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

那男人斜著眼朝他一瞥：「你是誰啊？」

透過刺鼻的煙霧，葉夫根尼抬起頭瞅了他一眼：「誰？」

離火車站只有一箭之遙的普里沃茲農貿市場建在用波紋鐵皮搭起的屋頂下，規模龐大的市場里彙集著各種生鮮食品和農產品。市場里的貨攤都設在齊腰高的混凝土厚板後面，這不禁讓伯恩想起了華盛頓特區的反恐路障；臨時搭起的小棚子和鋪蓋卷遍地都是，來自四面八方的農民和那些遠道而來的商販只能在市場里過夜。

海風中夾雜的鹹味猛地喚醒了回憶，讓他幾乎喘不過氣。在敖德薩的那個夜晚，他雙手沾滿鮮血，有個人正命懸一線，不顧一切搜尋著目標的他來到了那座涼亭，他的目標就在那裡。

「我代理的是羅馬尼亞人的生意。」伯恩說。

「你瞧，這個廣場是典型的蘇聯風格，丑得要死，有點復古，但搞得實在難看，」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話里的幽默含譏帶諷，「不過它好歹還是能讓我們記住過去——充斥著飢餓和屠殺的過去。」

葉夫根尼的臉沉了下來：「要多少？」

伯恩看著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又打開錢夾，掏出三張不同的證件查看起來。證件里有駕照和一張進出口許可證。伯恩心想，最後的這張證件真是個很好的偽裝，回國之後他可得好好謝謝戴倫。

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伸出了手。伯恩和他握手的時候，葉夫根尼說道：「沃達先生，祝你好運。」他狠狠地攥著伯恩的手，並沒有馬上鬆開，「現在你已經進入了我們的軌道。你如果不是朋友，就是敵人。請你記住，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只要你試圖以任何方式與任何人聯繫，你就是我們的敵人。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他咧嘴一笑，露出了黃巴巴的牙齒，「要是你敢背叛我們，就別想活著離開敖德薩，我向你保證。」

「萊蒙托夫，」伯恩說，「你的老闆。」

葉夫根尼又乜斜https://read.99csw.com著眼看了看伯恩。他身上散發著凝乳和糖的氣味，聞起來簡直像是個嬰兒。他的眉毛又粗又濃，頭頂剩下的一圈頭髮橫七豎八地蜷曲著，彷彿是一團用過的鋼絲球。

葉夫根尼走開了一點，背對著伯恩繼續衝著手機說話。片刻之後他折了回來，手機已經揣進了口袋。

「都不是。」伯恩說道。他把指尖湊到鼻端，大聲吸了吸。

伯恩沒有回頭，他用餘光可以瞥見一個男子在溜狗，那是條大個兒的杜賓犬。杜賓犬把狹長的腦袋轉了過來，一雙黃色的眼睛瞪著葉夫根尼，彷彿是感覺到了他的恐懼。

剃鬚沐浴、穿好衣服之後，他走進了酒店寂靜無聲的大堂。大堂裝飾得富麗堂皇，簡直像是十九世紀早期的復活節花帽38。事實上，從包裹著絲絨、頗有磨損的笨重傢具，到貼滿四壁的鮮花圖案的牆紙，這座酒店的一切都散發著十九世紀早期的氣息。

等兩個人轉到列寧雕像的另一面，葉夫根尼說道：「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

葉夫根尼吃了一驚。他離開基座站起身，兩眼望向伯恩的身後，然後領著伯恩朝雕像基座的後面走去。

「伊比扎夜總會現在不營業，」侍者答道，「阿卡迪亞的其他俱樂部在這個季節也不開門。」阿卡迪亞是敖德薩靠近海灘的一個區，每到夏天，那裡的海灘上都會擠滿年輕富有的俄羅斯女郎和前來獵艷的男性遊客。「得看情況了。不知您的愛好如何，是男還是女？」

「我要的量很大，」伯恩說道，「而且還得是長期的固定供應。」

「如果一切順利，下個月我們還要兩倍的量。」

他把視線轉向內陸，轉向那些高高低低地修建在山坡之上、護衛著半月形海港的房子。伯恩查看了酒店的老門房給他的那份地圖，隨即跳上一輛正在減速的有軌電車。這趟電車通往地處伊塔林斯基大道的火九_九_藏_書車站。

葉夫根尼哈哈一笑。「知道這個城市最諷刺的事兒是什麼嗎？它就貼在黑海的邊上，卻總是缺乏飲用水——沒水喝本身倒也沒什麼，不過敖德薩這個名字可就是這麼來的。知道嗎，葉卡捷琳娜女皇42的宮廷里說的是法語，當時有個小丑建議她把城市命名為『敖德薩』，因為這個詞的發音聽起來就像是把法語『assez d'eau』倒過來說，意思是『水夠多』——明白了吧？這他媽的就是法國人在取笑我們。」

伯恩向別人問了幾次路，穿過嘈雜喧囂的人群朝賣雞蛋的那行攤位走去。他看清方向，走到了東頭的第三家攤位前，涌到這兒來買東西的人特別多。一個紅臉膛的女人和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應該就是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正忙著賣雞蛋收鈔票。伯恩在貨攤前男子的那一邊排隊等候。輪到自己的時候，他問道：「你是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嗎？」

伯恩感覺到又有一個人從後面偷偷摸了過來，但是他沒有動，沒讓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看出他有所察覺，直到一隻冷冰冰的槍口頂在自己右耳後的皮膚上。

伯恩住的薩馬林酒店是一座樣式頗為呆板的巨大建築，它正對著乘客過海碼頭，定期穿行於黑海海面上的渡輪就從這個碼頭出發。伯恩上次來敖德薩的時候，這座超現代化的豪華酒店已經在巨大的過海碼頭前拔地而起了。在他看來，這座酒店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套穿在流浪漢身上的D&G西服。

「哦，這種生意一年到頭都有人做，」侍者說，他長得很瘦，脊背微駝，有點未老先衰，「您需要多少？」

「這麼說你想要棕色的雞蛋。」

市場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與氣味，不同語言的大呼小叫聲響徹全場——荒腔走板的俄語、烏克蘭語、羅馬尼亞語、意第緒語、喬治亞語、亞美尼亞語，還有土耳其語。乳酪、鮮肉、爛掉的九九藏書蔬菜、辛辣刺鼻的藥草、薅光了毛的家禽……諸般氣味全混雜在一起。伯恩看到土耳其區貨攤的攤主都是些膀大腰圓、壯碩得好似橄欖球隊線衛的女人，她們身穿滿是蟲眼的毛線衣，頭上包著頭巾。對於不熟悉此地情況的人而言，農貿市場里縱橫交錯的一排排攤位簡直讓人暈頭轉向，其間還有一群群身材矮胖的採購者挺著可觀的大肚子擠來擠去。

薩馬林酒店和敖德薩的整個老城區一樣，採用的也是新古典主義建築風格，也就是說有點兒法國化。這並不奇怪，因為敖德薩的開拓者之一是黎塞留公爵39，自十九世紀初擔任敖德薩總督的十一年間，他也是這座城市的規劃者和總建築師。流亡此地的俄國詩人亞歷山大·普希金曾說過，他在敖德薩的店鋪和咖啡館里能聞到西歐的氣息。

「明天晚上。」

伯恩鎮定如一地望著葉夫根尼。他想儘快辦成這件事，現在時間是最重要的。每過一天，每過一個小時，法迪和他的組織就越接近引爆核武器的目標。但葉夫根尼臉上冷冷的表情告訴他，此人絕對是個久經歷練的老手，想儘早見到萊蒙托夫對自己並沒有好處。他們這是在考驗伯恩，要看看他是否也經過同樣的歷練。伯恩明白萊蒙托夫在讓自己見他之前需要時間仔細觀察一下自己。對此提出異議不僅僅是有勇無謀，而且會讓他顯得很軟弱。

「那情況可就完全不同了。」侍者警覺地說道。

「這位是波格丹·伊利亞諾維奇，」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上前一步，解開了伯恩大衣的扣子，「現在咱們來聊聊真話，tovarich43。」幾乎沒費什麼工夫，他就用手指把伯恩的錢包和護照從內側的口袋裡夾了出來。

「我想買棕色的雞蛋，只要棕色的。別人讓我上這兒來找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

「這次先來一百公斤。」

「晚飯後。你準備好，有人會往你的房間打電話。薩馬九*九*藏*書林酒店，對吧？」

伯恩說的是俄語，敖德薩儘管地處烏克蘭，官方語言卻是俄語。

伯恩心想，原來是那個把葉夫根尼的名字告訴他的侍者。「看來房間號碼我就用不著告訴你了。」

「你說他是我的老闆？」

俯瞰海港的餐廳里大多是些面色紅潤的生意人，伯恩在這兒吃了早飯。餐廳里能隱約聞到煎過的黃油和啤酒的氣味，侍者遞上賬單時他問道：「在這個季節，想找樂子應該到哪兒去啊？」

「有新生意上門了，」他簡練地說道，「伊利亞·沃達，他說自己代理羅馬尼亞人的生意。」他拿開貼在耳朵上的手機，衝著伯恩問道：「要多少？」

「把時間和地點告訴我。」伯恩說道。

「你知道這個就行了。」伯恩把一卷美鈔往身前一推。

「我要的很多，你恐怕弄不到。我是做批發的。」

「是嗎？」葉夫根尼半邊屁股坐在列寧雕像底部的石灰岩基座上，從煙盒裡抖出一根黑色的土耳其捲煙。他帶著近乎宗教儀式的莊重感慢慢點著了香煙，深深地往肺里吸了一大口，然後他把煙憋了一會兒，就像個在享受阿卡普爾科金大麻40的嬉皮士。「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個國際警察？」他說著輕輕把煙呼了出來，「說不定你還是SBU41的卧底特工呢。」他指的是烏克蘭安全局。

「你的老闆如果另有其人，現在就請直說，」伯恩不耐煩地說道，「我想找的生意夥伴是萊蒙托夫。」

伯恩來到遍植椴樹、濃蔭滿地的普里莫斯卡亞街上，帶著潮氣的寒風頓時撲面而來，把他的皮膚都凍紅了。在街道的南面，遠處黑海的水面上低垂著濃密的烏雲，雲層中灑落的凍雨砸得浪花間彷彿起了雞皮疙瘩。

他繼續往前走去，兩人最後來到了一座高達十米的雕像前。「這就是我最喜歡的交易地點：列寧的腳下。以前共產主義者常會到這兒來集會。」葉夫根尼肌肉發達的雙肩聳起又落下。「沒有比這更hｔtｐs://reａd•99ｃｓｗ•ｃｏｍ好的地方了，對吧？現在有列寧罩著我呢，他就像是個野路子的主保聖人。」

「這邊走。」葉夫根尼說著把頭一擺。他披上一件破破爛爛的羊毛短大衣，從混凝土厚板後面轉出來，領著伯恩走出了市場的東門，他們穿過斯列豐塔斯卡亞街，來到庫利科夫廣場。天空現在是白色的，彷彿有一大片雲從天而降籠罩住了整個城市。此時的光線既均勻又沒有陰影，是攝影師夢寐以求的最佳自然光——它能夠顯露出一切。

「是萊蒙托夫嗎？」

「埃多·弗拉多維奇·萊蒙托夫。這地方的生意歸他管。」

侍者毫不猶豫地伸出手，鈔票就像被吸進吸塵器似的消失無蹤。「您知道普里沃茲市場嗎？」

葉夫根尼兩眼直瞪著他，彷彿被施了魔法。

「因為我告訴你了，我不是。」

「咱們的歷史課上完了吧，」伯恩說道，「我想見萊蒙托夫。」

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嘟囔了一聲，側過身和女搭檔說了句話。她點了點頭，手裡的活絲毫都沒停——她一邊熟練地把雞蛋裝好，一邊把收來的錢塞進她那件褪色套裙的超大號口袋。

葉夫根尼總算把錢夾和護照遞了回來。他兩眼盯著伯恩，掏出手機撥了個本地號碼。

葉夫根尼退回原地，先翻開了護照：「你是摩爾多瓦人，啊？伊利亞·沃達。」他仔細地瞅著護照上的照片。「沒錯，這上面的人還真是你。」他又翻過了一頁。「從布加勒斯特直接到這兒來的。」

葉夫根尼偏了偏頭，波格丹·伊利亞諾維奇隨即拿開頂在伯恩腦袋上的槍，掖進自己身上那件一直拖到腳踝處的羊毛長大衣里。他的脖子很粗，漆黑的頭髮上還抹著潤髮油，緊貼頭皮從右向左梳的髮型與希特勒最喜愛的髮型有幾分相似，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一對在井底隱隱發光的瑪瑙。

「我能找到。」

「在賣雞蛋的那一行，東頭第三個攤位。跟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說您需要棕色的雞蛋，只要棕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