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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泰格又被送回家了。」安娜說道。
她看著安娜飛快地打轉,發現她的身材變細變長了。現在一定是她發育最快的時期,呈現出一種長胖、長高,然後變瘦的趨勢,通常,露絲對此都是有意識的。如今,她看見女兒的衣服不合身了——袖口處露出了兩寸多的手腕。不僅如此,安娜身上還有種露絲以前從沒見過的緊張。她試圖回憶她一個月以前的樣子,那時的她跟那兩個冒冒失失的男孩形成鮮明的對比。而現在,她猛然意識到,他們三個人之間幾乎沒有什麼不同了。他們看上去好像都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這一發現讓露絲非常震驚。她總把她的家庭看做是一個代數,整整齊齊地躲在自己的括弧里。
「給孩子梳頭的梳子不見了,」露絲回答,「安娜又在不停地撓頭。」
「需要我給你買點什麼嗎?」他問道。
「她很好。」
「滾開!」安娜對利亞姆喊道。
「什麼樣的壞話?」露絲不聲不響地把他倆隔開。
「你這個露絲啊。」西蒙說道,他起身把炸爆米花的鍋拖出來,這種鍋的底座很重,「波莉現在在哪?」
「知道。」
「他媽的他該打。倒是泰格不應該被送回家,他是我的好朋友。」尼科抱怨道。
「好了,我的寶貝們,」孩子們在隨意扔在地毯上的柔軟的豆袋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時,西蒙說道,「你們看見有人起來撒尿時要哈哈,哈哈哈哈,好不好?除此之外,誰要是一直保持安靜,誰就會得到老水手西蒙的特別太妃糖爆米花——好不好,我的寶貝們?」
露絲看見波莉從副樓出來,沖加雷斯笑了笑。她穿了一條白色的寬鬆直筒連衣裙,在陽光下耀眼奪目,使她看上去年輕了許多,像個純潔的小新娘。
「有可能搬走嗎?」
「當然,」露絲脫口而出,「我們的關係堅若磐石。」
「好的,寫上了。」他站起來,從後門旁的木盒裡取出車鑰匙,「我們不會回來得太晚的。」說著,在她頭上吻了一下。然後,他出了門,跳上通向副樓的台階,九九藏書彷彿一隻在野地里獲得自由的小狗。
「我早就知道了。」他跟她並肩走著。「從學校回來后想來喝一杯嗎?」
「我再也不想聽了。」露絲說,她直起背,撫摸著弗洛西的臉頰。
西蒙的孩子是雙胞胎。儘管他們年齡不大,只有七歲,但他們都繼承了母親凱爾特人白皙的皮膚,圓圓的黑眼睛,西蒙濃密的金髮。露絲總是把他們當作小精靈,他們腳步輕快,頑皮淘氣,比波莉的孩子快樂舒暢得多。
「好勒!」利亞姆和艾菲站在椅子上,在空中揮舞著拳頭。很顯然,在他們家裡,這種靠不住的DVD是一種最好的獎賞了。孩子們一起擁入西蒙所說的放映室時,有關泰格的事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了。所謂的放映室,無非是另外一個客廳,裏面有個攜帶型放映機,銀幕是一面很大的白色牆壁。
「為什麼不呢?」露絲回答。無論如何,回家是沒有理由的,至於晚飯嘛,冰箱里有烤寬麵條。她不太想做飯。
「我猜想,大概是這樣吧。」露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聽了這些,她沒氣力下個什麼結論。跟平常不一樣的是,這一次,她沒有能力通過這件事來教訓孩子們一通。
「大概吧。昨晚之後——但是,得看她,你知道嗎?」
露絲和西蒙回到廚房。
西蒙把桌上的大概是一個星期的報紙放在一張凳子上,清出一塊地方。他給每個人都沏了茶,裝在污漬斑斑的杯子里端上來,也沒想著問問是不是都想喝。尼科和亞尼斯對英國的這種禮節很陌生,呷了一口,做了個鬼臉,好像喝的是烈酒似的。
「你算說對了。」露絲說,「介意我給弗洛西餵奶嗎?」
利亞姆一跳一跳地來到廚房。「爸爸,我們的爆米花在哪?」
「什麼?噢,不是。我說過,我都忘了。」
「我不能讓她做她還沒準備好的事。」
「還不太重,什麼意思,尼科?」露絲問道。
「還不太重。」尼科咕噥道。
「你受了傷才這樣說的吧。」
「只不過鼻子流了點血而已。」九_九_藏_書安娜安慰受驚的西蒙。
「加雷斯帶她去巴斯了,」露絲回答道,「去買吉他弦。」
「沒事,沒事。他讓她生氣了。他活該。」西蒙碰碰她的胳膊。
「我沒事。」她抬起頭,看著他,說道,「我被樹根絆了一下。」
「不過,她確實很古怪是吧?」利亞姆飛奔過來,與其說是像一隻鳥還不如說是像一架飛機。
「穩住,露絲。」西蒙抓住她的胳膊。
「什麼意思?」她從白日夢中清醒過來。
「住嘴!」尼科對他的弟弟大叫道,「他說的什麼並不重要。他什麼都不應該說。」
加雷斯概括地講了自己創作小河系列作品的想法,波莉聽著,身體前傾,點頭顯示自己明白他所講的內容。露絲開始走神了。她壓壓右邊的乳|房,看看是否有預警性的經期前疼痛。如果有,她自弗洛西出生以來的第一次例假就要來了,這也就解釋了她目前的感受是正常的。她記得,早上還挺好的,陽光普照,鮮艷燦爛。而現在,她感覺好像爬進了一個盒子里,這個盒子正在緩緩地關上。
「當然。」西蒙低下頭。
「當然。」西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窗外。接著,他好像做出了決定似的,轉過來望著露絲,「你們即將災難臨頭,露絲。她很危險。」
露絲一收拾完廚房,又在花園裡找了一遍那隻貓,然後破例地躺在弗洛西旁邊睡了個午覺。她心想,也許睡一覺就好了。可離去學校接孩子還有十分鐘時她醒了。她發現,此時不僅仍然感覺在盒子里,而且腦袋裡還模糊不清,好像有人趁她睡覺時悄悄潛進去,把她腦袋裡有感覺的部分換成了棉絮一樣。
所以,當她在田裡走時,她起初並沒聽見西蒙在喊她。他追上來時,她以為是特洛普友好地從她腿邊擦過。
「你們那位古怪的阿姨去哪裡了?」艾菲蹦蹦跳跳地和安娜一起跑著。兩個女孩此時都假裝在飛翔,由於太投入,沒有注意到已經到露絲和西蒙跟前。
她被一根樹根絆了一下,這讓她突然得到一個啟示,那就是,九_九_藏_書自從房子翻修完成以後,她、安娜、弗洛西和加雷斯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並不長,還沒能讓這堵家庭的圍牆變得牢不可破。他們修建起來的這堵牆是一堵幽靈之牆,現在這堵牆開始裂口了。
「沒事吧,露絲?」西蒙在她旁邊坐下來,把一大杯茶放在她旁邊。
屋子裡陷入了難堪的沉默,只有弗洛西想把一團巧克力蛋糕朝嘴裏塞時發出的沉重的呼吸聲。
「他說——」
「大概吧,我有眼睛,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我聽過她怎樣在背後議論你們兩個人。把她趕出去,露絲。」
「呃,不管他說了什麼,他都不應該挨揍。」露絲說。
「喂。」西蒙跳起來,比小狗還像小狗,「這是誰呀?」
「她不是我的阿姨。」安娜說,從她身邊呼叫著跑開了。
「一點也不。」西蒙起身去沏茶。露絲解開襯衣扣子,把奶頭塞進弗洛西嘴裏,然後環顧混亂的四周以及雙胞胎兄弟留下的那些半拉子「工程」。在一個淺盤裡有個微型花園,一些苔蘚被按進了土裡,代表草地。有個用紙殼和廣告顏料做的要塞,幾個塑料士兵守衛著用捲紙做的城牆。露絲想起副樓里曾經也全是這類東西。她嘆了一口氣,試圖回憶起她和安娜最後一次坐下來,做某件事的情景,周圍沒有別人,沒有爭吵的男孩,沒有吵鬧的嬰兒。
「當然。」西蒙喝了一口茶,盯著露絲,「除此之外一切都沒事吧?我是說,你和加雷斯之間?」
「很好。波莉怎麼樣?」
露絲做了個法國洋蔥湯,他們坐在餐桌上,跟從農貿市場上買來的麵包、山羊乳乾酪,一起吃了。大家都在家反而讓她覺得很陌生——她已經開始習慣自己一個人待著了。當波莉和加雷斯談著各自的工作、各自的計劃時,她感覺自己有點像坐在兩場森林大火之間一樣。
西蒙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就來了,利亞姆。你去吧。」
「好,好,船長。」兩個雙胞胎兒子向他行禮致敬。就連尼科也忍不住面露微笑。DVD開始播放,孩子們很https://read.99csw.com快安靜下來,全神貫注地看起來。
「我們的關係一直這樣,沒出過什麼問題。」她說。
「住嘴,亞尼斯。」尼科喝道。
他們把孩子們召集到一起,收拾好書包、午餐盒,便朝回走,就這麼一會兒工夫,田裡似乎擠滿了黑色的烏鴉。孩子們朝烏鴉跑去,烏鴉彷彿巨大的黑色幽靈似的飛起來,叫聲響徹整個上空。安娜、亞尼斯、尼科、艾菲和利亞姆從盤旋的烏鴉身上得到啟示,也張開雙臂,快速打著轉,直到頭暈目眩地癱倒在地。
波莉上副樓準備去了,加雷斯坐在餐桌旁,把要在巴斯買的物品一一列出來,露絲收拾午飯後的桌子。
西蒙和米蘭達的家離露絲和加雷斯的家相距大約半英里,這就是說,若不是這個商店隔著,他們是鄰居。西蒙家的房子跟露絲家截然不同,露絲家的房子很新,很乾凈,線條勻稱。而西蒙家的房子搖搖欲墜,裏面擁擠雜亂,每層樓都是一堆一堆的信件和書籍,幾乎看不到露絲和加雷斯那樣花錢裝修的痕迹。即使在這個季節,花園裡也是雜亂無章,應該在秋天除掉的雜草這時又冒出了新芽。
「那你在想什麼?」
「不要嘴裏含著滿口東西時說話,安娜。」露絲碰了碰她的手腕。
「安娜!」露絲喝道。
「薩米是坨屎,露絲。」亞尼斯認真地說。
露絲看著尼科,尼科正在傻笑。他把她的目光吸引過去之後,充滿敵意地看了她幾秒鐘,然後向亞尼斯跑去,亞尼斯這時已跑到一邊,用一根粘滿泥巴的棍子使勁抽著那些蕁麻。她確信安娜覺得這些罵人的話是可以說的,因為她聽見尼科說過。自從那兩個兒子來了以後,露絲髮現她非常討厭孩子們罵人。以前,她覺得解釋清語境和理解那些語言的含義比一味禁止使用那些下流的語言更重要。可現在,她就是覺得自己很討厭那些污言穢語從她女兒的嘴裏說出來,同時還不得不控制著摑她耳光的衝動。
她喘了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倒下去。
「噢,什麼也沒想。我大概有點累了。住院回九*九*藏*書來以後還不太熟悉家裡的情形。還有擔心,你知道吧,擔心弗洛西。」
他站起身,繞過桌子,來到她那一側。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抓著她的肩膀,「露絲,細節我就免了,但我的話是誠心實意的。讓她從你生活中消失吧。假若是一輛蘋果車,她會把它推翻的。她已經讓我的蘋果撒了一地。我不是自私——她走人對我沒任何好處。就是因為你,我親愛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也心煩意亂。重新規劃,把她趕走。」
「他在薩米臉上揍了一拳。」亞尼斯說。
「呃——誰想看DVD?」西蒙拍拍手,「我們有部優質的盜版《加勒比海盜》。你甚至連觀眾起來離開劇院去撒尿都能看見。」
到了學校,孩子們聽了晚餐的這個安排,都高呼起來,露絲不知道回他們自己家有什麼問題。
「我們在商店那裡休息一下,買塊蛋糕吃。」他鄭重地宣佈道,孩子們齊刷刷地轉過身,異口同聲地歡呼。村子里的商店出售一種秘制的巧克力蛋糕,在當地頗為有名。
「去拿哦,爸爸。」利亞姆說,回到了放映室里,「我們的希臘男孩們等不及了!」
「你今天好像有點——沒有條理。不是因為我和她吧?」
「這是個意外,西蒙。」露絲說這話時,連自己都感到臉紅。
「謝天謝地,我們終於可以安靜地待一會兒了。」他說,「男孩子有點難駕馭。」
西蒙盯著露絲看了片刻,轉身去調製炸爆米花的太妃糖汁。
「他說我媽媽的壞話。」亞尼斯答道。
「對不起。」露絲轉過身,嘴角露出了笑容,「我有些迷糊。」
「你捫心自問一下吧,露絲。一個嬰兒,吃了那麼些藥片,是怎麼回事,嗯?」
他們對蛋糕倒是沒有多少猶豫。蛋糕是鄰村的一個婦女做的,她當年在倫敦時就給孔迪特·庫克蛋糕店烤蛋糕,裏面的巧克力很多,蛋糕幾乎成了流體。孩子們吃完盤子里的蛋糕,臉上和手指上沾滿了巧克力,他們懇求再來一些,露絲還沒來得及干預,西蒙就將事先準備好的端了出來。
「我不想聽這些,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