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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17年

公元前317年

此後每夜都會有東西送來,也不那麼偷偷摸摸了,似乎那看守的隊長自己也默許。沒有人待在窗邊談話,那無疑是死罪;但他們對換班的同僚談,彷彿故意讓人聽見似的。「嗐,咱是奉命行事,情願不情願也罷。」「無論是否叛黨,也不能逼人太甚。」「太甚就是僭妄,神明不容的。」「是,而且看這光景他們不會等很久了。」
奧林匹婭斯的臉被一種舊怨拉緊,肌肉似乎緻密起來。「我看他很成功。婊子配傻瓜,恰恰好。我們不會再拆散你們了。」她轉向押送的人,第一次露出笑容。歐律狄刻看出她為何很少笑;她一隻門牙是黑的。押送者敬禮前似乎霎了霎眼。「去吧,」她說,「帶她到婚房裡去。」
她不耐煩地咂舌;把他留在佩拉好多了。「噢,帶他回到行李車那兒。在那裡扎個帳篷。」
軍隊一星期後出發。從寢宮的陽台上,歐律狄刻望著士卒們在腓力和亞歷山大訓練人馬的大練兵場上集合;看見長隊沿潟湖慢慢蜿蜒而行,去往南下的濱海道路。
這房間等候進駐,等了十七年,跟她活過的年歲一樣多。現在她是這裏的主人了。
腓力羞愧難當。他看出自己犯了錯,人人都在生氣。他們不會打他,但昔年挨打的回憶在他腦中蠢動著。「我很抱歉,」他說,「希望你打贏這一仗。亞歷山大每次都贏。再會。」她沒有望向他離去的身影。
「嗯,我們都可以泡澡,換上乾淨的好衣服,有床鋪睡覺。」
有點不對勁兒。他們沒有敵意;僅僅是心神不屬,目光越過她,彼此說著。忽然,年輕的德達斯沒了肅穆之色,顯露急切,攫住她馬兒的籠頭,調轉過來面向前方,喊道:「看!」
銅像的臉注視著她,眸子是深藍色天青石嵌于白玻璃,睫毛是細銅絲。那目光似乎在說:「聽。我聽見了命運之神的腳步。」
他的聲音凌越了歐律狄刻及其將佐,傳到沉默的普通士卒那裡。話音方落,他調轉馬頭,指了一指。
那人的面容驟然輕鬆,「至少這方面我有好消息給您。我離開時她還活著,腓力也活著。他們的待遇聳人聽聞,關在一個築牆封堵的齷齪的豬圈裡;為此民憤很大。我聽說他們的境況很可憐,後來看守也於心不忍,拿了點東西去安撫他們。如果您趕緊些,還可以把他們救出來。」
其後他啰啰嗦嗦告訴她被捉的經過。他受的苦讓他糊塗了,常常前言不搭后語。她悶悶地聽著。遠處,如同傳到病室中一樣隱隱傳來傍晚的聲響,牧群的叫喚,馬匹重新出了馬廄,犬吠,收工的農人彼此打招呼,衛兵換班的步履和鏗鏘聲。有輛車載重而來;她能聽見騸牛的哼哧哼哧,車夫的咒罵和鞭打。它不是路過,而是吱一聲停住,然後轟隆隆傾倒負載之物。她悶悶地聽著,自知精疲力盡,想到那堆褥草。她背挨牆壁,陷入昏沉而無法入眠。
她對他瞠目而視,看見他哀愁而清醒的眼睛,隨即恍然,屏住了氣,「放肆!我這會兒沒工夫,否則要用鞭刑治你冒犯之罪。我過後再見你。現在執行命令去。」
在俯臨那座城的丘陵上,豎立著乍看像一個滿布禽鳥的矮樹叢的東西。他們靠近時,渡鴉烏鴉鷹隼從枝幹上騰起,憤怒地聒噪著。這是刑架山,人犯的屍體在極刑后被釘起來,如同獵場看守人貯藏室里的害獸。刺殺腓力的人曾經吊在那裡。眼前的屍體已經不可辨認——食腐動物吃得乾淨——但是他們的名字被漆于木板,釘于其腳。尼卡諾爾,安提帕特羅斯之子,一塊木板寫著。刑架不止百個;惡臭幾乎抵城。
卡桑德羅斯的臉木然片刻。「可恥!」他說,「奧林匹婭斯身處順境,居然就這般得意忘形了。他們能活這麼久?」
「他們什麼時候會放了我們?」他說。
他循著她的目光望去,「他們是不會。但他們在撤退,您看。」
三日後的早晨,歐律狄刻說:「真安靜。連衛兵的聲音都聽不見。」
波利伯孔撤兵北上的消息,不很令他意外。他老了,累了,落魄了;讓他夾著尾巴回家,進窩裡躺著吧。
歐律狄刻站在那高聳平坦的岩石上,手搭涼棚望向敵陣。她耀目的頭盔和鑲金的胸甲,齊膝的猩紅羊毛短裙和以下閃亮的脛甲,令她看上去儀錶堂堂。德達斯暗忖,她看似一個戲台上的少男演員,戴著面具出演青年阿基琉斯在奧利斯。然而是她首先望見了那傳令官。
「那麼他妻子會去照顧他啰?」她的聲音尖銳起來。
「求求你,求求你,歐律狄刻,別讓他們再打我了。」
穿門湧入的明晰的初陽,勾勒出陳舊的穢物、屍身上殷紅的新血。她在不習慣的光線中霎眼。兩個影子橫落下來。
他回了家歡天喜地,滔滔敘說他行軍的歷險,儘管他對於美伽洛波利斯的慘敗,只知道城堡里的惡人投下尖樁子,傷了大象的腳。雖然如此,她如果有耐心聽他絮叨,也還是能有所收穫。出於形式的必要,若干場克農被排除在外的會議有他參加。但她忙碌著,總給他半心半意的應答。她很少問他在哪兒;克農帶他轉悠,給他娛樂。她停止以他的名義發布命令,只使用她自己的。
那傳令官不但有威儀,而且聲音洪大,山坡的弧度猶如空碗形的劇場,使他的話加倍響亮。
他在河床下馬,牽著馬匹讓它躡足行於石塊間。過了河,他向前走了幾步,便等候著。歐律狄刻和德達斯下來會見他。她扭身找尼卡諾爾同往,但他已消失在人群中。
她的名聲傳開了。歐律狄刻,馬其頓身兼戰士的王后。有朝一日她要鑄造自己的錢幣。她看厭了亞歷山大頭戴獅皮、鼻子長長的熱切面容。教赫拉克勒斯讓位給衛城女神雅典娜吧。
卡桑德羅斯帶著安提柯借給他的艦隊和陸軍,橫渡愛琴海,在雅典的港口比雷埃夫斯登陸。他父親去世前,他派一個親信接管了那海港堡壘中的馬其頓駐軍。當雅典人仍在討論那道要還他們以古老的自由的詔令時,冷不防那駐軍已出動,佔領了海港。卡桑德羅斯安然航入,沒有遭遇抵抗。
歐律狄刻一身鋥亮鎧甲,在騎兵隊伍一馬當先。山野間怡神的空氣振奮著她;在高處從她面前綿延無盡的視野,如同有待征服的世界。她一直知道這是她的本性與命運——像國王一樣騎向凱旋,身後是她的疆土,身旁是她的戰士。她依馬其頓君主的成例有了自己的夥友騎兵團。出發前她宣布,打贏了戰爭,就拿西邊叛黨的土地獎賞她忠誠的追隨者。後面不遠是由尼卡諾爾帶領的、安提帕特羅斯家族的騎兵,一支鼓舞人心的勁旅。
那老軍人一時無語,極力保持平靜,命人給使者端上酒來,不透露那消息,只詢問新聞。看來王后召開了全軍集會,慷慨陳詞。她告訴他們,那外夷女人害怕馬其頓人的公憤,帶她的孩子逃離了此地;她識相的話不會回來。所有認識亞歷山大的人都能作證,那孩子的容貌絲毫不像他。他駕崩于嬰兒出生前,從未承認他;沒有憑據說他就是父親。然而,她自己的父母雙方都有馬其頓王室的血統。
波利伯孔正在邊界上,通過傳令官宣布他是為了讓亞歷山大之子複位而來。他身處親族的故土,許多人加入他的隊伍。至於那堡壘,可嘆的是有些人做了逃兵,如今防禦十分空虛。她聽出打算投降的弦外之音。
「不,腓力,今天不成。」她向克農招手,但他不動。他一直注視著他主人的臉,這時把目光凝定到她的臉上。有短短一陣靜默。他說:「夫人。依了國王的心愿吧。那樣也許最好。」
窗洞中晨光熹微。一夜涼爽,蒼蠅尚未醒來。夜間衛兵帶來的食物讓他們吃得很好。衛兵在拂曉前像平常一樣換了班,但剛來的人甚為安靜,而這時候聲息毫無。他們擅離職守了嗎,叛變了嗎?還是被召去守城禦敵——那麼,卡桑德羅斯是已經來了?
召開集會主張自己的攝政權時,她沒有告訴尼卡諾爾她的打算。她估計他會認為那樣太冒進,但他也無法翻臉不支持她,以至於妨害他哥哥的計劃。過後她向他致了謝,然而擋開了他出謀劃策的企圖。她要自己來治國。
她想,我只消給他我的麵包。我給,他會高興拿,雖然他不會搶我的。事到如今,我一定很快會死。但是時候到了她飢餓難耐,又吃了屬於她的。她驚訝地發現分量變多了。次日又有增量,足以省出一頓微薄的早餐。
奧林匹婭斯坐在覲見廳的寶座上,正是歐律狄刻早前召見請願者和使節的位子。她已換下黑衣,穿著一身緋紅袍,頭戴金冠。她身邊一張華貴的椅子上坐著羅克薩妮,那孩童亞歷山大在她膝前一張腳凳上。歐律狄刻被帶了進來,蓬頭而污濁,腳上腕上都扣著鐐銬,讓那孩子瞪圓了黑眼睛。
冷靜下來后,他派了個使者去跟忒革亞人談判,免去他們與他結盟的條件,僅要求他們同意不幫助他的敵人。交換了一番遮羞的外交辭令后,他解除圍城。忒革亞人結隊遊行,去了古老的木構的雅典娜神廟,祭獻感恩供奉,向守諾的她致謝。
歐律狄刻看見了。她也早就派出了偵察兵。他們逾時未歸,她又派了兩個。軍隊繼續前行,耀眼,鋥亮,笛聲設定著步伐。
她不為所動,說道:「我們的盟友可以從海路發來援兵,沒有陸行戰鬥的折損。待我們力量充足,波利伯孔也加入進來之後,便可迎戰卡桑德羅斯。」
「是的。他是成年男子,眾望如此。」
她起身時兩次蹶倒,押送者攙扶她立住。她被帶往宮殿的後院。拖著鐐銬,她經過馬廄,聽見她那些馬匹的嘶鳴;經過狗屋,曾經跟她去狩獵的聲音低沉的獵犬都吠了起來,認不得她沉重的腳步。押送的人沒有催趕或滋擾她。他們笨拙地隨著她拖動的步伐行走;地上有個坑絆了她一下,其中一人捉住她防止跌倒;但他們並不看她,互相也不說話。
他是個躲過了安提帕特羅斯家族死劫的僕人。他講了屠殺的事,還說奧林匹婭斯命人將他弟弟伊奧拉斯的墳墓推倒,拋其屍骨飼餵野獸,宣稱他在巴比倫毒死了她兒子。
寂靜中,能聽見半里之外村子里一條狗的吠聲。
她回頭。那男子已向弟弟迎去,在山下消失無蹤九*九*藏*書
見她有動靜,他們轉臉看著她。一個人笑起來。她被新的恐懼攫住:方才她一直只想到刀子。
「沒有辦法可想。」那人忍讓地說,但無暇和她多談,「您不明白的。瞧,您不曾認識他。」
卡桑德羅斯從他派去應付波利伯孔的將官處得到佳訊。他迴避交戰,安排了一些在裡頭有族人或親屬的人潛進那分崩離析的軍營,散播消息說,奧林匹婭斯弒殺了馬其頓王室的血脈,她自己身為外邦人,且是篡位者;他們提出,凡是加入卡桑德羅斯軍隊的好馬其頓人,就能獲賞五十德拉克馬。每天早晨,波利伯孔營中都會減員;很快,他和忠誠的余部便僅夠自衛,無法外援了。他們固守當地最好的山堡,修繕牆垣,堆積糧食,靜待時宜。
他像孩子似的大呼小叫,徒勞地從窗洞窺視。她在屋脊正下方站直身子,傾聽瓦礫的塌陷和石塊的砰響。進展迅速;那牆築得很劣,工人們毫不用心。她喊道:「你們是卡桑德羅斯的人嗎?」
另一個騎手正從上方人群而來。奧林匹婭斯騎著黑色馬,身被黑袍黑頭紗,向著河緩緩下來。
河對岸,奧林匹婭斯舉起一臂以王者的姿態領受。然後,她做了個招喚的手勢,調轉馬頭。她像一隊戰士的首領般登山,不回首也確信他們會追隨。
他駐紮在阿卡迪亞一個頑抗的城池前。拔城后,他打算平定斯巴達人,那昔年殘夢的遺孑。在從前僅僅以戰士的盾牌為壁壘的斯巴達,那傲然敞開的城市,他們淪落到築了城牆。他們的靈魂已經氣餒,人也快要落入他的操縱了。
伊庇魯斯軍隊據有的西側高於馬其頓軍隊的地勢。然而,如果將全部兵力擺出,他們的步卒數量較寡,以二比三,雖然騎兵略佔優勢。
腓力在左近騎著他那穩健的大馬;他同樣一身甲衣。他仍是國王,士卒們期待看見他。很快,靠近敵人時,就得把他安頓在遠離戰塵的大本營里。
她對那押送者說:「這賤貨就是那自稱馬其頓王后的女人?」他木然同意。「我不信你。你肯定是從港口的娼館把她找來的。你,女人。你叫什麼?」
那發笑的人有一張皮膚平滑的圓臉,一把稀疏的淡色鬍鬚。他笑吟吟向她而來。那穿著脛甲的頭目喊了個什麼,使這人轉身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他寧可不要這臭烘烘的婊子,有啥稀罕。他們看了看手上的紅刀鋒,在腓力的寬袍上揩拭一番。一個人翻起那袍子,露出襠部;那頭目責罵著,重新拉下衣服。他們出去了,在碎石堆上小心翼翼地抬足。
她眼色一亮,坐直身子。邊界戰爭是馬其頓國王自古的試練場。她已經看見自己一身戎裝,率領著騎兵。「伊利里亞人?他們跨過了哪裡?」
一時停頓。他等待著風暴。但歐律狄刻一語未發。
在下一座山的山肩,他們讓馬匹停步喘息,回頭反顧。「啊!」一個說,「那才是他們的目標,洗劫行李車隊。正在搗騰著呢,我們的機遇會好多了。」他們再次觀望,卻有一陣無人願打破的沉默。隔著距離,他們看見在眾多行李車之間,獨有一個帳篷被團團圍住。一個遙遠微小的人被帶了出來。歐律狄刻意識到從奧林匹婭斯出現而她的軍隊崩潰以來,她完全把腓力忘記了。
波利伯孔聞訊,急令兒子亞歷山德羅斯率領先頭部隊前去應付。戰事膠著;他預備親自出征。調兵遣將之際,他入宮朝見腓力。
「尼卡諾爾。」(他離開了自率的隊伍參加戰爭會議。)「烽火上仍然沒有信號傳回來?」
在米埃扎,他們路過一箇舊農莊,枝蔓蕪雜的園圃把玫瑰花的香氣散在炎熱中。有人說,這是亞里士多德許多年前授課的校舍。她苦澀地想,現在那些學童們逐鹿大地,搶拾當年同窗的遺物,而他本人為一個超越的目標而攫取權力,拿愛戴押注,掃空了賭桌。
確實有腳步聲;聽聲響是三四個人。他們在門的一邊,從窗洞無法望見。他們低聲說著,但她聽不清他們的話。忽然,傳來一個明白無誤的聲響——鋤頭敲在那封著門的牆上。
她繼續發布命令,忽然肘邊傳來一聲粗嗄、斷然的咳嗽。她轉身,吃了一驚,感到慍怒。「夫人,」克農道,「國王怎麼辦?」
夏天到了。麝香草和鼠尾草把香氣送給踐踏它們的人腳;舒捲的歐洲蕨高齊腰際;石南和酸模使沼澤遍野紅紫。亮錚錚的頭盔、染色的馬鬃頂冠、薩里沙長矛高擎的小而鮮亮的三角旗,匯成一條閃閃熠熠、色彩川流不息的長河,穿越諸關迤邐而過。岩頭的牧童喊著警告,兵來了,喚他們的弟弟幫忙趕羊回家。
歐律狄刻以正式的禮儀接見他;她決意讓自己的存在獲得承認。同樣正式地,波利伯孔問候了他們倆的健康,聽腓力講了克農最近帶他觀看的一場鬥雞,然後說道:「陛下。我是來告訴您,我們很快要行軍南下了。那叛徒卡桑德羅斯必須收拾。我們七日後出發。請吩咐您的人備好行李。我會去見您的馬夫,張羅馬匹。」
他一邊肩膀倚在牆上,撓了撓身側。她已經感到腿的周圍有蟲豸的瘙癢。「我不該當國王的,」他說,「亞歷山大告訴過我不要。他說如果他們讓我做了國王,會有人殺我。他們是要殺我嗎?」
她對腓力說:「我們很快就會自由了,我有這感覺。」
「是的。」她沉著地說,當著那些旁觀者按捺住煩躁,「現在到營地去吧,等我們回來。」
「不,夫人。是來自西南,來自伊庇魯斯。您不要見見信使嗎?他說是波利伯孔率領的軍隊。」
她僵住了。那不是恭謹或收斂的、奴隸的笑聲。她毛骨悚然,知道這原始的快活意味何在。
「不,夫人。戰爭不是女人的事情。」
「但我可以帶克農吧?」腓力焦灼地說。
隨軍隊旅行,他平靜而喜悅;回想往事,似乎他一生都是這樣的。克農和他一起騎著,像平時一樣落後半個身位。腓力願意他並排,便於談論路上的景象;但克農像平時一樣說,當著軍隊這是不合宜的。年深日久,腓力依然朦朧想念他隨著亞歷山大的旅程而流轉的生活,那些異域的、奇觀連連的日子。
春陽曬暖山谷,曬化了雪;溪水漸大,飽滿到要漫漶出來。深積泥漿、淤塞碎石的道路重新變得硬實。大地可以打仗了。
她在象牙鑲嵌的椅子上僵住。跟著她到達邊界的伊庇魯斯人接到去馬其頓戰鬥的命令,頓時嘩變,返回家鄉。僅有少數摩羅西亞人留了下來。當時她閉門兩天調養信心,而卡桑德羅斯暗藏的黨羽則藉此大做文章。與會者生氣地瞅著阿革諾爾;他們看到了她面容繃緊。她用自己堅決而威懾的眼睛注視他,從志在必得的面具內透出目光。她說:「朝廷會遷往皮德納。散會吧。」
那王宮的屋頂坡度很大,可以抖掉冬天的落雪。在摩羅西亞,屋頂一概沒有可供觀望的平台。奧林匹婭斯站在國王寢室的窗前,女兒離去后,她接收了這房間。她盯著最鄰近的山頂上一束冉冉的煙。在向東一連三個高峰上她設了烽火,預示她兒媳和孫兒的來臨。此時她召來禁衛隊的長官,命他帶一支扈從去迎接。
簾幕後的羅克薩妮看厭了那些車輛,她太熟悉的一幕,目光游開,望見那邊陽台上站著腓力那男人似的妻子,像娼婦攬生意一般拋頭露面,毫無顧忌。她在看什麼,這樣狠狠盯著?羅克薩妮耳朵里聽到她自己孩子尖細的嘰喳聲。是的,她在看著的是他!迅速地,羅克薩妮做了辟邪的手勢,跑到首飾盒前。她母親交給她的那個預防後宮對手作祟的銀護符呢?一定要讓他戴上。旁邊有一封信,蓋著伊庇魯斯的王印。她重讀,然後知道了自己要做什麼。
次日車隊到達;強健的摩羅西亞士兵騎著粗毛矮種馬,兩個蓬頭侍女騎著蹣跚的驢子,一架垂簾的轎,帶著騾子。她的目光落在轎子上,先沒看見那年輕人在他馬匹的肩隆上扛著個六歲男孩。他把他抱下來,對他輕聲囑咐,指點著。他以一個男孩而不是幼童的步履,毅然走上台階,給她一個士兵的敬禮,說道:「祝願您長壽,祖母。我是亞歷山大。」
她無地自容。拿銬著的手遮住眼睛。
為首的色雷斯人迎對著她。他戴著一隻盤蛇三匝的臂釧,脛甲的膝蓋處凸雕有女人的臉。螺旋狀藍色文身文在他額頭,腮頰也有,紋到深紅鬍子的旁邊,使他表情莫測。「殺了我啊!」她叫道,仰著頭。「你可以吹噓你殺過一個王后。」
她挪到屋脊下高敞之處,他便看到了她的鐐銬。他又哭了,擦著鼻涕。未洗浴的肉體的酸臭像那茅廁一樣讓她厭惡,不由自主縮回牆邊;頭又抵著屋頂,只得蜷伏在臟地上。
「他們是色雷斯人,」她對腓力說,「是派來砸掉圍牆的奴隸。這活兒完了,會有人來拔掉門閂的。」
「不!」她說,「尼卡諾爾和安提帕特羅斯家族在那邊的左翼。來,我們加入他們的行列,退守黑關。他們永遠不會跟奧林匹婭斯講和。」
此時波利伯孔已在宮殿的另一邊。這裡是老腓力不再與奧林匹婭斯共處寢宮后遷來的地方,足以使羅克薩妮滿意,她兒子也沒有怨言。住處俯臨一個老果園,如今天氣轉暖了,他喜歡在那兒玩耍。李樹已經冒出蓓蕾,青草散發著隱匿的紫羅蘭的氣息。
雅典議了和,讓他來任命行政官。為他攻取比雷埃夫斯的將領企望那個職位;但此人看上去野心甚大,卡桑德羅斯便密令在一條暗巷幹掉了他。新的行政官是個順服無害的附庸。他很快得去呂克昂學院走走了,卡桑德羅斯心想。要在那邊做的事情很多。
那孩子到達馬其頓時,她和安提帕特羅斯的宿怨令她只有兩條歸國之路:要麼屈從,要麼戰爭。第一條不可想象;第二條,她必須依靠的歐邁尼斯也警告了她。然後羅克薩妮來信,請求庇護,她便回復道:「來吧。」
歐律狄刻淹沒其中。當她開始呼喊號令,勸說他們的時候,幾乎無人聽見。大伙兒毫不注意地推搡著她;看到她的則不去接觸她的目光。她的馬兒在擁擠中暴躁,前蹄騰空,她恐怕自己會被掀下來遭人踩踏。
「歐律狄刻,阿敏塔斯之女。我奉命執行任務,九*九*藏*書因此你當著眾神要證明我沒有罪咎。奧林匹婭斯,馬其頓人的王后,由我代言。鑒於你父親是合法生育的王室後裔,她免除你受處決,像那私生子、你的丈夫那樣。她特許你自行了斷,並有幾種方式供你選擇。」
勁風吹起以前,卡桑德羅斯從他如今掌控的諸關行來,築起圍樁把皮德納團團困住。
「夫人,」他慍怒地說,「我們現在不是身處亞洲的大荒之中。歐律狄刻王后是馬其頓人,會遵守法律。哪怕她另有所願,也斷不敢碰亞歷山大的兒子。人民會要她血償的。」
很快,到了下一個山脊時,她自己會策騎前行,視察地形。那是將軍的義務,她知道。如果目擊敵人,她會研究其部署,然後召開戰爭會議,並給軍隊布陣。
「夫人。西境上有一支軍隊。」
信使面無表情地說:「他們不願對亞歷山大的母親揮戈相向。」
他從波利伯孔周圍的人群中現身,向著他們騎下來;沒有武器,光著頭,灰頭髮環著白色羊毛飾帶,手持一根纏著橄欖枝的白杖;頗有威儀。
有半晌,集會猶疑不決。但卡桑德羅斯之弟尼卡諾爾聲援她,他們整個家族也附和。這就支配了投票。現在她召對臣下,接見使節和請願者,各方面儼然女主當國。
她白天一半光陰昏昏沉沉,但晚上就失眠。腓力的鼾聲很吵,蟲豸跟她的思緒一樣折磨人。一天清晨,他們都醒著而已經飢腸轆轆,她對他說道:「腓力。我讓你要求登位主政。是我自己想要這王位。你被關在這裏,你挨打,都是我的過錯。你想殺死我嗎?我無所謂的。你想的話,我會教你怎麼做。」但是他只像個病孩子似的怨嘆一聲說:「是士兵們讓我登位的。亞歷山大告訴我不要。」
「念及他正當稚齡,需要母親,」波利伯孔說道,「我不打算讓國王經受行軍的艱苦。在我簽署的任何條約,或者我簽發的任何法令上,他的名號當然會和腓力王的一同出現,與他在當地沒有兩樣。」
從佩拉南下希臘的道路,自老腓力的朝代便為了軍隊的捷行而推平了。向西的道路則崎嶇。因此,儘管距離不同,在伯羅奔尼撒的波利伯孔,與在多多納的奧林匹婭斯幾乎同時接到了馬其頓的消息:歐律狄刻已就任攝政。
揮鋤聲一時停了下來。然後一個濃重的外國口音說道:「是的,卡桑斯的人。」但她聽得出他不懂她的話。他其後的話是對工友們說的,不是希臘語,現在她認出那腔調了。
「嗯,而且會有新的。」這樣局促地朝夕相對,他的氣味,他進食打嗝解手的方式,常教她難以忍受,情願把他換成一條狗,但也知道是她虧欠了他。她必須保持理智,不能失去治國所需的冷靜自持。因此她很少責備他,若是責備了過後也會對他說句好話。他從不銜恨,總是原諒,但也許只是忘了。
她的副手德達斯——新提拔的,高階的將官大多隨波利伯孔行軍去了——騎馬來到她面前,年輕,四肢瘦長,肩負重任而愁眉不展。「歐律狄刻,偵察兵還不回來,也許是被俘虜了。我們不應該保證我軍佔有制高點嗎?我們可能需要它。」
前面是一間矮牆石屋,茅草覆成尖頂,飄出臭氣。一座茅廁,她想,不然就是個豬圈。他們領著她過去。裏面傳來隱約的啜泣。
「我受命向馬其頓人傳話。腓力即位時,你們飽受外侮內戰之苦。他給了你們和平,團結了你們的幫派,令你們做了全希臘的主人。而他成為使馬其頓人主宰世界的亞歷山大的父親,是由於奧林匹婭斯王后本人。她問你們,你們是否忘了所有這些利益,以至於要罷黜亞歷山大的獨子?你們是否要對亞歷山大的母親揮戈相向?」
「當然可以,陛下。」波利伯孔不向那邊看。
夜間守衛留給他們享用的那壇淡酒,依然立在窗檯。她在他身邊跪下,沾濕自己寬袍褶邊的一角,把他的傷口盡量洗凈,擦了他的臉。她擺直他的雙腿,把他的左臂擱在胸前,右臂擱在身側,合上他的眼和嘴,撫平他的頭髮。依著逝者的靜穆殮放以後,他看上去是個端莊男子。她看見那些行刑者帶著新的敬重打量他;她至少給他做了這一件事。她的手在泥地上抓了一抓,向他撒了祭奠的一撮塵土,那會使他解脫人世,渡過冥河。
「您可以放心,卡桑德羅斯。我是從一個看守那兒聽說的。」
藉著草棚下一尺見方的窗洞的光,她看見腓力戴著鐐銬,側身佝僂在牆角。他帶淚痕的污臉眼白閃閃,哀求地注視她,伸出手來。那腕上磨破了。
有瞬間的暫停,像一個聳起的浪濤翻碎之前的暫停。一種新的聲響繼起。一開始,是木在鐵上的輕叩。然後是擴散的啷啷,越敲越響;然後,從山邊傳來回聲——雷鳴般的鼓擊,數千桿長矛打得盾牌砰砰震動。御林軍一齊吼叫:「不要!」
起先歐律狄刻還計算日子,拿一塊小石頭在牆上刻著。過了七八日她漏了一天,數目一亂,便放棄了。她大概會陷入空茫的麻木,只在跟蟲豸搏鬥時振奮——倘若沒有腓力的話。
奧林匹婭斯向押送者之一頷首。他在歐律狄刻背後猛一推,她向前蹶倒,擦傷了銬著的手。她掙扎跪起,仰視那些面孔。有人笑;那孩子也跟著他們笑,但忽然正了臉色。羅克薩妮仍是微笑。奧林匹婭斯垂著眼皮觀看,專註地,像貓在等待爪下的老鼠動彈。
國王書房裡鑲著半寶石的巨大桌子站在鍍金銅獅足上,歐律狄刻坐在桌邊。近半個世紀之前,阿奇勞斯王建起這座以恢宏富麗引來外邦人驚羡的宮殿時,設計了這間燦爛的私室。身在國內的年月,腓力二世便從這裏統治馬其頓以及他日益擴張的疆土,亞歷山大則從這裏統治過全希臘。自亞歷山大開始從一個遷移的營帳統治世界以來,在那幅宙克西斯繪製的阿波羅與眾繆斯的壁畫底下,未曾有國王坐在那張桌子前。安提帕特羅斯謹守禮法,從自己府里治國。歐律狄刻發現一切都清掃過,光潔整齊,空空蕩蕩。
奧林匹婭斯轉向羅克薩妮,用閑談的語氣道:「父親是個叛徒,母親是個蠻夷女人的私生女。」
她默默端詳它們,然後把目光投向她身邊那四肢亂伸的屍體。假使他搏鬥時她也加入,或許一切已經結束了。她跪著撿起那瓶子;她聽說雅典人的毒芹酒讓人漸漸發冷而死,不帶來痛苦。但是這東西來自奧林匹婭斯,而她如果問是什麼,他們也許會撒謊。那匕首是鋒利的,但她知道自己沒有力氣直插要害了;半死不活的,他們會拿她怎樣?她捏了捏繩子。平滑、結實、乾淨。她抬頭望了望八尺高的屋脊,說道:「這個可以。」
通曉所有這些事的樞密官,已經隨波利伯孔南下,只留了個助手在佩拉。她只能召這個下屬過來,盡量不露怯。她搖了銀鈴,那是多年以前,她祖父召喚歐邁尼斯用過的。
牆封的門后,時間過得像一個無藥可救而漸入膏肓的病人的日子,慘況一點點越積越深;更臭了,蒼蠅虱子跳蚤更多了,傷口化膿更多,更虛弱,更飢餓。但麵包和水仍每天送到窗洞來。
他離去時想著,女人!她們讓戰爭像放假一樣鬆快。這想法安慰了滿懷思慮的他。新法令頒布以來,希臘城邦幾乎全部陷入內戰,或瀕於內戰;即將到來的征伐預示著各種混亂和不確定。羅克薩妮竟以為他會自添麻煩帶上那潑辣的姑娘,實在幼稚可笑。
他們的一族之長沒有出現,也沒傳話給她。如尼卡諾爾所說,顯然是她的傳信人遇到什麼波折,最好再次遣使。她也做了。此外,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軍隊常常遷移,那也會造成延誤。尼卡諾爾說,無論如何,他知道他現在做的符合卡桑德羅斯的願望。
前方是濱海的重鎮狄翁。卡桑德羅斯的使者承諾,要結束女人的不合法專權,回歸古俗。城內短時間密議之後,開了城門。他在這裏臨朝,接見所有支持者和帶來情報的人。受奧林匹婭斯迫害者的親屬,以及她放逐的人,都來投奔,滿腹冤屈,揚言復讎。也有一些不久前還不會投奔的人偷偷前來,他們曾經拒絕對亞歷山大的母親揮戈相向,但如今覺得只有亞歷山大才能讓這樣一個婦人不任意妄為。這些人會回去,傳開卡桑德羅斯的誓言,和他宣示的代羅克薩妮之子攝政的權力。
「死奴隸,你敢打我的妻子!」剎那間,蜷縮在茅坑邊的身坯從蹲伏一躍而起,直撲過來。那色雷斯人的腹部冷不防受了一撞,氣喘吁吁。腓力像發怒的猿猴一樣搏鬥,用腳和膝和指甲,去搶那匕首。他牙齒咬進了色雷斯人的手腕,其餘的人才群起圍攻。
她爬了起來,手膝挨著地。一隻穿靴的腳踩過她的腿;她納罕自己還移得動它。他們低頭瞪著那屍體,對比腓力給他們的咬痕和抓傷。她從他們意義不辨的話中聽出一種佩服的聲調;遇上的到底是個國王。
她等著。這人在哪兒?她又搖了一回。門外傳來急切的嗡語。那文書進來了,瑟瑟發抖,不為遲到致歉,不問她有何需要。她看到他臉上帶著恐懼,帶著一個受驚者面對一個幫不了他的人的怨恨。
一個軍官掙到她面前,拉住馬兒,叫它安靜。她認識他,自從最早在埃及以來就是她這一派的,年約三十,發色淡金,皮膚因染過印度的熱病仍舊蠟黃。他關切地看著她。終於找到個心智清醒的人了,她想。「我們要怎樣重新集合他們?」她叫道,「你能給我找個喇叭手嗎?得把他們叫回來!」
結果凱貝斯不難說服。時勢難測,他自己的前途也一樣。他大致相信亞歷山大的兒子處境危險,不僅是他母親的溺愛使然。他對羅克薩妮心軟;她可能同樣需要保護。十一年前,她的美貌像燃燒的箭矢一樣穿過火光熊熊的大廳,射中了亞歷山大;她駐顏有術,依然是個靈動的傳奇。在這青年看來,他彷彿可以走進那傳奇,拯救亞歷山大所愛的女人,和他唯一的兒子。
他們嗆著,手捂住口鼻;這些人在山野的清新空氣中長大,村裡的糞便排向百尺山崖。在這一時,她看見他們腮邊額上文有戰士的刺青,看見他們銀蝕刻的雕銅胸飾、他們有一道道部落色帶的斗篷https://read.99csw•com、他們握著的匕首。
歐律狄刻任命他為最高統帥,雖過於倉猝,也幫他爭取到多個猶疑不定的希臘同盟。甚至一些殺了寡頭領袖、恢復民主制的城邦如今也在三思。他盼望了結南方這事;他對戰爭興趣有限,只視之為推行政策的手段。他不是懦夫,他能叫人聽令,他是個有手腕的戰略家,那才是全部。自少年以來他內心深處就因亞歷山大的魅力而焚燒著一股妒恨之火。沒有人會為卡桑德羅斯歡呼到聲嘶力竭,沒有人會以為他而死自豪;他的士卒只是領餉做事。那個虛榮的悲劇演員,他想,讓我們看看他在新的時代會是什麼形象。
離佩拉近了,她望見她父親家宅的塔樓。不勝留戀地,她想起與庫娜涅生活的平靜歲月,男孩子氣的小小冒險和英雄的夢想,那時她尚未進入歷史的大劇場,出演一部最終沒有機械降神來解救,維護宙斯之正義的悲劇。自童年起她就接受了這個角色,學會了她的台詞,看到了她要戴的面具。但是詩人已死,觀眾對演出發出噓聲。
「等等!」她說,「我要先向大伙兒致辭。」
他們不敢進入佩拉。他們只依自己馬匹的步伐旅行;一個逢驛站必換馬的信使會比他們早到許多,而一旦消息從西疆的軍隊傳來,本地駐軍的態度就難說了。她的隨員中有個名喚波呂克勒斯的,跟安菲波利斯的統領是兄弟。那是個臨近色雷斯邊界的軍事重鎮,他會幫助他們出海脫逃。
因此是歐律狄刻的快報給了他當頭一棒。這愚蠢魯莽的姑娘,他想。現在哪是抨擊亞歷山大的小崽子的時候?照他的算盤,一旦除掉腓力,他會首先做那個男孩的攝政。他要成年來日方長。現在,她不像任何初掌國柄的人那般靜待時機,卻把國家扔向一場繼位戰爭。她不知歷史嗎?以她的家世,她怎能如此健忘。
她強忍著噁心,說道:「他們為什麼這樣對你?」
波利伯孔清了清喉嚨,「陛下,這是征伐。歐律狄刻夫人當然會留在佩拉。」
穀子和橄欖成熟了。踩過了葡萄,女人上山去敬奉狄奧尼索斯;天欲曙時,尖利的巴克斯的呼聲應和著第一陣雞啼。在皮德納,港口牆頭的守望者掃視大海,秋風初起,微波粼粼。不見帆影,除了已經要歸航的漁船。
他坐下來寫信給弟弟尼卡諾爾。
「很好,」她說,「兩日後我會把朝廷遷去皮德納。」
他怏然請求她同意他如廁。當她在必要的驅使下也去解手時,那些蒼蠅騰起,她看到蠕蠕的蛆。
前面山脊上短暫地現出一個騎手的身影。一個偵察兵,他想;那姑娘看見沒有?他看了看緩緩騎行的腓力,闊臉半含笑容,沉浸於某種愉快的幻想。她應該替他多想想。假如……
等候南方傳回消息期間,她大部分時間花在她最享受的事情上:操練軍隊。當她馳馬行過騎兵的前陣,或領受步卒高舉薩里沙長矛的敬禮時,她感到她終於在實現自己的天命。軍隊操練她見得多,也跟許多士兵交談過,對程序瞭若指掌。和她在一起,他們樂趣不斷,興緻盎然。說到底,他們想,他們只是一支衛戍軍;如果有戰事,將軍們當然會重掌指揮權。認定是這樣以後,他們在她面前盡情表現。
卡桑德羅斯突然起程北上,留下一盤亂局。他遺棄在伯羅奔尼撒的諸盟友只得獨力面對波利伯孔之子率領的馬其頓人。當他們彷徨無計的使節趕上他的隊伍時,他只說他的事務刻不容緩。
他一陣短鳴提示注意。一個將官觀望前方山脊許久,開始說話,但喇叭淹沒了他的聲音。
他撓著襠部,說道:「我可以泡澡嗎?」
克農應|召而來,木然敬禮。經過長矛事件和若干其他之後,他沉默的「我早告訴你了」已令波利伯孔氣結。謝天謝地,總算能打發他們倆了。他說:「我決定將國王送回馬其頓。」
她跳下馬來,牽著馬兒,這唯一仍然服從她的活物。像那人說的,她年輕。她感到的絕望不是佩爾狄卡斯陰鬱的無奈,輸家所付的代價。他們兩個都爭雄而敗,但是佩爾狄卡斯從未以愛戴押注。她站在躁動的馬兒身邊,喉嚨堵著,淚水迷了眼睛。
在他痛楚的號叫之間,刀子一次次捅著,她想他是喊了克農;然後他從喉頭逼出一個嗆聲,仰頭張嘴,在地面的塵土裡抓了一下,躺著不動了。一個人拿腳搡了搡他,但他沒有動彈。
他看了看她,臉上發亮,有了神采。「噢,歐律狄刻,我真高興你來了。」
她勝利地上山之際,對面山坡整個陣容崩散了。已經擺陣的御林軍——步卒、騎兵、輕裝備的散卒,不復是一支軍隊,就像地震后的村子不復有街道一樣。那裡只有一大堆人,馬匹在其間四處攢動;彼此呼喊,湧向朋友或親族的群體;所有人都有混亂而單一的動勢——下到河裡,如山崩時的石流。
她先還勸他放心,然後聽見外面的一個笑聲。
卡桑德羅斯有了個決定。他做了一筆壞買賣,貨物得儘快脫手,像對待一匹不健全的馬兒那樣。其後,一切就會簡單些。
「噢,歐律狄刻!我會聽話的!我答應你會聽話。請讓他們現在放我出去吧。」
他走了,儼然肩負重任。卡桑德羅斯召來將官們,宣布延遲幾天再行軍。他說,是為了給他的朋友們以時間集聚更多的支持。
旌旗飄飄,尖聲的笛子和音色深沉的雙管設定著步伐,馬其頓國王的軍隊跋過西境的高山,向伊庇魯斯而去。
她和他們賓士越野,切過轍痕深深的大路一角,讓馬兒在石楠地上覓路;想著尼卡諾爾如何說他知道自己所做的符合哥哥的願望,又憶起卡桑德羅斯的紅頭髮和堅決的淡色眼睛。她的信使沒有遇賊;他接到了她求援的呼籲,而判定該把她拋棄。
歐律狄刻想道,我只有我自己。沒有人會祝願我勇敢,或是稱頌我勇敢。我有的任何勇氣是給我自己的,只屬我一個。她說:「我是歐律狄刻,佩爾狄卡斯之子阿敏塔斯的女兒。」
他們是馬其頓人,沒有武器,第二個是第一個的隨從,因為他落後半步,捧著個包袱。第一人上前,壯實的中年男子,穿著一件體面的黃褐色寬袍、一領披風。他對著場面默視片刻,不贊成地咂舌,轉向另一人說道:「純屬殘殺。很不光彩。」
腓力攥著麵包,像餓狗一樣撕咬。她覺得她似乎再也不會進食了,但押送她的人早上給過她吃的。她不必問他那天是否吃過。她說:「你今天可以吃我那一份。我明天再吃東西。」
卡桑德羅斯在僵冷的沉默中聆聽,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悲傷自有其時;他感到的全是痛恨與暴怒。「狼心狗肺的婊子!妖婦!他們怎能由得她踏足馬其頓?我父親彌留之際還警告他們要提防她。他們怎麼不在邊界上把她殺了?」
她懶懶地俯視王宮宏麗的前殿,有彩繪的山牆和彩色大理石廊柱。那導師凱貝斯步下寬闊的台階,孩子亞歷山大在旁邊,拖行一個木馬玩具,挽著它的鮮紅色韁繩。那蠻女的孩子,不能讓他統治。卡桑德羅斯會怎樣應付這事?她蹙起眉頭。
克農陷入沉思。他也同樣追懷亞歷山大,理由還更迫切。自從他的年輕主人阿里達烏斯變成腓力王,他便知道現在這種時候會來的,他深入骨髓地預感到了。也罷,他想,像老話說的,末路莫回頭。他年近六十了,活得更長的人很少。
他的心智積存不住災禍的總量,因而不會絕望。他過一天算一天。他常向送食物來的那個人抱怨,對方偶爾也回答,不是放狠話,而像一個平白受氣的苦悶的僕人,聲稱他只是奉命行事,如此而已。歐律狄刻不屑向他說話;但日子久了,他隨和友善了一點,會講些時運不濟之類的老話。有一天他甚至問腓力他妻子怎麼樣了。他看了她一眼,答道:「她叫我不要說。」
她沮喪地看著那些請願書,發自她聞所未聞的城鎮和州郡,為土地糾紛而提交仲裁;申訴瀆職的遠方官吏;祭司們從亞歷山大奠基的神廟寫來的晦澀長信,為儀規求取指示;亞洲總督報告安提柯的蠶食;希臘各邦的親馬其頓者激動抗議,他們在新詔令之下遭到放逐,失去財產。她甚至常無法讀懂那充斥縮寫的文辭。懷著無助的困惑翻閱著這堆文件,她不甘心地想到,相較於亞歷山大在征服一個帝國之時逮著空隙在營地上辦理的公務,這一定只是個零頭。
有一瞬她抓住了佩劍;但幽靈是殺不死的。底下那推推搡搡的人群開始過河。各種名字被呼喊著,是波利伯孔的士兵們在跟舊友重逢。
窗洞里現出一隻污垢的、指甲破損的手,遞來一塊塗了油滴的黑麵包,接著又有一塊,還有一瓦罐水。她完全看不到那臉,只瞥見一把粗硬黑須的尖兒。口哨聲漸退漸遠。
波利伯孔有否遵從她的命令,向卡桑德羅斯交出指揮權,每天她都等著消息。兩人迄今毫無音信。反而是腓力回了佩拉,沒有預告。他沒有捎帶快報,也不知道他的監護人下一步要怎樣。
「我會交給你一支扈從隊。告訴王后,我依從她的願望送還國王。就這些了。」
他們拔開那柴門的門閂。一人向那臭烘烘的黑暗略一窺探。「你老婆來了,咳。」啜泣停了。他們等著看她會否自願走進去。她在低矮的門框下弓身;裏面的屋頂也不高多少,茅草刺著她的頭。門在身後關閉,咔啦插上門閂。
她遣退那人,坐下呆望前方。房間對面遠遠立著一尊回首的少年銅像,赫爾墨斯,抱著里拉琴。他站在一個綠色大理石的基座上,阿提卡風格,姿勢凝定;對於習慣近世柔美的眼光而言,他的肅穆有嚴冷之感。他臉上的一種微妙的憂鬱,使她有一次詢問宮廷管家他是誰。某個運動員,那人說,雅典人波留克列特斯的作品;據他所聞,此像製成於斯巴達人贏了戰爭,雅典陷於困頓的長久圍城之時。無疑是阿奇勞斯王的代辦人在劫后撿便宜選來的;彼時,賤價的佳作很多。
「我非得那樣嗎,歐律狄刻?」一種突然的迫切擾亂了腓力臉上的平靜,「我從來沒有上過戰場。亞歷山大不許。他們都不許。請讓我打這一場仗吧。看,我帶著劍。」
「腓力!」她喚道,「他們來營救我們了!」
南行路途便九_九_藏_書捷,她的信札三日後到了他手裡。
「向腓力之子腓力,其妻歐律狄刻,和所有的馬其頓人傳話!」他放鬆地坐在他強健壯碩的馬兒上,一個因亘古的習俗而受眾神保護的人。「以兩位國王的監護人,波利伯孔的名義。」他停了一停,營造懸念。「並且,」他緩緩補上,「以奧林匹婭斯王后——摩羅西亞的國王涅俄普托勒摩之女、馬其頓人的國王腓力之妻、亞歷山大之母——以她的名義。」
他瞥見有個弟弟在人堆中,疾忙揮了揮手,再轉向她,「夫人,您太年輕,如此而已。您已儘力而為,但是……這裏沒有人希望您受傷害。您在那邊有一匹沒用過的馬兒。趁著她的人沒有過河,逃往山裡吧。」
是他選了轎夫和四個武裝的隨從。隨從發了誓保密,買了騾子,找到一個信使,把他們來臨的消息快馬送去。兩日後,天色將明時,他們上了山路,向著多多納行去。
她自行踢開腳凳,沒有畏縮或是讓他們來挪走,雖然他們多次見過壯漢如此。歸結而言,他們覺得她顯出很大的膽量,不愧是她祖先的後人;當那掙扎似有拖長之虞,他們便抱住她膝蓋向下拉,扯緊套索,助她一死。
她睜大了黑眼睛,露出周圍一圈眼白。「那麼誰來保護我兒子和我?」她叫喊。
她忍住遭人輕視的怒氣,保持著平靜。過後卻感到一種揮之不去的刺痛,因為腓力覺得克農比她難割捨。枉我這樣待他,她想。
歐律狄刻聽見過它,雖然從未如此大聲。她當選攝政時受過這樣的歡呼。有漫長的許多秒鐘,她以為他們在挑戰敵人,以為這喊聲是支持她的。
直到最近還一切順利。她明白馬其頓的各種爭議,幾乎全是請願者們親自帶來的案子。但忽然之間,公務像決堤一般從南方同時湧來,甚至還有從亞洲來的。先前她沒有想到這些事情都被送到波利伯孔處,由他以腓力的名義辦理。現在,腓力回來了;而波利伯孔撒手不管,也理由充分。
當狼犺的行李車隊跟在士卒後面開動,她環顧,望徹她仍然有志統御的疆土的地平線。她父親的房子在鄰近的山野上,那也是庫娜涅教她戰爭的地方。將來她女主臨朝,要把它闢為獵舍,做退隱之所。
四個色雷斯人站在門口,隔著瓦礫瞪視。
她跨坐馬背,一大幅裙子蓋到她的緋紅色馬靴上緣。馬匹的籠頭有金玫瑰花飾和銀飾牌,蘇薩和波斯波利斯的戰利品,熠熠閃光。她自己毫無插戴。在略高於河道並能使她被每個人看見,而歐律狄刻卻要仰視她的地方,她收了韁,從白頭髮上撩開黑紗。她一言不發,眼窩深深的灰色眼睛掃過低聲嗡語的隊列。
同時,他們開始聽見外邊衛兵的嗓音。那些人一定是被警告過要離遠些——她策動顛覆的紀錄是有名的——他們的來來去去早先只是時間的標誌。但如今紀律鬆散了,他們無所顧忌地交談並閑聊,也許是厭倦了看守一個沒有出口的處所。其後一夜,她卧看著窗洞外一粒孤星時,傳來輕輕走近的響動,皮革和金屬的咔嗒;那洞口被遮黑片刻,重新光亮時,窗台上有兩隻蘋果。那氣味聞著已是仙露神漿。
那些鐵器本是造來羈束壯漢的。死沉的重量令她的手腕墜在身前。她只能交替雙腳在地板上挪行,步步都磨痛腳踝。為了不被腳鐐絆倒,她只好不雅觀地叉著腿走。但是她這樣向寶座曳去時,一直端直頭部。
「謝謝你的新聞。」他在椅子上前傾,忽然眉飛色舞地說,「放話出去,我決意替他們伸張正義,讓他們恢復全部的尊榮。至於奧林匹婭斯,我會把她本人交給歐律狄刻王后,以她認為合宜的方式懲治。告訴大家。」
「遵命。」將軍感到從這不動聲色之中反射回來的所知:出師不利,他被迫從重要的美伽洛波利斯圍城下撤兵;卡桑德羅斯依然據有比雷埃夫斯,還可能攻下雅典,屆時希臘各城邦就會加入其陣營。但是那暫時不相干。
「各位馬其頓人!」她清亮的聲音遠遠揚開,就像在出埃及的行軍路上,在特里帕拉迪蘇斯,在她當選攝政的集會上。戰鬥在即,讓他們不負自己的聲名,「如果你們對抗外敵時曾經英勇戰鬥,那你們現在的戰鬥還要光榮百倍,是捍衛本土,為了你們的妻子,你們的……」
所以,她想,什麼都不剩了。連斯文也沒有;她見過弔死的人。她俯視腓力,像宰后的動物一樣翻倒在那裡。不,畢竟還有未了之事。她心餘虔誠。當行刑者完成那工序,從凳子踏到地上時,她說:「你們得等一等。」
她站了起來,和他對抗。「你失敗了。但是我將會勝利。」很快她會發布命令集結軍隊,準備出發。不過她得先給卡桑德羅斯寫信,向他請援。
今天或明天,反正很快,她想;有何相干?她感到死亡就在她肉體里,像疾病一樣確定。
「歐律狄刻,來,趕緊吧。」一小撮人,她朝廷的部分人員,來到她面前。她拭乾眼睛,見他們並不桀驁,卻害怕;他們都是會被搜捕的人,安提帕特羅斯的老同黨,阻撓過奧林匹婭斯的密謀,也密謀對付過她,拂逆過她的意願,挫傷過她的驕傲,出過力將她逐出馬其頓。「快點,」他們說,「看,那隊騎兵,那些是摩羅西亞人,他們向著這邊來了,目標是找到你。快,來吧。」
他走進門來,迎對那個憔悴而頭髮黏結的、雙腳污垢指甲膩黑的女人,用一種扁平而相當浮夸的嗓音發話,分明是個小吏自覺重任在身。
腓力欣然點頭。他近一半的人生都在行軍路上,視之為當然。他不明白為何要打這場戰爭,但亞歷山大從前也很少告訴他。「我要騎雪蹄駿。」他說,「歐律狄刻,你騎哪一匹馬?」
歐律狄刻站在一塊巉岩上審視戰場,向德達斯指出這一點。敵軍側翼處於崎嶇多灌木的地面,那對步卒有利。「嗯,」他說,「如果他們真讓我們的步卒到了那裡的話。波利伯孔或許不是……」——他制止了自己說出亞歷山大——「但他還是有點心機的。」
她這才發現他為何不背靠牆壁而坐。他的寬袍粘在皮膚上,有凝血的深色條痕;她挨近時他哭道:「別碰,疼。」那黃色的血清上聚著蒼蠅。
她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因震動而顫抖、頭暈又寒冷。從門垮掉時開始,這一切也許只過了兩分鐘。
被帶入佩拉時,她要求他們鬆開她在所騎騾子底下銬住的雙腳,讓她洗髮、篦頭。他們回答,奧林匹婭斯王后命令就要這樣把她押解來。
那人公事公辦地點頭,「選得好,夫人,而且爽快利落。我們會很快裝好它的,你那邊有張腳凳,我看到。」那僕人登上去時,她看見甚至鐵鉤子也有,固定在一根小橫樑上,就像存放工具或挽具的地方一樣。是的,他們不會費時很久。
在色薩利,波利伯孔親自率部等候,雖有奧林匹婭斯,但是他對亞歷山大的兒子忠誠不渝。他也被避開了;一些兵力被遣去挽住他,同時大部隊繼續北進。他們繞開奧林匹斯山,很快到了馬其頓邊界。
跫聲近了。是現在嗎?她想。腓力攤著身子,打著呼嚕。她預備聽見門閂被拉開,卻只傳來農人干重活的模糊聲響。她喊道:「這是幹嗎?你們要怎樣?」
她為這一天已經等待多時。當離喪的空虛終於襲來,她渴求過撫摸他最後的這點兒骨血;但孩子沒有出生,除了等待別無可想。隨著戰爭一拖再拖,她的渴念遲鈍了,早前的疑慮復現。那母親是外夷,隨軍的妾,他不打算立其子為嗣——在一封密信中他是這樣告訴她的——如果波斯大帝的女兒生下男孩的話。這陌生人會有像他的地方嗎?
眾人面面相覷地離開,去到室外之前誰也不言語。阿革諾爾道:「讓她稱心好了。但是這位子不能讓她坐到冬天。」
他搖頭。烽火設在他們後面的一個峰頂,可鳥瞰向南的關隘。「毫無疑問卡桑德羅斯該在這裏了,一定有什麼絆住了他。也許他路上遭到襲擊。你知道希臘各城邦如今有多麼混亂,波利伯孔做的好事。」
這時她才看到那軍隊在石楠叢生的山丘上移動著。熠熠的盾牌朝著反方向。隊伍的前頭已經伸入天邊。
她告訴他們,她不願閑坐佩拉,任反賊和叛黨蹂躪邊陲。她會南下皮德納;此地南行十五里,便是卡桑德羅斯膽敢竊據的狄翁城。皮德納有個港口,防禦工事堅固,她會從那裡督戰。
她最偏愛的馬兒被牽了上來,噴著鼻息甩著頭,鬥志昂揚。她拍拍強壯的馬頸,抓住肩隆的硬鬃毛,撐長矛一躍而上猩紅的鞍布。傳令官站在左近,喇叭就緒,預備吹響前進的號聲。
他吞了一聲抽泣。「他們殺死克農時我打了他們。」
她熟稔于兵變的語氣,覺察到另一樣東西。這些人不是在密謀;他們是在公然談說坊間的輿論。她想,我們不是那女人僅有的受害者;民眾受夠了她。他們說神明不會等很久是什麼意思?會不會是卡桑德羅斯正在引兵北進?
自此他們韜光養晦。棄去戎裝,穿上跟農人易物換來的粗紡衣裳;護理著疲憊的馬匹,繞過那曾經把大流士大帝引向馬拉松,把薛西斯引向薩拉米斯,把腓力引向赫勒斯滂,把亞歷山大引向巴比倫的滄桑道路。她的小集團日益寥落,一個個或是稱病求去,或僅只是趁夜消失。第三天,只剩波呂克勒斯一人了。
他們向佩拉東行,盡量不露逃亡之態,利用著交織在每一片希臘土地上的客主之誼,把缺少僕人推說為事情匆促。他們搶在新聞的前頭,假裝在邊界上籤訂了一個條約,他們要趕往佩拉召開集會,確認軍隊在西疆同意的條件。就這樣他們宿了幾夜,每天早晨帶著一團疑雲離開。
能清晰望見那老人在對面山坡上,一叢騎手之間,商議著。歐律狄刻的士兵互相指出他來,不感到他本身是個怎樣的惡人,只想到自己立即要與舊日同袍廝殺,很不愉快。
「冥界的眾神九_九_藏_書啊,請你們見證,」她大聲說,「我從奧林匹婭斯那裡收到了這些禮物。我呼求你們——憑冥河之水,憑哈德斯的法權,也憑這血——將這樣的禮物償還給她。」她轉向那兩人,說道:「我準備好了。」
奧林匹婭斯做完這些必要的事,召集了朝會。如今,她周圍的人極少是因忠於她本人而不離不棄的了。有的跟安提帕特羅斯家族有血仇;許多是知道卡桑德羅斯會對他們施以報復;其餘的,她猜想只是忠於亞歷山大之子罷了。她坐在她丈夫腓力坐過的鑲著半寶石的塗金大書桌前,在最初的內戰年代里他是年輕國王,未滿六旬的人仍記得當時,年逾七旬者則打過那些戰爭。她不向他們求教。她自己有足夠的意志。那些坐在她對面的老軍人看到她不可穿透的孤獨,她不容侵犯的意志。
「要打一場了嗎?」腓力已經上前,樣子興緻勃勃。
信使是個士兵,神色焦灼而滿面風塵,來自歐瑞斯提斯山地一個駐防的堡壘。他請求原諒,他馬兒跛了,只找到一頭不中用的騾子騎來,多費了一日。他把他統領的快報交給她,驚訝她年紀之輕。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被留下。她一直期待逃出沉悶的宮殿,憧憬軍營的自由。得知她被貶入女院之輩的第一個瞬間,她像波利伯孔預料的那般生氣,差點要發作,隨即想起卡桑德羅斯的言外之意。跟著軍隊曳行,每個時機都被監視,她怎麼能影響事態?但身處國都,而監護人在外打仗的話……
她懨懨地想,馬其頓人不願做這事。她挺直站著,在房頂居高的正中。
她依然跪著;倘要起來,她沉重的手腕會讓她摔跤。「然而,你為王的兒子選了我來和他哥哥結婚。」
「我也可以拿回我收藏的石子?」
那間房裡有一張木腳凳,一團褥草,似是給馬匹的。較遠的一頭有道淺坑,發出糞味,大隻的藍色蒼蠅嗡嗡作聲。
他揚起胳膊(不是握匕首的右臂,而是銅蛇盤繞的左臂)一把推開了她。她一個趔趄跌在地上。
本來他一度寄望於他,認為一旦將他脫出妻子的操縱即有可為,但很快發現大謬不然。起初他千依百順,因此他放心擺布他坐在一個金華蓋的寶座上,雍容華貴地接見一個雅典來的使團。在一篇演說的中途,他因一處修辭而大笑,像孩子般把字面當真。稍後,波利伯孔斥責一個演說者時,國王抄起了他的儀仗長矛;假使波利伯孔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攫住他的話,那人已被穿腸。他抗議道:「是你說他滿口誑言的。」那使團被匆匆遣走,出了一場政治災難、幾條人命。
時間流逝。他終於急切地坐起來。「有晚飯吃了。」他說完舔了舔唇。令他改容的不只是污穢;他也體重大減。一個不成曲調的口哨聲靠近了屋子。
軍人們瞪眼。這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意味著大群的女人、僕役和隨軍者佔據著營地,仰賴於駐軍,遽增食物之需。過了人人都等著別人發話的片刻,他們坦言相告。
在潮濕的阿卡迪亞高原,忒革亞城牆下,卡桑德羅斯巡行於他的圍城陣線;又厚又暗、長著青苔的夯實的牆磚,要動用能把琢石打松的攻城錘才會打出凹陷。城內有一口終年常涌的泉水;以饑饉相逼會耗時太長。忒革亞人告訴過他的傳令官,他們受雅典娜特殊的庇佑,這女神在某個古早的神諭里曾經許諾讓他們的城市永遠不被武力攻佔。他決意教雅典娜食言。
軍人們贊同。他們想到在西疆上滴血未流的勝利。
「一旦卡桑德羅斯打勝的時候。」
夜裡有乳酪和無花果,那水罐盛著兌了水的酒。較好的食物驅散了她的倦怠。她夢想著獲救,馬其頓人悲憫他們凄慘齷齪的處境,叫嚷要報復;她夢想著勝利的時刻,洗了浴換了朝服戴著冠冕,再次坐在接見廳的寶座上。
「我一定辦到;大伙兒會樂聞此言。我也會盡量給監牢里報信。終於盼來希望,他們會感到鼓舞的。」
那些碎響歸於沉寂。然後,彷彿有人偷偷做了個手勢,又窸窸窣窣起來。門上有一種輕拍和刮擦之聲,然後砰的一下,又一下。
「是的。」這清晨里雄壯的行軍先前彷彿可以沒有終點,直到她喊停,「我們會率騎兵前進,佔住制高點,直到步卒趕上。讓騎兵列陣,德達斯;你帶領左翼,我自然會帶領右翼。」
這時,被遺忘的傳令官又揚起洪聲:「各位馬其頓人!亞歷山大的母親就在你們面前。你們要對她揮戈相向嗎?」
奧林匹婭斯已向年齡妥協。為亞歷山大守喪的那個月,她洗去臉上的鉛華,用一塊黑紗罩住頭髮。除服時,她褪去黑紗,頭髮柔順而白。她六十歲了,曾有的苗條身材已成嶙峋。她紅髮人的細膩肌膚像壓過的花瓣一樣脆薄,但膚色不深,更顯露出一身傲骨。蒼白的眉毛底下,煙蒙蒙的灰眼睛依然能陡然轉淡,令人一凜。
「所以,」羅克薩妮說,「腓力會跟你們去?」
有一天,他想起來問這樣一個訪客:「還有他們逮捕阿敏塔斯之女以後,她怎麼死的?」
波利伯孔感謝那人,給了賞賜,遣退了他,咒罵著發泄怒氣,然後坐下來思考。他很快定下對策,不久也想到了該拿腓力怎麼辦。
一時間,卡桑德羅斯感到頭顱欲裂。這人見他瞠目而視,覺得憂心。他自己也察覺,努力鎮靜。「去吧,歇歇,進餐。我們稍後再談。」那騎手離去,不驚訝一個人會為親族遭受屠戮而失態。
眾人做著敬重的手勢,她雙手攬住他,親了親他在旅行中沾髒的額頭,然後再看。凱貝斯不負所托。亞歷山大的兒子不再是後宮帳篷里那個矮胖乳兒了。奧林匹婭斯見到一個漂亮而年少的波斯人,細骨架,黑眼睛。頭髮剪得貼向頸后,像亞歷山大幼年的模樣,但那頭髮是直的、重的,黑若渡鴉。他從細黑的眉毛和藍棕色粗睫毛的厚眼皮底下仰視她;儘管他身上毫無馬其頓人的特徵,她從他深深地向上的凝視里看到了亞歷山大。這觸動了太多,好一會兒她才穩住自己。然後她挽起他白皙細巧的手。「歡迎,我的孩兒。來,帶我去見你母親吧。」
德達斯不置一詞。他不喜歡尼卡諾爾讓所部擺開的陣列,但現在並非說這話的時候。
歐律狄刻覺出那遙遠的凝視停駐在她身上。一股輕風飄起那黑頭紗,顫動馬兒的長鬃,也吹亂了那雪白的頭髮。那張臉定定的。歐律狄刻感到全身一陣戰慄,覺得自己是在被阿特若波斯,剪斷生命之線的第三位命運女神注視著。
她去到小窗前,但窗子不俯臨門口。她只能看見一堆粗糲的石頭的局部。她疲憊,腦筋很慢,但那聲響忽然清晰起來:是濕灰漿的揩抹,和一把抹刀的鏟刮。
「馬其頓?這裏,這王宮裡,誰來保護我們,抵擋那頭母狼?她只等著你們一走就會謀殺我們的。」
腓力卻已經變了臉色。他退到離門最遠,差一步就會落入茅坑的地方。善良的克農當權之前的老日子又回來了。「不要讓他們進來。」他說。
「聽啊。有人來了。」
「叛徒!」她知道這不公正,她的憤怒屬於別處。終於,她見到了自己真正的敵人。不是那騎著黑馬的可怖的老嫗;她可怖,僅是由於他,那閃爍的幽靈,德拉克馬銀幣上獅鬃紛披的頭臉,從他的金棺左右著她的命運。
相距遙遙,他們便望見安菲波利斯高踞的堡壘,俯臨斯特里蒙河的河口。那裡有個津渡;也有軍隊。他們向內陸行去,尋覓最鄰近的涉水之地。但是那裡也有軍隊等著他們。
這蠢女人到底在說什麼?他煩躁地皺起眉頭,答道,會留下充足的兵力拱衛馬其頓。
現在波利伯孔深知,腓力唯一的作用是佔據王位,以待亞歷山大之子——他最好快快成年。至於歐律狄刻,她宣示的權力純屬篡奪。
最後的石頭也坍塌了。門閂被嘎嘎抽走,那柴門吱呀打開,朝陽燦爛地一瀉而入。
奉行民主制的埃托利亞在溫泉關駐了防,阻斷他的去路。他無心戀戰。比薛西斯更實際,他在尤卑亞和大陸之間繁忙的海峽強征各色船艦,行海路繞過了溫泉關。
阿革諾爾,一個參加過東征、現任主帥的老將,清了清喉嚨說道:「沒有人懷疑波利伯孔的信義。但據說他軍中屢有逃兵。」他頓了一頓;人人忖度他是否敢於繼續。「而且,如您所知,我們如今不能指望伊庇魯斯的任何增援了。」
他不急於接見馬其頓來的信使;必定又是一封歐律狄刻的求援書。然後他行近時,看見那個遭災受難的面容,便把那人延入營帳。
前頭沿著山脊萌出一叢黑而集中的硬刺,是密匝匝的長矛。
還有一事,她想,是要為她自己而做的。她的血液承自爭戰的馬其頓列王和伊利里亞酋領並非徒有空名。她血債未償;如果她自己追索不了,就得讓那些司掌復讎的神靈替她辦到。她從屍體邊站了起來,張開手掌對著踐踏過的血跡斑斑的土地。
波利伯孔額外接到她簽署的一道命令,指示他向卡桑德羅斯移交馬其頓在南方的諸軍。
第二人上前,找地方安放包袱。覓不到桌子似乎教他為難,勉強在地上打開來,像個商販一樣陳列布包的內容:一把精製的短匕首、一個有塞子的瓶、一條有個活套索的亞麻編的繩子。
他們轉向彼此,像完成任務的人一樣。
「遵命。」克農釋然而去。所有這些他早就想說了,如果徵詢他意見的話。現在,他想,大家都有機會過上安穩日子了。
他撫著馬兒出汗的頸子。就像成年人對孩子解釋一件連孩子都能明白的簡單事實般,他慢慢地說:「可是,夫人,那是亞歷山大的母親。」
兩軍隔著山谷相對。谷底有一道溪,夏日水淺,但是因冬季沖刷而裸|露的礫石和卵石的河床很寬。雙方的騎兵都厭惡地看著它。
「不知道。」把他帶到了這步境地,她不能拒絕給他希望,「也許我們會獲救。你記得卡桑德羅斯嗎?打仗時他沒有幫我們,但現在奧林匹婭斯殺了他弟弟和整個家族。現在他一定會來的。如果他取勝,就會放我們出去了。」她在腳凳坐下,腕上的銬子擱在膝蓋,減輕那負擔,又望向那一方窗洞,外面一小塊天空的邊緣有棵遠樹。一隻海鷗從寬廣自由的潟湖水面翔來,到廚房的垃圾堆覓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