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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斯特萊克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
他讀小學時,學校里有個小姑娘臉上有一塊酒紅色的胎記,斯特萊克暗地裡總對她有一種親近感,因為他倆都是一出生就帶有某種不能消除的與眾不同之處,而這並不是他們的過錯。他們自己看不見,但別人都看在眼裡,並毫無修養地不斷提起。完全素不相識的人時常對他著迷,他五歲時以為這與自己的獨特之處有關,後來才意識到他們只是把他看作一位著名歌星的一個受精卵,一位名人偶爾出軌的證據。斯特萊克只見過那位元生物學上的父親兩次。喬尼·羅克比做了親子鑒定才承認他們的父子關係。
——法蘭西斯·博蒙特和菲力浦·馬辛傑《法國小律師》
「他跟你之間到此為止了。」利奧諾拉·奎因插嘴道。
「真是太抱歉了,」羅賓又說了一遍,「可是已經九點read.99csw.com四十了,威廉·貝克來了,有點……」
「對不起,科莫蘭,實在對不起……」
火車「啷」、「啷」地行駛,送斯特萊克匆匆返回他稱之為家的那個地方:逼仄的兩間半房子,屋頂隔熱很差。他感到深深的倦意,周圍是些冷漠的、毫無表情的臉,他發現自己在思索這些人被帶到世間是多麼偶然。理性地來看,每個生命的誕生都是偶然的。百萬余個精|子在黑暗中盲目地遊動,能夠變成人的幾率微乎其微。他累得有點頭暈,恍惚地想,地鐵里這麼多人,有多少是計劃的產物呢?又有多少像他一樣,是偶然的意外?
「會有人替你把活兒幹完。會有人願意接受二手客戶。」
「早上好,威廉。」斯特萊克說。
斯特萊克與生俱來的潔癖到處可見:床鋪整整齊齊,餐具一塵不染,每樣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他需要刮一刮鬍子,沖個澡,但都可以待會兒再說;他掛好大衣,把鬧鐘調到九點二十,便和衣癱倒在床上。
「我叫利奧諾拉·奎因。」女人回答,在斯特萊克訓練有素的耳朵聽來,她有西南部口音。
地鐵里已經人滿為患。星期一早晨的臉形色各異:鬆弛的,憔悴的,無奈的,強打精神的。斯特萊克在一個雙眼浮腫的金髮姑娘對面找了個座位,姑娘在打瞌睡,腦袋不停地左右搖晃。她一次次突然驚醒,緊張地辨認模糊的站名,生怕坐過了站。
在這種時候,斯特九_九_藏_書萊克會懷念軍隊,懷念那段隱姓埋名的軍旅生涯,在那裡,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工作能力,其他諸如出身背景、父親地位,全都無關緊要。在特別調查科的時候,他在自我介紹時碰到的最私人化的問題,是說出他那位極為標新立異的母親給他起的兩個古怪名字。
「去我的辦公室坐吧,奎因夫人。」斯特萊克輕聲說。
「你沒事吧?」
「那個檔案里有許多好材料,能在法庭上站得住腳,」斯特萊克說著,把檔案遞給董事長,「物超所值。」
他把門打開,他的助手,一位留著長長淺紅色金髮的高個子姑娘,看上去滿臉歉意,但一看到他,她的表情瞬間變為震驚。
斯特萊克看見羅賓氣紅了臉,轉過身去,假裝整理郵件。貝克說「秘書」一詞時帶著羞辱的口氣。這位公司董事長穿著條紋西裝,衣冠楚楚,雇傭斯特萊克調查他董事會的兩位成員。
我們還要戰鬥多久?我不能久留,也不會久留!我還有事要做。
六分鐘后,斯特萊克走進外間辦公室,他穿著一件乾淨的襯衫,渾身散發著牙膏和除臭劑的香味,但鬍子仍然沒刮。羅賓坐在自己的電腦前。
「我今天早晨忙著呢,斯特萊克。」貝克說。
「什麼?」威廉·貝克慌了神,又回到外間辦公室。
「睡著了。熬了一整夜——兩整夜。」
他幾秒鐘就睡著了,又過了幾秒——感覺像是這樣九_九_藏_書——又醒了過來。有人在外面敲門。
「你給我閉嘴,你這個蠢女……」威廉·貝克話沒說完,猛地後退一步,因為斯特萊克往前逼近半步。沒有人說話。這位退役軍人的身軀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剛才的兩倍大。
「斯特萊克先生,我一小時后還約了人呢。」威廉·貝克提高嗓門說。

斯特萊克從地鐵里出來時,查令十字街上已經車流滾滾。十一月的黎明,灰濛濛的,缺乏熱情,有許多滯留不去的暗影。他拐進丹麥街,覺得筋疲力盡,渾身酸痛,期待著在下一位元客戶九點半到來之前,能擠出時間小睡一覺。平時他在街上抽煙休息時,經常跟吉他店的那位姑娘聊上幾句,此刻他朝姑娘揮了揮手,鑽進十二號咖啡吧旁邊那扇黑色大門,順著金屬樓梯往上爬,樓梯在鴿子籠般的破房子里盤旋而上。經過二樓的平面設計師家,又經過三樓他自己的帶雕刻玻璃門的辦公室,爬到四樓那個最小的樓梯平台,如今他的家就安在這裏。
「好吧,遲來總比不來好,」威廉·貝克皮笑肉不笑地說,「幸虧你有這麼一位漂亮的秘書,不然我早就待煩走人了。」
「這麼不守時,真不知道你在軍隊里是怎麼混的,斯特萊克先生。快進來吧。」
「嗯,是我的丈夫……」
辦公室里的空氣似乎凝固了。羅賓板著臉從檔櫃里取出貝克的檔案,遞給斯特萊克。九*九*藏*書
「我還沒說完呢,」羅賓說,「還來了個女人。她沒有預約。我跟她說你沒空接待另外的客戶,可是她不肯離開。」
斯特萊克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
他跟著利奧諾拉·奎因走進辦公室,「哢噠」一聲關上門。

「他把你給開了。」利奧諾拉·奎因幸災樂禍地說。
「奎因夫人,你想讓我幫你做點什麼呢?」他問沙發上那個穿舊衣服的女人。
「你怎麼敢……」
「等我五分鐘。給他們倒點茶什麼的。」
這些日子,在斯特萊克遇到的人中間,只有很少幾個知道這位看上去脾氣暴躁的退伍軍人跟那位老邁的搖滾歌星有血緣關係,多明尼克·卡爾佩珀是其中最下流的一位,對色|欲和捕風捉影的事特別感興趣。那些人的思路從信託基金一下子跳到印製精美的宣傳冊,跳到私人飛機和貴賓休息室,跳到億萬富翁隨時隨地的慷慨解囊。他們為斯特萊克的樸素生活和自虐般的工作熱情感到興奮,不斷地問自己:斯特萊克究竟做了什麼讓父親疏遠了他?他是不是假裝清貧,為的是從羅克比那裡騙取更多的錢財?他母親肯定從那位富有的情夫手裡敲詐了百萬鉅款,他把那些錢都弄哪兒去了?
「見鬼,」斯特萊克嘟囔道,「連鬧鐘都沒調對——等我五分鐘……」
「不道個歉嗎?」貝克喃喃說,眼睛望著天花板。
「斯特萊克!」威廉·貝克咆哮,像喚自九-九-藏-書己的小狗。
「羅賓,」疲倦的斯特萊克終於失去耐心,沒好氣地吼道,「給貝克先生結帳,把檔案給他。到此為止。」
「你的活兒還沒幹完呢,」貝克對斯特萊克說,「你說過還有一些……」
女人照辦了。
從他小小的窗戶看出去,是一片鱗次櫛比的屋頂,以及遠遠的丹麥街。樓下咖啡館不斷傳來有節奏的低音鼓聲,在斯特萊克播放的音樂的掩蓋下,幾乎聽不太清。
他不經邀請就走進裡間辦公室。斯特萊克沒有跟進去,他不像平時那麼隨和了。
「——你的秘書說我沒有預約,但我說我願意等。」
「你以為她能付得起錢?」威廉·貝克離開時冷笑道,把手搭在門把手上。
「你好,你是誰?」斯特萊克沒有理他,而是問那個瘦弱的中年婦女。女人穿著一件褐色的舊外套,坐在沙發上。
「你還沒有幹完……」
「費用是可以商量的,」斯特萊克說,「如果我跟客戶有緣。」
以前的住戶是樓下咖啡館的經理,他搬到更加有益健康的地方去了,已在辦公室睡了幾個月的斯特萊克立刻抓住機會,租下這個地方,為輕鬆解決了無家可歸的問題而暗自慶幸。以任何標準來看,屋檐下的這點空間都小得可憐,特別是對於他這個身高一米九的大漢來說。淋浴房裡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廚房和客廳局促地合二為一,卧室幾乎被那張雙人床完全佔據。斯特萊克的一些行李仍然打包放在樓梯平台上,雖然房東嚴厲禁止他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