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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19年

公元前319年

她預計他會繼任他父親的位子,因為他顯然作此打算。當他說馬其頓人幸運地擁有一位血脈純正的國王,王后也同樣是國胄時,她深知其所指。他恨亞歷山大,決不會容許那蠻女的孩子執掌國柄。在她看來,他們是有默契的。
腓力驚恐地看著他,「我不會演說的。我不想演說。」
「什麼內容?」歐律狄刻銳利地問。
調轉馬頭返回佩拉,斜陽在她身後,山影潛上潟湖,她感到一種天命的騷動,命運之輪節奏的改變。她等待哭喪聲的時候不無希冀。
在王宮裡,克農給腓力脫了衣,洗了浴——發病之際他弄濕了袍子——然後安頓他上床。歐律狄刻回到她的房間,褪去喪服,篦頭,把細軟的炭灰剔出為送殯而抓亂的頭髮。她想,他是我的丈夫。我接受他之前知道他的根底,那是我自由的選擇,因此我和他榮辱與共。母親若在,也會這樣告訴我的。
「是的呀,陛下。它們可以爬進靴子里,我的一個部屬就是這麼死的。」他轉向歐律狄刻,以她丈夫的健康誇讚她,又懇請她有事找他效勞,便告辭離去。如今攝政仍未下葬,探問他的計劃顯然太早;但他對她一字不提,又不顧她的缺席而朝見腓力,她不禁生氣。
尼卡諾爾是個高挑、瘦削、淡棕膚色的男子;作戰稱職,忠於家族,信奉有仇必報,眼光看不到更遠。他說:「你確定安提柯信得過?他有野心,那是顯然的。」
她一路聽完,很少評論。會議權衡國事的時候,她也有時間思慮。
後來,男人們走到葬台前焚化遺體,她和婦女們一同站在一邊時,聽見一聲很響的喊叫,火堆旁有些騷動。然後克農穿過那大群高官顯貴跑了過去。須臾他和儀仗隊的一兩人出來了,抬著腓力,四肢萎軟,嘴巴張開。她羞慚而拖拉地走過去,和他們一起步向宮殿。
光滑的大理石門關閉了安提帕特羅斯的墓冢,一種不安的平和籠罩著馬其頓。
波利伯孔護送腓力從會議廳回來,向歐律狄刻一絲不苟地解釋了這些決定。像尼卡諾爾一樣,他反省到她搗亂的本領極大。不應該無謂地激怒她。
波利伯孔對她翹起灰白的鬍鬚,「恕難從命,夫人。那不是馬其頓人的風俗。我祝您晚安。」他揚長而去。他痛恨自己沒有監視卡桑德羅斯的舉動,但起碼他無須容忍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
只有那蠻女的孩子能生出新一代。他被驅逐之後,她和腓力會獨自統治。將來由誰繼位?
「我會交給你們一封信札。如果你們不引人注目,那是足夠安全的。波利伯孔是個蠢材。我在打獵,很好,他又可以高枕無憂了。安提柯讀信時,他想知道什麼都告訴他。」
她命人燉一份溫蛋奶,灑上點兒酒,然後捎去他房中。克農帶著臟衣服出去了。他懇求地抬頭看著她,像一隻病狗看一個心硬的主人。「瞧,」她說,「我給你帶了點兒好東西。你突然生病沒有關係,那是不由自主的。很多人不喜歡觀看火葬。」
回想著那個不語而言的片刻,她有一瞬接近了理解的邊緣。對於這房間的上一個主人,事情很簡單,只須考慮方式與手段。歐律狄刻感到它的潛伏,退縮迴避。看清它就必須選擇,要或不要,而她不願意。她只對自己說,必須讓自己能夠依靠卡桑德羅斯,想太遠也無用。但是石頭間陳舊的沒藥的氣味,如同那隱藏的一念之煙,埋在余火底下,等待時機。
「那是他希望我們相信的說辭。」波利伯孔陰沉地說,「我們要明白現在是開戰了。陛下,日出時請您就緒;我會過來接您。夫人。」他鞠了躬,準備離去。
「是的,但血統只在父親那一方。歐律狄刻優先。我做了國王之後兩個都可以娶來。老腓力從不把這些當一回事。」
卡桑德羅斯對國王略事寒暄,便轉向王后九_九_藏_書道:「我會離開一些時日,去我們家在鄉下的屬地。近來的事已教我心力交瘁,如今我打算請些老友來獵聚一番,忘掉公務。」
在粗朴的塔樓的上層房間里,排煙孔下的圓爐膛生了火;山間的秋夜寒氣侵人。火爐周圍,舊長凳或山羊皮小凳上坐了十來個年紀尚輕的男子,穿著白天的皮革和粗紡羊毛衣服,身上有馬臊——聽得見馬匹在樓下各種窸窣和咬嚼子的聲響,說色雷斯語的馬夫們在給馬具修理、上蠟。
在亞歷山大麾下打仗,是凱貝斯一生的夢想;他曾入選安提帕特羅斯預備帶去巴比倫的部隊。他默默承受了夢碎,履行他厭惡的、跟希臘同胞作戰的義務,儘管他的士卒覺得他不苟言笑。由於習慣而非有意,他不苟言笑地接受了任命,攝政全然不知他內心的亢奮。
自從腓力一朝的最後幾年,以至亞歷山大御宇的全部年頭,希臘城邦皆是依馬其頓的規定而治理的。民主派領袖遭到放逐,參政許可權于有產者,其寡頭領袖必須是親馬其頓的人。亞歷山大遠在天涯,安提帕特羅斯便放手自為。由於他的支持者以抄沒許多流放者的財產而自肥,當亞歷山大從蠻荒歸來,諭令讓流放者返國、歸還其土地時,一時有激烈的恐慌。他傳召攝政去巴比倫向他述職;卡桑德羅斯代表父親去了。亞歷山大駕崩,希臘人群起暴動,但被安提帕特羅斯鎮壓下去。因此,各城邦如今仍由他的附庸管治,他們會擁護其子,不言而喻。
全宅悄然,門戶緊閉。稻草和燈芯草鋪在台基地面上。一小群人站在禮貌的距離之外,觀望著醫者和親屬來來去去:當中有被好奇心和戲劇感吸引來的本城人、等候弔唁信號和葬禮安排的幕賓、賣祭奠花環和隨葬品的小販。更謹慎地盤桓著的,或是由探子代表的,是附庸城邦的駐外使節,那人的生死於他們最是利益攸關。
她在那個有雕窗的房間踱步,內側滿滿一面牆上彩繪著與實物等大的壁畫,特洛伊的陷落。阿伽門農扛著尖叫的卡珊德拉離開聖殿;木馬聳立在門樓之間;前景里的家庭祭壇邊,普里阿摩斯躺在血泊中;安德洛瑪刻把她的死孩子抓在懷裡。背景全是戰鬥、火焰和血。這是一件古老的作品,出自宙克西斯之手,是阿奇勞斯王建這座宮殿時禮聘他繪製的。
想必他來了有些時候了。腓力在他面前似乎很輕鬆,漫無邊際地告訴他一個在印度遇蛇的故事,「克農發現它在我浴盆底下,拿棍子打死了。他說那些小的是最可怕的。」
國務會議衡量了國家的危險,認為非同小可。顯然,卡桑德羅斯在亞洲只會待到獲得所需的兵力。然後他就會對希臘下手。
這些時日,希臘使節一直在佩拉盤桓,自葬禮以來便等著了解新政府對各城邦的政策。現在他們被匆匆召見,接到一份詔書。上面說,希臘各地施行了不少亞歷山大從未認可的事。現在,其繼位人——兩位國王——支持他們恢復他們的民主制度,驅逐寡頭首領,亦可處死之。他們所有的公民權都會得到捍衛,條件是對兩位國王忠誠。
尼卡諾爾聳肩,「那麼帖撒羅妮加呢?我以為你願意考慮她。她是腓力的女兒,不是孫女。」
床對面一側站著神情淡漠的波利伯孔,年屆五旬,頷上因守夜而現出未刮的灰色的胡茬;他做了個循例的敬謹致哀的手勢,心思已經轉到自己新的職責上。安提帕特羅斯把國王們的監護權託付於他,而非卡桑德羅斯。一生行事縝密的他,陷入昏迷前召來了所有的貴族大員見證他的遺命,並讓他們起誓保證在集會上投票表決。
「我在想,」尼卡諾爾深思道,「不知她肯不肯。」
尼卡諾爾蒼淡的眉毛抬起,「腓力呢?」
「等等!」她怒道,「卡桑德羅斯和九*九*藏*書誰開戰了?」
參加冗長鋪張的葬儀時,行走在送葬隊伍里,頭髮削短、黑裙撒灰,將她的號哭混入嗚嗚的誦唱,每當卡桑德羅斯出現,她便注視他的臉,搜尋意圖的端倪。只見它嚴肅凝重,是這種場合的一副面具。
「陛下。我要請您明天出席一個國務會議。」
她祝願他獵事愉快。他把她發問的目光看在眼裡。
當安提帕特羅斯最後的氣息熏臭了空氣,他能覺出卡桑德羅斯的憎恨隔著屍體沖他飄來。唔,他面對過硬漢——在腓力麾下的喀羅尼亞戰場,在亞歷山大麾下的伊索斯和高伽米拉。他的軍階到旅長為止,但亞歷山大選中他擔任近衛之一,那就是他獲得的最高信任了。波利伯孔有毅力,他曾經說。
我是男子多好!她想。火爐上,覆滿乾苔的蘋果木燒著一團明亮的火,因為冬天近了。柴籃下發黑的石頭受了熱,散發出一陣陣朽壞的舊熏香的氣息。我是國王多好,願意的話可以結兩次婚,我們的國王經常如此。她生動地回憶起卡桑德羅斯的威武儀錶。他答應做她的朋友……可是,有腓力了。
誰比腓力和佩爾狄卡斯的孫兒更適合承祧他們的世系?為了這樣,她可以忍受生孩子。剎那間她躊躇地想到教導腓力;畢竟,每座城都有為了一個德拉克馬而要忍受更壞情形的女人。但不行,她做不到。再說,要是他生下傻子呢?
哭喪聲在他沉思之際響起。
「你篤信你的運氣。」尼卡諾爾擔憂地說。
五年前,在埃克巴塔納的夏宮,亞歷山大對她說起過卡桑德羅斯,攝政的子嗣,被他留在馬其頓以防他圖謀不軌。亞歷山大身故時他在巴比倫;很可能是被他下毒了。在佩拉,他來拜望過她,借口是代生病的父親來的;真實的來意,無疑是要看看亞歷山大的兒子。他態度和善,但並不由衷,只是掩飾其目的罷了;他紅紅的雀斑臉、淡色的凌厲眼睛,別有居心的神態,使她又恨又怕。今天她比敘利亞軍心浮動的時期更覺得恐懼。倘若她能留在巴比倫多好,置身一個她了解的世界,她懂得的人中間!
「是的。自從巴比倫,我就知道我的時代來臨了。」
他父親並未全然捨棄他。他被指定為喀力阿克,波利伯孔的副手,那是亞歷山大賦以重任的一個職位。他會安於現狀嗎?他在佩拉來來去去,眾人注視他神情漠然的紅褐色面孔,對彼此說,他從來不是一個會忍受輕視的人。
「看在我的分上,」他喘息道,「老朋友,求求你接受此任吧。」波利伯孔甚至不是個老朋友;他在亞洲隨亞歷山大打仗,直到在克拉特魯斯的隊伍中返國。亞歷山大離世時他在馬其頓,在平定南方之亂時屢有戰功。當攝政前往近東迎接二王歸國時,波利伯孔作為副手駐留。那是事情的發端。
舊石殘損的火爐周圍,有淡淡的氤氳不散,也有從前燒祭的煙氣,和奇怪的污跡。許多年來,這裡是奧林匹婭斯王后的房間。從前傳說這裏施過許多巫術。她那些聖蛇在這火爐旁曾有自己的籃子,她的咒符有其藏匿之處。有一兩個其實仍在原位,因為她打算還回來。歐律狄刻只知道這房間像是活的。
凱貝斯知道,著名的斯巴達保姆們有個準則:永遠不要讓幼兒面臨恐懼,要讓他自信地邁入童年。以一個個安全的小階段,他漸次打開這孩子的眼界——見識馬匹、大狗、士卒操練的雜訊。在家中等著安慰自己受虐的小寶寶的羅克薩妮,卻發現他說個沒完,描述著早上的各種快樂,而且只懂得用希臘語來說。
「我希望出席這會議。」
「你得把你的漂亮袍子換下來,會弄髒的。克農,你在么?請幫幫國王。」
卡桑德羅斯,紅爐火前一個紅紅的人,坐在他弟弟尼卡諾爾身旁。伊奧拉斯從亞洲回家不久便去世了,死read•99csw•com於從巴比倫沼澤染上的一種三日瘧;他迅速虛脫,沒怎麼掙扎。四弟亞歷撒庫斯沒有被邀請。他學問廣博,有點瘋狂,主要從事於發明一門新語言,是給他從神啟幻覺中見到的烏托邦預備的。他非但無用,也難保緘口。
波利伯孔是個老派的馬其頓人,他心想:可惜阿敏塔斯活了太長,生出這麼個愛管事的婊子。「夫人。我們聽說卡桑德羅斯跨過了亞洲,而安提柯歡迎了他。」
「唔,」卡桑德羅斯沉吟道,「所以我要你在我外出時盯著她。我什麼也沒告訴她,當然。她會站到我們這邊,將那蠻女的孩子排擠在外。這一點她對我顯露過。」
安提帕特羅斯的府邸坐落在阿奇勞斯建於佩拉的雄偉宮殿旁。房子穩重而不張揚;房主一生秉持法度,向來避免帝王家的氣象。僅有的裝飾是一個帶柱門廊、一個台基。
「是的。以她的家世,大概我將來得娶她。」
他如蒙大赦地看著她,然後以臉就碗。他慶幸她沒有提問。他腦袋裡開始擂鼓並閃過那可怕的白光之前,記得的最後一樣是那屍體的鬍鬚在火中變黑、發臭。那令他憶起許久以前的一天,當時他尚未隨亞歷山大遠行。他們告訴他,那是國王的葬禮,但他不知道他們指誰。他們給他鉸短了頭髮,穿上黑袍,弄污他的臉,讓他跟很多哭著的人一起行走。而他懾人的、多年不見的父親就在那裡,躺在一張木料和枝條的床上,床罩闊大,他面容陰冷,死了。他從前沒見過死人。亞歷山大在那裡。他也剪了頭髮,金色短髮在太陽下閃亮。他作了個演說,挺長的,講的是國王為馬其頓人做了什麼;後來,忽然間,他從一個舉著火炬的人手裡接過它,將火炬插|進那些枝條中。腓力悚然,眼看著火焰騰起,噼里啪啦,火苗沿著刺繡的柩衣邊緣躥跳,然後燒穿柩衣;然後那頭髮和鬍子……其後好久好久,他夜裡會尖叫著醒來,無法對人訴說他夢見了著火的父親。
安提帕特羅斯判定,依常例配個審慎的奴隸是不夠的。他選了一位精力充沛的貴族青年,廿五歲,已經是平定希臘叛亂的老兵。安提帕特羅斯注意到他恪守軍紀,沒有機會注意到他喜歡孩子。
凱貝斯的工作令他樂在其中。現在,跟眾人一樣在鋪著稻草的台基前等候,他感到前途難卜給他的成就蒙上了陰影。說到底,這孩子的潛質會大於他當年認識的、一般人家的同齡男孩嗎?是否偉大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他和他的儕輩會繼承什麼樣的世界?
他幾乎等不及通報。腓力仍在克農的幫忙下,收拾一個他花了一整天精心加工而成的石子陣。正在給她胸甲上的皮革打蠟的歐律狄刻,也沒有時間藏起它。波利伯孔先向國王施禮,她怨懟而視,才鄭重地向她鞠了一躬。
其父患病時,卡桑德羅斯不但去謁見過羅克薩妮,還來拜會她。就禮節而言,他拜會的是身為她丈夫的國王,卻一邊尊敬地和腓力交談,一邊機巧地顯現出他的話是講給她聽的。在羅克薩妮眼中是兇狠野蠻的面容,在歐律狄刻眼中則是一張本國男子的臉而已;沒什麼英俊可言,但刻印著決斷和力量。無疑,他會有他父親的強硬;但也有他父親的才幹。
「至此都好。可她是國王的妻子,有志做掌權的王后。」
「在阿布德拉換馬,埃諾斯;非換不可的話,最多在安菲波利斯。在安菲波利斯要小心行事,遠離衛戍軍,說不定有人認識你。西馬斯和安提豐可以過一天出發。在路上你們要相隔一天。兩個人不會引起注意,四個就招人打量了。」
「成。」火爐對面那兩人說。
卡桑德羅斯做了個簡單的手勢。
他們在樹林里獵了一天野豬,裝模作樣;其後這團隊很快就寢了,在這大房間遠的那一頭,獸皮帘子後面。卡桑read.99csw.com德羅斯和尼卡諾爾在爐邊徘徊,輕輕的嗓音因樓下馬廄的聲響而愈顯低弱。
攝政辭世時,歐律狄刻在外騎馬。她早知道死訊將至;一旦噩耗傳來,她就得受困於枯燥、窒息的哀悼儀式,怠慢了又會失禮。
「您的友善,」他說,「對於我一直是慰藉和支持。時當亂世,您和國王是可以信任我的。陛下您,」——他轉向腓力——「您是您父親毫無疑問的兒子。您母親的生活從未招來輿論的非議。」對歐律狄刻他說:「您無疑知道,亞歷山大的身世始終是有疑竇的。」
在她身邊隨侍的有兩三個馬夫、她家裡的一個健壯少女——選她,只因她是山地姑娘且騎術精良。她以騎兵為扈從的日子已經結束;安提帕特羅斯嚴密監視她,防止她跟士兵串通圖謀。腓力本人傷心流涕,才勸得他留下了克農。雖然如此,有時她仍會得到致敬,也仍會領受。
「啊?」她吃驚地說,「我以為他是在自己農莊上打獵呀。」
羅克薩妮在窗口聽見號哭,看到等待的人轉臉向著彼此,便走回房中踱步,偶爾停下把孩子抓到胸前。他警覺,問是怎麼了,得不到回答,只有喃喃的自語:「以後我們怎麼辦?」
他現在四歲,在這異國他鄉往往會粘著她;她感到寂寞,也難以忍受他一刻不在眼前。很快安提帕特羅斯重新出現了——那些仕女無疑是他的間諜——宣稱他詫異亞歷山大的兒子竟然只會說幾句希臘語。是時候給他配個教仆了。此人翌日而至。
佩拉王宮,那著名的北國奇觀,就在附近,住著兩位國王及其家室。那裡的氣氛像開弦弓一樣緊張。
他學希臘語進步很快,不久便一天到晚講他父親。羅克薩妮對他說過他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的兒子;凱貝斯敘述了那些傳奇功績。亞歷山大跨入亞洲之時他是個十齡童,見過正當少年、英姿勃發的他,以想象補足其餘。如果孩子要效仿還太小,也已經可以孜孜嚮往了。
「噢,我敢說是不肯。但事情發生后,她斷不會守著織機和針線過日子,那不合她的性情。她當然是會嫁給我的。然後她就要聽話。否則……」他再次做了那手勢。
「不妨事。我不確定他的意思。往後我們會知道的。」
德達斯說道:「還有給安提柯的口信呢?」
「我會告訴他的。」從腦後,她能感到羅克薩妮鄙薄地看著她的背影。有朝一日,你不敢把我小覷,她想。
「夫人,」克農咕噥道,「但願您可以跟將軍談談。他不熟悉國王,不知道何事會驚擾他。我向他進過一言,但他叫我要守本分。」
他從昨日起昏迷不醒;斷氣只是一道正式手續而已。一向尊敬他的波利伯孔,慶幸這累人的守候終於結束,可以處理積壓的國務了。他沒有追求過這新職位;安提帕特羅斯對他動以哀懇。那情景可驚可怖,就像看見他自己凜然的父親匍匐相求。
「嗯,腓力。安靜下來,我要想事情。」
她大步周行,思忖她和卡桑德羅斯未言的交易,並第一次想到:然後呢?
「不用演說,陛下。等別人投過票,您同意就行了。」
平和減少了踧踖不安。人人對卡桑德羅斯注目。
很快他就得去拜見王室的兩家,帶上長子亞歷山德羅斯;他期望這孩子將來不負令名。卡桑德羅斯極其在乎別人怎麼看他,至少可以相信他會辦出一場風光的葬禮。
「我差不多收好了,」腓力抱歉道,「是個波斯禁苑。」
「所以我才信得過他。他在亞洲伸展勢力的同時,會樂意波利伯孔在希臘疲於奔命。他會把馬其頓留給我;他知道亞洲會佔去他全部時間。」
時隔半月,雨霧交集的一天,波利伯孔在薄暮中來到王宮,緊急求見國王。
尼卡諾爾撓頭;獵聚時似乎總會惹上虱子。他捉了一隻,投入火中。「你對那姑娘有把握嗎?她會像安read.99csw.com提柯一樣危險,要是她更老練的話。她給父親惹了不少麻煩,再往前是給佩爾狄卡斯。若不是她,腓力無關緊要。」
波利伯孔公開說他沒有獨攬大權的意願。安提帕特羅斯是代在外的君主而治理。如今他和大臣們共商國政才合宜。馬其頓人讚許者眾,以之為彰顯古風的賢德。有些人則說,波利伯孔優柔寡斷,企望少擔責任。
他在門檻上回首,「和馬其頓人。他們投了票遵從他父親的遺命。他父親認為這兒子不適宜管治馬其頓人。」
「為什麼你不停地走來走去?」腓力惻惻地問。
看來,她猜對了;卡桑德羅斯來謁見她時,是表示要和她結盟。如果他打贏了這場戰爭,就會廢黜那蠻女的孩子,就任監護人,擁立腓力和她。他把她視為一個實力均等者而交談。他會讓她做真正的王后。
「一條狗進來了,」監護人一走腓力就說,「叼著一塊很大的骨頭,生的。我跟他們說,必是它從廚房偷來的。」
他離去后,腓力說道:「他講亞歷山大的話是什麼意思?」
無人知道這老者最終撒手人寰時誰會接過權柄,或者他的政策是否延續。纏綿病榻之前,他最後一樁舉動是絞死兩個從雅典前來請願的使節,因他發現這父子倆和佩爾狄卡斯曾有書信往返。安提帕特羅斯既未被年齡,亦未被他的消耗之症所軟化。如今只要他兒子卡桑德羅斯一出現,看客們便會掃視這肅穆而蹙眉的臉,企圖辨認未來的徵兆。
卡桑德羅斯說道:「我們到此地三日,沒有人來查探。可以著手行動了。德達斯、阿忒阿斯,你們明天早晨能動身嗎?」
初見那皮膚柔軟、身材豐|滿的黑髮孩子,他感到失望;但他沒有期待一個微型的亞歷山大。對那母親,他是有備而來的。她顯然預計她兒子離了她的呵護就會受欺負和挨打;孩子呢,見自己被期望表現出害怕,便掙來掙去,哼哼唧唧。被堅決而不糾纏地帶走後,他顯出活潑的好奇心,迅速忘了眼淚。
安提帕特羅斯的鄉間別墅是一座破舊的老山堡,俯臨一片經營頗佳的肥沃農莊。他長住佩拉,土地交給一個管家打理。他的眾子多次使用這地方舉辦獵會,但這次獵會本來是個幌子。
波利伯孔被選舉為監護人的消息使她不知所措。她從未和他會晤,只勉強認得他。現在,她騎馬歸來,發現他在國王的廳堂中跟腓力交談。
「我對腓力,對他的後嗣立了誓言。」彌留的人清了清喉嚨,連那也費力。他的聲音如干蘆葦沙沙作響。「我不能」——他咳起來,停了一會兒——「讓我兒子背棄誓言,損害我一生的節操。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會……答應我,朋友。以冥河起誓。我求求你,波利伯孔。」最終他起誓了,以便停止這一切,逃脫。現在他被諾言束縛著。
羅克薩妮站在窗內,隔簾望著那些沉默的群眾。她在馬其頓始終沒有安家之感。亞歷山大的母親並未在此迎接她,欣賞她的孩子,似乎她發誓只要安提帕特羅斯在世一天,就決不踏足馬其頓。她依然在多多納。對羅克薩妮,攝政舉止恭謹;但是他們渡過赫勒斯滂海峽前,他打發了她的閹仆們回家。他告訴她,這些人會使她被看作外夷,而且他們會遭人虐待。如今她希臘語流利,可由馬其頓仕女陪侍了。她們客氣地指導她當地的風俗,客氣地給她合宜的服飾打扮,還非常客氣地指出,她對兒子嬌慣過甚。在馬其頓,男孩從小要受訓長成男人。
卡桑德羅斯在病榻前怨懟地瞪著父親老縮的屍體。他無法讓自己俯身去合上他的眼睛;一個老姑母帶著責備之色,抹過那乾癟的眼皮,拉上毯子。
然而,葬畢父親,他在喪月之中靜靜做事。除服后,他拜會了腓力和歐律狄刻。
「問候他,」聽說他來了,她對丈夫說道,「然後別談話。可能事關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