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奧諾拉出人意料地說，「他有一次是在希爾頓。」

「喂？」他的舅媽說。

幾個月前他自己也屬於訂婚一族。他不知道前未婚妻的新感情進展到什麼程度了，也並沒有幸災樂禍地猜想它什麼時候結束。他們倆的婚約之所以結束，並不是因為夏洛特撓了他的臉，或透露自己的出軌，而是因為斯特萊克給不了她那種婚禮；就是威廉和凱特無疑即將享受的那種婚禮。

「是啊，」羅賓說，「是在——一月八號。你的請柬在這裏。」她趕緊俯身在包里翻找（她還沒有問馬修是否要邀請斯特萊克，但現在已經晚了）。「給。」

「我是科莫蘭。你還好吧，瓊？我剛看了新聞。」

「目前我們都沒事，親愛的，海邊的情況比較糟糕，」她說，「大雨，風暴，可是比起聖奧斯托爾算好多了。我們也一直在看新聞呢。你怎麼樣啊，科莫蘭？好久沒見了。我和特德昨天晚上還在念叨呢，一直都沒有你的消息，我們想跟你說，既然你現在又單著了，幹嗎不上這兒來過耶誕節呢？你認為怎麼樣？」

斯特萊克抓起手機撥打，那個號碼熟悉得就像鏡子里的自己，對他來說總是代表著安全和穩定。

「誰？」

她撲哧笑了。

「威廉和凱特訂婚了。」羅賓說。

他嘆了口氣。他不想要蛋糕、賀卡和禮物，但是羅賓的表情滿懷期待。

「利奧諾拉，我們必須考慮到這樣的可能性，你丈夫也許會傷害到自己。如果讓警方參与進來，」斯特萊克讓自己的聲音蓋過電話那頭家裡的噪音，「我們會更快地找到他。」

「一月八號？」斯特萊克說著，接過銀色的信封，「只有——哎呀——只有七個星期了。」

斯特萊克看了五十頁，嘟囔了一句「一派胡言亂語」，便把書扔到一邊，開始上床睡覺前的艱難過程。

「他跟你說過這本書的內容嗎？」

「這是真的嗎？」斯特萊克覺得很滑稽，「越來越有意思了。你有沒有問她是否知道奎因在哪兒？」

「沒有，他不喜歡談論工作上的事——奧蘭多，把它放下！」

短暫的停頓之後，他才想起有來無往非禮也。

「假裝我想九*九*藏*書在貴族住宅區買一套房子。似乎有某個丈夫想在妻子的律師出手阻止他之前變賣部分資產，轉移到海外去。」

「是嗎？」

「他出走的時候一般去哪裡？」斯特萊克問。

羅賓斷定，只有等斯特萊克喝下半杯茶后，才能安全地打破這陰鬱的沉默。

小說的風格華美絢麗，故事是哥特式、超現實主義的。兩個兄弟分別名叫靜脈瘤和血管，被鎖在一個圓頂的房間里，他們長兄的屍體在一個角落裡慢慢腐爛。他們醉醺醺地辯論文學、忠誠和法國作家巴爾扎克，並試圖一起撰寫他們那位正在腐爛的長兄的生平故事。靜脈瘤不停地觸診自己疼痛的睾丸，在斯特萊克看來這是笨拙地隱喻作家的寫作障礙；大部分的工作似乎都是血管在做。

「克利斯蒂安·費舍爾把你去見過他的事告訴里茲了。」

「不知道。」

終於，斯特萊克和客戶出來了，女人矯揉造作地跟斯特萊克告別之後，羅賓遞給老闆一張歐文·奎因的大照片，是從巴斯文學節的網站上扒下來的。

前一天夜裡的酣暢甜美的睡眠一去不復返了。大雨敲打著閣樓間的窗戶，他睡得很不安穩；整夜都是亂夢顛倒，噩夢頻頻。他早上醒來，依然心神不寧，就像宿醉未消。雨水還在敲打窗戶，他打開電視，看到康沃爾遭遇嚴重的洪水；人們被困在車內，或者從家中疏散出來，擠在急救中心。

「你的生日是在星期六嗎？」羅賓問。

斯特萊克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把電話掛斷的。

「不是，已經過去了。十月九號。沒事，那天是星期六。」她說，仍然笑眯眯地看著他的一臉苦九_九_藏_書相，「我沒有一整天坐在這裏等人送花。」

「問了幾家。奎因沒有用自己的名字入住，也沒有人見過這種相貌的人。連鎖酒店太多了，我只能順著名單一家家地找。你見過伊莉莎白·塔塞爾之後打算做什麼？」她不經意地問道。

「我沒說什麼。你想讓我繼續尋找你丈夫嗎？」

「噢，」斯特萊克淡淡地說，「不錯不錯。」

斯特萊克也朝羅賓笑了笑。他覺得應該再多做一些努力，因為他錯過了羅賓的生日，而且從沒想到去弄清她的生日是幾月幾號，便又說了一句：「幸好你和馬修的日子還沒定。你們至少不會跟王室婚禮相衝突了。」

「對。」

短短一陣異樣的靜默。斯特萊克一時想不起還讓羅賓做了些什麼；後來想起來了，便公事公辦地用銀色的信封輕拍著手掌，說道：「希爾頓酒店打聽得怎麼樣了？」

「叫我利奧諾拉。」

「我不願意。上次他失蹤一個星期，我報了警，結果他是跟一個女朋友在一起，弄得大家都挺不高興的。如果我再這麼做，他肯定會生氣的。而且，歐文也不會——奧蘭多，快放下！」

「是啊，你猜怎麼著？我一直以為蠶像蜘蛛一樣會織網，可是你知道人們是怎麼從繭子里抽絲的嗎？」

斯特萊克的心情又跌落幾個刻度。他完全忘記了去妹妹家吃飯的事。

「好了，」他說，把沒有拆封的婚禮請柬往大衣口袋裡塞了塞，「我得走了。還要去找一個垃圾作家呢。」

「二十三號？」

「奎因夫人，我們必須……」

「里茲今天下午有會，希望明天上午十一點在她的辦公室跟你見面。」

「你能不能幫我查查『家蠶』是什麼意思？」

「萬能的耶穌基督啊。」斯特萊克說。

「你是什麼時候？」羅賓的遲疑讓他緊張起來，「天哪，不會是今天吧？」

下午，他處理一樁盯梢案的繁瑣檔，希望天氣能夠好轉：他需要出一趟門，因為樓上已經沒有任何吃的東西了。羅賓走後，斯特萊克繼續工作，雨越下越大，啪啪地擊打著他的窗戶。最後，他穿上大衣，在已是傾盆如注的大雨中走上陰暗潮濕的查hｔtpｓ://ｒｅａd.９9ｃｓｗ.ｃoｍ令十字街，到最近的超市去買食物。最近他吃了太多外賣。

「那還用說，不然他媽的還有誰去找他？我離不開奧蘭多。你去跟里茲·塔塞爾打聽打聽他在哪兒。里茲以前找到過他。在希爾頓，」

「羅賓，」斯特萊克說著，走進外間辦公室，「如果能在網上找到歐文·奎因的照片，能不能給我列印一張？然後給他的代理伊莉莎白·塔塞爾打個電話，問她是否願意回答幾個小問題。」

「誰知道呢？」斯特萊克說。

利奧諾拉·奎因從電話里得知丈夫不在那個作家靜修所，頓時顯得非常焦慮。

「聽到新聞了嗎？」

「那他在哪兒呢？」她問，不像是問斯特萊克，更像是自言自語。

「不是。」斯特萊克說。

他剛要返回自己的辦公室，突然又想起了什麼。

「你還能想到別的什麼人……」

「她往這兒打電話？為什麼？」

「這樣的人，他不可能隱姓埋名很長時間。」斯特萊克評論道。「能再列印幾份嗎，羅賓？我們可能要拿給各家酒店看看。他妻子記得他有一次住在希爾頓酒店，但記不清是哪家了，所以你不妨先打打電話，看他有沒有登記入住，好嗎？估計他不會用自己的真名，但你可以形容一下他的相貌……伊莉莎白·塔塞爾那邊有什麼進展？」

「威廉王子，」羅賓愉快地說，「和凱特·米德爾頓。」

「康沃爾鬧水災？」斯特萊克問，一邊給水壺通上電，剛才瓊嘮叨個沒完，他早晨的第一杯茶已經放涼了。

他回來的時候，兩隻手裡都拎著鼓鼓囊囊的購物袋，他一時衝動，拐進一家快要打烊的舊書店。櫃檯後面的男人不能確定店裡是否有《霍巴特的罪惡》——歐文·奎因的第一本書，據說也是他最好的作品。店員不置可否地嘟噥著，在電腦熒幕上流覽了很長時間也不得要領，最後遞給斯特萊克一本《巴爾扎克兄弟》——作者的另一部作品。斯特萊克渾身潮濕，又累又餓，付了rｅａd•99cｓｗ•coｍ兩個英鎊，拿著那本破舊的精裝書回到閣樓間。

「你看過你丈夫的新書嗎？」斯特萊克問。

斯特萊克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晚了，感覺疲憊而煩躁。他穿著深色西裝，打著領帶。羅賓猜想他是不是打算見過伊莉莎白·塔塞爾之後，跟那個辦離婚的黑膚色女人一起吃午飯。

「把蠶煮開，」羅賓說，「活活煮死，這樣它們就不會破繭而出，把繭子弄壞了。其實由絲構成的是繭子。聽上去不太美好，是嗎？你為什麼打聽蠶的事？」

十一點半，快要離婚的那個女人準時來了。她約莫四十歲，卻把自己弄得很年輕，散發著一種焦躁不安的魅力，和一股麝香的氣味，使羅賓感到房間更加逼仄了。斯特萊克帶著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接下來的兩個小時，羅賓在持續不斷的雨聲中只聽見他們忽高忽低的談話聲，以及她自己的手指在鍵盤上的敲擊聲；都是安寧和平靜的聲音。羅賓已經習慣了聽見斯特萊克的辦公室傳出突然的痛哭聲、呻|吟聲和喊叫聲。聲音戛然而止是最兇險的兆頭，那次有一位元男客戶看見斯特萊克用長鏡頭拍到的妻子和情人在一起的照片，竟然暈了過去（後來他們得知，他是輕微的心臟病發作）。

「警方能更有效地散發他的照片，還能……」

「這兩個字怎麼寫？」

「酒店，」她說，「有一次跟個女人住在一起，不過他和那個女人並不熟。奧蘭多，」她的嘴離話筒遠了一些，厲聲說，「放下，那是我的。聽見沒有，那是我的。你說什麼？」她說，聲音在斯特萊克耳邊震響。

斯特萊克捏著手機，沒法穿衣服、戴假肢。瓊嘮叨了半個小時，連珠炮似的，擋都擋不住，她說著當地的閑言碎語，還突然襲擊地問斯特萊克不願觸及的私人話題。最後，瓊在又盤問一番他的愛情生活、債務和斷腿之後，終於放過了他。

「哦，」羅賓說著臉紅了，「我們已經定了日子。」

「不知道，去問里茲。是她害得歐文出走的，就應該他媽的幫著把他找回來。里茲不肯接我電話。奧蘭多，快把那九-九-藏-書放下。」

歐文·奎因是個臉色蒼白的大胖子，年齡六十左右，一頭淺黃色的亂髮，留著凡·戴克風格的尖鬍子。兩隻眼睛的顏色似乎不一樣，這使他的目光顯得格外銳利。照片上的他身披一件像是提洛爾風格的大衣，頭上是一頂插著羽毛的軟呢帽。

「蠶？」

「是啊。」羅賓說。

「沒有，不然我他媽的早就問了，不是嗎？」利奧諾拉氣沖沖地說，「你是偵探，你去找他！奧蘭多！」

「我想知道歐文·奎因為什麼給他的小說起名《家蠶》，」斯特萊克說，「我還是沒搞明白。」

「有，」羅賓說，「信不信由你，我剛要給她打電話，她就把電話打過來了。」

「然後呢？」

清晨的霧消散了。雨點啪啪地打在辦公室的窗戶上。一位元客戶馬上就要到了，又是一個在鬧離婚的女人，想知道即將成為前夫的那個人把財產藏在了哪裡。

「問了，她說不知道，但還是固執地想見你。她非常強勢，像個女校長。另外，」她最後說道，「『家蠶』是蠶的學名。」

「那是什麼時候？」

「哪家希爾頓？」

「星期二。」他說。

「我只想讓他安安靜靜地回家。他為什麼不趕緊回來呢？」她氣呼呼地加了一句，「這麼長時間了，他的火氣也該消了。」

「好的。」他語氣沉重地說。

「在你下來之前，露西打電話來，提醒你星期六晚上有慶生會，問你想不想帶什麼人一起去。」

「沒有。我總是等印好了再看，封面什麼的都齊全。」

斯特萊克收拾好買回來的食材，給自己做了一份義大利面，窗外的夜色陰冷幽黑，他在床上躺下，翻開那個失蹤男人寫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