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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想今天晚上就算了。」她說,吸了最後一口大麻,然後把大麻遞給加雷斯,「尼科會聞到我身上的煙味讓我走開的。他討厭我抽煙,覺得我也會抽煙抽沒的。代我親他們一下,好嗎?」
「事故發生的當晚,我正常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才發現他沒回來。我以為他在城裡,在喬治那裡。我說過,他在外面過一兩夜是很平常的事。後來第二天晚上,還是不見他的人影,我攔了輛的士進城去找他。當時我還氣呼呼的。可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我們也都沒有那麼在意。他以前也有消失的先例。」
加雷斯看上去很詫異。「是這樣嗎,露絲?」他問道。
波莉跟露絲不一樣,似乎徹底忘了在副樓發生的事情。她款款地走進來,看見了桌上華麗壯觀的陳設,於是抓起露絲的手,在她臉頰上一邊吻了一下。她走到加雷斯跟前,重複了剛才的動作,走到孩子們面前,鄭重其事地一一拉起他們的手。
「媽媽,我們洗完了。」安娜說,走過來,用兩隻胳膊從後面抱住露絲,「來檢查一下吧。」
「媽的,」加雷斯說,「我忘了我們的波莉是個行動多麼迅速的人。」
「喂,露絲,你過來坐下,把酒喝了,別說了。」加雷斯說。
露絲和加雷斯交換了一下眼神。
「那好吧。」露絲站起來,說道,「你肯定沒事?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送你上去吧。」
「他搞過別的女人。」波莉說,煙霧從她鼻孔里飄出。她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忘了把大麻傳下去。
「這些活我一直在做,自從克里斯多斯…呃,我一直在寫自己多災多難的生命歷程,當然現在的條件好多了。它是我的自然流露。」
「這麼說,你來偷聽過,是不是?」波莉說。
「我可能會順著這條河去尋找它的源頭,同時把我的行程記錄下來。」加雷斯邊說邊給波莉倒上酒,同時也給自己倒上。
「那就別感謝。」露絲坐在她身旁,說,「我知道你也會同樣待我,如果——」她看著加雷斯,說不下去了,「天哪,波莉,我真的想像不到你的處境。」
「他們是這樣認為的。可過了一段時間才發現他,是個放羊的人發現的。巧的是,這人是他的一個遠房表親,於是傳出了卡車被動過手腳的謠言。
「這不是他的選擇,波莉。」露絲說。
「我知道。」露絲說,目光平靜。加雷斯一動不動,非常安靜。
「有點匆忙吧。」露絲困惑地說。她注意到波莉把包留在桌上了,「我最好把這個送給她,她的葯還在裏面呢。」
露絲站起身,發現自己有點醉了。她掃了一眼他們洗過的餐具,有一兩個盤子等他們睡覺以後要重新洗一下,但總體上還過得去。
「如果我要去的話,必須是獨自一個人。而且要花幾天時間。」他https://read•99csw.com說,「我要帶個睡袋,走到哪裡天黑就在哪裡歇。」
「從今天下午的一切分裂行為來看,我猜想你是決定讓我的兒子們留在這裏了。」波莉說。
「能通個氣最好。」露絲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是說,你不在,我沒法跟你通氣。我早些時候確實上去過,可你不在。」
「不用,我沒事,我很好。」波莉說,「只是累了。噢,今晚謝謝你們了。很高興跟你們聊天。我早上再來吧。」
「噢,露絲,」波莉叫道,「到這裏來坐下。你干不出暴跳而去的事情。我沒問題,真的我沒問題,只是你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沒有考慮到我的感受。」
「到底是怎麼回事?」加雷斯說。
「你也在創造東西,露絲,你創造的是生活本身。」加雷斯說,用胳膊攬住她,瀟洒地一笑。
加雷斯合上嘴唇,將氣吹出來,波莉坐在那裡,一臉頹廢,看著露絲。她眼裡有種可怕的東西,有種勝利的光芒。露絲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好了,」加雷斯說,「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們在追憶克里斯多斯。」加雷斯說,「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露絲站起身。「趁我還沒有醉得不能上樓,我最好去給孩子們蓋上被子,讓他們睡覺。」她說,「波莉,你想跟我一起去跟你的兒子們說『晚安』嗎?」
「他真幸運,有你這樣的哥哥。」露絲說著,俯身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她走到亞尼斯旁邊,亞尼斯把她拉到跟前。
「喂,真是可惡,我這就上去告訴尼科和亞尼斯,讓他們搬回到副樓去。」露絲站起來,準備向樓上走。她受夠了。
「正在進行,」加雷斯回答道,「我現在的注意力從田野轉到了小河上。我覺得有些像手工製作的版畫,也許會成一本書。」
「我希望你是我媽媽。」他在她耳旁輕聲說道。
「餡餅真好吃。」波莉吃了一小口餡餅,說道。餡餅確實好吃,儘管由於孩子熱情太高餅子做得有點老,但皮輕而薄,羊肉蔬菜餡柔軟嬌嫩。
「我想這些歌曲包含了你剛才對露絲說的那些話的精髓,加雷斯。只是歌曲中是我說給克里斯多斯的罷了。」波莉盯著自己的酒杯,繼續說道,「還有被遺棄的憤懣。」
他們吃完蘋果。除了波莉,所有人都把盤子里吃得乾乾淨淨。露絲讓孩子起身去洗澡。
蠟燭剛剛點燃,加雷斯就走了進來,見此擺設,他斷言這頓飯將是今年以來最為特殊的一頓飯,不喝一瓶香檳太不值得了,於是拿出安迪在他四十歲時送給他的禮物。
波莉靠在牆上,一隻手摟住她兒子,看起來像個天使。露絲把蛋羹舀進一個小罐子里,心裏這樣想道。
「一直都是如此。」波莉繼續說道,「我們婚後他一直九-九-藏-書有別的女人。但最後他總是會回到我身邊來。」她不說話了,微笑著抬起頭,「當然,我並不是天使。別為我感到難過。我得到了應得的下場。」
「什麼時候能聽到你的新歌?」波莉再次坐下時,露絲問道。
「相信我,你的感受在那一刻在我心裏是最重要的,波莉。」露絲說道,仍然站在那裡。
「我知道這種感覺。」波莉笑笑。
「如果出來了,你將第一個聽到。呃,第二個。我已經答應將第一個聽到的權利給了西蒙。」
「至少我可以這樣說,是不是?真是好笑,即使這樣說,它也沒給我多少安慰。」
「是的,我知道。但是是你讓這一切變得鮮活起來。」他朝房間四周一指,說道,「沒有你,所有這一切都會沒有意義。沒有你,我什麼都不是。」
「喂,」波莉用毯子裹住自己,「對不起,我知道我有點尖刻。我真的對這一切非常感激。你真的非常大度。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
「噓。你不應該那樣說。」露絲說,把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好了,睡覺吧。」她親他的臉時,他閉上眼睛,露出了微笑。
「要是那樣,你會反對?」她轉向他。
露絲抬頭看著波莉,心想,剛才在副樓里的那通發泄對她一定有好處,她現在的狀態難以置信地好。唉,如果那樣讓她感覺好一些,那一定是件好事。
「沒有你,我也會什麼都不是!」尼科雙膝跪地,雙眼緊閉,抓住亞尼斯的一隻手放在他心上,學著加雷斯的美國口音,誇張得恰到好處。亞尼斯兩眼望天,把正在擦乾的一個盤子輕輕拋起來,以製造瞬間的戲劇效果。不巧的是,盤子脫手之後,呈弧線飛了出去,落在了石地板上,摔得粉碎,嚇得曼奇哀號著躲了起來。大家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後,都轉向露絲。露絲儘管失去了一個最好的盤子,卻在他們崩潰的時候帶著他們再次大笑起來。等大家都笑得筋疲力盡時,露絲才站起身,把盤子的碎片收拾乾淨。
下樓的時候,露絲髮現,波莉在對克里斯多斯死亡的追憶中絲毫沒有提到他們的兩個兒子。全是關於她自己的。她把自己當成了這場變故的主角。可露絲又想,站在岸上思考波莉應該如何游才能挽救自己是一回事,而身處水中,與激流搏鬥,設法不被卷到水底下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說過我要等他睡著了我才睡。」尼科說。
露絲仍然站著。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上樓還是坐下?哪個比較不像投降行為?這時,波莉無意之中打了個冷顫。露絲抓住這個機會,走到沙發旁,扯起一條毯子,向波莉走去,給她裹上。
波莉問兩個兒子在學校里過得怎麼樣,甚至坐在那裡等露絲、安娜和尼科把點心鑲棗烤蘋果端上來時用胳膊攬住亞尼斯。小男九-九-藏-書孩在母親懷裡,靠在母親胸前,感到十分寬慰,就像一位從沉船上獲救的倖存者一樣。
孩子們露出了笑容,一陣陣自豪感從他們心田流過。露絲和安娜把菜端上來。
「得了吧,加雷斯。」露絲再次坐下來,說,「他們放學后才來這裏,只有每天早上和晚上在這裏,上面地方太小。波莉工作時需要獨自一個人待著。這對大家都好。」
他說得有點過了,孩子們在水槽上方格格笑起來。露絲和加雷斯也跟著笑起來,很快,五個人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波莉坐桌子對面,也面帶微笑。露絲用眼角的餘光看著她。她臉上又帶上了那種表情,那種腦海中似乎算出了某個算術題的表情。
「後來,五天後,他們找到了他,找到了他殘存的屍體。狼首先光顧過這裏。我們也沒多少可埋的。」她說。
她的打扮十分特別。身穿斜裁的黑色長衣,頭髮胡亂地挽了個圓髻,用大頭針別了起來。紅色的唇膏讓她那張有點過大的嘴巴像朵玫瑰似的盛開著,面頰蒼白,睫毛長得不可思議,塗滿了睫毛膏。露絲情不自禁地想,她看上去真是格外地漂亮,就像小說《茶花女》法國作家小仲馬最著名的小說之一。中的人物。露絲拉緊破舊、起球的開襟羊毛衫,裹住自己,心想,一個手提箱怎麼能放下那麼多東西,那麼多截然不同的波莉。
「真的嗎?」加雷斯轉向露絲。
「在那裡,沒有人跟我說話。他母親很可怕,」波莉繼續說道,「她責備我,說是因為我克里斯多斯才走到這一步的。她竟然暗示說我對那輛卡車做了手腳。」
「別這樣說。」加雷斯說,俯身向前,撫摸著她的胳膊。突然一陣風吹來,燭光搖曳不定,屋子裡幾乎黑下來。可風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在樓梯平台上停下來,低頭看著波莉和加雷斯,只見他們兩人交談甚歡,而且又卷了一支大麻,你一口我一口地抽著。很好。
露絲心想,這種感覺一定很美妙,很自由,自己愛上他的部分原因正是:他能讓一個想法變成現實,變成一個在某件事情上花費幾天、幾周、幾個月,甚至幾年的理由,翻修這幢房子就是如此。堅韌是一個丈夫的良好品格。而且,就他的藝術作品而言,他可以將這種能力轉化為一種掙錢養家的手段。露絲曾經想用一兩天時間獨自一人去追尋一個夢想,現在看來,這個想法似乎很遙遠,想到這裏,她竟然想哭。那會是個什麼樣的夢想呢?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曾經有這樣一個夢想。後來,她生活在了自己的夢想之中,難道不是嗎?她不需要去別的任何地方了。
「噢天哪,波莉。」露絲拉起她的手,說。
露絲首先躡手躡腳地去看了安娜,安娜埋在一堆玩具熊里,已經睡熟了,羽絨被像繭絲似的包裹著九-九-藏-書她。隨後,她去客房看兩個男孩。尼科正在讀一本連環漫畫,亞尼斯蜷縮在被褥里。
「才10點。」露絲說。
「你的工作進展如何,加雷斯?」波莉將注意力轉向加雷斯,問道。
「她沒有這些葯今晚也沒問題。」加雷斯說。他站起來,望著窗外,「過來看看吧。」
「喂,我看起來像個熟悉卡車結構的人嗎?她總是恨我。如果你在島上沒有十代人,你就是個外人,沒有你的立足之地。我必須離開。」
他在房間的一端砰的一聲打開瓶塞,孩子們舉起準備敬酒的小酒杯剛好接住溢出來的香檳。他們的熱情很有感染力。露絲早些時候被冰凍住的心漸漸解凍,最後當波莉下來時——當然又是姍姍來遲——她終於能夠平靜地看著她了。
「好的,換上睡衣吧,孩子們。」她拍拍手,孩子們一溜煙跑到樓上去了,「刷牙,上床睡覺,我過會兒就上來。」
「噢,不會,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他盯著她的眼睛。
「你真的應該穿得暖和一些。」她說。
「當然。」露絲說。
「我沒聽見你的動靜。」
「就像沒經你的同意把你的胳膊扯掉一樣。」她說,「他怎麼敢?他怎麼敢撇下我們不管?」
「克里斯多斯和我發生了爭吵。是真的爭吵,但也沒什麼非同尋常之處。我讓他滾蛋,他像往常一樣,開車進城,去喬治的酒館了——還記得克里斯多斯的那個朋友嗎?」她問露絲。
「不過,讓人最難受的是那五天,我對他的不歸家越來越氣。我從沒想到…你會認為你知道,是嗎?在你心裏的某個地方,如果…他們找到他時我簡直瘋了,我的第一反應是活該。」
「他當即就死了嗎?」加雷斯問道。
「我不知道——」露絲剛開口,可被加雷斯打斷了。
她走到外面的樓梯平台,打開夜明燈。安娜害怕黑暗,說實話,她自己也怕。
加雷斯抓起露絲的胳膊,吹熄蠟燭,指著窗戶外的副樓。暗處,有個高大、外形像個男人的人正在等候波莉,此人是西蒙無疑。這人在門口和波莉交談了幾句。她好像不太高興見到他。可片刻之後,她走了進去,他跟了進去。之後不久,副樓的燈滅了。
「這個辦法似乎是可行的。我只是覺得你的地方大點會好一些,波莉,可以減輕你的壓力。你的兒子們也真的喜歡這樣。」
「我整天都在。」波莉說。
加雷斯站起身,拿起他們所稱的藥盒,藥盒放在碗櫃的最上層,安娜的蛋巢上面。他坐下來,開始卷大麻。
「是特別英俊的那個人嗎?」露絲問道。
「我覺得我一直是干手工活的。」他說,站起身,從碗櫃里取出一瓶紅酒,「我感覺需要點堅實的東西,觸摸起來感覺真實的東西。」
波莉開始顫抖,從她包里一個嘩啦作響的瓶子中拿出一兩片藥片,用杯中九*九*藏*書餘下的酒將藥片送了下去。
「別起得太早。」露絲說。
「我的《寡婦專集》。」波莉小聲說道。她突然停下來,在面前攤開雙手,研究起自己的指甲來。她突然看起來非常脆弱。
「不會吧!」露絲說。
「不過,加雷斯說得對。」波莉抬頭看著露絲,說道。
露絲走下樓梯,來到廚房,加雷斯伸出手去迎接她,讓她坐到自己身邊。
「看上去好豪華。」她說,坐下來,她的皮膚在燭光下發亮。「你們都好努力啊!」
在安娜的帶領下,孩子們決定把這頓飯辦得隆重些。他們在桌上鋪上白色的亞麻布,擺上最好的餐具,從花園盡頭采來水仙,插在花瓶里,作為主要裝飾品。最後的一項準備工作,就是在露絲的幫助下在餐桌的兩端擺上了枝形燭台,點燃上面的蠟燭。
「是寫歌曲嗎?」加雷斯問道。
「我好羡慕你們兩個人,利用自己的生活和環境來創造東西。」露絲說道,在加雷斯旁邊坐下來。
「是我們這條河嗎?」露絲問道。她雖然是第一次聽說,但很高興。加雷斯在想法還沒最終形成時是幾乎從來不會說的。「版畫?有點意思。」她補充道,把蘋果遞過去。加雷斯最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數碼的,由於過去的愛好,間或也作點油畫。
「我願意跟你一起去!」波莉說。
「噢,請別這樣說,聽上去就像磁性冰箱貼似的,什麼都可以朝上面貼。」
「波莉一直在堅持寫東西,加雷斯。」露絲說。
波莉快四十的人了,吸食過大量毒品,身體很單薄,在太陽下曬了五年,可她的臉卻非常光滑。露絲覺得,要知道女人的年齡,只要看她的臀部或臉蛋就行了,並以此來安慰稍微發福的自己。許多對大多數人適用的規則波莉都藐視,對於這個說法,她也不贊成。燭光中,她看上去像個二十歲的女孩子。
「我在吃藥,要遵循作息規律。」波莉說,站起來,朝水槽上方的窗戶外掃了一眼,這扇窗戶對著上面的副樓。她好像被上面的什麼東西吸引住了。
「絕不可能起得很早。」波莉身上仍然裹著那條毯子,迅速離開了。
「要是事先通個氣就好了。」加雷斯說。
露絲把大麻傳給波莉,波莉使勁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來。
「我真的要走了。」波莉掃了一眼時鐘,說。
「對。很顯然,他在那裡待了幾個小時,和他的朋友們喝了啤酒和葡萄酒,無疑也跟他們說了我是個怎樣的巫婆。後來,他沒有回家,而是沿著那條新修的公路,進入大山裡,逕直上了島的最高處。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有時候會去那裡過夜。他很少對我講這些,我也不是那麼感興趣。他開得很快。當然他也喝醉了。在一個彎道上,就是上山時的那種急轉彎,沒有轉好,車子沒有向上,而是側翻了下去。卡車毀了,他也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