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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噢。」妮娜想說得輕描淡寫,但臉上已是一副沮喪的模樣。
「我不能留在這兒。」斯特萊克對妮娜說,一邊又探身去拿他的假肢。
她發出一聲嗤笑。
他一邊提褲子一邊問妮娜。
妮娜不在,但斯特萊克能聞到咖啡的香味。正如他所料,妮娜在床上生龍活虎,幹勁沖天,驅散了從生日宴會開始威脅著他的那一點點感傷情緒。不過,他此刻只想知道他應該怎麼迅速脫身而去。逗留下去只會喚起對方的期待,而他還沒有做好迎合的準備。
他沒有打開二樓那些關閉的房門,而是慢慢地循著那個潑灑腐蝕性液體的人的腳步,往三樓走去。那瓶生日威士忌酒在購物袋裡笨重地晃動著。樓梯上斑斑駁駁,清漆被腐蝕掉了,雕刻欄杆上蠟一般的光澤也被燒灼殆盡。
「隨你的便,」利奧諾拉說,又倔強地補充一句,「他不會去那兒的。」
「我?我從來沒去過,」她說,那份漠不關心不像是裝出來的,「不感興趣。真是莫名其妙。」
斯特萊克欣慰地發現,他出地鐵口的地方,正是塔爾加斯路上他尋找的那座房子所在的那一段。
距離他最遠的是那張腐爛的臉,在靠近窗戶的地方。斯特萊克沒有動彈,只屏住呼吸,眯起眼睛仔細查看。一縷泛黃的鬍子仍然粘在下巴上,一隻被燒焦的眼睛依稀可見。
為了試驗一下,斯特萊克略微加快速度,然後又放慢腳步。他們之間的距離始終保持不變;一片模糊的淺粉紅色閃現,是躲在兜帽里的臉更頻繁地抬起來又低下去,以確定他的位置。
斯特萊克走的這條路往右拐去。一個高高瘦瘦、有點彎腰駝背的人跟在他身後,低低地埋著腦袋,只能看見黑色兜帽的頂部。
斯特萊克把鑰匙裝進口袋,利奧諾拉這時候才想起問他要不要喝茶或咖啡,他謝絕了,回到外面陰冷的雨地里。
那位名譽掃地的貴族的照片,佔據了報紙頭版的中心位置,他照片的三邊是他兩位情婦和開曼群島檔的照片,貴族的私匿帳簿是斯特萊克幫卡爾佩珀搞到的,開曼群島的檔是斯特萊克從貴族的女秘書那裡好不容易弄來的。醒目的大標題是「財源滾滾的派克爵士」。
他停下來掏出手機,撥通利奧諾拉·奎因的號碼。

「你來得夠快的,」利奧諾拉打開門,生硬地招呼道,「進來吧。」
斯特萊克從妮娜手裡拿過報紙,流覽那篇報導。卡爾佩珀倒是信守承諾:報導通篇都沒提到那位心碎的女秘書。
斯特萊克隔著厚厚的嗶嘰呢大衣領子喘息了幾秒鐘,突然想到,作為一座無人居住的房子,這裏的溫度太高了。暖氣被調得很高,使得濃烈的化學氣味揮發得更加刺鼻嗆人,而如果是在寒冷的冬天自然慢慢發散,這種化學液體不應該有這麼大氣味。
「奧蘭多是那時候生的?」斯特萊克驚訝地問。他曾模模糊糊地想像奧蘭多是個患有多動症的十歲孩子。
妮娜挨著斯特萊克在床上坐下,跟他一起看那篇報導,時而輕聲地評論幾句:「哦,天哪,怎麼做得出來,你瞧瞧。」
斯特萊克每走一步,那股腐爛的氣味就更濃烈一分。這使他想起在波士尼亞時,他們把長長的棍子插|進土裡,再拔|出|來聞一聞,那是一種尋找亂葬崗的萬無一失的措施。到了頂樓,他把大衣領子更緊地捂在口鼻上,走向那間畫室,這裏曾有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的畫家,在北窗恆定不變的光線下作畫。
斯特萊克在門口沒有遲疑,只花了幾秒鐘便將襯衫袖子扯了下來,蓋住沒戴手套的手,這樣推門時就不會在木門上留下指紋。鉸鏈發出輕微的吱呀一聲,隨即便是一大群四散飛舞的蒼蠅。
「我得去工作,」斯特萊克編了句謊話,「星期天也需要搞調查。」

「噢,那個呀,」她說,「九-九-藏-書在塔爾加斯路,沒錯。不過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你好,利奧諾拉,我是科莫蘭·斯特萊克……」
這時,斯特萊克注意到她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有點不自然。不像是一個寒冷雨天里的獨行者那樣若有所思。她沒有低下頭抵擋凄風苦雨,也沒有為了趕往一個目的地而邁著穩健的步伐。她不停地調整速度,雖然幅度很小,但斯特萊克可以察覺到,每走幾步,藏在兜帽下的臉便會暴露在狂風驟雨中,隨即又消失在陰影里。她不讓斯特萊克離開她的視線。
成功人士?格萊格這樣打聽歐文·奎因,意思是:「名車?豪宅?巨額銀行存款?」
「塔爾加斯路多少號?」斯特萊克問她。
他朝西邦爾公園地鐵站走去,發現腿又瘸了,這段路很短,對腿傷沒有什麼損害。先前急著離開妮娜的公寓,安假肢時不像平常那樣仔細,也沒有塗抹有助於保護假肢上皮膚的舒緩膏藥。
前未婚妻的生日。
第二天早晨一醒來,斯特萊克立刻知道不是睡在自己床上。床太舒服了,床單太滑溜了;被子上灑落的斑斑點點的陽光,來自房間的另一側,雨點劈劈啪啪敲打窗扉的聲音被拉緊的窗帘擋在外面。他一撐身子坐了起來,眯眼打量妮娜的卧室,前一天夜裡只就著路燈匆匆瞥了一眼,他在對面的鏡子里看見自己赤|裸的身軀,濃密的黑色胸毛在身後淺藍色牆壁的襯托下,呈現為一團烏黑。
「我應該跟奎因的妻子打聽一下。」斯特萊克說。
「把房子留給他們,」面對斯特萊克很有禮貌的疑惑的臉,她不耐煩地說道,「那個喬·諾斯,把房子留給歐文和邁克爾·范克特。說是給他們在裏面寫東西。後來他們從沒使用過。沒用。」

最後,一位倫敦地鐵工作人員扶他站了起來,一邊嘀咕著說,那兒豎著一塊「小心地滑」的警告牌,難道先生沒有看見嗎,難道還不夠醒目嗎?他把威士卡遞給斯特萊克。斯特萊克無地自容,低聲說了句謝謝,便一瘸一拐地朝檢票口走去,只想趕緊逃離數不清的瞪視的目光。
棉布床單窸窣作響:斯特萊克扭頭看去,吃驚地發現自己仍在妮娜的床上。妮娜正要脫去上衣,打算回到床上陪他。
他不會去那兒的,斯特萊克的腦海里想起利奧諾拉的話。

雖然倫敦到處充斥著這樣的奇葩建築,但他從沒見過建築物跟周圍環境如此格格不入的。一排非常獨特的老房子,彷彿是一個更加自信、更富有想像力的時代留下的深色紅磚遺迹,而繁忙的車流鐵面無情地在一扇扇門前來回穿梭,因為這裡是從西邊進入倫敦的交通要道。
「媽的!」
那些鑰匙都沒有拴鑰匙鏈,其中一把看上去實在太大,只能用來開教堂的門。
「鑰匙找到了嗎?」斯特萊克問利奧諾拉,他們走進門廳盡頭那間昏暗的、一股隔夜飯氣味的廚房。廚房用具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年的歷史。斯特萊克覺得,他的瓊舅媽上世紀八十年代曾擁有一台完全一樣的深褐色微波爐。
西邦爾公園地鐵站在不遠處出現了:一長溜低矮的黃磚建築。他想在那兒跟她正面相對,問她時間,好好看看她的臉。
他的思緒不可遏止地回到夏洛特身上,三十六歲,但看上去只有二十五,正在跟新的未婚夫慶祝生日。沒準兒她收到了鑽石,斯特萊克想。她總是說自己不在乎這些東西,可是他們吵架時,她有時就會當面指責他沒能耐送她那些華麗耀眼的奢侈品……
「難道不是真的?不是有個名叫喬·諾斯的作家把一座房子同時贈與……」
七個盤子和七副刀叉擺放在腐爛的屍體周圍,似乎那是一塊大大的肉。軀幹從喉嚨到骨盆被切開,斯特萊克憑著高大的個頭,即使站在門口,也能看到那個殘留的黑洞洞的空腔。內臟都不見了https://read.99csw.com,似乎是被瓜分吃掉了。屍體上的肉和組織都被燒毀,更加深了它曾被烹煮、分食的邪惡印象。這具被焚燒、分解的死屍上有幾處地方閃閃發亮,看上去像是液體。四個嘶嘶作響的暖氣片加速了腐敗的進程。
——湯瑪斯·戴克和湯瑪斯·米德爾頓《誠實的娼妓》
斯特萊克把簡訊扔回門墊上,邁步走進門廳,發現凡化學物質潑灑到的地方,都留下了滿目瘡痍。他打開左邊的一扇門。房間里黑黢黢的,空無一物,沒有受到那種漂白劑般的物質的侵蝕。除此之外,一樓僅有一個破敗的廚房,也幾乎沒有什麼傢具。洪水般肆虐的化學物質沒有放過廚房,就連餐具柜上的半塊陳麵包上也有那種液體。
「他不會去那兒的!」她說,好像斯特萊克說她丈夫藏在白金漢宮,「他討厭那房子,從來都不肯靠近它!而且,我認為裏面連傢具什麼的都沒有。」
「喂?」她直愣愣地說。
腹腔神經叢下面突然隱痛了一下,一段鮮活的、令人不快的回憶湧上心頭……一年前,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在荷蘭公園大道,他在夏洛特身邊醒來。他記得夏洛特長長的黑色秀髮,大大的褐綠色眼睛,以及再也不會看見、再也不會允許他觸摸的胴體……那天早晨,他們是快樂的:床像一個救生筏,顛簸在由層出不窮的煩惱構成的洶湧海面之上。他曾經送給夏洛特一個鐲子,為了買那個鐲子他不得不(但夏洛特並不知道)以高得嚇人的利息去貸款……兩天後,輪到他自己過生日,夏洛特給了他一套義大利西裝,兩人一起出去吃飯,最後竟然還敲定了締結姻緣的日子,在他們初次見面的十六年後……然而,日子的確定,標志著他們的感情進入了一個新的、可怕的階段,婚約似乎破壞了他們所習慣的生活中那種懸而未決的緊張感。
「我知道。你覺得你能找到鑰匙嗎?」
「沒有,」她忿忿地說,「因為該死的范克特不讓賣。為了泄私憤,因為他從來不用那房子。房子就那麼杵在那兒,對誰都沒用,慢慢地腐爛。」
屍體躺在高高的拱形橫樑下,沐浴著羅馬風格的大窗戶透進來的日光。雖然這是一座私人住宅,而且玻璃窗外仍有車輛在雨地里行駛,但斯特萊克卻覺得自己是站在一座神廟裡,乾嘔著目睹祭祀屠殺,目睹一次邪惡的褻瀆行為。
「在樓上生悶氣呢,因為我不得已教訓了她一頓,」利奧諾拉說,又一陣滔滔不絕,「她偷東西。明知道這不對,但就是改不了。隔壁的艾德娜昨天過來時,我看見奧蘭多把她的皮夾子從包里拿了出來。其實不是為了錢,」她趕緊申明,似乎斯特萊克已經指責了奧蘭多,「她就是喜歡那個顏色。艾德娜倒是理解,因為認識她,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懂。我告訴她這樣不對,她也知道不對。」

「我不可能跑到塔爾加斯路去,還要照顧奧蘭多呢!」她說,不出斯特萊克所料,「而且,我告訴你,他絕不會……」
奎因家在南條路,一條安靜的小巷,豎立著一些小小的磚房,從一家名叫冰凍愛斯基摩人的白牆酒吧走過去很近。斯特萊克渾身又冷又濕,一邊走,一邊抬頭眯眼打量頭頂上的那塊牌子;上面畫著一個快樂的因紐特人在捕魚洞旁休息,背對著冉冉升起的太陽。
不用說,眼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回家,讓膝蓋休息休息。今天是星期天。他沒有必要冒著大雨滿倫敦城轉悠。
他想過會有死亡,但沒料到會是這樣。
「你確實不知道那房子在哪兒?就是奎因和范克特繼承的房子?」
奎因家的門漆成淤泥般的綠色,油漆已經剝落。房子的正面一副破敗的樣子,大門只剩下一個鉸鏈。斯特萊克摁響門鈴時,想起奎因對舒適的酒店套房的偏愛,不由對這個失蹤的男人又多了幾分厭惡。
「一https://read•99csw.com百七十九號。」
她的語氣疲憊而煩躁。斯特萊克想到他職業生涯中遇到的各種各樣的有錢男人,那些人為了躲老婆住進單身公寓,他懷疑自己泄露了奎因一直瞞著家裡人的什麼秘密。
斯特萊克坐上地鐵,換了一次車前往西邦爾公園,然後他豎起衣領抵擋寒冷刺骨的雨水,大步朝利奧諾拉第一次見面時草草留給他的那個地址走去。
她在跟蹤方面毫無經驗。換了斯特萊克這樣的老手,便會走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假裝打手機,掩飾自己對跟蹤目標的專註和獨特的興趣……為了給自己找點樂子,斯特萊克假裝突然猶豫不決,似乎對方向是否正確產生了懷疑。黑色的人影猝不及防,一下子停在原地,呆若木雞。斯特萊克又繼續往前走,幾秒鐘后,就聽見她的腳步聲在身後濕漉漉的人行道上回蕩。她太傻了,竟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識破了。
這又是倫敦的一個奇怪地段,百萬富翁和工人階級家庭相距一步之遙。他們在這裏已經住了四十多年。雨水沖刷過的景物像是一幅奇異的透視畫:安靜的、沒有特徵的門廊後面,是新嶄嶄的公寓樓,新的奢華,舊的舒適。
那個姑娘是什麼時候跟上他的?她是不是一直盯著奎因家,看見斯特萊克走了進去?她會不會(這種可能性是貶抑了斯特萊克)把斯特萊克錯當成了歐文·奎因?凱薩琳·肯特在黑暗裡就曾看錯……在哈默史密斯站換車前的幾分鐘,斯特萊克站了起來,提前做好準備,應付危險的下車動作。終於到達目的地男爵府時,他腿瘸得很厲害,滿心希望有根拐杖。他費力地走出鋪著維多利亞風格淺綠色瓷磚的售票大廳,把腳小心地踩在布滿濕腳印的地板上。不一會兒,他就離開了給他遮風擋雨的寶貴的小車站,離開了它新奇的美術花體字和三角形石頭楣飾,繼續在無情的大雨中前行,走向近旁那條車流滾滾的雙車道。
「不知道。可是歐文絕不會去那兒的!他有許多年不往那兒去了。那地方太可怕,不是人待的地方,破舊,空蕩蕩。」
第四把鑰匙毫不費力就插了進去,轉動自如,就好像許多年來一直都在開這把鎖似的。哢嗒一聲輕響,前門開了。斯特萊克邁過門檻,把門關上。
大約三十秒鐘后,他瞥見那個高大的、黑乎乎的身影在閃爍的雨水中朝地鐵口走來,雙手仍然插在口袋裡;她擔心把斯特萊克給跟丟了,擔心他已經上了車。
假肢靠在床對面的牆上。他正要下床去取,又突然縮回來,因為卧室門開了,妮娜走進來。她穿戴整齊,頭髮濕漉漉的,胳膊底下夾著報紙,一隻手裡端著兩杯咖啡,另一隻手裡是一盤羊角麵包。
「我可以現在過去,」斯特萊克說,「如果你能找到鑰匙,我上門來取,然後過去查看一下。只是為了確保到處都找過了。」
可是如果選擇返回丹麥街,聽雨點啪啪地敲打床邊屋檐下歪歪扭扭的窗戶,夏洛特的寫|真相冊近在手邊,就在樓梯平台上的那些箱子里……最好動起來,去工作,琢磨別人的問題……他在雨中眨了眨眼睛,抬頭看了一眼經過的那些房屋,眼角的餘光瞥見那個跟在後面二十米開外的人。雖然那件黑大衣沒款沒形,但是斯特萊克從那短促的腳步得出了印象:那是一個女人。
「你有鑰匙嗎?」
腳下有紙張沙沙作響。他低頭一看,是一張外賣功能表的殘片,和一個寫著「致住戶/管理人」的信封。他俯身撿起來。是隔壁鄰居用憤怒的筆跡寫的一封簡訊,抗議這房子里的氣味。
夏洛特一步步變得越來越任性,越來越反覆無常。吵架,發脾氣,摔盤子砸碗,責備他的不忠(如今他知道了,實際上是夏洛特自己一直跟她現在與之訂婚的那個男人偷偷約會)……他們掙扎著維持了將近四個月,終於,在一次大發雷霆、相互指責的總爆發中,一切都徹底結束了。
斯特萊克順著這條不熟悉的街道朝地鐵站走去,雨水無情地抽打著他的臉和手。妮娜剛才買羊https://read.99csw.com角麵包的那家糕餅店裡,耶誕節的小彩燈熠熠閃爍。他龐大身軀的影子在雨跡斑斑的地面閃過,冰冷的拳頭裡攥著塑膠購物袋,那是露西體貼地送給他的,裏面裝著賀卡、生日威士卡,和那塊新手錶的包裝盒。
「那好吧,」她停頓一下說,「可是,」最後她的情緒又爆發了一下,「他不會去那兒的!」
「哇,真噁心。」
「沒去過。他們得到那房子時,我剛生了奧蘭多。不感興趣。」她又說了一遍。
「房子被賣掉了,是嗎?」
他掙扎著爬上白色台階。前門有個擋雨的石磚罩棚,石頭上面雕刻著華麗的垂花飾、卷花飾和各種徽章。斯特萊克用冰冷麻木的手指把鑰匙一把把地掏出來。
「不會給卡爾佩珀帶來什麼危險。」兩人都看完后,斯特萊克說,把報紙合起來。頭版頂部的日期吸引了他的目光:十一月二十一日。
斯特萊克急於重新呼吸清新的、被雨水沖刷過的空氣,但仍然走得很慢、很穩,生怕踩空、摔倒。他順著失去光澤的樓梯走下來,到街上等待員警。
「麻煩你找一下鑰匙……」
「什麼?」妮娜迷惑地問,「哦——天哪,你不會要去找那房子吧?我告訴過你,它肯定很多年前就被賣掉了!」
斯特萊克喝了咖啡,讓談話保持既歡快又冷淡的基調。妮娜看著他戴上假腿,走向衛生間,他回來穿衣服時,妮娜蜷縮在一張椅子里,微微有些惆悵地啃著一個羊角麵包。
他像被人扇了一記耳光,又像被兜頭澆了一桶涼水,摸索著抓住大衣領子,把它拽上去捂住嘴巴和鼻子,抵擋那股氣味。這裏本應該只聞到灰塵和舊木頭的氣息,不料卻有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撲面而來,鑽進他的鼻子和喉嚨。
「你找到歐文了嗎?」她問。
「為什麼這麼說?」
他收不住腳,做了個難看的小劈叉,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他倒向骯髒潮濕的地面,屁股在購物袋裡那瓶威士卡上硌得生疼,在倒地前那漫長的、慢動作般的幾秒鐘里,他看見那個姑娘的側影在地鐵口凝固,然後便像一頭受驚的鹿一樣消失了。
「我餓壞了,而且這條路上有一家特別棒的糕餅店。看看這個——《世界新聞》——多明尼克的爆炸性獨家新聞!」
可是斯特萊克眯起眼睛,慢慢看清了原來的木結構上有大片燒灼般的痕迹。一種氣味刺鼻的腐蝕性液體——使得凝固的、灰撲撲的空氣都有了焦灼味——被潑灑在各個地方,像是一種極度荒唐的破壞行為;它灼蝕了年深日久的地板上的清漆,燒毀了前面木頭樓梯上的光澤,甚至被潑灑在牆上,使彩色塗料出現大片大片的泛白和褪色。
「你沒有去過那兒?」
一具屍體:被捆綁著,正在腐爛發臭,內臟被完全掏空,屍體不是掛在金屬鉤上,而是躺在地板上,但原來無疑是被懸挂著的。看上去像一頭被屠宰的豬,卻穿著人的衣服。
「真是該死!」他喘著氣說,躺在濕乎乎的瓷磚地上,售票機旁的人們都盯著他看。他摔倒時又把腿給扭了;感覺好像一根韌帶被撕裂了;本來只是隱隱作痛的膝蓋,現在尖叫著發出抗議。斯特萊克暗自責備地板沒有拖干、假肢的腳踝設計僵硬,一邊試著從地上站起來。
「是啊,八六年生的,」利奧諾拉說,「但她是個殘廢。」
他拐進車站,迅速走到入口處的另一側,躲在暗處等著她。
「喏,我找到了這些,」利奧諾拉說,指著攤在廚房桌上的六七把鑰匙,「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把。」
「什麼房子?」
斯特萊克走過披頭士咖啡店,樂隊四人組的黑白頭像從店裡快活地凝視著他。他走進地鐵站,覺得暖和了一些。在這個陰雨綿綿的星期天,他不想獨自待在丹麥街的閣樓房間里。在夏洛特·坎貝爾生日的這一天,他想讓自己忙碌起來。
「奎因夫人,有沒有人去看過你丈夫是否在那兒?」
利奧諾拉第一次跟他見面時是怎麼說的?
……我們晚飯不吃生肉,因為你腹脹胃滿,嘗夠了血腥。https://read•99csw•com
他告訴妮娜會給她打電話,但話說得很輕快,以便讓妮娜明白這隻是禮節上的虛應故事,然後便離開她家,心裏懷著一絲淡淡的感激,但並無愧疚。
他本能地去摸身邊牆上的開關,打開天花板上懸挂著的兩個沒有燈罩的燈泡。狹窄的、空無一物的門廳,蜂蜜色的護牆板。幾根同樣材質的麻花形柱子支撐著門廳中央的一道拱門。第一眼看去,這裏幽靜、雅緻、錯落有致。
「我出去了一趟,」她氣喘吁吁地說,「天哪,外面真可怕。你摸摸我的鼻子,我都快凍死了。」
「嗯嗯,可是——今天是星期天呀。」她說,顯得有點吃驚。
「為什麼呀?」妮娜問,她雙臂抱在胸前,抓住襯衫的衣角。「別鬧了——今天是星期天!」
他終於上了一輛南行的列車,伸直那條疼痛的腿,隔著西服褲子盡量仔細地檢查膝蓋。又酸又疼,跟從樓梯摔下去時的感覺完全一樣。竟然有個姑娘在跟蹤他,他非常惱火,想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八個月前(就在那天,他的上臂被刺傷了),他從幾節樓梯上摔下去,摔得很慘。之後給他檢查的醫生說,這給截肢后的膝關節的內側韌帶造成了新的傷害,不過也許可以恢復,建議他用冰敷,多休息,再做進一步的檢查。可是斯特萊克沒有時間休息,也不願意再接受更多的檢查,就用帶子把膝蓋綁起來,並在每次坐下時不忘舉起傷腿。疼痛已經減輕一大半,但是偶爾,如果走路太多,傷處便又開始隱隱作痛,腫起來。
「你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去的?」
到了二樓,斯特萊克站住了。即使隔著厚厚的羊毛大衣,他也能聞到另外一種氣味,一種濃烈的工業化學物質掩蓋不住的氣味。甜絲絲的腐臭味:是肉體腐爛發出的惡臭。
沒有人願意接近他。毫無疑問,他們以為他喝醉了——尼克和伊爾莎的那瓶威士卡從購物袋裡鑽出來,正在地上笨重地滾動。
「噢,」斯特萊克說,「明白了。」
斯特萊克朝樓上走去。有人曾在樓梯上行走,把那種腐蝕性的有毒物質從一個超大的器皿中傾倒出來,潑濺得到處都是,甚至濺到樓梯平台的窗沿上,使那裡的油漆開裂、起泡。
這些房子是維多利亞晚期風格的、華麗的藝術家工作室,底層的拱形窗戶十分寬敞,格子結構,空格很大,樓上的窗戶是朝北的,如同消失的水晶宮殿的碎片。斯特萊克雖然又冷又濕,腿腳酸痛,還是停了幾秒鐘,抬頭打量一百七十九號宅邸,驚嘆它獨特的建築風格,並猜想如果范克特改變主意,同意出售房子,奎因夫婦會得到多少錢。
斯特萊克跟著她走過一道昏暗、狹窄的走廊。左邊一扇微開的門顯然通向歐文·奎因的書房,書房裡看上去亂糟糟的,很邋遢。抽屜都敞開著,一台舊的電動打字機斜放在書桌上。斯特萊克可以想像,奎因在對伊莉莎白·塔塞爾的惱怒中,把書頁從打字機上扯走的情形。
他自信地迅速朝門口跨了一步,想要面對她——假腳在潮濕的瓷磚地上沒站穩,往旁邊一滑。
「恐怕沒有。我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我剛聽說你丈夫有個朋友給他留了一座房子。」
斯特萊克背靠在售票機旁邊的牆上,眼睛盯著蛛網形框架支撐的圓形天花板。這就是在狀態不佳時接客戶的後果,他又一次對自己說。他應該問問他們是否擁有什麼財產並核實一下。
「用不著費事的。」斯特萊克說,指了指羊角麵包。
我覺得有人在跟蹤我。高個子、黑皮膚的姑娘,肩膀圓圓的。
「我可以把這些鑰匙拿去試試嗎?」斯特萊克把鑰匙抓在手裡,問道。
斯特萊克雖然見識過死屍和各種斷肢殘骸,但此時化學物質和腐屍交織的氣味幾乎令他窒息,他不得不強忍著嘔吐的慾望。他把購物袋挪到粗粗的小臂上,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站在原地,沒有再往房間里走,盡量從多個角度拍了現場照片。然後他從畫室退出來,讓門自己關上,撥打了九九九。門雖然關上了,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腐臭氣味並未減弱絲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