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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21年

公元前321年

起先她像自動機械般移動,被她的驕傲驅使著。她向兩位洋洋自得的監護人投去一個鄙夷的眼神。望也不望底下嗡嗡的人群,她走到腓力身邊挽起他的手。他懷著難言的釋然和信任轉臉向她,問道:「這演說可以嗎?」
他向他們說起他們的先祖,說起腓力如何把他們的父親從侵略與內戰拯救出來,並生養了亞歷山大,令他們做了世界的主人。他們變成一棵粗枝伸展的樹——他對四周聳立的名貴樹木打了個手勢——但如果根柢拔離了故土,最高大的樹也會死。他們受得了在他們征服的外夷中間沉淪嗎?
當天稍晚,一個副官稟報托勒密少頃會來拜見國王。
佩爾狄卡斯死後他立即得到了消息——有人說是死前——然後帶著一個頗有陣仗,但無威懾之意的馬隊來了。憑藉通風報信,他選擇以德高望重而且信任同儕的形象出現。
亞歷山大連年征戰之時,他統治著馬其頓和希臘。他鎮壓了南方零星的叛亂,把他選擇的領袖強加于那些城邦,放逐了其中的政敵。他甚至擊敗了奧林匹婭斯。現在他年老衰邁,身材開始萎縮,深沉的嗓音開始粗啞;然而,他仍擁有權勢和威嚴的氣氛,從內里的核心散發出來。
她的聲音,年輕、清亮而堅定,跟托勒密的低音在埃及傳得一樣遠。「以腓力之子國王腓力的名義!他的監護人佩爾狄卡斯死了。他不需要新的監護人。他已經成年,三十余歲,自己能夠治國。讓國王親政!」
他的聲音被一種喇叭聲淹沒。培松聽了一躍而起,裸身而瞠目。是國王駕到的吹奏。
亞歷山大從未讀給她聽奧林匹婭斯關於他婚訊的回信。她向他建言,如果那蠻族姑娘生了男孩,要悶死他,以絕今後篡位之患。時不我待,他應當照著跨入亞洲前她懇求過他的那樣,重訪故土,生育一個馬其頓人。這封信沒有編入王室檔案。他拿它給赫菲斯提昂看過,隨即燒了。
佩爾狄卡斯之死叫她五內震動。她沒有愛過他,但把一生托給了他,以他作為自己將來的基礎。現在她看見了一個虛空。安提帕特羅斯結束奇里乞亞的戰事來到這裏時,她仍舊沒有從崩潰中回過神來。
腓力和歐律狄刻住在從前總督的正妻的夏季別墅中。至此,管換馬的軍官也成了她的黨人;只要她看中一匹良駒,那就是她的。她四處騎行辦事,如今整日穿著男裝。培松和阿瑞巴斯在住著的山丘即使剛巧望出去,也只看見遠處的一個騎手,毫無異樣。
歐律狄刻僵住了。天空塌在她身上,而她沒有看出這從一開始就是不可避免的。
他們望著他和士兵們在微明的晨霧中出發,騎兵和步卒,馱口糧的騾子,載弩炮部件的駱駝隊,後面是步伐沉重的大象。良久,他們在平野上漸行漸小,終於消失在檉柳和海棗樹的低矮地平線里。
事有湊巧,一場內陸暴雨使奧龍特斯河暴漲,擋住了安提帕特羅斯軍隊的去路。他認為在這平靖的鄉土不必兼程,也不值得讓他八十歲的老骨頭經受水患,便在高地扎了營,等待水退。
「這很難回答。」他從凌亂的白眉毛底下瞪了回來,「可能他覺得是你們。如你所知,佩爾狄卡斯派了歐邁尼斯北上扼住海峽,不讓我們渡過。他到得太晚;我們已渡了海,分了兵,而歐邁尼斯是他迎戰的。那希臘人精明。他猜到如果他自己麾下的馬其頓人知道他們要打誰,就會倒戈叛變,於是秘而不宣。騎兵遭遇時,克拉特魯斯的馬匹摔倒了。他頭盔閉合,沒人認出他;群馬踐踏了他。結束后他們發現他已經垂死。我聽說連歐邁尼斯都哭了。」
她無淚可流。絕望與屈辱與悲哀像黑石頭一樣,墜在她心上。她身處灰暗的冬季,默默承受寒冷。
他聽見武器和甲胄的鏗鏘、離去的跫聲。沒有一個人進來,請示將令,予以警報。兩年前,他們曾經為他對抗墨勒阿革而歡呼。但是那時,他們才剛出巴比倫那個寢宮。
贊同的呼喊是發自內心、眾口同聲的。手臂和帽子紛紛揮舞。全軍集會的嗓音從未如此清晰。
裁決是眾口同聲的,幾近狂喜。他不急躁也不自信橫溢地等待,直到歡呼自然結束。
至此,營地上的軍士大多已經心知肚明。不是人人都贊成,但腓力是國王,那沒法否認;也沒有誰對任何一個監護人情深到甘冒搬弄是非的風險。沒關係,懷疑者心想,安提帕特羅斯沒幾天就會來了。
羅克薩妮的帳篷里久已如臨大敵,宦官們慌裡慌張,侍女們提心弔膽;她確信如果政變成功,歐律狄刻的第一件事會是殺死她和她的孩子;在羅克薩妮看來,這是自然而然的。
佩爾狄卡斯在他的營帳里對著擱板桌而坐,手握鐵筆,面前展開一張空白的雙摺蠟板。他獨自一人。落筆前,他本該召集僚屬開戰爭會議,決定下一個行動;但是,他想,他必須給他們時間冷靜。塞琉古對他的應答已惜字如金;培松的紅褐色眉毛與鷹鉤鼻底下一臉狐狸相,顧左右而言他,決不透露心思;阿爾齊阿斯據知在軍營里,卻根本不來報告。他又一次後悔派了阿爾塞塔斯隨同歐邁尼斯北行;軍心浮動之時,沒有什麼比得上一個親人。
佩爾狄卡斯的人在炎熱里打了一天直到晚間,氣餒而疲憊;但他承諾渡河是輕鬆的,是在更南邊孟斐斯那裡,河流的東岸。
「佩爾狄卡斯憎惡他,」另一個說,「所以低估他。戰爭里你付不起這個。亞歷山大不會這樣。」
他冷峻地說:「佩爾狄卡斯不幸。」他會不會還有別的要說?她想。他法官似的坐在那裡,數著行刑者鞭了多少下。「歐邁尼斯大獲全勝,派了信使南赴埃及,向佩爾狄卡斯報告。假如他及時得到消息,也許能讓他的人相信他的事業仍有可為。消息傳到軍營時他已經死了。」
他得到溫情的歡迎,甚至有歡呼。士卒們從這種無畏無懼的自信中看到亞歷山大的遺風。培松、塞琉古和佩烏克斯塔斯與他相見,護送而行。
羅克薩妮聽見了歡呼。她五年的婚姻生活充盈著歡呼;喝彩的喊聲、凱旋遊行經過時有節奏的吼叫。這聲響不一樣,它以縱容的喜愛開始,卻以叛逆的群情激奮告終。
「退回去,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安提柯吼道,「滾回去,讓哈德斯和復讎女神收伏你們!你們以為自己是誰,一群赤精大條的野人嗎?站出來給我瞧瞧。士兵,你們是?我在劫馬幫的土匪里也見過比你們強的士兵。馬其頓人,你們是?亞歷山大不會認得你們。你們自己的娘也不會認得你們,沒臉承認。如果你們想召開集會,最好能像個馬其頓人的樣子,趁著真正的馬其頓人沒到,看見你們的這副面目。他們今天下午就到了。那時如果其他人同意,你們就開會吧。洗洗去,詛咒你們,你們臭得跟山羊似的。」
「不,」她說道,「這你留到下一次再說。這裏陌生人太多了。」
培松公布了這新聞,提醒群眾說自從佩爾狄卡斯之死,兩位國王便上路前往馬其頓,他們歸屬的國家。既然克拉特魯斯已經作古,還有誰比攝政更適合做他們的監護人?他們只好怏然接受,因為誰也沒有更好的方案。
這是終極的一擊,他想必知道。他知道她為何離開已故丈夫的國土,本來她在那裡治理得很好。他知道她先對利昂納托斯,后對佩爾狄卡斯以身相許,不是出於野心,而是為了逃逸。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奧林匹婭斯。他委屈的女兒在馬其頓他的家裡,而奧林匹婭斯的女兒完全在他手裡。他可以選擇打發她回家,像對待一個出走的孩子,送回給她母親監管。與其那樣她寧可一死,甚至乞求。
他去后,她發現一小圈的王室住處周圍士卒在匯聚。他們組成一群群,說話不多,但帶著同心一意的神氣。她感到惶惑,尋找那些應該在附近的崗衛,但他們也加入了沉默的觀望者中間。
腓力找到了他的儀仗長矛,怒氣沖沖地抓在手裡。那華麗的鋒刃很尖銳。她費了些工夫才哄他放了手。
一股怨忿之聲湧起。群情激昂,沒有耐性。歐律狄刻的一句「不行!現在!」又讓他們鬧騰起來。
亞歷山大死後受任的兩個國王監護人,不出兩年俱已橫死。他們的職權暫由培松和阿瑞巴斯代行。
她也談到腓力。她說,他少時體弱多病;強壯起來時,亞歷山大的戰績正如日中天,他哥哥自感相形見絀。現在,他不希望繼續由監護人代理政事了,而願意親自擔任馬其頓人的監護者,悉心照拂他們的利益。但由於他的謙遜,佩爾狄卡斯篡奪了他的權利;而新任的監護人又不了解他,或是不願了解。
他騎著一匹波斯「大馬」,因身材高大,希臘馬不能馱他走長路。雖有眼罩——他是在為亞歷山大攻取弗里吉亞時一目失明的——他依然是個英俊男人。他更英俊的年輕兒子德米特里崇拜他,跟他形影不離。兩人並騎,是奪目的一對。
一齣戲就這樣拖長,情節鬆鬆垮垮;觀眾坐不定,咳嗽打呵欠,開始把弄手裡的蘋果核、咬剩一半的洋蔥和麵包皮,但也沒有決心把它們扔向演員。對於任何有才華、懂得搶戲的聰敏配角,這齣戲是天賜良機。在台側等待的歐律狄刻,感到整個劇場暫停著,知道屬於她的暗號來了。
場面紛亂難理,躁動不安。分裂已到了荒唐的地步。幾百個聲音敦請培松和阿瑞巴斯重新執掌監護權,遭到斷然拒絕。塞琉古也堅辭不就。當一些不甚重要的人名被拋來拋去時,有個信使騎馬而至。他稟報,安提帕特羅斯及其軍隊正在渡過奧龍特斯河,兩日內會抵達。
她簡直想打他,但克制著,害怕以後把持不住他。其實她對他的力量也有幾分畏懼。
正當培松的話音被噓聲和嘲笑淹沒時,安提柯一行人來到耳程內。
三位將軍厭惡地俯視下面的暴徒,不無恐懼。看上去比軍心浮動更壞,是目無綱常。歐律狄刻自己對此也半有知覺。她習武時沒有得到過軍事操練,也沒有考慮過如果她把追隨者們排成某種陣列,會較易操縱,也更有氣勢。若是一年前,那些初級軍官會為她治軍(高級軍官漠然以對),但一年間事變頻仍,大多是有害於紀律的。因此現在是一支武裝的烏合之眾跟著她;互相推擠爭先,對那些將軍粗言相向。
「他做的是使用大象。」
歐律狄刻像綁在刑柱上一樣站著。她願意她整個人灰飛煙滅。她聽見到處有人在複述中品咂這笑話:「歐律狄刻會告訴我該怎麼做的。」腓力受了反應的鼓舞,依然演說著,「等我做了國王,我每一回都要騎大象。」
特里帕拉迪蘇斯的天氣清新和煦。一個明媚的早晨,露珠結成水晶球躺在春百合花上,鳥兒在五十樹齡的枝頭唱著,有個衣服不整的副官一邊綁著腰帶一邊衝進培松的房間,吵醒了他,「大人,士卒們……」
零落分散的營地上,炊火冒出蓓蕾並綻放;女眷圍著小篝火,二三十個漢子圍著大篝火——夜間依舊寒冷——分享他們的豆湯和麥粥,麵包和橄欖,以海棗和乳酪佐餐,以濁酒助興。
他的記憶在尋求溫暖和慰藉,摸索著回到了年輕時光榮的日子;再久遠些,還有一個狂喜的時刻——腓力的刺客的血在他刀上猶紅之際,他第一次凝視了那雙銳利專註的灰眼睛。「幹得好,佩爾狄卡斯。」(他知道我的名字!)「辦完我父王的喪事之後,我會傳召你的。」那短短几年,盛景悠長地鋪展開來。他在波斯波利斯騎馬穿城,意氣風發。
在御帳里,歐律狄刻聽見各執一詞的謠傳、爭辯和野蠻的喝彩。保護他們的人變得浮躁,打聽著消息。忽然一陣窸窣,一個年輕人跑了上來,沒戴頭盔,興奮和營火的熱力使他臉紅流汗。
在平台遠遠的另一邊,培松和塞琉古輕聲談著。她在腦中重溫腹稿。
眾人一時驚呆,繼而嘩然大亂。他們轉向彼此,謾罵、規勸、爭辯。「我早跟你說過,現在你看到了吧。」「他跟我說話和平常人一樣,就昨天的事。」「他有驚厥之症,是病給弄的。」「他告訴咱們的是真相,他這一點好。」
「那個隨你所願,陛下。」使者不帶感情地說。他轉向歐律狄刻。「阿敏塔斯的女兒,安提帕特羅斯向你問好。他說雖然婦女在集會上致辭不是馬其頓人的風俗,他同意你可以這麼做。他本人發言完畢后,大伙兒會決定是否希望聽你的演說。」
在武裝的巴克特利亞人和波斯宦官的翼護下,羅克薩妮的車輿隨軍隊而行,如同昔年它從巴克特利亞去印度,去德蘭吉亞那,去蘇薩,去波斯波利斯,去巴比倫。旅途越來越長,車輿的每個部分都屢經更換,但似乎還是一樣,宛如從前般發出壓花染色皮車頂的氣味、每到一座新城市宦官就買給她賞鑒的https://read•99csw•com精油的氣味;即使現在,枕墊上的一縷淡香依然能喚回塔克西拉的暑氣。這裡有嵌綠松石的重碗和她嫁妝里的小飾件、蘇薩的金質凸雕器皿、一個巴比倫的香爐。也許什麼都沒有變,除了那孩子。
最近幾分鐘的鼓噪中,將軍們獲知他們新的統帥到軍營來了。他在他們後面的獵舍里。
歐律狄刻看著它,只覺證明了托勒密的英勇。她在家鄉的主要消遣是狩獵,理所當然地認為動物生來是供人利用的。她詢問那另一個馴象人——他似乎神志還清楚——得知佩爾狄卡斯傍晚已放棄進攻,天黑後行軍離去,他不知道是去哪兒。顯然,她如果繼續騎進,就有落入敵人當中之虞。於是她折回營地。
一兩個鐘點后,她遇見那些車輛。駛近之際,她憑著呻|吟聲、騾背上的水袋,和一個涼棚下歪坐的醫者而猜到載了什麼。她沿著車隊騎行,聽見蒼蠅嗡嗡,車輛顛簸時傳出的一聲咒罵或叫喚。
攝政的演說接近高潮。他在談論亞歷山大;她幾乎罔聞。她望著周圍成千的面孔,斜坡上,樹丫間。為什麼,在眾神創造的所有這些人當中,獨獨她要承受這種背叛,只有她一個在命運的偉大轉捩點上,可能被身體誑騙?
他們的堅定、他們的聲望、安提柯的高大和懾人風度,使他們通行到攝政面前,那老人挑著白眉毛瞪眼,像一隻被烏鴉圍攻的蒼老山鷹,手攫舊劍。「這是幹嗎?這是幹嗎?」他說。安提柯匆匆敬了個禮(他以為這時有工夫閑聊?老頭子想必是終於開始昏聵了),然後向士卒們發言。
「如今時世不靖。薩第斯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而我們還在打仗。即使我答應你的要求,也保證不了你的安全。」
歐律狄刻在御帳內踱步,浮躁地等待消息。克農找到一支扈從隊,帶腓力騎馬去了。從前她也喜歡騎馬,在馬其頓的山陵間跨坐馬背,自由自在;但如今她必須考慮身為王后的體統了。佩爾狄卡斯就對她這樣說過。
「這世上誰有安全?」她說著一笑。是那微笑第一次讓他對她起了憐憫。
他們跑去取頭盔——早已鎧甲在身——並叫喊備馬。培松和阿瑞巴斯都從來不乏個人的勇敢;他們利索地握取投槍。安提柯說道:「不,你們倆別去。如果你們去,那幫人會衝著我們大家打來的。留在這裏,盡量攬人過來守住獵舍。來,塞琉古,我們過去,對他們談話。」
在他身後,培松和阿瑞巴斯對視,面有得色。
得救者領起歡呼。他們全都免去贖金獲得自由;全都收編在托勒密麾下。
腓力顧著把他的石頭疊成一個精巧的螺旋體,此時警覺地抬頭。「托勒密要來了?他給我帶禮物了沒有?」
「敵人?」他的口氣彷彿敵人無關緊要似的,「不,夫人……不要擔心外面那些人。他們這是主動護衛,以防萬一有麻煩。他們每一個我都認識。」
說到底,他不是合法的攝政,她心想,一邊努力鼓起反抗的勇氣。亞歷山大說他壓迫過甚,佩爾狄卡斯告訴過我。以權利而言,現在該是克拉特魯斯在攝政的任上。
她先從已經認識她的士兵中間招集黨人;薩第斯道路上的相救者、在埃及保衛御帳者、尼羅河之戰倖存而能行走的傷員。很快,許多人在行軍路上找借口靠近她的車輿,尊敬地向她致意,問她或國王有何需求。她教過腓力,如果他在她旁邊騎馬,就要微笑還禮,並騎到前面一點的地方。這樣經過她丈夫的認可,後繼的交談便再無尷尬之虞。
「開始呀,腓力!」他們喊道,「靜下來聽國王講話!」他朝他們揮手;他們噓著彼此,以便聆聽。
在貫通地中海東岸的濱海古道上,佩爾狄卡斯的軍隊正向南行進,拖著長長的隨從隊伍:馬夫和商販、鐵匠和木匠和馬具工、大象隊、無窮無盡的車輛、士卒們的女人、奴隸。在西頓,在提爾,在加沙,民眾從修補過的牆頭目送。亞歷山大活著路過是在十一年前,而他們剛剛才見了他最終的旅程,鑾聲噦噦,和鈴鉠鉠,前往埃及。這支軍隊與他們沒有關涉,但軍隊意味著戰爭,而蔓延是戰爭常道。
他沒有怪罪她,只是語氣之間彷彿她是個其玷辱已經不言而喻的人。能說什麼?是她的行為造成了山崩地裂。由於她,佩爾狄卡斯為謀略迎娶而又退還了攝政的女兒;還打算篡奪他對兩朝國王奉行不渝的權位。她默然而坐,扭動手上的一隻戒指,佩爾狄卡斯的訂婚禮物。
安提帕特羅斯自己的部隊從一開始便支持他。至於反叛者們,這好比從輾轉不安的夢中慢慢醒來。在她周圍,猶如落潮岸灘上碎石堆的汩汩聲一樣,歐律狄刻感到大海在漸退漸遠。
與此同時,他把紀律留給下級軍官來管,而他們則感到不拘小節較為明智。歐律狄刻的黨派在壯大,在發酵。當軍隊在特里帕拉迪蘇斯紮營的時候,這酒已經釀成了。
「我還要告訴您一件事。」陶洛斯說,「他不希望馬其頓人流血。他可以埋伏,趁我們過河時襲擊,因為他確實是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但是他站在城垣上,帶著傳令官,兵卒們也都在嘶喊,企圖嚇退我們。他是個紳士啊,托勒密。亞歷山大極其欣賞他。」
「我母親在伊庇魯斯當國,直到我兒子繼位。那是她的國家,她是摩羅西亞人。伊庇魯斯已經沒有我容身的地方了。如果您許可,」——這話幾乎灼著她的喉嚨——「我想待在薩第斯這裏,深居簡出。我向您承諾,不會再做麻煩您的事情了。」
騎馬穿過軍營時得到如此頻繁而溫情的致敬,腓力是滿意的。他會微笑答禮;不久她又改進了他的功課。他學會了說「感謝你的忠誠」,並高興地看到士卒們為此歡喜。
她一向算得仔細,一向有規律。怎麼可以是現在?開始了它就會來得很快,她又沒有墊毛巾。
培松視他為輕量級人物,不在也無妨,但不安地想到亞歷山大此時會讓大伙兒有事可干。大概是運動會,以慷慨的獎品讓他們踮足奔波,一連練上幾天……他考慮找塞琉古商談;但塞琉古自認比阿瑞巴斯更有資歷做監護人,最近在生悶氣。嗯,最好不要強求,培松想。
他們立即迎來歡呼;消息傳開,眾人奔跑而來,聚集傾聽。腓力沒有結巴;她給的功課沒有多於他能記住的。她見他沾沾自喜,怕他隨興多說,忙轉向他做出一種主婦的贊同之態。然後她說了起來。
酒罈子空了,任務完成了,訪客便悄然告辭,跫音混入埃及之夜神秘的聲響中。他穿梭小路回到堡壘時,安心回想起自己並沒有對他們說一句謊話,向老友釋出善意就能掙到一百德拉克馬,何樂而不為。
戰爭年間,鹿群大多遭人盜獵,孔雀被偷食,樹木也被大量砍伐;但在這疲憊不安的軍隊看來,這裡是至福樂土。這是等待安提帕特羅斯的理想的休養營地,據報,他數日內就會抵達。
這光景並未令他不快。他自己雄心勃勃。
她如夢方醒般見到自己的愚笨,瀕於崩潰。她沒有借口,也沒提醒自己才剛剛十六歲。在她自己心目中她是一個國王,一個戰士。她誤了大事,難辭其咎。
現在她第一次跟一支軍隊赴戰,卻被留在奴隸和婦女群中,令她所有的訓練和本性都躁動不平。她的婚姻,她覺得是一件怪誕而不得已的事,需要容忍,但一點也不影響她自己;如今她甚至比以往更感到女人非我族類,對她沒有律法的約束。
歐律狄刻望著那高高的講台出神,陷入思索。現在佩爾狄卡斯死了,兩位國王的指定監護人只剩克拉特魯斯,他遠在天邊,正在敘利亞某地討伐歐邁尼斯。亞洲攝政也沒有了。這就是命運賜予的時機嗎?「各位馬其頓人,我宣布從此以自己的名義治國。」她可以教他這話,其後自己發言,像昨晚做過的一樣。何妨?
歐律狄刻換了男袍,扣上鞣過的獸皮胸甲,綁上護肩,穿了馬靴和脛甲。她乳|房小,胸甲掩蓋了曲線。她的頭盔是簡樸的、沒有羽冠的伊利里亞戰盔;她祖母奧妲塔在邊界上戴過它。昏昏欲睡的僕人們沒有看見她離去。到了馬廄,馬夫們以為她是御前侍從之一,便聽從她不由分說的命令,牽出一匹強健的馬兒來。
他用一篇給逝者的悼詞起頭。他和他們一樣哀念死去而勇敢的舊時戰友,倘若被迫對他們舉矛相向,他會感到悲戚。許多人被衝到河對岸,假使他們倖存,他會自豪地收編在他的麾下。他們得到了應有的葬儀,骨灰他帶回來了。慶幸的是,一部分人活著抵岸。他帶了他們歸來,現在他們就在這集會上。
沒有異議。安提帕特羅斯的人是感到好奇;她的同黨是恥于發聲倒戈。他們心意已決,但他們至少願意聽聽。現在是一個真領袖激蕩人心之時……她來時肩膀上圍了一條大披巾,清晨陰涼。現在,她小心翼翼讓它滑到肘彎,披垂的圓弧遮住了臀部,如同壁畫上優雅的仕女。她站了起來,當心著自己的披巾,說道:「我沒有向各位馬其頓人致辭的意願。」
對於歐律狄刻,克拉特魯斯僅僅是個名字。他的死訊教她釋然;他的聲望是一種權勢的威脅,她敏銳地感到,那比現任監護人能有的威脅更大。
在她旁邊,國王揚起一手。他深沉的喊聲異常洪大,所有聽眾都感到陌生而驚奇。「各位馬其頓人!你們承認我是你們的國王嗎?」
他遙遙瞥了一眼之後,便派德米特里前去偵察;這對於小夥子是良好的訓練。他愉快地跑馬入林,回來報告,有一大堆人聚集在看似大本營的地方前面,但後面可謂空空蕩蕩。
佩爾狄卡斯隔幾天就來探望她一回;他是國王的監護人——他們一有爭執他就這麼提醒她,而爭執是常有的。那孩子見了他退縮,他生氣,說這是因為他從來沒看見別的男子。「你應該記得,他父親不是在閹人堆里長大的。」
外面的聲響停了一停。侍從們沉默下來。現在有了新的嗓音;年紀大、更乾脆、目的更強。「你們都退下吧。」有單獨的一聲遲疑:「大人?」然後,聲音略大些——準是培松——「我說了,退下。回到你們的營地去。」
但是他向歐律狄刻透露了一點:以所帶的補給和備用馬匹看來,估計他們行軍不會超過三十里地。而那是去尼羅河的距離。
一個年輕些的老兵恨恨地說:「但他忘了,托勒密是跟亞歷山大學的兵法。」
他宣布次日要舉行全軍集會,決定王國的大計。腓力王想必願意出席。
大家側耳而聽。國王對他們的苦難感受之切,叫他們又驚又喜。他不可能像別人說的那麼遲鈍,只是寡言罷了。沒關係,王后的話值得一聽。
歐律狄刻駭然。這天她已經聽過歡呼,但從未想到它會被用來歡迎那個近期的敵人。她聽說過托勒密——他畢竟是個非正統的王室親屬——但從未睹面。在亞歷山大軍隊的歷史上她依然太年輕。
看來在攻城不克后,佩爾狄卡斯讓士卒們歇息了幾個鐘點。然後命令他們拔營,準備夜行軍。
遠處傳來雜訊;但令他意外而惱火的是沒有護送隊在此迎接他。他命傳令官吹響喇叭,宣告他的駕臨。
歐律狄刻發言。她穿著她的男式寬袍,全副武裝,只是沒戴頭盔。她逸興遄飛,神采奕奕,皮膚清亮透明,頭髮閃耀著,投身壯舉的活力在她全身流淌,輻射開去。她不知道,也不見得想知道,亞歷山大在鼎盛的日子就是這般神采;但她的追隨者們知道。
歐律狄刻吃得很快,然後出去了。這造訪刺|激了她逐漸萎靡的意志。安提柯是一股她鬥不過的自然力;但他是單獨的一個人。士卒們依然思變,隨時會反叛。她不敢集結他們,那又會把他惹出來的;但她深入軍士中間提醒他們說,即將到達的安提帕特羅斯並非合法的攝政,他擔心被一位合法的國王撤職。倘若姑息,他就會挑出腓力和她以及他們最好的追隨者,處以死刑。
他們說佩爾狄卡斯做了一席演講,號召他們盡忠。他是兩位國王的監護人,是亞歷山大直接任命的。這他們不能否認;再說,是他付他們軍餉,也沒有拖欠。
他皺眉咬唇,「總是有些人動了手就剎不住。他們在收拾佩爾狄卡斯的人。不要怕,娘娘;他們不會傷害國王的人。」
「是的,大人,我知道……不過,水變得太深之前,好些人已經爬上了那洲渚。佩爾狄卡斯見強渡不得,於是向他們傳令,要他們回來。」
他帶了阿瑞巴斯來,在他右首騎著。亞歷山大的靈柩安置在孟斐斯,等候陵墓的完工;佩爾狄卡斯在那奪命之河的對岸,幾乎能眺望到它金頂的閃光。靈柩的設計師如今友善地向將軍們施禮。他們極短暫地一愣,便還了禮;事已至此,也只能做個順水人情了。
培松和阿瑞巴斯沒有填補他九*九*藏*書們的空虛。培松是八近衛之一,他們早聞其名,但恰巧這裏極少人和他在軍中共事過。他的素質未經考驗,同時他們又覺得他缺乏鼓動力。至於阿瑞巴斯,他在亞歷山大麾下成績平平,建樹都在藝術方面,那個他們不感興趣。
「塞琉古很不滿。他說它們的力量用到限度了。他說讓一頭大象馱兩人登上一個他們要跟十二人拚命的地方毫無意義,而且象頭也會變成眾矢之的。但他被頗為嚴厲地訓斥了一番,要他聽統帥的號令。這也叫他不滿。」
他的聲音被安提柯從闊大胸膛發出的轟雷蓋過。前邊的士卒們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徒勞地推推搡搡企圖整隊。
他快兩歲了,看著比他的年齡矮小。但是她說,他父親當年一定也這樣。別方面他顯得取了她的相貌,黑軟的頭髮,黑亮的眼睛。他活潑,很少生病;好新奇,愛探索;他的保姆們成天提心弔膽,惟恐他有個閃失,自己性命不保。是得保護他,但她不想他被縛住手腳;他必須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國王。
克農淚光閃閃地行了禮;亞歷山大以後就沒有人誇獎過他。托勒密已經轉身要走,才想起他應有的禮節。「歐律狄刻堂妹,我希望你一切都好。腓力是幸運的,我看到。」他頓了一頓,久久地再次注視她。他用一種溫和的但不一樣的聲音補充道:「像你這樣賢明的妻子會讓他遠離事端的。他一生已有太多次被人試圖利用了。就連他父親,若不是亞歷山大……哦,別提了。現在亞歷山大故世了,他需要有人替他提防著。好吧——祝你健康富足,堂妹。再會。」
「要麼回來,要麼把他們丟在那裡。那意味著丟盔棄甲,是馬其頓人在亞歷山大的領導下從未做過的,他們沒忘記這一點。有些人喊道,他們寧可冒險涉過西側的水道,然後向托勒密投誠。沒有人知道他們後來如何。其餘人回到水中,那比先前更深了,滿是血和鱷魚。少數人出來了。我跟他們談過話。有一個的手被鱷魚咬掉了。他的斷臂也稀爛,他活不了了……他們喪失了兩千人。」
大本營必須留在這裏。他會帶一支機動部隊,輕捷而無負擔。亞歷山大教了他這個。在驟降的紅色如煙落霞中,他騎馬回到帳篷,著手部署。
意料之中的可憐蟲們沒有出來,而是這魁梧可畏、赫赫有名的男子驀然現形,使人群驚駭得幾乎消聲。歐律狄刻根本不知他是誰,茫然仰視。被她忘在一邊的腓力開腔道:「那是安提柯。他……」
獵舍那邊,將軍們愕然,知道他的大軍不可能這麼快到達。他們的使者錯過了他。幾乎同時,傳來越來越大的喧嘩;一個沒參加反叛的騎兵首領奔馬而至。「大人!攝政帶著不到五十名騎手來了,叛黨們正在聚眾包圍他。」
「好的,歐律狄刻。」他去排列她從商販那兒給他買來的一些紅色玻璃珠,跟他的貝殼並在一起。
「那裡水流很快,底格里斯河。在派遣步卒過河之前,他先讓騎兵站到河裡,上游站兩個縱隊,下游也站兩個。上游是為了減速,下游是為了抓住任何被水沖走的人。他是第一個徒步下水的,用長矛摸索淺水處。」
與此同時,安提柯派了一個隨從去迎接攝政,提醒他提防這邊的變亂。然而攝政一行抄了山上的近路;使者錯過,只趕上大部隊的尾部。他在那裡得知,遠不到中午時分,那老人已帶著衛隊捷足先行了。
「所以,」安提帕特羅斯在說,「歐邁尼斯辛苦一場——而且他也負傷了,我聽說——換來的是一個缺席判決,罪名是叛國和害死克拉特魯斯。佩爾狄卡斯的軍隊集會判了他有罪……還有,他們叛變時,一群暴徒殺了阿塔蘭忒,佩爾狄卡斯的妹妹。也許你認識她。」
兩日後,獨眼安提柯作為攝政及其軍隊的前鋒,到達特里帕拉迪蘇斯的營地。
「陶洛斯!」她喊道,騎到車尾板前,「你受了傷我真難過。」
笑聲中有點東西令腓力猶疑,想起那可怕的新婚之夜。他拋出那有魔力的語句:「感謝你們的忠誠。」但他們沒有歡呼,反而笑得更響。如果他逃走,會不會被捉到?他把慌亂求助的臉轉向歐律狄刻。
集會在獵舍前的林間空地舉行。超然事外的士兵們也響應而來,人數多於歐律狄刻的預料。但是她和腓力登上用作講壇的陽台時,她依然有成功的光彩,含笑環視那些歡呼的面孔。那些沉默者她大可忽略不計。
他們可知羞恥?他們口口聲聲說敬重國王;他們對於他偉大的父親腓力,國家中興之主沒有敬重嗎?這個人,是腓力授以權柄而且信任不渝的。他從未被亞歷山大罷黜,只是被召去會商,同時讓一個副手暫代其職……安提柯不單能號令,需要口才時也善辯。人群怏然分開;攝政及其營救者們騎馬上了獵舍。
他率領隨從的小縱隊,騎入那園子邊緣的林地。少頃,他豎著耳朵,做了手勢讓隊伍停下。
他立即得到遵從。士卒們今天對他刮目相看。培松知道事情已經不可逆轉。「我聽到你們的意見了。」他說,「好的,你們可以召開集會。如果攝政到達后一切又得重辦,不要怪我。傳令官,下面那位。上來這裏宣令吧。」
「他一向給我帶禮物的。」他把玩著一塊黃水晶,來自亞洲中部的紀念品。
一匹馬揚蹄奔至獵舍。騎手把韁繩扔給一個恐懼的奴隸,闊步走上陽台。塞琉古的勇敢眾口相傳,他亦自知,不能讓人說他在一場叛變中閉門躲避。他是個深受愛戴的將軍,一出現,初起的「處死監護人!」的叫喊就沉寂了。給腓力的歡呼仍舊持續。
當她向前騎去,從頗遠的地方冒出一個移動的又大又黑的身影,從一個池畔的海棗樹林緩緩而來。它靠近時,她看出是兩頭大象一前一後,較小的在前,較大的勾著它的尾巴。老普路托在回家,像四十年前在故鄉叢林中一樣由它母親牽引,讓它安全地避開老虎。它的馴象人坐在它脖子上哭;它受傷的雙眼淌出血漿,彷彿也在哭。
她告訴自己,奧林匹婭斯從馬其頓去到多多納讓她沒法過活,是他的錯。她人在這裏,是他的錯。然而年少時的習慣仍有力量;他是攝政。在他面前,她感到自己像個打碎某件珍貴古物的孩子,事態嚴重,等著受到應得的懲戒。
就是在晚餐之後、夜宿之前時分,大伙兒閑聊著,講著故事唱著歌,營地周圍響起了嗓音,恰在火光照及之外。他們輕輕呼喚,說著地道的馬其頓語,提起熟悉的人名,追述亞歷山大麾下的舊戰、陣亡的同袍、昔日的笑話。這說話人起先未遭峻拒,然後得到猶豫的歡迎,便上到篝火前。見他帶了一壇酒來,念在舊情的分上,就共同喝上一盅吧。明日他們或許得互相殘殺,誰知道。但是當下,為健康乾杯,無怨無尤。至於他自己,只能有啥說啥:現在亞歷山大故去了,托勒密是最好的。他是軍人,決不傻;但他體恤人,在乎你的麻煩,如今別處哪有這樣的?對了,佩爾狄卡斯付給老兵多少軍餉?什麼?(頭一搖,一聲輕蔑的長嘯。)
他是那個逃至馬其頓,揭發佩爾狄卡斯的圖謀的人。亞歷山大曾經授封他為弗里吉亞總督;攝政知恩圖報,任命他為亞洲所有軍隊的統帥。如今他是在赴任的路上。
尼羅河三角洲向北展開手指,佩爾狄卡斯在比手腕略北的地方,最後一次紮營。他帶來的隨軍人眾會在這裏等待他;兩位國王也在其中,便於監視。他會向尼羅河行軍而去。
日落前一個鐘點,安提帕特羅斯的大部隊到達。她聽見延入黃昏中的各種喧鬧,騎兵和步卒列隊進入林園,輜重車輛間的叫嚷和轔轔響聲,軍中奴隸紮營的窸窣,堆疊武器的啷啷聲,馬匹嗅到同類的嘶鳴;以及久久不休的、士兵們活躍的嗡嗡談話,交換著新聞與流言與見解。這聲音屬於城邦集市、酒肆、練身館、論壇;是地中海邊的眾多陸地的悠遠主調。
他久久不答,不是折磨她,是要思考。對於任何出身好的冒險家,她仍有價值,正如她對於那兩個作古的覬覦王位者一樣。在伊庇魯斯她會躁動不安,銜恨於心。殺了她最是明智。他看了一眼,在她臉上看到她父親。他對兩位長年在外的國王信守忠誠;他的榮譽已經和他的驕傲不可分離。他做不出來。
那孩子在他身上攀爬,黏糊糊的手拽著他的乾淨袍服。剛才他抓取糖果,把首先選中的扔到地毯上,又拿了更多,他母親只疼惜地說了幾句。托勒密還是把他抱上膝頭,端詳亞歷山大的繼承父名的兒子。他的黑眼睛銳敏有神,比他母親更知道自己在被估量,小小地表演了一番,蹦著身子唱歌。他父親向來愛出風頭,托勒密心想;不過他有很多值得出風頭的地方。這一個會有嗎?
「啊!」她叫道,像褪去斗篷一樣恐懼全消,「那就一切都好了。馬其頓是我丈夫的王國。他們從傻子腓力的童年就知道他,當然絕對不要他。他們想見的是我的孩子。亞歷山大的母親也會翹首以盼的。」
他穿過亂紛紛的軍隊走了,正如來時;他的速度、他的青春和傲慢為他開路。
她在這房間里坐過,像她哥哥一樣高挑黝黑;相當嚴肅,因為他那另一場婚姻,但和氣地為她的婚禮而準備;一個高貴的女子。克莉奧帕特拉一時閉上眼睛。然後她坐直了身子。她是腓力的女兒。「我為此難過。不過他們說,命運統治一切人。」
她行了數里就跟信使不期而遇。
托勒密的條件是預先談好的。第一項是他要向軍隊致辭,答覆佩爾狄卡斯說他叛國的指控。將軍們沒有多少選擇餘地。他早已作出紳士的許諾,不會煽動他們的部隊反叛。有必要這樣保證意味著什麼,畢竟是不言自明的。
由於集會只有馬其頓人參加,她過了些時候才得知他們的決定。她的車夫,一個說希臘語的西頓人,終於回來稟報,腓力之妻被壓倒了氣焰,無言以對;攝政安提帕特羅斯受任為兩位國王的監護人;而且,各位大臣一旦商定瓜分行省的方案,他就會帶兩個王室返回馬其頓。
佩爾狄卡斯軍隊的殘部,次日回來了。
方才她攥著手,背部和肩膀繃緊;她的胃收縮著,作痛。那疼痛變成一種絞痛,又低又重地墜著,讓她驚惶,起先還不想正視。沒用——是真的。她的月事提前四天來了。
「你這麼盼望情有可原。」話畢,佩爾狄卡斯探視他監護的另一個人去了。
腓力正在地板上給自己造一個小城堡,並試圖用一些螞蟻把守這堡壘,它們卻總是做逃兵。他聞言焦灼地說:「我必須演講嗎?」
「感謝你們的忠誠。」這很保險,他知道;他們果然都喜歡。好。「我想當國王。我年紀足夠當國王了。亞歷山大告訴我不要做,但他已經死了。」他停頓,整理著思緒,「亞歷山大讓我捧過熏香。他告訴過赫菲斯提昂——我聽到了——他說我沒有別人以為的那樣遲鈍。」有些曖昧的噪音。他要人寬心地補上一句:「如果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歐律狄刻會告訴我的。」
阿瑞巴斯巡視時,有一兩回注意到這些致敬,並不以為忤,沒有向培松報告。培松本人,則警戒著自己不要學了他所厭恨的佩爾狄卡斯那般剛愎自用。進軍埃及途中,他一度甩手,對政務喪失了興趣。到了情勢危急,逼得他們殺掉佩爾狄卡斯時,培松已經和士卒們隔膜了。叛變使他們野蠻好鬥;他只求把軍隊平平安安地帶到與安提帕特羅斯會師之處。一旦能在那裡召開集會,就能選舉一個新的永久監護人。他便可釋然去職。
他們過了西奈半島,在埃及疆土蔥綠平坦的海濱上紮營。前方几里是古港培路息翁;過了它,是叉開手指的尼羅河三角洲,水渠與河道構成一張脈絡錯綜的網。過了尼羅河,是亞歷山大港。
無人言語;無須言語。他儘力抵抗,陰鬱地,在沉默中。他有自己的驕傲;他是僅次於亞歷山大的人,雖然並未長久。到了想也太晚的時候,他的驕傲替他決定了不發出徒勞的呼救。
軍隊紮營時,腓力的帳篷一如既往。歐律狄刻是尊貴的夫人,有自己的車輿,她睡在車廂內。這裏缺少羅克薩妮那車輿的豪華,但因為她沒見過那邊的情形,也自感安適,擺出嫁妝時更覺得賞心悅目。它有個寬敞的保險柜,臨啟程時,她將自己的兵器藏在一捲毛毯中裝入櫃里。
隊伍曳行,以隨軍人眾的步速前進。她的兵員中有個年輕軍官想起亞歷山大(他們都很容易想起亞歷山大,而她也學會了不加制止),說他從前常會離開慢吞吞的隊伍,帶朋友們一起去狩獵。這主意叫她欣喜。他們某個人可以申請日間出獵,帶上一些同僚,日落時歸隊;這在平靖的地區是尋常的恩惠。她會換上男裝,不向任何人申請,跟他們同去。
她是王后;佩爾狄卡斯本該給她發來戰報。無人送她消息,她就要親自去看看。
外面某處,有個威嚴高亢的聲音跟衛士爭吵著。正給她倒酒的克農抬頭。一個少年走了進來,異常英俊,年read.99csw.com齡還沒有她大。以那完美的五官和一簇簇的金色短鬈髮,任何雕刻師都會屬意請他擺成赫爾墨斯之姿。他像赫爾墨斯一般輕盈而入,在她面前靜立,以神祇的蔑視看著她。
「腓力,」她說,「站到門口去,讓那些人看到你。對他們微笑打招呼,像佩爾狄卡斯教你的那樣。做給我看看;對了,就那樣。什麼都別說,只對他們致意。」
「傳令官,吹停止號!」她高舉雙臂面對他們;他們浮躁地擺動,但不再上前。她再次轉身迎向那些將軍。
「不是,陛下。」(就像問他的是個真正的成年男子,她下意識地想。)「是將軍們,據我所知。他們……」
「可不是。那城堡不空虛才有鬼。托勒密讓兵員保持機動,直到他知道該在哪兒下手。他一旦知道了,就來如飆風;我懷疑亞歷山大也快不了多少。我們一半人馬渡了河時,他已經帶著一個軍團在堡壘里了。」
托勒密穩穩地把他放下來,讓他自己站著。他不樂意(這像他父親,托勒密心想),開始號叫(這卻像他母親)。見羅克薩妮從碟子里揀出他偏愛的那些,在膝間喂他吃,他感到的不是驚訝,而是憂心。「啊,這下子他稱心了。小小年紀就已經有國王的派頭了。」
「怎麼了,父親?是在打仗嗎?」那少年眼睛一亮。他年方十五,未曾戰鬥過。
「嗯。」歐律狄刻漠然道,「但佩爾狄卡斯做了什麼?」
攝政已到了不舒適和疲憊比危險困擾更大的暮年。他預計最壞也只是不滿的情緒,僅穿著騎馬的輕便寬袍,戴著遮陽草帽,身佩一劍。在巨大的雪松和香柏和撒開枝柯的懸鈴木之間,塞琉古和安提柯策馬而來,看見人群包圍中緊緊護主的衛隊已搖擺不定,寬檐帽子在頭盔間飛開,暴露了閃耀的銀髮。
他頓住了。一種新的響聲穿透了模糊而起伏的喧囂:烏合之眾追逐獵物的吼叫。它很快和婦女的尖叫混合起來。她第一次害怕了。一件無須動腦的事在肆行,一件不能被捲入的事。她說:「那是什麼?」
由培松和阿瑞巴斯左右陪同,托勒密登階上了講壇,引起歡呼。
假如兩人之一顯出暗藏的鋒芒,軍隊就會變成他私人的;他們猶如一群強悍的狗,只缺一個主人的聲音。然而兩人都對權位感到不自在,都極力避免一切造成動蕩的機會、一切爭鬥或結黨的跡象。兩人都清醒而稱職地履行著義務。
「麻煩?什麼麻煩?」
安提柯一言不發。他目光盯著他們,等待。
「聽好我的話。」他等待,聚精會神,像一條認得威嚴號令的狗。「我們要出去探望士兵們。他們受了很壞的待遇,但他們知道我們是朋友。這次,得要你對他們說話了。首先回應他們的致敬;然後說——現在,聽仔細了——『各位馬其頓人。我弟弟的陰魂見了這一天會悲傷的。』不要說更多話,哪怕他們回答了你。這時我會對他們說話的。」
第四輛車上有男子在交談並張望;肢體帶傷,而未虛弱失神的人。她看見裏面有個熟面孔;是她母親死去時,在薩第斯道路上首先替她出頭的那個老兵。
「不,」培松說,「聽。」他從小窗窺視,「復讎女神啊,怎麼……穿戴起來!武裝起來!」
「所以,這位是腓力之子腓力,」培松說,「他要求親政。腓力王,請上前來。」溫順而略顯驚訝地,腓力跟他一樣站到中央的台階起始處。「國王,」培松說著退了一步,「現在要對你們致辭,陳述他的事理。」
她頭部端直,一時面對了人群才回答他:「嗯,腓力。但現在事情完了。來,我們坐下吧。」
歐律狄刻在為將開的集會準備自己的演講,對騷亂一無所知,事後才聽說。她的追隨者差點宰了那古稀老人,令她震駭。這冒犯了她對戰爭的詩意想象。再說,他們應該聽令於她,讓眾人看到她掌控大局。只有雅典的民主派才在別人戰鬥時製備演說。
「克農,」腓力忽然說,「為什麼那些人全都在喊叫?」
假如培松身邊有他帶領過的那些計謀多端的老部下,就會有某個滿面皺紋而精明世故的方陣統領來到他的營帳,說道:「大人,請容我進言。腓力王的年輕妻子最近在士卒當中頻頻走動,惹是生非……噢,不是那種是非,她是個貴婦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過……」然而培松足智多謀的老部下跟了克拉特魯斯行軍,攜著亞歷山大償給他們的黃金。擁有同盟和忠誠探子的是歐律狄刻。
我們做了什麼,她想,讓眾神憤怒若此?但是她知道馬其頓王位的史鑒。她有答案:我們失敗了。
羅克薩妮把孩子抱到胸前,厭恨地瞪著他。他鞠了躬,自顧自走出去。他在地毯貴重、吊燈鑲珠的帳篷入口回顧,見那男孩大睜著黑眼睛目送他。
某種本能打消了她的恐懼。她走到御帳的門口,讓自己被眾人看見。大伙兒舉臂敬禮,卻都沉寂著,似乎有叫她放心的意思,幾乎是邀為同謀。
「不過,他擊敗了他們,所以你才在這裏。」
她對戰事的所知,全是從克農那裡聽來的,他在軍中朋友很多。他說過,佩爾狄卡斯出發時沒有把他的目標告訴任何人,營中的統領不知道,跟他同往的高級軍官們也不知道。他聽說營地里有間諜活動。軍官們大為不滿;指揮大象隊的塞琉古想知道它們派何用場。克農說了一些,但隱瞞的更多;軍營里議論,佩爾狄卡斯近來獨斷專行,有甚於亞歷山大的任何時期;亞歷山大知道如何說服你轉圜。
叛變后她很快覺察到氣氛的變化。士氣不同了。這些人如今是對將官抗命成功者,有些是流過血的。他們取勝了,但是這勝利沒有增強他們的信念,反而斫傷了它。他們因失策的領導而陷入泥淖,對反叛無悔;但是共同的信任已喪失,一條曾經給他們養分的臍帶已斷裂。少了它,他們躁動不安,如喪考妣。
托勒密次日來到軍營中。
他學了她的話。他們在暮色中走出,後面是御帳內的油燈光,前面被士卒的篝火之光照亮。
阿瑞巴斯奔了進來,草草披著件袍子,「一定是安提帕特羅斯。這犯傻的傳令官……」
「腓力,把那個收起來吧。」她仔細把話教給了他。他不能打斷托勒密的演說;她會告訴他何時開始。
他引來更多的聽眾,繼續談到亞歷山大港的安逸和享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航船、新鮮美味的食物、酒館和姑娘、終年怡人的空氣,還有會保佑此城的亞歷山大。
「我見過一隻鱷魚。」腓力熱切地說。
他利落地走上平台的前方。有幾個噓聲,但很快消逝了。這是全體集會,人人敬重的古俗。
聽他們把這可嘆的故事源本道來時,他的面容從冷肅漸漸變為純然的不信。他令人不安地停頓一會兒,才說:「這姑娘到底多大了?」
歡呼轟然,使鳥雀從高枝上振翅而起。「國王腓力萬歲!王后歐律狄刻萬歲!」
這天早上她緊張兮兮的;在那所有的壓力之中她忽略了什麼?她已經感到一點潮濕的預警。如果她站在講台上,人人都會看見。
「小姐,」他說,「帶你的丈夫回到住處去,照看他吧。他需要的是一個妻子,不是一個女將軍。做你該做的工作,把我的工作留給我。我是跟著你祖父學的治軍,那時你還沒出生。」
「他取了我們兩個家族的長處。」羅克薩妮驕傲地說,「不要,亞歷山大,自己咬過的糖果不要給客人……他想藉此表示好感,你知道。」他又嘗了一顆,這次扔下地去。
培松來到她面前。「你可以最後一個陳詞,這是女人的權利。」他太自信了,她想。要讓他瞧瞧。
托勒密的面容幾乎沒有猶豫,他由衷地說:「我當然帶了。不在手邊;我得跟所有這些士兵談話。明天你就會收到的……咦,克農!多久不見了?但我看你把他照顧得很好嘛,他跟一匹戰馬似的健壯。亞歷山大從前常說,『這就是稱職。』」
傍晚,太陽從亞洲沉落,柴煙初升,她換上男裝,吩咐備馬,然後外出騎行於營火之間。
他倚身唾了一口,但他嘴是乾的,有聲而無沫。「讓開,小子。我沒工夫跟你嘮叨,要給大本營送去快報。他們得預備接收傷兵……剩下幾個算幾個吧。」他調轉坐騎,它鄙薄地甩了甩頭,把揚起的塵埃留給她。
他眼中有一絲焦慮的騷動,「但亞歷山大告訴我……」
她身邊坐著腓力,徒具一個魁梧男子的塊頭,無用的天賦。如果這身軀是她的,就會帶她走上講台,給她銅一般的嗓音。現在她只好臨陣脫逃,連支持她的人都會想:可憐的姑娘!
很快,以紀律不嚴的士兵所知道的迂迴方式,國王有了一支非正式的衛隊,由他的妻子率領。這衛隊深感自豪,尚未記名的人數與日俱增。
「不。收回去。」他照辦,懊惱而順從。「現在對大家呼喊,『讓培松說話。』」
集會沒有他們而繼續下去。
「是的,」他說,「他是亞歷山大的兒子。別忘了他父親能治人,是因為首先學會了自治。」
「安靜聽著。嗯,克農,繼續。」
她沉默著,感到的震動大於她的估計。她還未能說話,腓力就懷著單純的滿意說道:「好啊。這下好了。你殺了他?」
室內木色深暗,窗洞狹小,有一股陰森之氣,他們眯眼認出安提柯高聳的形體,在總督椅上坐著,像獨目巨人一般單眼注視他們。年輕的德米特里被一縷陽光勾出英武逼人的輪廓,猶如勇猛的守護精靈,站在後面。
在山野的草地上,分享一頓大麥糕和淡酒的早餐時,她會對他們說起王室的故事,從她的曾祖父阿敏塔斯開始;他英勇的兒子們,佩爾狄卡斯和腓力,兩位都是國王而且都是她的祖父,佩爾狄卡斯戰死時,兩人正在邊疆上討伐伊利里亞人。「由於腓力的戰功,他們讓他做了國王。我父親尚且年幼,幫不了他們,因此他們沒有選擇他。他從未質疑民眾的意志,一直忠心,但腓力遇刺后,假朋友作偽證指控他,於是全軍集會判了他死刑。」
他離去后,她質問自己中了什麼邪,貴為王后竟然向區區一個總督鞠躬。他意在警告,不是讚賞她。又是一個亞歷山大的傲慢的親屬。至少他是她永遠不用再見的了。
他只說道:「如今怎樣?你會回伊庇魯斯去嗎?」
腓力睜大眼睛四顧,茫然微笑。他迎來友善的、鼓勵的歡呼。他們都知道他是個寡言的人,也過於謙抑。「腓力萬歲!」他們喊道,「腓力為王!」
安提柯首先發言。在這集會上,憤怒的將軍不復可見。說話人是個政治家,不乏雄辯的技巧。他莊重地對他們提起他們在亞歷山大麾下的英勇往昔,促請他們不要玷污過去,然後介紹攝政。
「克拉特魯斯?」她瞪著,怔怔的幾乎麻木不仁,「沒有,我沒聽說。」英俊威武的克拉特魯斯,僅次於亞歷山大的士卒偶像;從未波斯化,純粹的馬其頓人作風。十二歲時她愛慕過他,那時他是她父親的侍從之一;她珍藏過他的頭盔羽冠勾在樹上的一綹馬鬃。「誰殺了他?」
歐律狄刻聽到桀驁的喊聲變成一種遲疑的嘟噥,錯愕不已。安提柯本來不理會她,這時彷彿第一次看見了她似的。
「它們沒有溺死嗎?」腓力焦灼地說。
沒有人發現她失蹤了,除了老克農在她回來時認出她之外;但正如她以目光警告他的那樣,他沒有資格責備她。他也不敢去告她一狀。至於別人,腓力的婚姻只轟動一時,現在他們另有操心的事。是她自己暗中摸索,漸漸看到了她的前路。
她不明白是她的年輕讓他們覺得可愛;假如她不是十五而是卅歲,他們就會在營房裡譏誚她,一個男人似的悍婦。她看上去是個迷人的男孩子,也不失婉約;她是他們的朋友和同盟。她在騾車旁緩緩騎行時,他們向她大吐苦水。
朝著特里帕拉迪蘇斯的方向,攝政端直騎在他步伐輕鬆的戰馬上,僵硬的雙腿跨著鞍布作痛,神態始終是嚴冷的注視,遮掩自己隨年事而來的疼痛和虛弱。他的醫者敦請他要坐轎。不過,他兒子卡桑德羅斯在馬其頓也這麼敦請;他只是等機會勸諫他體力難支,得有個副手——自然是他自己了。對他的長子,安提帕特羅斯既不信任也不甚喜愛。敘利亞這裏,自從佩爾狄卡斯之死已是情形叵測;願眾神護佑、身體爭氣,因為他有意讓大家看看,他仍是那發號施令的人。
在海棗樹、又小又黑的灌溉渠、高高的紙草叢之間,軍隊躁動地散開。南方沙漠吹來的乾燥暖風只是開始;尼羅河低平,莊稼深立在肥沃的淤泥中,任勞任怨的騸牛驅動著木製水車。在大象的棚屋邊,馴象人脫下襠布,在渠中給他們的孩子洗澡,歡快地把水潑向它們,而它們自己也用象鼻淋浴,沖刷穿越西奈所受的暑熱。駱駝在豪飲,重新灌滿它們秘密的水箱;士卒的女人在浣衣,也浣洗她們的孩子。軍中小販出外充實存貨。軍人們在準備著戰爭。
「我是德米特里,安提柯之子。」這聲口也彷彿戲劇開場時一位神祇在介紹自己,「我來是要警九*九*藏*書告你,歐律狄刻。向女人開戰不是我的習慣。但如果你傷我父親一根頭髮,你就得償命。就是這樣。再會。」
她幾乎沒聽見他們的話。被打擊得雙膝落地,屈服認輸,她卻分外感到自己血液的源頭。亞歷山大的陰魂在譏笑她;他年方十六已攝政馬其頓,並打了勝利的一仗。她的雄心之火在餘燼下依然悶燒。為什麼她會受辱?不是由於抱負過大,而是過小。她想,我被嘲諷是因為我敢要的不夠。從今以後,我會提出我自己的權力要求。
而現在,他說,他要談到的人,在有生之年用自尊、勝利和光榮聯合了所有的馬其頓人。他講了亞歷山大回歸阿蒙之土的心愿,許多人聞之潸然。(如果他彌留之際能夠言語,一定會這麼說的,托勒密心想。)由於給了亞歷山大他所應得的,他被控以叛國之罪,儘管他從未對兩位國王操戈相向,而指控者自己卻有篡位之心。他來到這裏,把自己交給馬其頓人判斷。他站在這裏,聽憑他們的裁決。
她領他去到牆邊石凳上,那是總督和他的客人們從前把酒小酌,等待獵人呼叫的地方。
確實,看上去有三分之一的士兵沒有摻和。培松上前;吶喊消減為嗡聲。「很好。你們是自由的馬其頓人,你們有這份權利。但是別忘了,安提帕特羅斯的人馬僅在幾里之遙,他們也有這份權利。這關涉到全部的公民。」
腓力抬頭。他很清楚這集會的目的,歐律狄刻告訴了他。但是她也告訴他,她沒有事先教他的話一個字也別說。他焦灼地瞟了她一眼,看她會不會替他發言,但是她直視著前方。他身後卻傳來阿瑞巴斯的聲音,溫和而堅持:「陛下,對士卒們說話吧。他們都在等待。」
「他是答應讓你們搶掠啰,我估計?噢,是有可搶的沒錯,但你們以為能拿到手就錯了。對於不熟悉那些水路的,這國家兇險莫測啊。當心鱷魚;它們比印度的大,而且,狡猾得很。」
托勒密站了起來,俯視那孩子;他從嬌縱的膝間抬頭望著,懷著奇異不安的鄭重,推開他母親的手。
他的帳簾開了。他一時看見那跳躍的光焰,然後被人叢遮沒。培松,塞琉古;佩烏克斯塔斯,帶著他的波斯彎刀。後面還有別人。
安提柯旋過頭來掃視他們,目光停在培松身上。「霹靂的宙斯!你們是軍人還是教仆?連教仆都不如,神啊!你們待著。」他闊步走上陽台。
她想起看護車上的呻|吟,如今是災難之海中的一滴。憤怒、悲憫、鄙夷與抓緊時機的野心,混成橫掃一切的衝動,使她精神飛揚。她轉向腓力。
「孟斐斯。」腓力興奮地說。許久以前,他從一個窗口觀望過亞歷山大加冕為法老——日神拉之子——的登基盛典。他看上去全身金塑。
佩爾狄卡斯領他們行軍,來到尼羅河上一個叫駝津的地方。不消說,這渡口被對岸一座城堡防守著,有一圈圍樁,一個護城陡坡,頂上的城堡有牆。佩爾狄卡斯的探子報稱,城堡防禦空虛。
她遇到他老兵的冷漠臉色。「我說不準,夫人。軍營里眾說紛紜。他們試圖渡過尼羅河的時候被打散了,損失慘重。」
那兒一條小河被引水造為池塘、飛瀑和噴泉,溪澗之間築有大理石橋,以及黑曜石和斑岩的稀奇古怪的踏腳石。杜鵑花和映山紅點綴著緩坡;稀罕美麗的園景樹,由牛車連根帶土運了來,組合成鑲邊或散漫的圖案,背襯天空的春色。林間空地上有星星點點的百合花,俯臨這綠野的是給女眷修建的夏季別墅,帶有透雕的窗槅;雪松木的獵舍則供總督和他的賓客使用。
在御帳里,歐律狄刻全都聽見了。馬其頓將軍懂得如何把聲音傳遠,而且托勒密的聲音共鳴很強。她聽見他在演說之終講了一件樸素的軍中逸聞,她茫然不解,而士卒們十分欣喜。懷著無望的失敗感,她觀察他的高大、他的軒昂氣宇、他輕鬆而威嚴的風度;一個其貌不揚而過目難忘的男人,對男人們說話。腓力說:「你臉上痛嗎?」她才發現自己雙手捂著臉。「我現在該演說了嗎?」他說。他開始向前走去。
羅克薩妮在附近她自己的車輿中,本來以為士兵們是為了保護她而站崗的。宦官們告訴她,軍營里有麻煩;但他們希臘語貧乏,士兵又對他們懶得搭理。這時候,她又惑又怒地聽見那年輕而鏗鏘的聲音,批評讓勇士送死的浪費;答應到了國王親自主政的時候,決不讓優秀者的生命白白犧牲。
他們很把她的話當真。他們年少時在家裡的火爐邊,全都聽過走了樣的老故事;但如今他們是聆聽一位王室血統的王后,親口說出真相;他們覺得驕傲、震撼,深懷感激。她明明白白的貞潔——於她是極其自然而未經考慮的——也令他們肅然起敬。晚間把皮酒袋傳來傳去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會向十數個羡慕的同袍誇耀她的注意。
在拂曉前的黑暗中,克農敘述,他們來到渡口。河在這兒被一個一里長的洲渚分開,水速減慢,支流也比較淺。他們打算分兩個階段涉水而過,在河心洲渚上聚合。
不管佩爾狄卡斯如何頻繁地稱之為叛徒,軍隊知道托勒密深得人心,而且身先士卒。從一開始,就誰也不想真的跟他對陣;當他們陷入困厄時,也就沒有對敵人的刻骨仇恨來激勵鬥志。如今他們把他作為一個鼎盛期的歸來者那樣歡迎,並熱切聆聽。
佩爾狄卡斯及其將佐視察了地形。他跟著亞歷山大來過這裏;但那是十一年前了,而最近兩年,托勒密以此地為家。從遼闊的視野里,能看見凡是交接的要衝,只要有個山丘或巉岩作地基,或磚或木的敦實堡壘已經拔地而起。海岸那邊無路可行;培路息翁城有鹹水沼澤的隔絕,固若金湯。必須向南進擊,繞過三角洲的水網。
晚上,她在他的帳篷里跟他進餐。起先她厭惡他的食相,但教過之後,他略有改善了。有時在日落時分,如果營地近著海岸,她會和他一同散步,克農保衛,也幫他尋覓石子和貝殼;然後她會對他談話,敘述她聽庫娜涅講過的馬其頓王室的傳奇,追溯到那個取陽光為工錢的少年
脆弱的銅色甲蟲和薄如紙的飛蛾繞著他雙碟並蒂的高枝檯燈,撲撲拍翅而墜落,驟生驟死之物,陳屍為一個環形。營帳外,值班的侍從聚眾輕聲交談。這是違反紀律的,但他不知何故不願出去干涉。偶爾他能聽見一個名字,僅此而已。透過他帳簾的縫隙,餘人圍坐的火堆光焰熊熊,像一道燒裂紋。從馬其頓貴族之家甄選新的小夥子的權力是王權,他尚未擁有。除了一兩個死於熱病或陣亡,其餘都還在,是他從巴比倫國王賓天的寢宮繼承來的人。最近他沒有太多工夫管他們,他們隨叫隨到就好。在尼羅河邊,他們讓備用馬匹就緒,等他做好渡河的準備。
先來的是散兵,沒有將官,沒有紀律,披頭散髮。衣服、盔甲和皮膚都鍍了一層尼羅河的干淤泥;他們是黑色的男子,除了憤怒的淡色眼睛。他們在軍營中四處行走,找水解渴並洗身,個個都傳開親歷的混亂和災難的故事。大部隊隨後而至,一大幫陰沉的、繃著臉的人,被面如鐵石的佩爾狄卡斯帶領著,嘴唇緊閉的將官們絕口不談自己的心緒。她重穿女裝,歸於幽閉,派克農出去打聽新聞。
歐律狄刻號召到五分之四的軍隊支持她。她領隊來到將軍們的獵舍前,以國王駕到的號角宣報自己,這一次要求讓腓力和她共當國事。
她主要的障礙在於腓力。一方面他不可或缺;另一方面,給他的功課如果長於幾分鐘就必出岔子。沒有他在場而接見男子會招惹穢聞;有他在場則是災難。
辯論期間,歐律狄刻帶丈夫悄然離去。午餐時他向克農複述了他的演說,克農誇讚著,避開她的眼睛。
他痛楚地哼了一聲,在稻草上變換姿勢,照顧自己的傷腿。她問他要不要水,但他們都只要談話。重傷的人在別的車上。
車上每個人都發出一聲憤怒的嘟囔。他們都大約是在那時候受傷的,其後的戰況見得很少;他們認為戰鬥持續了一整天。她騎馬在車旁多待了一時,慰藉他們,然後詢問去駝津的路。他們叮囑她小心,不要衝動行事,他們不能犧牲自己的王后。
「但河水比他預想的要深。這邊才過去一半,已經水齊胸口。水流拽著他們的盾牌,有些人翻倒了;其餘的用儘力量站住腳跟。那時佩爾狄卡斯才想起亞歷山大是怎樣涉過底格里斯河的。」
近在身旁的一個強健的聲音嚇了她一跳。「他們敢上這兒來,我就殺了他們。」
由於外邊不耐煩的喧嘩,塞琉古喊著告訴他。
次日集會依照自古的規程舉行。外國兵——亞歷山大兼收並蓄的種族混合的遺存——被排除在外。最大的一片空地上搭建了矚目的講台,下面有尊貴者的座椅。歐律狄刻就座時,最後一次用耳語命令腓力不要亂動;那人山人海讓她感到一種新的、難以捉摸的變化。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卻不知怎的似曾相識。是家國的、故鄉山野的感覺。
「放肆,你敢說我是戰敗俘來的!」她叫道,「你還是我們婚禮上的賓客!噢,他在就好了!」
她得到驚喜的致意。歐律狄刻王后!他們還當她是騎兵隊里的新血!她怎麼來了?她想要率領他們打仗嗎?名門之女——她爺爺會以她為榮的。不過,她沒趕上昨天的戰事是幸運。能見到她真好。
克農也聽見了;他的敘述本已越來越心不在焉。「他們在生氣,大人。但不是生您或王后的氣。不要緊張,他們不會上這兒來的。」他重新講起那故事。
第三天早晨連雄心都叫她不耐煩了:她無處施展。一整天在眼前鋪開,和土地一樣空蕩平緩。她幹嗎要忍受這個?她想起車輿中的保險柜,裏面裝著她的兵器。她的男袍也在其中。
喧囂中,塞琉古對著培松的耳朵咆哮:「他們人不齊。行緩兵之計。呼籲召開全軍集會。」
與此同時,歐律狄刻感到背後的群眾開始翻騰。她要麼現在就領他們上前,要麼設法控制。遺傳的本能告訴她,她領導不了他們很久。他們會越過她湧上去,弒殺將軍們。其後,她脆弱的權威就會一掃而空。
「告訴他我會來的。」
「那是因為他當時是國王。那全都結束了。現在你是國王。既然我們結婚了,你得聽我的。我會告訴你我們能做什麼。」
她車輿的一邊,她的兩個婢女坐在車影里,用呂底亞話細聲閑聊。兩人都是奴隸。她拒絕了配與她女官的提議,告訴佩爾狄卡斯說她不願讓嬌生慣養的女子忍受行軍之苦。實情是她忍受不了女人交談的無聊。她漠然于床笫;這方面她需要女人更少於男人。她的新婚之夜扼殺了最後的一點興緻。在少女期的夢中,她如希波呂忒般和一個英雄並肩戰鬥。自那以後她有了雄心,她的夢也異趣。
「沒有,他只是來對士兵們說話的。」
他說:「他父親還像這麼小的時候我就見過。」
「知道!知道!」他們像看戲的觀眾,遇到演員們遲遲不上場。歐律狄刻看在眼裡。他們等待的是她,而她已就緒。
腓力相當滿意這些安排。倘若她夜裡出現在他帳篷內,他會深感不安的;說不定她還會遣走克農。白天他喜歡有她做伴;常會在她的車輿一側騎行,把過路的景色指給她看。他在亞歷山大的車隊里走過整條路線,偶爾會有什麼東西沒來由地勾起他的一點回憶。提爾被圍時,他在那巨大的城牆前駐營連月。
安提帕特羅斯演說已畢。喝彩聲稀落下來時,他說:「現在,會眾願意聽阿敏塔斯之女、阿里達烏斯之妻歐律狄刻發言嗎?」
「是的,我們辭職。不過,監護人的職位仍在。這是亞歷山大辭世時全軍集會的決定。別忘了,你們有兩位國王,其中一位年紀尚幼,未有主見。如果你們票決讓腓力行使自己的統治權,就是指定他為亞歷山大之子的監護人,直到他成年。你們投票前,要考慮所有這些事。」
將軍們在主要的獵舍中安頓自己,這些建築處於顯著的中央位置,可眺望到開闊的人造風景。軍隊在空曠地帶駐營,在熠熠閃光的溪中洗澡,伐木做炊火,挖陷阱https://read.99csw.com捕兔、塗膠水粘鳥而加餐。
腓力聽見了他的結束語,賢明地點頭。他覺得不無安慰。亞歷山大告訴過他不能當國王,而現在這氣勢凌人的老者也贊同。或許他們很快會告訴他,他又可以做阿里達烏斯了。
雖過了三天,軍隊的蹤跡歷歷在目:刨過的草、裸|露的灰土、馬匹駱駝的糞便、灌溉渠的被踏扁的岸、漏泄的水在小塊田地上久久不退。辛苦修理著排水溝的農人們抬頭時,目光帶著怨懟:兵卒過境從來是破壞。
為了讓他像男人,遑論像國王,她也得讓他佩劍。憑他的眼神,下一瞬他就要殺往獵舍了。她有剎那的猶豫。他們會不會跟隨他……但是他毫無打鬥的能力,會輸掉一切的。「咱殺了他們!」他熱烈地說,「我們能殺死他們,看。」
他快活地重新埋首于自己的玩具。她轉身,發現克農就在後面。想必他在那裡靜立了一些時候。「謝謝您,夫人。」他說,「我想這樣更好。」
在兩位國王的家室中,只有羅克薩妮認識死去的克拉特魯斯。當亞歷山大在格德羅西亞沙漠折壽時,他護送她和隨軍人眾一道從印度返回。她喜歡他遠勝於佩爾狄卡斯,本來期待著重歸他的照管。她做了件新衣,預備穿來迎接他;她對克拉特魯斯的哀悼是真誠的。兩個新任監護人都不像能有什麼指望。培松對亞歷山大極盡忠誠,向來視她為一個隨軍姬妾,理應安守本分。阿瑞巴斯,她則疑心偏好男色。而且,他們總是結伴來探望她,這是他們倆私下達成的預防之策。
「我這瘸腿就是這麼來的。」一個說,「不是敵人弄的。而以後我如果再也不能挺直走路了,我也不責怪托勒密。」
她獃獃望著這第一個與她年歲相仿的對手的背影。克農嗤之以鼻,「倨傲的小狗崽子!誰放他進來的?『向女人開戰不是我的習慣』!我倒想知道,他平素向什麼人開戰?他父親該拿繩子把他拴住。」
羅克薩妮給他的接待比較端莊正式。她仍以為他是她兒子新的監護人,奉上只供給重要客人的糖果,提醒他小心那馬其頓刁婦的伎倆。他打消她的幻想,對培松和阿瑞巴斯稱讚有加。小口吃著杏脯,他一邊思忖,倘若亞歷山大活著,她如今會在哪裡?一旦斯塔苔拉生了男孩,他還會容忍這巴克特利亞女人的脾氣么?
特里帕拉迪蘇斯——三樂園——位於敘利亞北部,是從前某位有意仿效波斯大帝的行省總督所營建的。
阿瑞巴斯覺得此地怡人,和一個密友騎馬漫行去了。培松的地位比他高很多,因此讓他去管軍紀似乎更恰當,自己也樂得鬆快。
他優雅而堅毅地請辭;埃及行省的治理,亞歷山大港的營建,於他這樣的材料而言已是無比重任。但既然他有幸贏得他們的選票,他自己希望提名亞歷山大從前的兩位朋友來分擔監護人的工作。他向培松和阿瑞巴斯做了手勢。
克農在說:「說到亞歷山大,誒,他知道怎麼叫士兵傾心投入。」
工兵們趕工築起了一個講台。如同亞歷山大昔年要求的那樣,講台位於王室的住處附近。歐律狄刻先以為是個刑台,還問要處決什麼人。他們告訴她,托勒密要作一次演說。
薩第斯的宮殿中,克莉奧帕特拉坐在她款待過佩爾狄卡斯的房間,面對著安提帕特羅斯,馬其頓的攝政。
亞歷山大的老部下動作迅速。他們出到那個總督昔年向困獸射箭的陽台。面前開闊的空地上站滿了士兵。腓力和歐律狄刻在他們前頭,騎在馬背上。那號手站在旁邊,模樣桀驁,儼然是一副歷史開創者的神色。
「不是。」他父親邊聽邊說,「是吵架。或是軍心不穩。憑這聲響,我來得正是時候。前進。」他對兒子說道:「培松在幹嗎?他在亞歷山大麾下成績很不錯的。如果你只見過一個人奉命行事,別以為你了解他。唉,他在這兒是臨時湊數的。我們走著瞧。」
「沒有,大人。溺死的是士兵們……那愛遊盪的懶漢西尼斯哪兒去了?這種時候,指望一個呂底亞人有去無回吧。稍等,夫人。」他拿了根細蠟燭湊近白天保留火種的小陶燈,點燃落地大枝燈上的每一盞。外邊的一團紅光,是士兵們在生炊火。克農的影子被他身後的光線投得很大,在帳篷內離披的亞麻簾幕上黑幢幢的,而且重重疊疊。
她不願、不能承認失敗。她要發言,那是她的權利;她一度贏得了他們,會再度贏得的。少頃這老傢伙就會講完,她必須就緒。
回到帳篷里,克農告訴了她。她思忖下一著棋的時候,食物的氣味提醒她,自己年輕的身體飢餓著。她等到腓力吃完——忍受不了他的食相——才坐下就餐。
太陽西沉后,來了一些她的支持者,說他們跟安提帕特羅斯的人為了她的目標而爭執過;一兩人的皮膚上有破口和擦傷。但這些是小打小斗,迅速被頭領制止了。她辨出軍紀恢復的徵兆,也沒有全然覺得不快。當攝政麾下的一位高級軍官到帳篷來的時候,他們無一例外地敬了禮。
大象載來雲梯;也是它們依著馴象人的指示而掀翻河岸上的柵欄,像拔起它們以其葉為食的幼樹一樣拔出木樁,厚厚的象皮對上方飛來的投槍毫不在乎。但守城者是訓練有素的;斜坡很陡;被打下雲梯的人滾過破爛的柵欄,滾入河中,因沉重的盔甲而溺亡。就在此時,佩爾狄卡斯下令大象攻城。
新聞當然傳開了;但是對她沒有壞處。至此她已經因為觀眾的反饋而入戲漸深。可信賴的勇敢少年、感激他們的保衛和擁護的姑娘、地道的馬其頓人王后——所有這些角色都令他們愛戴她。
口糧的配給確實出現紊亂,食物陳舊寡少;有的士卒從昨天起就無可充饑了。歡聲雷動。塞琉古登上講台。他向全軍提議,鑒於托勒密在勝利中的寬宏堪比亞歷山大,他應該被任命為亞洲攝政,暨兩位國王的監護人。
「他們說了『腓力萬歲』。記住,人家那樣說時,你永遠該微笑。」
一群士兵圍住了王室的住所。這隻是為了保護他們不受集會群眾的擁擠;但它提供了地方,讓人可以站出來,被眾人聽見。她在腦中排練著自己的演說。
那老人利索地走上講台。他自己的部隊予以歡呼;聽不到敵意的聲音。他四下里望了望,時間恰好地打手勢要求安靜,這時候,歐律狄刻心中不由自主地感嘆:此人是王者。
「在我們民族裡男孩子五歲離開女院,照樣成了戰士。」
他頓了一頓,看她是否聽說過這件著名的事迹。但是她從不鼓勵別人提起亞歷山大。
林園的主門樹立著巨柱,柱頭有石蓮花,莊嚴肅穆。安提帕特羅斯選了那條好路,少頃到達此門。
有個什麼東西使她回頭。腓力在拔劍。
有一種動搖的暫停;人叢的邊緣開始潰散,中心也鬆了。歐律狄刻喊道:「我們要得到自己的權利!」有些響應的聲音,但不夠壯大。可恨的巨人擊倒了她,而她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
「各位馬其頓人!」他乾脆的呼聲切過最後的嗡語,「在埃及,在全軍集會上,你們指定我和阿瑞巴斯做了國王們的監護人。如今看來你們改了主意,不管什麼緣故。沒關係,我們接受。這不必付諸投票,我們倆有共識——我們辭去監護人的職位。」
有一瞬——他只有那麼多的時間——他像荷馬的阿基琉斯那樣站著,敏捷的頭腦思路分歧。但他已經做了選擇,發生的事沒有真正動搖它。做了攝政,他就得離開繁榮友善的、他已實際君臨的埃及;並帶領愛戴信任他的部隊捲入你死我亡、爾虞我詐的混戰——看看屍骨未寒的佩爾狄卡斯!不。他會保守自己的一方沃土,育養地力,將來傳與子孫。
但是,她想,我的血統也一樣好,猶有過之。他只不過是個非長子的私生兒,即使他父親奪到王位又如何?我的父親是合乎法統的國王;再說,我是婚姻所生的。我幹嗎要容讓?
他滿意地進來,說道:「他們向我揮手了。」
他騎著駱駝,灰塵滿身,面容憔悴,對不讓路的她怒目相視。但他是士兵,因此她調轉馬頭趕上了他。她的馬兒見那駱駝就驚退;她喊道:「什麼新聞?打過一仗了嗎?」
他須臾而至,利落地向歐律狄刻施禮,然後以兄弟之情摟了腓力的肩膀,使他笑逐顏開,差不多像亞歷山大來了一樣高興。「你給我帶禮物了嗎?」他問。
國王們的軍隊從埃及拔營。得到托勒密慷慨贈糧,禮貌送行之後,軍隊北進,前往與安提帕特羅斯會師之地。
「我們倆,」她說,「很快就會成為君臨馬其頓的國王和王后了。」
他說,他很高興亞歷山大的士卒們對他念舊。他不願改逆任何人的忠誠;國王們的軍隊可以帶著他的祝福北行。與此同時,他聽說由於晚近的波折,軍中糧草匱乏。埃及今年豐產,他樂以一些糧食相贈。
「回來?」歐律狄刻說。她耳朵從外面的聲響中辨識出新的東西:嗡語起起伏伏,士卒女眷的露宿地傳來長長的哀號。「他命令他們回來?」
塞琉古撐長矛上馬之際——安提柯在旁邊騎著他的大馬——一時感受到昔日黃金時代的昂揚。經過了埃及那場齷齪的、血痕猶在的事變,這叫人欣喜。但在那些年頭,他何曾從自己人那裡感到過威脅?
他向他們說起阿里達烏斯的出生,那個他們以腓力之名榮耀的白痴;他說了腓力對他的想法,無視他就坐在下邊的席位。他提醒他們,馬其頓有史以來從未被女主統治。他們現在要選擇一個女人和一個傻子嗎?
安提帕特羅斯用他緩慢而粗嗄的聲音說:「他們告訴你了嗎,克拉特魯斯死了。」
外邊,包圍的兵卒們的嗓音提高了一兩個調門,似乎接到什麼消息。聲響又低弱下去。
有徹底的、震住的寂靜。他們像一群拔河的人,對抗一方忽然鬆了手。培松讓效果臻於極致。
「盡量不要血刃。」安提柯沖塞琉古喊道,「否則他們會殺了我們的。」他吼了一聲,「住手,那邊!」往人叢推搡而入。
她從小認識他。她出生時他已經五十歲了。他的頭髮鬍鬚眉毛由斑白轉為全白,除此以外,他似乎沒有變化,威嚴一如往昔。他坐在佩爾狄卡斯常坐的椅子上,端直如矛,權威不可動搖的黯淡而凌厲的藍眼睛盯著她。
陽台是空的。
可見她是個不男不女的悍婦!羅克薩妮心想。那雜種白痴丈夫永遠不該共有她孩子的王位。恰在這時,那煩躁了一天的孩子撞到什麼,哭了起來。歡呼已結束,歐律狄刻聽見這哭聲,告訴自己那外夷女人的小混蛋永遠不該統治馬其頓。
那些細語嗡嗡響著,現在比較近了,也許只是比較不謹慎了。「亞歷山大總是……」「倘是亞歷山大就不會再……」「從來沒有!想想他是怎麼樣……」嗓音都沉了下去;不是抗議的嗓音,是親近而私下的判斷。他站了起來,又重新坐下,瞪著油燈周圍那小小的火祭。哼,他把印戒託付給我——這他們忘了嗎?但就像他大聲說了這話似的,他彷彿聽見一句私語:「但那時克拉特魯斯在敘利亞,赫菲斯提昂又已經死了。」
他離去后,腓力急切地說:「他答應了,如果我不想演說就不必準備一篇。請不要強迫我。」
「我見過尼羅河。」腓力抬頭,「當亞歷山大……」
大象們用勁兒登上陡坡,腿部重重砸入泥土中,終於,它們的首領——老普路托開始扯動城垣的木材。老普路托能移動一個攻城槌。但托勒密堅守陣地,用盾牌擋開飛彈,拔出自己的長矛,刺中老普路托的雙眼。第二頭大象,其馴象人被射翻。於是這兩頭巨獸,一頭瞎眼,一頭無主,在陡坡上踩踏衝撞,傷及無數。
一個影子遮黑了帳口。克農止步,等候入門的許可。她一見他的面容,目光就移到堆存腓力的儀仗長矛的角落。她說:「敵人來了嗎?」
大象受令發出戰嚎。「但是這沒有嚇到托勒密。我們看見他站在牆頭,手持薩里沙長矛,我們的人一攀上就被捅回去。在平地上大象能嚇到任何人,但他在上面牆頭就不同了。」
「陛下、娘娘。佩爾狄卡斯死了。」
「他把大象布置在上游,跨河排成一線,騎兵在下游;然後命令步卒方陣前進。他們下了水,每個方陣的官長帶著自己的人。但他們去到中間時,尼羅河好像洪水暴發一樣,淹過了他們的頭,下游的馬匹不得不泅水。是大象的重量所致。它攪起了河床的淤泥——這是底格里斯河沒有的。但最可怕的,他們都說是看著同袍被鱷魚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