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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第一節

星期六

第一節

「是的,先生,探長。不準進,也不準出。我們已經封鎖了所有出口。」
「擦個鞋吧,斯米洛先生?」
「沒有,先生。」
他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內心已經不像外表那樣沮喪。他將目光越過舞池,朝她坐的地方看去。他的心一下就涼了。有三個男子坐在她那張桌子的另外三把椅子上。她被其中一個人寬寬的肩膀擋住了一半。他們雖沒穿軍裝,可從所留的髮型和那股傲氣來看,他覺得他們是海軍陸戰隊的。
「電話呢?」斯米洛問。
皮膚曬得黝黑、渾身冒著汗、帶著照相機的旅遊者在四周圍觀,向有關負責人提出各種問題或者相互議論著,猜測死者的身份以及引發這起謀殺的原因。
有個嘴裏嚼著煙草的小青年在替那個農民收停車費。哈蒙德付給他兩美元,很幸運地把車停在一個有樹陰的地方。他脫掉上衣,解下領帶,捲起襯衣袖子,走出汽車。他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牛糞,心想要是穿牛仔褲和靴子,不|穿這休閑服和輕便鞋就好了。不過他覺得自己的興頭上來了。這兒誰也不認識他。只要他不想開口,就無需與任何人寒暄。
在對現場進行評估時,斯米洛心裏在想,看不出任何造成這種謀殺氣氛的跡象嘛。
哈蒙德頗具分析頭腦,善於進行推理演繹。他得出的結論是:這個女子還沒有做母親。他覺得自己的分析相當準確。
「沒有,先生。」
在一般情況下,也許哈蒙德是會避開的。這並非因為他自視清高,而是他工作時間太長,難得有個休閑時間,所以從事什麼活動要有所選擇。打一局高爾夫球,釣個把鐘頭魚,看一場電影,到一家上好的餐廳安靜地吃一頓飯。至於逛縣城遊藝會?這不會成為他首選的樂事。
她不像一個由於孩子們被父親帶去玩旋轉木馬、自己可以清閑幾分鐘的年輕母親。她也不像他熟人的太太們那麼從容、那麼有能耐,因為那些人都是小聯盟或者其他社交俱樂部的成員,經常參加色拉午餐,操辦孩子的生日聚會,宴請丈夫生意場上的朋友,除了參加有氧健身班、《聖經》學習班之類的活動,每星期還要在各自的鄉村俱樂部打上一兩場高爾夫球。
在這兩層大廳里,都有警察混雜在住店的客人和工作人員中。現在他們都聽說,在五樓發生了一起看似謀殺的兇案。
「只有那個保安,因為是他打電話給我們的。」
「這麼說你動過他了?」
「是的,先生。」
問到這裏,斯米洛就不再問有關屍體的情況了。他朝屍體走過去。
他看了看房問號碼,然後朝里掃視了一圈。使他感到高興的是,犯罪現場調查小組的七名警官都已到場,正在各司其職。
「他說一個清潔女工發現https://read.99csw.com了一具屍體。」他指了指那屍體,「就像現在這個樣子,臉朝下,左肩胛骨下面中了兩槍,從背後打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哈蒙德呷了一口因天熱已經變溫的啤酒,依然興緻勃勃地看著她。
「問過,不過她受刺|激太大,我們沒問出什麼。再說,她又是個外國人。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人。」
即使她是一個人來的,不用多久就會有人來約她。這是一個單身漢成堆的地方。一個獲准外出度周末的單身軍人,不僅會有這種直覺,而且會像鯊魚似的追逐所看中的目標。他的頭腦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找定一個女性|伴|侶度過這個夜晚。就算是送上門來的,這個女人也很引人注目。
羅里·斯米洛做了這番強調之後,朝那個沒穿制服的警官點了點頭,而後從大門進入查爾斯頓廣場飯店。飯店的樓梯被多家設計雜誌說成是建築上的經典。它現在成了這座新大樓的標誌性特徵。象徵南方人熱情好客的兩道寬寬的樓梯從大廳向上延伸,似乎是去擁抱那盞氣派非凡的水晶吊燈。在大廳上方四十英尺處,兩道樓梯會合,形成了二樓的走廊。
對他們毫無遺漏的工作,他感到滿意。他轉身面對由刑偵科派來的三名警探。一個正在吸煙的趕緊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斯米洛用冷峻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是在離查爾斯頓還有半英里的路上偶爾闖到這個遊藝會上的。為何在此停留,他壓根兒也說不清楚。他不是個熱衷於逛遊藝會的人。他的父母從來沒有帶他去過。對這類吸引公眾的娛樂活動,他們盡量退避三舍。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些人跟他們不是一類的。
她一走進大涼棚,他就注意到了。儘管夏天女士們大多穿得很少,她卻顯然更與眾不同。奇怪的是,她是隻身一人。
在這樣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像她這麼漂亮的女人是不會隻身一人的。她只不過是在耗時間,在等與她約會的人。
對這種不和諧的聲音,聚集在那裡的人們似乎並不在意。對此,哈蒙德·克羅斯也不在意。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遊藝會上熱鬧的喧囂聲反倒入耳些。那喧鬧聲全飄進了他的耳朵——突然冒出來的尖叫聲、調皮的男孩子們到了轉輪頂部時的噓叫聲、感到乏味的幼兒的哭鬧聲,以及只有狂歡節上才能聽到的鈴鐺聲、口哨聲、喇叭聲、呼喊聲和歡笑聲。
他一一看著他們,然後說:「好吧,我們進去。」
「已經出發了。」
斯米洛在聽他回答的同時,眼睛卻盯著死人。要不是親眼所見,他根本不會相信接報的這起謀殺案的受害者竟會是盧特·佩蒂·約翰。此人在當地算個人物read.99csw.com,小有名氣。他最重要的頭銜是開發公司的總經理。這個壯觀的、新落成的廣場飯店就是該公司在原先破舊的棉花倉庫的基礎上改建的。
「到目前為止,你們跟誰交談過?」
羅里·斯米洛也是他的老顧客。在一般情況下,他會停下來跟他寒暄幾句,可是他現在有急務在身,實在不想因此而滯留。他很客氣地說:「以後再找你,斯米迪。」電梯門隨即關上了。
聽著那警察的回答,斯米洛揚起了眉毛。
不過,他並沒有感到驚訝。失望,但是並不驚訝。
「但願那裡面不要留下重要的證據,柯林斯。」
他們戴上塑料手套,先後進入房間。他們按照各自的任務分別行動,而且輕手輕腳,不該碰的一概不碰。
「我們趕到的時候,門是開著的。發現他的那個清潔女工沒把門關上。飯店那個保安可能碰過。我們問了他,他說沒有,可是……」他聳了聳肩。
她那隻放在桌上的手袋小得只能裝下鑰匙環、手巾紙,也許還有一支唇膏。那手袋沒有年輕母親們使用的那麼大,裏面也沒有灌滿水的瓶子、餐巾紙、天然快餐食品以及遇上緊急情況可以生存幾天的應急物品。
「哦,啊,斯米迪,謝謝。」
「對任何錯誤我都不能寬容。如果犯罪現場受到任何污染,如果操作規程受到任何破壞,如果有人粗心大意漏掉任何細微的證據,都將受到嚴厲的懲處。由我親自懲處。」
電梯上到五樓之後,門一打開,斯米洛就感覺出晉一種令人驚駭的氣氛。他到過數不清的謀殺現場,有的平淡無奇,有的讓人毛骨悚然。有的是常規作案套路,看過之後留不下多少印象。有些現場看了之後卻讓人永遠也忘不了,其原因無外乎作案者富有想像力的手段、發現屍體的特殊地點、殺人者的離奇怪招、兇器的獨有特點或者受害者的年齡及其所處的環境。
這個人大家都只知其名不知其姓。他在飯店大廳對面凹進去的小屋裡放了三張擦鞋的椅子。這一行他在城裡另一家飯店曾經幹了幾十年。最近,廣場飯店把他招引過來,他的老顧客也都跟了過來。即使是外來顧客,給他的小費也不少,因為對於該於什麼、去什麼地方、以及在查爾斯頓上哪兒才能找到快樂,他比飯店接待員知道得還多。
「我摸了。看他是不是真死了。」
哈蒙德後來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麼穿過舞池的了,不過他肯定是從當時正在跳慢節奏舞的一對對舞伴中硬擠過去的,因為幾秒鐘之後他就來到兩個肌肉發達、身強力壯的海軍陸戰隊隊員中間,把那個胡攪蠻纏的傢伙推到一邊,而後說道:「對不起,親愛的,我剛才遇到諾姆·布蘭查德。你知道那小子一說read.99csw.com起來就沒完。我運氣不錯,他們正在演奏我們的曲子。」
「沒有,先生。我用的是我的手機。也許保安在我們到來之前用過。」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受到了回敬。
他用手摟著她的腰,把她領進了舞池。
吧台服務員遞送啤酒的動作很快,但仍應接不暇。哈蒙德向其中一個人打了幾次手勢,那人也沒看見。於是他只好作罷,決定等人少些的時候再要。
不過,她似乎有點兒太……太……緊張。
那警探把雙手插|進衣兜里,就像個便后不洗手而受批評的三年級小學生。
這並不意味著她還沒有結婚,或者沒有這方面的關係,或者不是在等人——不管那個人是誰或者與她的關係如何。她可能是個有事業心的職業女性、企業界的實幹家或有影響的人物。抑或是成功的推銷員、精明的企業家、股票經紀人或者貸款處的官員。
那人遭到拒絕仍不甘心,加上兩個夥伴起鬨,於是就跟在她的身後。他再次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過去的時候,哈蒙德按捺不住了。
「你摸過脈搏沒有?」
她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好笑,隨即把頭轉向一側。哈蒙德看出,她是想擺脫這種困境,但又不想把事情鬧大。她把那人摟在她脖子上的手臂推開,強作笑容對他說了句什麼,然後轉身似乎準備離開。
他今天的日程上,並沒有逛遊藝會的安排。當地報紙和電視台也許事先對此有過宣傳,可是他沒有注意到。
這是個熱鬧的地方。從附近各軍事基地來的人把吧台圍了個水泄不通。儘管他們沒有穿軍裝,可是從他們剃的短頭髮就能看得出來。他們一面喝著,一面打量著那些姑娘,暗自琢磨著自己的運氣,看誰會願意,誰不會願意。
「門把呢?」
「你們詢問過那個女工沒有?」
突然,她站起來,抓起毛衣,把手袋往肩上一挎,轉身就走。就在這時候,與她同桌的三個男子先後站起來,把她圍在當中。其中有一個似乎喝醉了,把手臂搭在她肩上,臉朝她的臉湊過去。哈蒙德看見那人的嘴唇在動。他對她說了點什麼,惹得他的夥伴們哈哈大笑。
樂隊在演奏方面的不足,被巨大的響聲所彌補。他們顯然認為,高分貝數可以掩蓋他們的蹩腳演奏。不過他們的演奏確實充滿激|情,一心要引起觀眾的興趣。那些聲音彷彿是鋼琴手和吉他手在樂器上用很大力氣彈出來的。口琴師的頭每動一下,他那編結在一起的鬍鬚就要擺一次。小提琴手在拉弓的時候勁頭十足左右晃動,不時露出黃顏色的牛仔靴。小鼓手似乎只要掌握住節拍就行,可他也是滿腔熱情地投入。
哈蒙德心想,倒不是他想把她弄到手。這已經不是他這種年齡的人乾的事了。read.99csw.com他不會倒退到大學生聯誼會時代的心態,不會因此上去鬧騰一番。再說,這樣做也不合適,對吧?他沒有確定要幹什麼,可是他也沒有確定不幹什麼。
她也不像生過兩三個孩子的母親,因為她的身體不像她們那樣軟綿綿的已經定了型。她的形體優美,像個運動員。她穿著短裙和低跟涼鞋,露出好看——不,應該說是漂亮、光滑、健美、被晒黑了的大腿。她上身穿一件無袖淺口圓領衫,就像件緊身上衣。她解開與之配套的開襟羊毛衫領口的結,把它脫下。她這身行頭很漂亮,也很人時,比那些穿著短褲和球鞋的人們時髦多了。
「脈搏?」那警察搖搖頭,「沒有。他死了。毫無疑問。」
他曾經是羅里·斯米洛的姐夫。
打那位紅棕色頭髮的女子進入大涼棚,在他對面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之後,樂隊已經演奏了兩支曲子。他繼續注視著她,心想她很可能在等什麼人,也許是她的丈夫和孩子們。她看來年紀沒他大,約莫三十齣頭。大概出生於合夥輪流用車的那個年代。很像童子軍兒童的家長。抑或是家長教師協會的工作人員。抑或是個家庭主婦,關心的是白百破(白喉一百日咳一破傷風)三聯強化注射疫苗、畸齒矯正術以及如何把白色衣物洗得更白、有色衣物洗得更鮮亮。他對這類女人的了解全都來自電視廣告,不過她似乎符合這類普通人的特點。
遊樂場四周圈著塑料繩,繩子上拴著的五顏六色的三角旗被曬得有氣無力地耷拉著。空氣中瀰漫著烘烤食品的誘人香氣——便宜食品。從遠處聽,那音樂也不難聽。對於能在此停留,哈蒙德突然感到一陣欣喜。他需要這樣的……孤獨。
斯米洛轉過身。
「他怎麼說的?」
斯米洛朝電梯方向走去,站在電梯旁的警官已經禮貌地替他把門打開。肯定是大門口那個警官把他到場的消息傳進來了。斯米洛對此未作任何表示,徑直走進電梯。
「呃,是的,只有那一次。」
「任何人都不準。投有例外。」
她停下腳步辨認方向,將目光投向樂隊演奏台,稍後轉向舞池,接著落在舞池四周隨意擺放的桌椅那邊。她看見一張空桌子,隨即走過去坐下來。
「碰過什麼東西?」
「我想你是沒有摸到。」
那大涼棚呈圓形,直徑大約三十碼,上面有個圓錐狀頂棚,四面沒有遮攔,頂棚下掛著一串串五光十色的聖誕彩燈。錐形頂棚將聲音罩在裏面,產生了震耳欲聾的音響效果。
接著,她迅速將目光轉開,彷彿因為在眾多的人里偏偏看著他而感到窘迫。對相互凝視這樣的小事竟然做出像青少年那樣的反應,哈蒙德覺得很懊惱。他起身離開,把桌子讓給在附近轉悠了半天、等著有桌子空出來的兩對夫婦九*九*藏*書。他迂迴穿插走過人群,來到專門為跳舞跳渴了的人設置的臨時吧台前面。
儘管通過旋轉柵門進來的人源源不斷,從實際意義上來說,他還是孤獨的。他離開查爾斯頓的時候,原本打算到自己的小別墅里獨自呆一個晚上,此刻他突然覺得,融入喧鬧的人群比獨自獃著要好得多。
他覺得今天下午那鼎沸的人聲和喧鬧的嘈雜聲聽起來特別順耳。要是一個人獃著,他只會去冥思苦想自己的麻煩事。一想到那些事情,他就心灰意懶。像這樣的夏季周末,今年已經沒有幾次了,誰願意去想那些呢?
他沒有非做不可的事,沒有什麼會要開,也不必回什麼電話。在這兒,他不是什麼專業人員,也不是誰的同事,或者兒子。緊張、氣惱、工作壓力開始消解。他感到一身輕鬆。
他和那個穿制服的警官一起上到頂層,其間誰也沒說話。斯米洛跟同事從不稱兄道弟,即使對與他級別相當的人也是如此,跟比他級別低的當然就更不會這樣。他從不主動跟人搭話,除非話題跟他調查的某個案子有關。局裡有些膽子大的想跟他聊天,很快就發現自己是徒勞。他的舉止使人不敢跟他套近乎。要說與他接近,他那整潔的外表就像一知道鐵絲網,足以使人望而卻步。
每當初到一個犯罪現場,他都會感到腎上腺素在涌動,對此,他並不感到慚愧。這是他天生的本能。他很喜歡自己的工作。
斯米洛走到最先趕到現場的兩名警官面前。他沒有任何客套,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碰過他沒有?」
「媽的,不出。」一名警官回答說,「大家都知道那個怪物沒有汗腺。」
斯米洛的衣著十分引入注目:一套做工考究的西裝,配的是法式袖口的襯衣。雖然外面很悶熱,他的衣服卻平整乾爽,一點也不濕。一個部下覺得不可思議,曾經小聲問別人斯米洛究竟出不出汗。
他走出電梯時,走廊上身穿便衣的警官們的談話聲立即停下來。他們或出於尊敬或出於畏懼,紛紛給他讓道。他朝今天裏面死了個人、此刻敞著門的套房走去。
「聽著。」他對這個小組的人說。他說話從來不提高嗓門,而且從來沒這個必要。
「驗屍官來了沒有?」
「從口音上聽不出來。她老是重複說『死人』,接著就不斷用手帕擦鼻涕眼淚。她嚇得不輕。」
那警察看了他同伴一眼,那人才第一次開口說話。
他們的目光相遇之後,他覺得一陣心跳,大概是被對方覺察后的尷尬所致。儘管他們的視線不時被跳舞的人群所隔斷,他並沒有把目光移開。他們相互對視了好幾秒鐘時間。
在公路上,他被困在小汽車、小貨車和吉普車的車流中,像爬行似的進入一個臨時停車場——實際上是個有經營頭腦的農民的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