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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她站起來,取下巴伯爾防水外套,把腳伸進套鞋裡。她的呼吸中仍然散發著酸味,喉嚨底部還堵著一塊塊沒有吐出來的東西。她拿起手電筒,躡手躡腳地爬上花園台階,向副樓走去。她快速將手電筒關掉,紋絲不動地站著,屏住呼吸,竭力去聽波莉是否還醒著。似乎沒什麼異常,沒有任何聲音。很好。露絲打開台階底端通向客廳的門。她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干,只覺得有些事情需要得到證明。有些事需要明確一下。
她衝進廚房,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靠在門上,氣喘吁吁,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急匆匆地回到上面的花園來。她環顧廚房裡滿地的食物碎屑,沒有一點想收拾的衝動。相反,她有一種跟解脫類似的失敗感。她掃了一眼廚房的檯面,看見了加雷斯畫室里的咖啡罐。她走過去,打開,聞了聞。裏面已經空了,需要添加了。
她大吃一驚,門鎖了。據露絲所知,這個門以前是從來不鎖的。即使她、安娜和安迪睡在那裡時,她對鄉下的靜謐那麼不放心,這扇門都從來沒有鎖過。鎖著門,裏面正在幹什麼呢?
她走進食品儲藏室,爬上一張凳子,把手伸進很高很安全的碗櫃里,這裏保存著家庭常備藥物。弗洛西出生以後,露絲得了嚴重的痔瘡,坐著時,屁股還沒碰到床,那些痔瘡已經碰到了。露絲不希望吃藥影響自己餵奶,便找了個草藥醫生,那個草藥醫生給了她幾顆暗綠色的藥片,那種藥片的威力很大,她只用了一顆,其餘的都藏在了碗櫃里。
「見鬼,」她自言自語道,「噢真見鬼。」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種吃法,於是拿出一袋青豆仁,倒進嘴裏,慢慢吮吸,讓冰淇淋融化后,再吞下。
她回到廚房,拿起拖把和水桶。她這時才注意到她把這個地方搞得有多亂。到處都是血,好像有人剛剛把一具被屠殺的屍體在這裏拖過一遍,要在每一處留下血證一樣。
她花了一陣才清理乾淨,上床爬到兩個女兒中間時,天快亮了。讓https://read.99csw.com她意外的是,她在忙活的時候,她們兩個都睡得很熟。她隔著弗洛西,打開床頭櫃。凱特開的「處方」還在,壓在一管護手霜下面。
她把咖啡罐放在碗櫃的架子上,藏在安娜盛蛋的籃子後面。她還要想想在白天來臨之時,把它給受害人之前,她還要做點什麼。她把空藥瓶藏在垃圾箱的底部,燒上水,準備沖杯茶。她現在感覺很好。好得不得了,以至於想清理一下廚房。她準備像往常一樣,系統地將廚房清理一次,從廚房的最北邊,順時針地清理、擦拭、清掃,把一些東西收起來,把剩下的東西理順。她跪下來,用水池裡的抹布擦著地面。一般來說,她一百年都是不會幹這種事的,可她那天鬼使神差。這是一種顛覆性的舉動:實際上是一種最好的顛覆性的舉動——只有她才明白其中的含義。
露絲睡不著。她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像三明治似的夾在兩個女兒中間,被小便憋得不行。她撐起身子,為了不把弗洛西吵醒,她一個青蛙跳,從床上跳了下來。這是她兩天里第三次站起來,她必須停頓幾秒才能讓血液回到頭部。她不聲不響地站在卧室中央,搖搖晃晃,等著眼前的黑點消失,兩隻光腳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纏繞著。
她感覺空空的肚子好像填飽了,於是在石地板上躺下來,看著天花板。她的手來到了腹部,她用手撫摸著結實、凸起的腹部。有那麼一會兒,她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有一種唯我的極度的喜悅。
她把冰箱門關上,站起來,身體里一片冰涼。她現在需要什麼東西來暖和一下身體了。她爬上梯凳,伸手把餅乾罐拿下來。罐子里仍如她先前打包去野餐時那樣,空空的。站在梯凳上,她發現了一罐無核葡萄乾,於是抓了滿滿一把,放進嘴裏,還有一袋燕麥餅,她拿著這袋燕麥餅,來到冰箱旁,就著最後一點牛奶吃了下去。
露絲胃裡泛起一陣噁心,她意識到自己餓了。她走到冰箱旁,打開。裏面空空如也,https://read.99csw.com只有一大塊廉價的切達乾酪,兩根煮過的香腸和一碗麵條,不知道是他們哪一頓飯吃剩下的。冰箱門上有一罐酸牛奶、半桶鷹嘴豆沙、橙汁和牛奶,還有幾個放了多時的瓶瓶罐罐。
她一邊向後退一邊抹著剛才跪的位置,她注意到地上有些血跡,於是坐在小腿上看著,心想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這時她感覺脛骨上有種刺痛感,便把腿伸到前面察看。鮮血正從腿前面一條大約三英吋長的口子里往外流,腿上已全是鮮血。一定是摔那一跤時留下的。她把抹布擰乾,仔仔細細地將腿上的血擦掉。她彎下身子,仔仔細細地察看自己的傷口。她發現這條口子很深,一直到了骨頭,可她仍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一跤一定摔得很重。
她打了個寒顫,好像有個看不見的無形的東西從腦後突然向她襲來。她一直畏懼黑暗,畏懼鄉下的寂靜。哈克尼的那次搶劫之前,她一直都很快樂,只要稍加小心,任何時候,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能在大街小巷裡走動。但對於鄉下黑乎乎的晚上,她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此時,站在畫室前面,她想起了那次經歷,那是他們逃到鄉下來之後她第一次想起這次經歷。那是很久以前,安娜還沒有出生,她和加雷斯偷偷溜到威爾士北部的一間小農舍里。農舍後面是一個湖,白天的時候,這裏景色迷人,山風吹拂,綠波蕩漾。可到了晚上,露絲覺得它好像一副心懷鬼胎的樣子。在一個溫暖靜謐的夜晚,加雷斯拿起一個墊子,提議到湖邊走走。露絲不希望在他們的關係剛剛開始時就把自己怕黑的底露給他,就跟著他去了。去湖邊的路上,他用優美的西部鄉村口音唱著《地上的毯子》。
整棟房子里悄無聲息。她看看床上加雷斯那側的時鐘。3點了。她一定是睡著了。她解了個小便,從木釘上取下那件和服,穿上,感覺比幾天前緊了點。她像個飛賊似的在樓梯間晃動著手電筒,躡手躡腳地向廚房走去。手電筒的光亮使得原本https://read•99csw.com非常熟悉的地方變得陌生、新鮮,好像重新擺放過一樣。她迅速將手電筒關掉,重新回到黑暗中,原地站住,想看看是否能覺察出上面副樓的一點什麼動靜。可上面一片漆黑,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赤著腳,穿過比木地板還冷的石頭地面,打開壁櫥下面的燈。她現在能適應的光亮就是這個了。她轉身,環顧四周。屋子裡幾天前發生了變化。在她的管理之下,一切井然有序,表面整潔,各就各位。而現在,廚房裡就像她第一次從醫院里回來一樣,到處都是前一天晚上的活動痕迹。操作台上有一隻碗,碗里裝著蔬菜皮,散發著腐爛的洋蔥味,瀰漫在廚房裡。水池裡堆滿了要洗的罐啊壺啊之類的。食品加工機邊上也結了硬殼,排著隊等候清洗。桌上的餐后甜點是橙子,也沒有清理。桌子的兩端各有一個空酒瓶,每隻空酒瓶旁邊各有一個已經沒有一滴酒的杯子。椅子散落在廚房裡,從中你可以精確地推斷出每個人是如何推開椅子從桌邊離開,又是以什麼心情離開的。
她把膽汁都吐了出來之後,感覺好了一些,得到了凈化,於是準備採取行動。
她突然有種感覺。這是計劃好的,為了證明什麼事情。露絲迅速來到冰箱旁,打開那個密封的特百惠保鮮盒,裏面是加雷斯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的各種咖啡豆。美國人對咖啡太挑剔了,她心想。她來到加雷斯那台漂亮、但有些陳舊的咖啡機旁,把豆子倒進頂端的漏斗里,把罐子放在下面接住磨碎的咖啡。
她回到碗櫃旁,伸手把自己儲物豐富的急救箱取下來。她把三氯苯酚消毒液倒在一塊紗布上,一邊擦拭傷口,一邊感受著刺痛。她找到了翻修房子時加雷斯的手受傷時她買的縫合貼,把傷口邊緣拉近,緊緊粘在一起。然後她又用一塊大膠布封上。從現在開始她得穿褲子了。這道傷口也將是她的秘密。她想,傷口或許需要縫合,可她不打算去醫院。現在有這麼多東西要提防,她絕對不能離開家。
決戰就要來了,她想。我要read•99csw.com看看這一切是個什麼結局。
可走到半途時,即使有他在旁邊,露絲還是被一陣鋪天蓋地的想跑回屋內躲避的衝動攫住。她發現自己的腳已經不由自主地離開他,帶著她向小路上衝去。即使在草坪上絆了一下,又在石頭上磕了一下,她還是無法停住腳步,一直跑回到農舍里,把所有的燈打開。
露絲匆匆回到台階上,轉身朝副樓的窗戶里看,看看有什麼動靜。可那扇窗戶好像一臉茫然似的看著她,讓她想起弗洛西的目光。
她神經緊繃,皮膚發麻。她又要把曾經做過的事再做一遍嗎?她又要躡手躡腳地繞到房子後面,去加雷斯的畫室里偵查一番嗎?她在問自己這些問題時,已經不由自主地踮起腳尖,穿過黑漆漆的草坪,朝畫室那龐大的影子走過去了。跟上次一樣,門鎖了,窗帘拉上了。她把耳朵緊緊貼在窗玻璃上。什麼聲音也沒有,好像在這半夜時分,這裏已人去樓空。有那麼一瞬間她被這個想法佔據著——裏面可能真的沒有人。可這時她又想起車子還停在副樓旁的車道上。他們一定還在這裏。肯定在這裏嗎?
她把門搖得嘩嘩直響,心想這樣也許可以把波莉吵醒。如果她把她吵醒了,如果波莉下來了,露絲會找到一個凌晨4點去那裡的借口,沒有問題。門那邊鬆鬆垮垮的把手發出的聲音肯定會讓她下來。這聲音似乎在夜幕中產生了回聲。可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反應。只有從某個地方,離這裏不太遠的一個地方,傳來了一兩聲刺蝟狂亂刺耳、像鳥叫似的交配的聲音。
露絲找到那個瓶子,從凳子上下來,快速來到咖啡機旁。她記得藥片有種葉綠素的味道,但她覺得像加雷斯那種抽煙的人,會喜歡濃一些,苦一些的咖啡,葉綠素的味道是覺察不出來的。她把整瓶藥片倒進咖啡機頂部的漏斗里,轉動鉻合金手柄,搖動咖啡罐,將深綠色的粉末和棕色的咖啡混合在一起。
這時響起了一個聲音,彷彿是從遠處傳來的初生嬰兒的哭泣聲,她嚇了一跳。她尋找著聲音的來源,看見了那隻read•99csw.com貓,它小小的,毛茸茸的,裹在一個淺紙盒中的毯子里。那條毯子是露絲用鉤針織出來的,是安娜還是個嬰兒時給她織的。露絲不希望又一隻動物在自己手上死去,她盡量輕地把它拿起來,將它關進了客廳里。如果它再隨處大小便,就不是她的錯了。她把毯子拿起來,抖了抖,整整齊齊地折起來,小心翼翼地搭在椅背上。
她站在冰箱旁,心不在焉地把那些香腸塞進嘴裏,又用手指抓起麵條,然後又像抓蛋糕似的抓著那塊切達乾酪,咬了一兩口。她拿著鷹嘴豆沙來到麵包箱旁,就著豆沙,她幾乎吃掉了一整塊走味的麵包,把麵包在桶里蘸著,在桶周圍刮著,直至桶里的豆沙一點不剩。她把空桶放在全是麵包屑的檯面上,回到冰箱旁,埋頭喝起酸牛奶來。此時她的速度更快了,大口大口地喝著牛奶和橙汁,將食物衝下去。她跪在地上,打開冰箱里的一個抽屜,拿出一桶本傑瑞冰淇淋。她把冰淇淋從冰冷的外殼裡擠出來,咬了一口,好像那是一大塊冰糖,幾乎沒有注意到這麼冰會把牙齒凍疼。
此時,在畫室外面,在自己的後花園里,她又感覺到了那種衝動。她轉過身,也不管是不是會發出噪音,迅速向屋裡逃去。逃離的路上,她在約克石鋪成的地上摔倒了,脛骨傷得很重,皮也破了。可她並沒有被嚇住,趕緊爬起來,急急忙忙地向廚房門跑去。
可這時,另外一種感覺悄然而至,她知道這種感覺一定會來。一股噁心的味道,彷彿新地毯散發出來的味道,開始滲進她的腳趾,然後上移至全身。她到底躺在廚房的地上幹什麼呢,周圍全是讓人作嘔的殘羹剩汁?她二十年來沒幹過這樣的事,而現在又幹上了,就像一個你永遠也無法從腦海里趕走的噩夢。她坐起來,爬到碗櫃邊,找出一隻她經常在裏面洗手的紅色塑料碗,把手指伸進喉嚨里,把剛才吃的東西吐了個一乾二淨。
她展開研究了一下,然後躺下來,望著天花板,兩隻眼睛像兩道暴露于風雨之中的光束,安迪曾經說,這種光束大概源自古代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