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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後來,一切發生了偏差。波莉的第四張唱片遭到了大家普遍的憎惡,這張唱片上的曲子主要是用鋼琴譜寫的,是她所有作品中最為悲觀的歌曲。「讓你想自殺的音樂,」一位評論家說道,「寫得不好。」波莉經受不住這種打擊,情緒低沉,她們原本用來消遣的可卡因和海洛因,很快就成了波莉每日的必需品。即使順利的時候她也是陰陰沉沉的,看起來像具死屍,皮膚發灰,腿部像得過軟骨病,頭髮也開始脫落。即便如此,她身上仍然洋溢著一股讓男人靠近她的天真爛漫的情慾。
90年代早期,波莉是非常成功的。她曾以原生態但富有詩意的音樂高居獨立音樂排行榜榜首,她的美人照一直被小混混們貼在牆上。露絲來倫敦參加教師培訓時,在波莉位於諾丁山、鋪著天鵝絨的公寓里租了一個房間。那些日子真是讓人興奮啊。波莉是露絲進入迷人又刺|激的倫敦的入場券,像露絲這樣一個來參加培訓的小學數學老師按理說是進不去的。當時的感覺仍歷歷在目:七歲的孩子們組成的班級喧鬧又嘈雜,在她體內——在一個非常難忘的場合,在她鼻孔里——還殘存著前一晚可卡因的殘渣。大家都知道她是波莉的朋友,她的照片出現在各種雜誌上、各種背景中,或者計程車的後部,而這些都是因為波莉。
露絲花了一番工夫才讓弗洛西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她的哭聲吵醒了所有的孩子。安娜一直在安慰她的妹妹,這讓露絲感覺更加不好,好像她犯了雙重玩忽職守罪似的。波莉上車后只是鼓勵了亞尼斯和尼科幾句,然後就是干坐著,等著露絲忙完。
「你願意進來喝杯咖啡嗎?」他們來到她和波莉住的公寓門口時,她笑容滿面地問道。
她是對的:在波莉住院期間,在媒體大驚小怪的時候,在波莉康復期間,克里斯多斯幾乎都陪伴在側。露絲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她擁有他的時間就是那天晚上。在他缺席的情況下,他最好的朋友,碩士生加雷斯·康寧漢闖入了她的生活。之後不久就是畢業展,然後就沒有時間追憶從前了https://read•99csw.com
這些學藝術的男孩子都是些浪漫的傢伙,手指上都有磨損,穿著污跡斑斑的馬丁大夫靴,不停裹著煙捲。克里斯多斯很早就注意到她了,沒過多久就請她跟他到「他叔叔斯塔夫羅斯經營的這個希臘人的小地盤」去。
回想那天晚上,她猜想克里斯多斯一定是點燃了她體內以前從不知道的某種東西,為此她對他充滿了感激。
他們在早上和煦的陽光中穿過漢普斯德特希思公園朝回走的時候,露絲對他們的關係寄予了很高的希望。他們不時停下來深情貪婪地吻著,嘴唇和臉龐的疲憊還沒退去,新的疼痛又增添上來。
露絲厭倦了跟波莉鬼混的那些人——那些吸毒上癮的人,於是生平第一次開始單獨出門,結交自己的朋友。她和一兩位讀教育學碩士的同學鑽進一群在金史密斯學院讀美術碩士的比她們年長些的男生中間。他們當時都在金史密斯學院學習。她喜歡跟他們待在一起,在半個學期中,每天下午都窩在煙霧繚繞的新十字酒吧里,一邊喝著紅帶啤酒,一邊爭論著最簡單派藝術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與流行藝術同時發展的西方現代藝術傾向,它把繪畫語言削減到僅僅是色和形的關係,主張用「極少的色彩,極少的形象」簡化畫面,除去干擾主體的不必要的東西,多以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如靶子,星條旗,地圖等)當作藝術形象來處理。、結構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她被他們一直喋喋不休的概念和左腦之類的玩意兒所吸引,卻對如何把這些東西轉化成創造性的作品感到茫然。這種時候既讓她困惑,又讓她羡慕。
接線員最終放了露絲一馬,說救護車會儘快到。給接線員的電話讓露絲安靜了下來。她準備走進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克里斯多斯,可在門口停住了。克里斯多斯站在房間中央,一|絲|不|掛,用他粗大的胳膊抱著同樣一|絲|不|掛、癱軟如泥的波莉。她醒了一點點,臉上掛著疲憊不堪的、心醉神迷的笑容,就像掛在她卧室牆上的蒙克挪威藝術家(1863九*九*藏*書—1944),他的著作包括許多蝕刻畫、平版畫和油畫。的《死神與少女》。她看上去很美。克里斯多斯一邊撫摸著她的頭髮,一邊唱著她的一首歌。
露絲開始搖她,試圖讓她蘇醒過來,可波莉就像一朵摘了一天的藍鈴花,噗的一聲倒了下去。
他們又起步了,在閃閃發光的路上緩緩前行,汽車排出的尾氣彷彿一團旋轉的霧。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只見波莉赤身裸體,四腳朝天地躺在床上,黑色的頭髮上留下了一條條幹枯的嘔吐物,臉上、枕頭上血跡斑斑。身上的顏色跟露絲和加雷斯後來為他們客廳的牆壁選定的顏色一模一樣:鴨蛋綠。
露絲看見前方出現了救護車的燈光和警車快速閃動的藍色燈光。
「轉過頭去,安娜!」他們從客車旁經過時露絲大聲喊道。事故在他們這邊,儘管她有較好的直覺,但她還是無法把頭轉向一邊。她看見處理事故的工人們正設法把車裡的人弄出來,車裡的那些人就像一群砍斷細繩的木偶。有一個人,身材很小,好像是第一個被解救出來的,他四肢張開,身上蓋著一條毛毯。露絲怔怔地看著被泛光燈照亮的草地邊緣,只見一個小女孩平躺在最上面,一條腿彎曲,壓在身體下面,頭部的角度很不自然,眼睛大睜。一兩個醫護人員站在旁邊,低頭看著她,其中一個好像在哭。
見此情景,露絲明白,絕壁上永遠不會出現一棟她和克里斯多斯的房子了,他們在一起,就像兩隻已經用舊但依然漂亮的鑲嵌著寶石的皮帶扣。
露絲跑過去,把了把脈。她感覺自己摸到了什麼,可又說不清,因為她的心臟跳得太厲害了。她從波莉的床頭柜上抓起一面鏡子,舉起來,湊近波莉的臉,鏡子上的白色粉末撒到了波莉的臉上。鏡子上有霧,證明她還有呼吸,雖然很輕。
她敲波莉的房門時,心裏還在想他們準備要幾個孩子。
「我想進來再干你一會兒,」他輕聲說道,「然後再跟你睡一覺。」
他們來到漢普斯德特希思公園,然後像孩子似的嘻嘻哈哈地翻過籬笆,衝進一個池https://read.99csw•com塘里。克里斯多斯說,大熱天的星期六晚上他們總是這樣結束的。這個習慣是他叔叔在雅典的普拉卡開餐館時留下來的,他們都會南下拉菲納去看愛琴海的黎明,再前往魚市場,購買第二天的菜肴。
「我想在車走的時候看著外面。我喜歡雨中的燈光。」安娜身體后傾,把臉壓在玻璃窗冰冷的水珠上。
此時正值酷暑期,倫敦的一切都有點誇張。他們去那家餐館的那天晚上,因為天氣潮濕,夜色並沒有緩解多少他們的壓抑心情,但在露絲此生當中,這是個非常特殊的夜晚。
這夜很長很累。露絲不知不覺跳到了一個大汗淋漓、矮矮胖胖的墨西哥男孩和一個女服務員旁邊,那個男孩是個洗碗工,那個女孩嘛,她早就發現是個大美人。這時,克里斯多斯走了進來,手臂攬在露絲的腰間,姿勢莊重、浪漫,像老電影中的一幕似的,他把她弄到一邊,好把她據為己有。
露絲好不容易才進了駕駛室。現在差不多七點了,她想回家用阿加爐上的燜肉招待客人之後就把他們安頓下來。她對波莉沒有把弗洛西的事早點告訴她有點生氣,但她把這歸咎為波莉太勞累太悲慟。他們回到高速公路時,她心裏已經釋然了。
「我們為什麼停下來了?」安娜醒來后,俯身向前,拍拍露絲的肩膀。
他們緩緩駛過事故現場,看上去好像是一輛卡車撞上了停在路肩上的一輛家用客車,客車幾乎被撞得稀爛,停在卡車後面道上來來往往的車流中。
「波莉?你醒了嗎?想喝杯茶嗎?」
於是,露絲去叫計程車,接線員問了她一大堆問題,如:波莉一直吃的是什麼東西,什麼時候吃的,吃了多少等等。雖然露絲能肯定的情況不多,但她盡量忠實地回答這些問題。誰會在乎它會引起什麼流言蜚語呢?波莉需要終止她目前的行為,否則,下一次露絲髮現她時,她可能就沒有呼吸了。儘管她總把客廳里搞得一團糟,生活方式也混亂無序,但說真的,露絲還無法想像沒有她的生活。
其他的人也跟著跳進水裡。他們都感到很熱,當他們跳read.99csw.com進水裡時,水都幾乎在絲絲作響。
他們跳了幾個小時,腹股溝緊緊貼在一起——兩人肌膚相親:她把手臂伸到他的T恤衫里,在他的背部揉搓。她記得自己聞到了頂級香水「清新之水」、洋蔥和汗水的味道,時至今日,她仍然記憶猶新。如今,十年過去了,他已進入墳墓,可每當想起這一幕時,她總是喉頭哽咽。
四點三十分,日出之前,他的叔叔叫來了一大堆計程車,大家紛紛走出餐館,走進濕冷的夜色之中,擠進計程車。
「是事故。轉過臉去,安娜。」
「漢普斯德特希思池塘不太一樣,這裏的魚是用髒兮兮的白色廂式貨車送來的,你有什麼辦法?」斯塔夫羅斯聳聳肩,扯掉衣服,露出大概是見證了太多的烤牛肉和烤羊肉的長滿黑色體毛的身體,他腹部著水,進入冰冷幽暗的水裡。
「那是——」他問道。
「是的,是她。」
克里斯多斯跟波莉跑了,露絲本來是應該怨恨她的,可她明白,一旦介紹他們認識,他們就別無選擇。很難說是波莉把他從自己身邊偷走的——畢竟,他愛上波莉時她是毫無意識的。
醒來時已經是傍晚了,他們躺在床上,傾聽著周日的靜默。露絲起身給他們沏了一杯茶,她看見波莉還沒從昨晚的宿醉中醒來時,心裏有些惱火。她還注意到,在咖啡桌上的那些啤酒罐和伏特加酒瓶中間,有套髒兮兮的工具和溢出來的白色粉末。露絲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波莉不很快振作起來,她就不得不考慮採取措施,離開這個公寓,獨自生活,雖然這讓她幾乎無法忍受。她穿過房間,向波莉的房間走去時還在做著一個小小的白日夢:她和克里斯多斯搬到了海邊絕壁上的一處村舍里,終於能夠自立了。
「是波莉·諾瓦克?」他氣喘吁吁地問道。露絲一直沒有把自己與這位知名人物共居一套公寓的事告訴金史密斯學院的朋友。
「誰知道呢。大概在修路吧,要不就是出了事故。」露絲說,「繼續睡吧。」
「是的。你看,她的狀態不是很好。你得叫輛救護車來。」露絲把波莉緊緊抱在懷裡,心裏翻江倒海似的read.99csw.com。克里斯多斯用胳膊輕輕攬住露絲,吻了吻她的頭髮。
「你去叫吧,露絲。我知道該怎麼做。這事在我一個朋友身上也發生過。我把她弄起來,讓她四處走走。你去吧,我身體強壯一些,你知道地址什麼的。」
坐在車上等候的時候,露絲感覺對這些客人的責任感越來越強烈。她和波莉的過去聯繫是如此之緊,很難搞清楚一件事是如何開始,而另一件是如何結束的。當初住在諾丁山倫敦的一個區。的公寓里的那些日子,正是通過露絲的介紹,克里斯多斯才認識了波莉,也正是因為波莉和克里斯多斯,露絲才和加雷斯走到了一起。
這時克里斯多斯來到了她旁邊。他也是赤身裸體。
「一夜將盡啊!」克里斯多斯把她扶上計程車時咧嘴笑了笑。
這是波莉對男人乾的其中一件事情。
於是他進去了。像往常一樣,波莉又狂歡痛飲了一個晚上,留下一個彷彿原子彈炸過的地方睡覺去了,這一次,露絲對這個場面沒有在意。
克里斯多斯游過池塘,領著露絲離開眾人,來到一個黑暗的角落。隨著叫喊聲和笑聲逐漸退去,大家陸續離開,露絲和克里斯多斯在晨曦中做完愛,赤身裸體地躺在草地上。剛才他就像只飢餓的動物似的撲向她,又舔又吃,而她也迅速做出了反應。
那天晚餐他們吃的是炭烤肉、大蒜乳酪黃瓜和甜得讓你牙齒疼的果仁蜜餅,之後露絲和斯塔夫羅斯喝著葡萄酒、希臘咖啡,直到餐廳關門。斯塔夫羅斯叔叔工作了幾個小時,不停地開冷啤和冰凍松香味葡萄酒,遞給服務員,他這時把音樂開大,收拾好桌子,把餐館變成了舞場。克里斯多斯解釋說,周末的晚上,這很正常。
沒有應聲。露絲又敲了敲門。她肯定不會把一大堆垃圾留在那裡出門去的。
「到目前為止,你有什麼計劃嗎?」她問波莉,波莉沒有做聲。她扭頭掃了一眼,發現波莉系著安全帶,蜷縮著睡著了。她看上去如此平靜,如此天真——至少比實際年齡小了十歲。露絲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路上時,迅速來了個急剎車。前面的車一動不動,看上去形成了一個長長的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