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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你的拖鞋上那麼多泥巴。」露絲說。
樓下靜悄悄的,很安靜,有種奇怪的空洞的感覺。露絲終於想起為什麼這樣了。因為沒了那隻貓跟她一起下樓,沒有誰在她的腿上蹭著要吃的,要喝的,也沒有誰一大早就在自己的下巴或兩耳之間撓著。
「加雷斯的這個朋友,他有畫室。他是個非常有趣的傢伙。他給我彈奏了幾首他的東西。你知道吧,他在跟P.J.哈維英國著名搖滾女歌手。全名為PollyJean Harvey,所以下文中波莉(Polly)說她跟自己的名字一樣。一塊工作。」
「我猜測他還在睡覺。」波莉聳聳肩。她們都停下來,小口喝著茶和咖啡。弗洛西把縞瑪瑙蛋舉起來,然後又放在托盤裡,此時唯一的聲音只有來自弗洛西富有節奏的沉悶的敲擊聲,以及露絲用手掌在桌上滾著那個蛋發出的砰砰聲。
露絲站起來,又把拖把和水桶取來,把波莉的腳印擦掉。她心想,從那麼一段石階上下來,拖鞋上怎麼會有泥巴呢?她非常熟悉那些石階。那些石階是在她懷孕八個月時跪著仔仔細細地放上去的。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不進去,而是從房子側面繞過去,經過比薩爐,穿過濕漉漉的草地,朝加雷斯的畫室走去。我們真的應該在這裏放些墊腳石,好在下雨的時候走,她心想。
還沒有等安娜回答,波莉已走進食品儲藏室,把麥片粥取來。安娜走過去,在露絲旁邊坐下來,把臉埋在她的肩膀上。
它似乎不可能去傷害曼奇。她在什麼地方讀到過,狐狸見了貓會繞道而行;它們知道,要是打起來,它們會吃大虧。再說了,狐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兔子不是實惠得多,何必麻煩去惹一隻骨瘦如柴的貓?
「我們那隻可憐的老貓。我們那隻可憐的老曼奇。太糟糕了。」波莉捧起露絲的臉,說道,「你一定感覺非常糟糕,露絲。」
黎明,弗洛西把露絲吵醒了,她用小手掌輕輕拍打九九藏書著她的臉,一邊嗚嗚地抱怨。她的小手上汗涔涔,黏乎乎的。露絲兩邊各摟著一個女兒,兩隻胳膊徹底麻木了,她一時間找不到自己的胳膊,感到非常恐慌。她把胳膊抽出來,將拳頭握緊,然後鬆開,直到雙手活動自如。因為疲乏至極,這一覺睡得很死,她努力睜開眼睛,抱起弗洛西,躡手躡腳地向樓下走去,生怕把安娜吵醒了。安娜此前已轉向她那一側,蜷縮在枕頭旁,發出輕微的鼾聲。
露絲掙脫開來,看著自己的這位朋友。她能感覺到她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
她希望他留下了一點它的什麼東西來安葬,給她和安娜一個為它舉辦一個儀式的機會,以表達她們的悲痛之情。兩個星期的時間,死了兩隻動物。在這個「鄉村小屋」里,動物種類減少看上去不是件好事情。她希望加雷斯把它的屍體裝在了一個什麼盒子里,而不是袋子里。一想到把曼奇的屍體噗的一聲被裝進一隻袋子里,然後埋在地下,她就想吐。
「來吧,坐下。我給你弄點什麼吧?」
「她跟我的名字一樣。」波莉說。
可那個瞬間很快被終止了。波莉從副樓後面出現了。露絲看著她穿著拖鞋和睡衣,小心翼翼地從石階上下來,朝前門走來。這時就出來活動了,這對波莉來說有點早。她看上去有些疲憊。
「我沒事,謝謝。」露絲向波莉示意她有茶。
輕輕地,她試了試畫室的門把手。門鎖了。可加雷斯是從來不鎖門的。她很反感他不鎖門的習慣,可他不總是滿不在乎的嗎?她彎下腰,從鎖眼裡朝里窺視,帘子拉上了——遮光窗帘讓光線既進不來也出不去。她凝神靜聽。她確信能聽見他的呼吸聲,深沉、緩慢。她真的能嗎?如果真的能的話,她能聽見裏面有另外一個聲音嗎?一個輕些的聲音?她能聽見裏面的二重奏嗎?
死亡雖然是結束,卻也是開始,露絲心裏這樣想,她在尋找貓的屍體時,這read.99csw.com種想法給了她些許安慰。她跪下來,礫石刺入她的腿里時,她退縮了一下,她朝Galaxy滿是灰塵的底盤下看了看,曼奇的屍體不見了。那裡的沙子被鏟走了,只剩下一小塊看上去像擠碎的黑莓一樣的東西。大概是天太暗了,加雷斯沒有看見。
「如果廚房變成了一團糟,那什麼事都幹不成了。」她對弗洛西說道,弗洛西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在西蒙家。」露絲說,盯著波莉看她有什麼反應。可她是個大胆又冷靜的傢伙。她一直如此。
「你們昨天過得很愉快嗎?」她問波莉。
波莉開始進行加雷斯認可的煮咖啡儀式,露絲按照指令在桌旁坐下來。
她把弗洛西放在高腳椅上,給了她一塊脆餅乾,然後拿起給曼奇盛水和食物的碗,把沒有吃完的愛慕斯牌餅乾倒進垃圾桶里。她想了想,把兩個碗也扔掉了,那動作表示一件什麼事結束了。她站在水池邊,抬頭望著副樓,心想,不知道加雷斯把那些殘留物清除沒有。
露絲在波莉對面坐下來,從安娜的籃子里拿出那個最大的蛋。這個蛋很重,黃色,周圍有琥珀色的螺紋,很大,一隻手握不下。蛋在她的手掌下滾來滾去。
「天氣預報說,今天天氣很好,比昨天還熱一點。典型的四月的天氣,捉摸不定。噢,你好,安娜,來點粥嗎?」
她把拖把擰乾,然後拿起一塊乾淨的抹布,把弗洛西粘滿餅乾的托盤清理乾淨。她伸手從安娜的籃子里拿出兩個小點的縞瑪瑙蛋(但也比嘴巴大),給弗洛西,讓她在托盤裡滾著玩。這些蛋乾淨圓滑、完美無瑕。她坐下來,看著弗洛西,弗洛西抓起一個縞瑪瑙,接著又抓起一個,舉到空中,緊緊地握在自己熱乎乎的小手指里,然後砰的一聲砸在托盤裡。如果她能放聲大笑,或者哪怕面露微笑,露絲的不安可能少一些。可弗洛西每次把縞瑪瑙舉起來時都有點機械似的,彷彿體育館里的無聊之人一九九藏書樣。
「這個主意聽上去…」露絲抬起頭,看見安娜站在樓梯上,撓著頭,看起來像個迷路的小幽靈,「…很不錯。真的。」
她站起來,伸直身體,轉身面朝副樓。這時,一隻狐狸跑到了草坪一半的位置,身上的紅色在濕漉漉的蔥綠的草地的對比下讓人有些厭惡。狐狸在草坪中央停下來,怔怔地看著她,四目相對。她也緊盯著它,感覺好像在看著她自己一樣。
「噢露絲,對不起。」波莉走進廚房,抱住露絲,拉向自己,感受她的體溫,以此來溫暖自己的身體。
她不得不再一次抵抗住從胃裡涌到頭部的噁心感。狐狸逃到了房子和田野之間的矮樹叢里。
「什麼?」她有些害怕得到答案似的輕聲問道,「什麼?」
「天啊,對不起。」波莉走到門邊的鞋架旁,把拖鞋脫下來,「我穿這個可以嗎?」她用大腳趾指著露絲的伯肯涼鞋。
天鵝飛走了,在身後留下響亮的回聲。她站起來,撣掉膝蓋窩裡的碎石子。她隔著車窗朝裏面看了看,裏面有個空的比薩盒和——她仔細數了數——八個空的墨西哥啤酒瓶。有人昨晚一直在擺宴席。
「知道。」
「應該是個很好的主意。」露絲說道。
這時,她聽見廚房裡傳來了弗洛西的哭聲。她全速向回沖。等她注意到時,已經晚了,她衝進了廚房,套鞋在廚房裡留下了髒兮兮的腳印。
露絲轉過身,背對著她,準備燒點水,可她今天早上已經把電源打開了兩次,卻到現在都沒有沏上一杯茶。不過,這一次,她終於逼迫自己把水倒進了茶杯里,把茶包撈出來,用牛奶把杯子加滿。這項任務完成後,她站在阿加爐前,暖和暖和自己的腿,同時用自己最喜歡的那個乾淨的杯子喝著茶。阿加爐總是那麼暖和,而且總在那裡,她感到非常寬慰。它就像一塊石頭,佇立在泡沫飛濺的激流中央,讓她身體里的噪音漸漸平息下來,直至這個噪音變成柔和的嗡嗡聲,彷彿序曲結尾九_九_藏_書時的靜默。
她看看弗洛西,如釋重負:她的問題無非是一塊脆餅乾碎了而已。露絲又從盒子里給她拿了一塊,然後趕緊拿出拖把和水桶拖地。如果是安娜、加雷斯或男孩子們那樣進來,她會發脾氣的。但她沒有責備自己。她最近過得有點艱難。
「不要到路上去。」她警告它。
「我去去就來,弗洛西。」她麻利地換上套鞋,爬上屋外的台階,體內一團團暖和的氣體呼進早上還有些寒意的空氣里。昨晚又下雨了:樹葉上有很多露珠,石階上——由約克石鋪砌而成——的小坑裡積滿了水。此時正值太陽出來之前的一刻,空氣中還籠罩著厚厚的夜幕。
「加雷斯昨晚非常勇敢,」波莉說道,「他把貓裝進了安迪給他買的香檳木盒裡了。這樣我們就可以舉行一個適當的葬禮,讓它徹底安息。」
「當然,她是我的復讎女神。他們說,如果沒有她的話,我就會代替她的位置。」波莉用手指梳著頭髮,把頭髮繞成一個一個的結。
要是只有我們自己一家人就好了,露絲心想。
「確實很糟糕。」
「早上地上有點涼。」
「加雷斯去哪裡了?」露絲問道。
「你覺得我們可以讓她別敲了嗎?」波莉轉身,從弗洛西手裡把蛋奪過來,弗洛西看著自己的手裡,好像那些東西不翼而飛了似的,「讓我緊張。」她又從露絲手中奪過那個大的蛋,說道。她把蛋放回到籃子里,然後站在凳子上,把籃子放回到碗櫃架上。
很好,露絲心想。
她看著露絲,嘆了一口氣。「我們要把你怎麼辦呢,嗯,露絲?」
露絲坐下來,靠在汽車藍色的側面,抗拒著嘔吐的衝動。空中突然傳來了警報一樣的聲音,彷彿學校里的切紙機,正把一堆一堆的包糖紙切碎。她被嚇得渾身發抖,趕緊把耳朵捂起來。等她終於敢抬起頭時,才發現噪音來自天上的一兩隻天鵝,它們正展翅而飛。
她的視線又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副樓。她心想,難道這一上午就這樣來九-九-藏-書來回回地折騰?又上去到汽車底下去檢查一遍,然後又繞到畫室去看看能不能偵查出加雷斯的蹤跡?如果這時什麼也沒發生的話,她或許會那樣做。
「很棒!」波莉回答,「我們試圖給你打電話,可你不在家。」
她希望來自於她身上的那個噪音能停下來,這樣她就能聽得更加真切一些。可她似乎一點辦法都沒有。整個早上,她都感覺自己好像在試圖從稠密的糖漿里游過去似的。她想,也許我要去看看醫生。
「開始就意味著死亡。」她大聲說道。
她抬起頭,一眨不眨地盯著副樓的窗戶,聚精會神地聽著裏面的動靜,這時,天鵝已經飛走了,周圍萬籟俱寂。她能聽見的只有耳朵里的嗡嗡聲,好像昨晚她一直待在一個什麼大喇叭下一樣。她從上面回到下面的主樓里時,這個聲音越來越大,她不得不用手掌揉著自己的耳朵,試圖讓這種聲音消失。她從廚房的窗戶里看見了弗洛西,只見她正興緻勃勃地將嚼了一半的脆餅乾塗在高腳椅的托盤上。
「噢,可憐的露絲,」波莉說,「你的思維還很混亂,是不是?我是說,你還在為曼奇感到灰心喪氣——」露絲希望她用個另外的詞——「我敢肯定安娜也接受不了。她是那麼敏感,是不是?呃,我的打算是這樣:上午晚些時候,我們搞個小小的儀式。加雷斯願意去挖個坑,還說他要去做個木質墓碑。然後或許我們可以去河邊浴場?搞一次野餐?把這一切忘掉?」
「我有個好主意,」波莉說,「或許可以讓你高興起來。」
露絲不安地動了動。
「穿吧,」露絲說,「不過,可能太大了。」
她在草地中央停下來,聽見自己的血液在體內奔騰,就像胎兒心臟監護儀發出的嗖嗖聲。她深吸一口氣,新鮮的空氣衝進她的喉嚨,讓她的肺部亮堂起來。早上的空氣聞上去多好啊,帶著早熟的金銀花甜甜的香味。一切原來可以這般美好,要是她的耳朵里沒有那些噪音,眼睛里沒有那種刺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