡斯在跟他另一邊的賓客談話。第二個侍從給御杯斟滿濃漿。腓力嘗了他的新飲品,覺得喜歡,仰頭而飲。待克農發現並生氣地沖淡它時,他已經喝掉了大半杯。
使節做出不留心的樣子,把玩著酒杯。佩爾狄卡斯咳了一咳。「閣下的意思是,假如我向克莉奧帕特拉夫人求婚,我的請求會蒙受慷慨的考慮?」
她把它放在那老兵皸裂粗糙的手上;眾人簇擁著注視那小金盤上面骨骼方正、蓄著鬍鬚的側臉。「哎,是腓力。」那老兵說,「我見過他許多回。」他拿自己的土紡短裙的一褶把墜子擦乾淨,交還給她。「你要好生收著。」他說。
他喜歡聊他在亞歷山大統率下打過的仗,而她喜歡聽;傳到伊庇魯斯的消息只是些斷片,他卻見過全局。但他們尚未飲酒,她的閹人管家便在門口咳了一聲。有一份快報送達,要求將軍大人緊急閱覽。
一聲無詞而高音的挑戰「嗨——咿!」響起。庫娜涅躍下車來,歐律狄刻緊隨。她們,長矛近在手邊,訓練有素地迅速把裙子摺入腰帶。背對著因騾子驚恐擺動而搖晃的車輛,她們迎敵而立。
托勒密知道這一點是遲早要面對的。他溫和地說:「我來之前就動工了。設計圖是亞歷山大親自首肯的。這是他為赫菲斯提昂定製的廟堂……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快就要用到它。」
佩爾狄卡斯固執地下頷緊合。他變了,歐邁尼斯心想,自從亞歷山大死後。他的慾望變了。變得僭妄,他也知道。亞歷山大克制了我們所有人。
他注意到那宦官巴勾鄂斯又在工坊外四處遊盪,便和藹地含笑招喚他上前。儘管在公共場合難求有他做伴,他品位不俗,對優點也具備眼光。他對逝者的忠誠很動人;讓他觀覽這件作品是一種快樂。
「好了。」庫娜涅說,手持剪刀退開一點,「許多年輕男子就留那麼長,亞歷山大開創的風氣。」
現在佩爾狄卡斯得到的建言是要他破釜沉舟,他起了退縮之心,暗忖,這裏頭有一樁宿怨,妨害了這人的理智判斷。
「你見到國王的時候,」——該怎麼暗示那不雅之事?——「有工夫跟他談話嗎?也許你發現了他比自己的歲數稚嫩一些?」
「好嘛,歐律狄刻堂妹,嫁給我可以嗎?士兵們希望你這樣。」
「噢,強盜不會攻擊十個男人的。」她們要帶八個隨從的護送隊。她瞥了一眼母親的臉,續道,「你不怕奧林匹婭斯?」
「是的,料想是如此。可是這都噁心死了。她就這麼恬不知恥?好吧,你的危險夠多的,我不想給你添亂。如果亞歷山大肯對這事情賞臉,我估計我也能夠。」
他到達戰車前;一時人人屏息。然後他揚手為禮。
出了外面,巴勾鄂斯對工程讚不絕口,樂意地支付著先睹為快的酬金。「它會躋身世界奇觀之列。」還刻意加了一句,「埃及人自豪於他們的殯葬藝術,但在那裡我也沒見到差可比擬的東西。」
克莉奧帕特拉的旅途很愜意;她家的人天生坐不住。見到嶄新的天地,甚至對兒子也不感到那麼難捨難離了。他祖母會把他撫若己出,訓練他為王。等她結了婚並定居馬其頓,她就能時常和他見面。
「大人,如承不棄,我願告訴您為什麼他是她的首選。她童年在家時就記住了他。有一回,他還是個小夥子時,爬樹替她救下了她的貓兒。您知道女人的脾性。」
歐律狄刻說她會的。他們被餘音裊裊的沉默圍著。克農又咽了一咽。這可憐的姑娘保准願意知道,他卻不曉得如何告訴她——她的新郎根本不知房中之事可由兩人進行。他終於紫漲著臉說出:「小姐,他對您鍾愛得不得了。但他不會攪擾您的。他沒有那樣的習性。」
他發出一個聲音,混合著不耐煩和尷尬,「噢,很不體面的事,但我是該告訴你的。腓力,你哥哥……」
「他們知道他帳篷在哪兒。你不願讓他住在宮殿里。我必須去。」他揚長而出,連最簡短的道歉也沒有。為了一點點小事他也會詛咒她的,她想。
歐律狄刻端詳了那投槍,把它和她要帶著上路的那幾桿放在一起,「別擔心,母親。等我們到了再看吧,那時我就會明白應該如何,然後著手去做。」
佩爾狄卡斯在皮革吊索的行軍椅上向後靠了靠,伸展長腿,「這就是癥結。給我參謀吧。我該怎麼應付尼凱婭?」
「護送隊呢?由誰統領?」
「是的。他並非生來就說話口吃,或者想吃麵包卻說要樹。是那石頭給弄的。」
「別在巴比倫把信弄丟了——佩爾狄卡斯會派一支軍隊護送的。」巴勾鄂斯不費一辭,只微笑。
「他已經兼并了昔蘭尼。而且他招兵買馬也超過了所需。」
夜幕就要降下來了。一個前哨騎手回來報告,她們離薩第斯不到十里。很快得找個地方紮營。一個巉岩拐彎處擋住落日,道路充滿暮色。紅霞漫天,她們上方的山坡則暗沉沉的,散落著巨石。石頭當中某處有個漢子叫道:「現在!」
盡數客套之後,他問道:「有何新聞?」
領頭的騾子之一被長矛擊中,忽然嘶叫,向前躍動。全隊騾子都跳跳縱縱,拽得後面的騾車一顛一顛。她吃驚,但原地堅持。她身旁有一聲喊叫。庫娜涅倒下了;騾車挪動時她已被逼到死角。一個士兵用長矛抵著她。
「再過一年就該建成了。阿蒙的祭司希望他能葬在錫瓦,他們說那會是他的心愿。我考慮過,但我覺得這裡是他的地方。」
岩石滾滾,轟隆隆摔到路上,放手滾石的人繼而奔突下來。帶領護送隊的托阿斯喊了聲:「當心強盜!」
沒有飭令提及巴勾鄂斯的名字,他跟在殿後的部隊後面。別的波斯人都回家了,但埃及來的士卒使隊伍變得甚長,如今他離靈柩很遠。當他攀上一座山丘,也只能望見靈柩熠熠的頂脊。但是他滿意地騎著。他完成了任務,侍奉了他的神;而在他選擇的城市裡,依然要維護他的名聲。希臘人會覺得他臉上有一個信徒的平靜,是剛參加過秘教典禮的面容。
「最好是口信。信札可能弄丟。」
士卒們做慣粗活一般在騾車上擺好庫娜涅的屍體,拿一條毛毯蓋住她,又拉來他們的輜重車輛,運載那些或死或傷的隨從,拾起眾挑夫跟婢女們一同逃往山野時撇下的行李。他們把枕墊給歐律狄刻塞好,在她死去的親人左近騎行。
「但那是因為他被一個石塊打中了頭。」
「迄今他在埃及做的不外乎打穩根基,讓自己安適罷了。他有野心是沒錯,但他的野心何在?盜取遺體是目無綱紀之舉,但連那個也可能只是為了裝點亞歷山大港。如果不去惹他,他會麻煩我們嗎?」
「來吧,諸位夫人。」克莉奧帕特拉用掃視聚集那些縮作一團的貴婦,避而不看地上的醜態。她走向門口時停住,轉回床邊。歐律狄刻看到她久久的鄙夷的注視,不情不願的憐憫。「你來嗎?我們會給你找件衣裳。」她的眼睛移向那衣凳;一個殷勤的喜娘忙忙地過來了。
他帶回驚人的新聞。她們無須東行了。佩爾狄卡斯,帶著腓力王,就在薩第斯,距此地才五十余里。
流蘇垂穗、飾片粼粼的騾子由身披猩紅斗篷、頭戴花環的士兵們牽著。隊伍首尾,樂人用笛子和喇叭吹著呂底亞曲調,搖著叉鈴帶響上面叮叮的小鈴鐺,敲著很大的鐃鈸。語言交雜的祝頌呼聲一波波揚起。落霞變淡了,火炬炯炯如星。
「求求你,別把那白痴稱作我哥哥!」她從來沒有亞歷山大對菲林娜之子的寬容。她與佩爾狄卡斯唯一一次的交鋒,就是為了他想要把國王安置在王宮裡,那才與他地位相宜。「他來,我就走。」他看到她臉上閃現了亞歷山大的決絕。腓力繼續待在御帳里;他習慣那樣,未曾想過能有別的安排。「看在神的分上,女人關他什麼事?」
聽到他從前的名字,腓力臉色一亮。他還是阿里達烏斯的時候,他沒有任務,沒有不耐煩的男人一邊欺負他一邊給他排練。亞歷山大從不欺負他,只在他功課做對時讓他高高興興的。不知怎的,這姑娘讓他想起了亞歷山大。現在他減了幾分害怕,小心謹慎地說:「你是要嫁給我嗎?」
「是士兵們讓我趕上的。」腓力焦灼地咕噥。歐律狄刻清亮的聲音插話道:「國王的恩澤十分慷慨。」
整趟巡遊中,也幾乎整場宴席上,她都跳過了這個時刻,神往于下個月、明年,或只活在當前的一瞬。
「好吧。」阿爾塞塔斯說。至此他知道紀律,也許包括他的性命,都懸於一線。「那麼清理道路,並且打起精神來。」
「怎麼了?」他的狂怒和驚愕嚇了她一跳。
「真是這樣么?我聽說你母親跟你父親一樣雄赳赳的。瞧你的樣子,可見那話也不是平白無故了。」
歐律狄刻直視著她,判定她這是出於善意,應當客氣地對答,「是的。亞歷山大對我母親說過,我自己也看到了。」
「阿瑞巴斯。沒有人質疑過。」
佩爾狄卡斯說道:「不,托勒密這事刻不容緩。這埃及的蝰蛇卵未孵化就得踏碎。」
多少帶著漠然,她想象他與她同床的情景,但也疑心她生下子嗣後,那樁事對於他們任何一個都不會很重要了。顯然,和他做朋友比做情人更有價值,也更持久;做朋友,她已初獲成功。
庫娜涅駭然。她本來只想解釋她們處境的危險。她當下說,那只是僕人的議論,奧林匹婭斯傳聞不斷,說什麼她與蛇交合,因天降之火而孕上亞歷山大。也可能菲林娜生的就是白痴,那孩子逐漸長大才看得出來。
「沒有。他從亞洲跨入,去平定南希臘,在馬其頓調了兵便揮師而下,無暇他顧。背運的是,他沒有等到我們取勝就戰死了。」
兩日後她們出發時,車隊壯觀。給她們買來婢女和挑夫的大司務托阿斯報稱,當地人說她們該有一個閹人管家。庫娜涅聞言憤怒,答說她們是希臘人,她女兒的新郎也一樣,她們跨入亞洲不是為了追隨野蠻人的可鄙風俗。她早已聽說,那方面亞歷山大浸淫太深。
巴勾鄂斯恢復了沒有年齡的面容,默默凝視曬著陽光的石柱。少頃他平靜地說:「赫菲斯提昂會把這個給他的。他什麼都願意給他。」
「看哪!」腓力對他身邊尊席上的佩爾狄卡斯說,「歐律狄刻堂妹走了!」他焦灼地就要下地。
「腓力遇刺時,這姑娘還乳臭未乾。」他說,「連阿敏塔斯我也覺得至多不過在那陰謀的外圍。他受審時我在場。」
他一身戎裝,胸甲和脛甲也齊備,他堅持要這樣。亞歷山大生前,他像現在一樣常常隨軍,穿的是文事的衣服;但現在他當了國王,知道自己有權獲得什麼。事實上戰鬥也是他切切想望的,但他慣於服從,並未堅持,因為亞歷山大也不曾讓他打仗。「你到處在流血,」他說,「該叫大夫來給你看看。」
「小姐……祝福您健康快樂,神佑您大喜的日子。」這番客套之後,聽得見他嗓子里咽了咽。會是什麼事情?歐律狄刻對未知擔憂,面色收斂而陰沉。克農愈發緊張,斟酌著說:「小姐,他對您非常喜歡,那是肯定的。他老是提起歐律狄刻堂妹,把自己的漂亮東西都擺出來,預備給您瞧瞧……但是,小姐,我照顧他從小到大,我熟悉他的習性,這他很看重,要知道我來前他受過虧待。倘若您願意,小姐,別把我遣開。您會發現我並不自作主張,是個本分人。您可否試用我一段時日,看我稱職不稱職。我沒有別的要求了。」
她吃了一驚回顧。那異邦口音濃重的語聲就來自她身旁。她今天早上才與亞歷山大的孀婦首次相會。當時她向一個戴著珠寶的矮小女人躬身,黃金和珍珠的織綉使之線條僵直,耳垂下墜著鴿蛋似的紅寶石。她的外表如此震撼,簡直不若人類,而是某種為婚宴而設的燦爛裝飾。現在,歐律狄刻迎上兩隻黑色大眼睛的凝視,眼白在抹著暗粉的眼瞼之間格外明澈,這目光專註而刻毒地釘在她身上。
「可惜他的軍隊那樣孤立無援。我聽說他力戰至倒地為止。這人勇猛,但稱不上帝王之材吧?」
「你不會,」歐邁尼斯冷峻地說,「但安提帕特羅斯會。」
這個有魔力的字眼把他們的心思帶入回憶。回歸正題時,佩爾狄卡斯說道:「我猜想實情是,她希望離開奧林匹婭斯的身邊。」
散步的人各自回家了;很快就沒有人影,除了守夜者,和那來自巴比倫的沉默的旅人。巴勾鄂斯看著赫菲斯提昂的屋宅,亞歷山大將會到那兒去做他永遠的客人。這是恰當的,合乎他心愿的,況且說到底也沒什麼不同了。事實既成,也一直是那九*九*藏*書樣的。亞歷山大命終時,巴勾鄂斯已經知道誰會在彼岸等著他。所以他沒有自盡;侵擾那場重聚,不是一個可以承受的想法。但是亞歷山大從來不會不知感激,他從來不拒絕愛。將來有一天,塵世的奉獻也結束后,會有給他的一個歡迎,像從前一直有的那樣。
佩爾狄卡斯起立做伴郎的演講,回憶了新郎溯至英雄的家譜,說他承祧了功業赫赫的父祖之名(祥瑞之兆),說他母親是來自熱愛馬匹的拉里薩的貴婦,世系淵源亦深。他對新娘的恭維是恰如其分的,雖然相當含糊。腓力忙於喂飼某人的一隻蹲在餐桌下的白色捲毛獅子狗,及時抬起頭,順從地咧嘴一笑,接受歡呼。
伴娘們聚在諸位喜娘的後頭悄聲細語。她們把歌唱過了,掀開婚床遍灑香水的小小儀式也做完了,百無聊賴。姊妹表親朋友的小集團便竊竊談笑起來;當一個顯赫的夫人回頭時,竊笑聲會低下去,像細風吹著葉叢一樣窸窸窣窣。歐律狄刻聽見了;她也百無聊賴。其後她忽然發現大殿傳來的聲響變了。是躺椅拖過地板的摩擦,不再有含混的歌唱。他們上來了。
少頃他離席去布置諸事。其一是派人去以弗所,召羅克薩妮和她的孩子前來。他明智地不把那巴克特利亞女人的起居,交給腓力和奧林匹婭斯的女兒張羅;況且,如果她得知他們的計劃,她大概會對他下毒的。但現在是時候轉移了,而她必須跟隨軍隊。至少她對旅途是習以為常的,他想。
「真是個毒婦!可憐的嬰孩,我對一條狗都不會忍心那樣。但傻了就是傻了,現在有什麼分別呢?」
腓力一整天盼著婚禮的巡遊。他沒有失望。自從騎大象以來他就沒有這麼暢快過了。
他的激憤證明了此話不假。「不要臉!」她叫道,「從這兒你就看出她們不脫蠻性了!」聽上去簡直是奧林匹婭斯在說。
他看信時,她發現他黝黑滄桑的臉變得蠟黃,還遣退了服侍他們的那個奴隸。與當時多數人一樣,他讀出所看的文字(亞歷山大能抑止這個習慣,公認為很不一般);但此時他顎骨緊合,她只聽見一種憤憤的嘟囔。最後他的面容,她猜想,是他在戰爭中的臉。「是什麼事?」她說。
「他像一頭惡犬,吃了自己該守衛的牧群。如果不教訓他,定會群起而效尤。」
托勒密這天上午忙碌而愜意。他見了主持大局的建築師狄諾克拉底,商談神廟上的雕塑之事;也見了一些工程師,他們正在把不利衛生的河溝換成暗渠;還見了幾個州郡的長官,把收稅權重新付與他們。此舉對於那些被前總督所壓迫的埃及人而言,大約意味著減稅五成。貪婪成性的前總督事事抽取傭金以自肥,一度強行徵兵征伕,並用殺死神鱷,或用推倒村莊以興土木(榨乾了那些村民之後他是會實行的)相要挾,敲詐了大筆財富。更有甚者,他的所作所為皆出以亞歷山大的名義,這使托勒密震怒,以至於他像烈火席捲般徹查了其政府。他因而深孚民心,並把聲譽保持至今。
一切對歐律狄刻都是奇遇和快樂。她艷羡地想到漫行世界的亞歷山大和他的士兵們。條紋車棚下坐在她旁邊的庫娜涅保持喜色,精神卻愈發消沉。過路人充耳不識的語言,神秘莫測的建築,陌生的地貌,她預先想象的一切都在消失,吸幹了她的確定感。那些面遮黑紗的婦女,在她們男人騎著的驢子旁扛著包袱,如果她們知道她的目的,會認為她瘋了。雙輪車在礫石上顛簸,她的頭作痛。她早已知道世界遼闊,亞歷山大耗費十年也沒有去到它的盡頭;但這些話在家鄉的山野沒有意義。如今,到了無窮無盡的東方的門檻上,它冷漠的奇異使她倍感荒涼。
那天早晨,兩位衣著考究的年輕人端來一個大銀罐的洗浴水,他們留下來給他潑了身,祝福他幸運。克農解釋,這是因為他是新郎。他看見那兩位年輕人一左一右咧嘴相對而笑,但這樣的事經常發生。
使節報以一個請人放心的微笑,「迄今為止,兩位國王只是身在亞洲的馬其頓人選舉的。故土的人也會想要他們自主選擇的機會。」
他的語氣似乎是對一個年輕侄女,撥動了眾人的心弦。她是他們的孤雛,父母雙亡,被他們解救認養。他們告訴阿爾塞塔斯,要帶她到薩第斯,傻子都看得出她有腓力的血統,而如果亞歷山大許諾讓她嫁給他哥哥,他們就該成婚,不然就要給軍隊一個說法。
「利昂納托斯是個傻子。馬其頓人會對他割喉的;而假如我奪去亞歷山大之子的繼承權,我也會喉管不保。他成年以後,他們如果選舉他為王,悉聽尊便。但他是那巴克特利亞女人的兒子,到那個時候,也許他們就不那麼喜歡他了。那時我們再看吧。與此同時,我會做上至少十五年有實無名的國王,這我不會抱怨。」
除了他的驕傲,托勒密心想;那是他的秘密,是亞歷山大視他為第二個自己的原因。但那是由於他們年少時相伴才可能。他朗聲說:「多數人會把亞歷山大迎為賓客的,哪怕在陰間。好了,我們來研究方式與手段吧。」
他穿著那件紫袍,頭戴金冠。他旁邊歐律狄刻身著黃裙,金花冠箍著一張黃紗蓋在頭髮上。他以為那婚車是全屬於他們自己的,因此佩爾狄卡斯也登上另一邊的時候,便很不樂意。歐律狄刻嫁的是他,不可能佩爾狄卡斯也和她結婚。眾人匆匆解釋說佩爾狄卡斯是伴郎,但他聽的是歐律狄刻堂妹的話。現在他結了婚,對佩爾狄卡斯減少了畏懼,甚至心痒痒要將他一把推出車外。
那人騎行而來,一匹美麗而緩步的斑紋灰色馬,由一個鬚髮灰白的老兵挽韁領著。那蓄鬚的騎馬人,面容跟她的金飾牌上的臉不無近似。他東張西望,時而眨眼。那老兵指著她這邊。當他迎上她的眼光時,她發現他一臉惶恐、怕得不得了。在她想到的一切裏面(其實她盡量不想),這是她完全沒有預料的。
一個士兵自願帶了阿爾塞塔斯的快報,跑馬送去給他哥哥佩爾狄卡斯。他半途會路過佩爾狄卡斯和歐邁尼斯的主要兵營,在那裡就能傳開消息。
被舉著火把的、酩酊而笑鬧的男人們包圍推搡著,在有彩繪壁畫的莊重的淺梯級上不斷踩到自己的袍子,腓力向著寢宮來了。
「只有天生的白痴會生白痴後代。斯特拉同的孩子全都健康。」
途中每到一個城鎮,都會向成了神的亞歷山大行祭禮;當地的吟遊詩人會頌揚他的功業,把歷史說盡了便杜撰傳奇。阿瑞巴斯平靜地主持這些典禮。他接到了托勒密的信札,自知要如何行動。
「我會保證他有準備的。」巴勾鄂斯淡淡地說。
那老兵等候時由佩爾狄卡斯的司務招待過,此刻在椅子上坐得更安適了些。酒是濃郁的,沒摻幾滴水——佩爾狄卡斯感到他需要好酒。這顯然令外交家恢復了軍人本色。
庫娜涅咻咻有聲,好似一隻溫血動物忍痛呼吸的聲響。她胸口染血。
他攀爬上去;鼓勵的士兵們穩住其體重使之搖晃的戰車。他抓住車軾,面帶惶恐的反抗僵立;她在他旁邊站了起來,振作勇氣。一剎那間,他們詭異地看似一對勝利者,遠遠望去具有驕傲和力量。那些士兵把婚呼輕慢地拋向佩爾狄卡斯。
「安靜,安靜。沒有人要求那樣。我只是告訴你罷了。現在你明白為什麼安提帕特羅斯要反對,而且佩爾狄卡斯不寫信來。這不是他們想看到的。這是他們憂懼的。」
像緊張的士兵被進攻號令所解放一般,她鼓起勇氣。很快這些人都得走的,留下她獨自應付他。她會跟他聊天,給他講故事。老克農說過他不會煩擾她的。
歐律狄刻欣賞著那些城堡的防禦工事,一邊指出它們成串的烽火台,此時說道:「聽說薩第斯比佩拉大上兩倍,你覺得是真的嗎?」
「公主,您若願意下車,我們準備了于您更相宜的車輿。」
「他怎麼知道?如果你討伐他,那就不是超過所需了。」
她們的旅途必須立即擺開排場,顯出是一個和國王定了親的姑娘前去結婚。新郎的親屬或友人當然應該在碼頭就迎接了她們,但她們排場越大,就會越少遭到詢問。行程既短,她們可以奢侈一回;阿敏塔斯的田產從未被抄沒,她們寧靜生活的原因不是貧窮。
「還是個逆賊的女兒呢!我父親遇刺就有她爹的一手。你要讓這女人嫁給他的兒子?」
「啊。是的……所以克莉奧帕特拉有意把多多納留給她,自己以馬其頓為目標?」
他讓他們褪下熱烘烘的紫袍;但當他們解開汗水濡濕的寬袍的腰帶時,他跟他們搏鬥,打翻了兩人。餘人大笑,但佩爾狄卡斯一臉凜然,教訓他要記得自己是國王。於是他由得他們脫衣,給他換上一件白色長袍,帶一道刺繡的金邊。他們讓他用了夜壺(克農在哪兒?),然後這房間的事兒就完了。他們帶他來到門口。他聽見裏面傳出女人的細語。她們也會觀看!
「你好嗎,阿里達烏斯?我是你的堂妹歐律狄刻,你堂叔阿敏塔斯的女兒,剛從家鄉過來。是奉了亞歷山大的詔令來的。」
他弟弟阿爾塞塔斯找到這兒來,僕從們挑著滿滿兩大袋染血熏黑的金子,杯盞臂釧項鏈錢幣都有,啷啷作響;伊紹拉人搶劫有方。奴隸們去后,他向佩爾狄卡斯展示所獲,惱怒他心不在焉。「不是作嘔吧?」他說,「印度那一回你在的呀,大伙兒以為馬利亞人殺死了亞歷山大的時候。經過那次,你的脾胃應該很堅強才對。」
在工棚較遠的一個角落,紋有馬其頓國王太陽徽的棺槨微微閃爍著。它全是黃金做的,六人都難以抬動。惟有到最後,啟程歸葬時,亞歷山大會被從他的雪松木棺材中抬出——此刻他空心而輕盈地卧在裏面,身下墊著香料和香草——移到這填著更多香料的長眠之所。見它完好無損,阿瑞巴斯滿意地離去。
在士卒們的慫恿下,他下馬走到戰車前,他的藍眼睛里有最生動的憂懼,盯著她的臉。她對他微微一笑。
「看來你動作很快。」
佩爾狄卡斯咬著嘴唇。這聽來又迅速又決斷;大概是亞歷山大會做的。只是,他從不讓自己落入需要如此的境地。各種疑慮中,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截住去路:歐邁尼斯恨著安提帕特羅斯。自從他因才思敏捷被腓力提拔,擔任下級書記官的時候起,攝政便一直怠慢他。馬其頓人對南方人的種種成見——他們陰柔、善變、多心——那老人一樣不缺。歐邁尼斯的忠誠、其顯赫的戰績,從未使之改觀。即使他已經替亞歷山大在亞洲總掌機樞時,安提帕特羅斯還經常試圖越過他頭上。亞歷山大為此不快,堅持要通過歐邁尼斯作答。
克莉奧帕特拉起身,像她見奧林匹婭斯做過的那樣。餘人也紛紛起立。過了片刻羅克薩妮也照做,挑釁地瞪著眼。憑藉馬其頓人的身高,她低頭看著那巴克特利亞的矮小女人,用她父親宮廷學來的正規希臘語說道:「讓我們記住自己身處的場合、具有的身份。諸位夫人,來吧。火炬。噫哦,許門!賀喜新娘!」
「亞歷山大把他婚配給了阿黛婭,你堂兄阿敏塔斯的女兒。他甚至把王室封號歐律狄刻給了她,她已經拿它在招搖了。我不知道他那樣用意何在。他死前不久,腓力的情況轉好。亞歷山大似乎很高興。你大約不知道,你太久沒看見他們任何一個了。亞歷山大帶他隨軍,首先是為了保護他,防止有人在馬其頓利用他。還有個原因——有天晚上他酒醉時告訴我的——若讓他留下,奧林匹婭斯可能會殺了他。但照顧他那麼些年以後,他對他有了某種喜愛之情。他欣慰他比較有成年男子的模樣了,便讓他在公共場合跟自己一同出現,在祭禮上幫忙之類。半個軍隊都看見了,所以我們才扛上了今天的麻煩。但當時沒有任何舉行婚禮的計劃。假如他沒病倒,那個月之內他就會進軍阿拉伯。最終,那婚禮我估計會由他人代行。」
找了阿爾塞塔斯對質的老士兵過來站在她跟前,擋住其餘人說道:「放過她們!」一個又一個士兵加入進來,其餘的倚著長矛,感到迷茫鬱悶的愧怍。歐律狄刻撲到母親屍體上,放聲大哭。
歐律狄刻躺在灑了香水的大床上,穿著細海蚌綢的夜袍,喜娘們聚在周圍。她們彼此交談著;起先她們還盡職地把她納入談話之內,但沒有一個人認識她,等待男賓又冗長沉悶,還不能說那些半含羞意的笑話。羅克薩妮佔盡風頭,她娓娓說起亞歷山大時代那些輝煌得多的慶典,對克莉奧帕特拉不無居高臨下之意。
能聽見托勒密釋然的一嘆。領兵南行前,他提議讓這軍官來設計並督造靈柩,援引了他專精的資歷;他為亞歷山大營建過幾座重要的神祠,能使喚匠人。沒有援引的是他在印度服役於托勒密麾下,跟他的統領交情甚篤。
它長約十八尺,拱頂是鑲珠嵌寶的金鱗瓦片,巴拉斯紅寶石、翡翠和水晶、藍寶石和紫水晶熠熠生輝。屋脊上旗幟一般樹立著一個月桂冠,葉子是微光閃閃的金箔;屋檐四角向外挺立著勝利女神,手持凱旋王冠。八個金柱支撐著這小祠,飛檐一帶飾以細琺琅的花環。檐壁上繪有亞歷山大的功業。地板鋪著鍛打的金飾片;車輪包金,車軸雕著獅頭。一頂金絲帳幕三面半掩著內里的聖室;第四面,兩隻蹲伏的金獅鎮守入口。
他狂蠻地答道:「為了堵住他的嘴。我發現他知道。」
「自從我對亞歷山大的侍奉結束,我旅行過一些地方,聊以排遣。他談過許多亞歷山大港的事,我想親眼看看……它奠基那時,大人您當然是在場的。」
腓力把他的酒杯向前推,波斯佔領時期鑄造的雕刻金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珍read.99csw•com寶。站在他椅子後面的克農,從一個過分殷勤的僕人手裡奪回杯子,拿一壇兌過水的酒斟滿它,相當於給希臘兒童的濃度。在優雅的呂底亞人和伺候餐桌的出身高貴的馬其頓侍從中間,他看上去很不協調。
歐律狄刻低頭,明白她永遠不會知道阿爾塞塔斯當時給了什麼命令。至少庫娜涅會在戰死的哀榮中遇火化灰;她的骨殖有朝一日必須送回埃蓋。與此同時,必須以勇敢和決心作為給她的祭獻。至於報仇,那隻能付諸眾神了。
歐律狄刻驚愕地猛抽一口氣,雙手自衛地攫住她握著的投槍,「不!他們說我不用的。連亞歷山大都這麼說。你答應了我的!」
佩爾狄卡斯忽然怨毒地說:「我恨這個人。」
「是的。那讓我忐忑。」
一個無關緊要的王室遠親為新娘作答,是一篇關於其美貌、德行和高貴出身的乏味濫調。賓客們再次敬酒,用儀式化的喊叫來祝福。暢飲的時間到了。
「你去過埃及?」阿瑞巴斯驚訝地問。
「我們張羅您上床。」眾人齊聲道,「所以我們才來的呀。」他們哈哈大笑。這就像從前,亞歷山大帶走他之前的不堪的日子。
當覆金車輪那些包著鐵皮的外輪顛過崎嶇地面時,靈柩只略有點搖晃;車軸上方有隱蔽的彈簧。亞歷山大會完好無損地到達陵寢。護送隊的老兵們議論,倘若他生前對自己的身體哪怕有三分像這樣的當心,他現在還會跟大伙兒在一起的。
見時機已到,佩爾狄卡斯命人預備火把,並給出引導新郎去婚房的信號。
佩爾狄卡斯穿著婚宴的袍服,做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向她問安,邀請她赴宴。他說戰爭迫在眉睫,婚宴是臨時準備的。
佩爾狄卡斯這天雖有成效,卻也是精疲力竭、看盡醜惡的一天。他回來是為了洗浴,歇息,小酌一杯,沒有準備有人會猝然奉上馬其頓的王位。少頃,他相當冷淡地說:「這種幸福是我未敢希冀的。恐怕她還在哀悼利昂納托斯吧。」
「勢在必行。你帶兵北上,拒安提帕特羅斯于赫勒斯滂之外。托勒密我來收拾,而且要一了百了……但進軍以前,我們得舉辦那場該死的婚禮。否則大伙兒不會動的。我太知道他們了。」
一匹馬受傷的嘶叫在山岩間回蕩。老托阿斯隨坐騎跌落;一幫人圍攏住他,亂槍紛下。
原來只是這樣而已!她在釋然中簡直想擁抱他,但這種心情當然不能表露。「我見過你在國王身邊的,是不是?你叫克農吧?嗯,我歡迎你來繼續服務。假使國王問起,也請這樣告訴他。」
兩位年輕人侍候他穿上那美麗的袍服,然後佩爾狄卡斯帶他去山丘頂上的宙斯小神殿獻祭。那裡曾經是火從天降的地方,亞歷山大選為神殿基址。佩爾狄卡斯告訴他何時把熏香投在燃燒的祭肉上,還有對神要說什麼。他樣樣做對了,那些人給他唱了歌,但過後沒有人像亞歷山大從前那樣表揚他。
「那是礙於你母親。他擔心她要是知道了,就會加害於那姑娘。」
又厭惡又羞慚的男人們站到一邊,讓女眷先行。慌到不顧尊卑次序的伴娘們首先跑了,軟鞋在台階上嗒嗒響。地位中等的貴婦一整天都恪守禮儀法度,無助地縮作一堆,等待那些王后。
歐律狄刻望向亞歷山大的孀婦,其綉金衣服在門外閃耀;她向亞歷山大的妹妹抬眼,她自己對她而言像是個斗敗的婊子,為了家族的榮譽得替她遮羞。她想,我對他又知道什麼,除了他殺了我父親?願眾神詛咒她們所有人。我要拚死力爭,叫她們統統跪在我跟前。
庫娜涅放下凸雕著獵野豬場景的杯子,咬了咬嘴唇。
腓力在他婚禮那天早早醒來。克農答應他可以穿那件帶一顆紅色大星的紫袍服。而且,他馬上就要跟歐律狄刻堂妹結婚了。她可以和他待在一起,他想看到她就隨時能看到她。佩爾狄卡斯親口說的。
羅克薩妮也聽見了那些聲響。她轉身,碰響了精巧的紅寶石耳環。「賀喜新娘!」她說。
他確實謹慎看管這些金子,無論是自己還是別人手裡都不沾分毫。稱量是每天的功課。他是個不惜工本的設計師,亞歷山大需要壯觀的時候會想到他,而他會興味盎然地動用撥給他的全部財富,既為了亞歷山大的榮名,也是愛惜自己的羽毛。當亞歷山大激起靈感的這個偉構,在他親選的匠人的鎚子和圓鑿和鏤刻工具底下成型時,狂喜和靜穆交集;他想象亞歷山大察看它時的讚許。他懂欣賞這些。阿瑞巴斯對佩爾狄卡斯向來不甚以為然。
歐律狄刻接了那隻照辦的手。它很大,溫暖而柔軟,懇求地握著她自己的手。她安撫地使了一點勁兒。
「可是我一輩子聽說阿里達烏斯是白痴。」
攝政安提帕特羅斯正在圍困埃托利亞山間頑抗的城堡,要澆滅這次希臘叛變最後的火焰。他帶走了大部分軍隊。這是她們的機會。
她們感到震動,彷彿一個遙遠的危機驟現眼前;然後告訴彼此,這是好運氣追著人來了。歐律狄刻上岸時,在寬袍外罩著一領長斗篷,下榻后便換上了披風和袍服。
那是一輛古老燦爛的戰車,前面和兩側都嵌著銀獅鷲和金獅子,襯裡是精製的紅色皮革。它是為呂底亞末代國王、其無盡財富已成傳奇的克羅伊斯而製作的。亞歷山大也乘坐它行進過一回,讓人民銘記。
那工地上的匠人正在把工具攏到草編的袋子里,守夜人帶著披風和食籃來了。系在水邊的航船上有人登岸;甲板上的守船人點燃火把,那焦油氣在水面上浮蕩。暮色四合,神廟台基上一盞燒著的號燈擎托在高桿上,有幾分相似於從前在亞洲中部,亞歷山大掛在御帳外顯示大本營所在的那盞號燈。
歐律狄刻恨不得奔過去,把她抱在懷裡,向山賊乞憐。但庫娜涅沒有白白訓練她。這也是戰爭;懇求換不來仁慈,它要打贏才有。她望向那個大家立即服從的人,高挑黝黑,一張冷峻瘦臉,瞬時明白了:哪是山賊,是兵。
「唔,這是大事。」他說,「她需要的不只是一句『好的』。讓我隔夜作答吧。今晚你來跟我們共餐時,我會對他們大家說你帶來了一封奧林匹婭斯的信。她永遠在寫信。」
「唔。好了,巴勾鄂斯,你讓我心懷感激;以後請相信我這份情誼。你歇息過後,看看這城市吧。這裡是你將來的家。」
士麥那有古代的廢墟、一個老村莊、一個亞歷山大始建的全新城鎮(那海港叫他印象深刻)。隨著他征服的推展,這裏交通日盛,如今已是個繁忙的港口。她們在此地會被人看見,受人議論;儘管距離巴比倫尚遠,也得注重體面了。那個充任大司務打點諸事的老人——他記得阿敏塔斯的父親——打前陣去尋覓良好的住處,並準備為長途陸行僱用車馬。
她按住他的手,「是的,我看見他了。上來這兒,站在我身邊。」
早春的這一天,他要來跟她共進午餐。兩人都偏好中午的隨意,以及不受打擾的談話機會。僅有的一道菜會是佳肴;他給她找了個卡里亞廚子。她研究過他的口味,為他們將來的婚姻生活預備。她無意像她母親辣手對付競爭者那樣,苛待安提帕特羅斯那可憐的、姿色平庸的小姑娘。尼凱婭可以安全回到家人那裡去。那蘇薩來的波斯妻子已早早如此了。
他從紙卷上抬眼說道:「她要給的是什麼,攝政權抑或王位?」佩爾狄卡斯深明其意,知道他在問:你打算拿的是哪一樣?
興奮之下,也帶著一點有根據的疑慮,佩爾狄卡斯重讀來信,求取思考的時間。致亞洲諸王國攝政佩爾狄卡斯,來自克莉奧帕特拉,腓力之女暨亞歷山大之妹的問候。例有的祝福后,那封信點到了他們的表親關係,追述了他事奉亞歷山大的出色功績,提議會晤,商談關乎全體馬其頓人福祉的事情——沒具體說是什麼。最後一句話透露,這位王后已從多多納出發。
「大人,」他細聲道,「您提過的那位宦官從巴比倫來了。」
看來阿瑞巴斯更勝從前了,托勒密心想。「到窗邊來。有樣東西你一定得看看。」
那條船在甲板上載著獸皮;隨從們晚上感激地用作床褥,但那氣味一起風就叫歐律狄刻感到噁心。終於,她們航入士麥那的狹長海灣的綠色臂膀里。自此,旅程必定會大不一樣了。
他用手杖輕推。門閂嘎嘎響,巨門中的那扇小後門開啟。他們踏入中間一片金碧的陰影中。
房頂上遮風蔽雨、夜間防盜的闊大篾席收卷著,露出很大的天窗。春陽的光柱炫目地打在一座通體包金的微型祠堂上。
歐律狄刻坐在床上,把金邊緋紅被面緊緊擁在身上,目光在求助。她只穿著婚禮的薄罩袍;她怎能當著男人們的面,當著留守的克農的面下床?她的衣服在一張象牙小凳上,在這大房間的另一頭。他們誰也不想起她,遮擋她,給她披件衣裳嗎?
她從床鋪取下一隻枕頭,把腓力的頭托到枕上。現在他是她的了,他們倆有難同當。他讓她做了王后,為了他們倆,她要成為國王。眼下要把他弄到床上,捂緊保暖。克農會給她找一個睡覺的地方。
「克莉奧帕特拉沒有早幾個月寫信來,確是遺憾。」那希臘人說道。他坐著思省,像數學家考量一個定理。「現在你不需要她了,但你已經給她送去了聘禮。她是攝政的女兒。而且她已經出發了。」
回到寶座,她聽了一支少女合唱的頌歌;大多是呂底亞人,咬字不正,其中幾個希臘姑娘努力突出她們自己的歌聲。然後她發覺周圍的仕女們在彼此私語,綷縩不安地準備著。她腹部猛一抽緊,知道歌一唱完她們就會領她前往婚房。
「利昂納托斯找了,」歐邁尼斯提醒他,「過後又認為我知道太多。」事實上他是僥倖撿回一條命的,因為他表明過他忠於亞歷山大的兒子。
禁苑私宅中那沉靜的瘋狂不見了。他話語專註,像一個談論自願投身的職業的人。長途旅行之後,他的模樣瘦削而幹練。
一直迅速思考著的佩爾狄卡斯說:「她跟已故的國王有個兒子。」他沒有意願去做一個繼子的監護人。
他在桌上打開一個銀鎖的檔案盒。「你動身離開時,我會把此信交給你,同時給你路費。不要在巴比倫遞送它。靈柩出發的時候,沒有人會詫異你想要隨行的。什麼都別做,直到它抵達塔普薩科斯——敘利亞疆界也就快了——然後把它交給阿瑞巴斯。信里沒有要他應諾任何事,內容是我會在伊索斯與他相會,向亞歷山大行祭禮。我想,他不會以為我是孤身而來。」
「嗯。」她平靜地說。
托勒密稜角分明的臉上那斷過的鼻子猛然一抬,像獵犬面對一股齊胸的香味。「讓他來這裏見我。」他說。
歐律狄刻又看了一眼,「母親,什麼事?」
「安提帕特羅斯拋出女兒們,跟漁夫撒魚線一樣。」
「您見到靈柩后,大人,您就會知道它永遠去不了錫瓦。那些輪子一旦陷到沙中,一隊大象也拖不出來……那座神廟很漂亮。能達到這進度,他們動作很快。」
比先前更迫切地,歐律狄刻亟盼向他們求告,懇請他們合乎體統地焚化她母親的遺體,將骨灰交給她帶回家鄉安葬,並且送她到海邊。然而,當她擦拭庫娜涅臉上的血跡時,她認出一個戰鬥至死的勇士的臉。不能讓她的陰魂發現她生了個懦弱的女兒。
「我該做的是泡澡。」與國王獨處,佩爾狄卡斯不拘禮節。他按適合他的程度說了戰況,然後回到自己的帳篷,潔身更衣,再命人召來信使。
耳程之內的賓客們,甚至那些學到點希臘話的優雅年輕的呂底亞僕人,都極力抑住笑聲。佩爾狄卡斯把聲音壓低,說道:「現在留心聽演講。他們向你看過來時,要微笑。我們會為你的健康祝酒。」
「什麼?怎麼會——」
從飾著紋章、用染色皮革做的御帳出來,腓力奔向他問道:「我們得勝了嗎?」
佩爾狄卡斯擱開那厚厚的紙卷,召來管家,吩咐他給客人找個住處,然後獨自一人,對著那粗糙的行軍桌支肘而坐,兩手托著頭。
庫娜涅在房間里踱步。支架和桌子和擱架上陳放著傳家之寶,她死去的丈夫從父王那裡繼承的遺產,也有她嫁妝里的器物;她自己的父親,腓力王,給她辦了隆重的婚禮。她不知道自己敢把多少東西託付于這趟旅程。她女兒不能兩手空空而去,可是……
講過了恭維話,品過了依禮要品嘗的甜糕,她盡責地談起婚儀。這是一項乏味的工作,因為不能提及這種場合曆來會說的女性之間心照不宣的笑謔。於是有一番謹慎規矩的應對。克莉奧帕特拉的責任心咬嚙著她。這個嚴肅而戒備的、十五歲就孤獨處世的姑娘,通曉多少人事?克莉奧帕特拉理平了她袍服蓋膝的部分,不再端詳自己戴滿指環的手,抬起目光。
「他從沒有告訴我!」她的面容一時像個委屈的孩子;內中緣由說來漫長,如果佩爾狄卡斯願聽的話。
歐邁尼斯沒有置評。他記得托勒密還是個瘦高難看的青年時,把幼年的亞歷山大托上自己的馬背騎它一回。佩爾狄卡斯是國王成年時的朋友,但始終不大一樣。亞歷山大以軍功提拔——連赫菲斯提昂也是從最下級做起的——因此佩爾狄卡斯最終比托勒密地位高。然而讓亞歷山大像穿一隻合腳的舊鞋般舒舒服服的,是托勒密;這份輕鬆感,受重用的佩爾狄卡斯始終不及。出於本能和對亞歷山大的觀察,托勒密深明治軍之道,在紀律上張弛有度,知道對士卒何時要給予,要傾聽,要同聲而笑。這種第六感是佩爾狄卡斯覺得缺乏的,也許人對近視就是這感覺;他妒火中燒。
「還有別的事你沒有告訴我。我知道有。為什麼安提帕特羅斯反對我們去?是不是他們把國王婚配給別人了?……母親,不要假裝你沒聽見。我不是小孩。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是不會去的。」
婚宴在大殿舉行,那些貴賓仕女就席的椅子在一個台基上,新娘則有花團錦簇的寶座。她的禮物和嫁妝陳列在她四周的基座上。隔著距離而難掩驚異地,她又看到那些珠寶和杯盞和花瓶,一匹匹的染色細羊毛,都是庫娜涅珍而重之地從馬其頓帶來的。只缺一個銀匣,如今盛著她熔成了灰的骨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