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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我必須去見查德。」斯特萊克說。
人們經常以為斯特萊克比他的實際年齡至少大十歲,對此斯特萊克早已習以為常。實際上,他曾經聽母親(從來不會為照顧孩子的感受而管住自己的舌頭)講過那種致命的疾病,知道它在威脅那些濫交和共用注射器的人。
「——互聯網給我們的糟粕,」她終於把句子說完了,眼睛淚汪汪的,「而且似乎更糟糕,她似乎希望我跟她站在一邊,反對那些攻擊他們實驗室的屌絲學生。我是一個獸醫的女兒,我和動物一起長大,喜歡它們超過喜歡人。我發現凱薩琳·肯特是個可怕的人。」
「是啊,多克斯·彭傑利,她……」
「喬的身體完全垮了,在他前途無量、聰明漂亮時想要巴結他的那些人,紛紛作鳥獸散,除了——說來值得稱讚……」伊莉莎白滿不情願地說,「——邁克爾和歐文。他們齊心協力地幫助喬,然而他小說沒寫完就死了。」
斯特萊克點點頭,突然又想起那天晚上的夢境:夏洛特誕下那個孩子,卻不讓他看……
「我當然也試了別的公司,」羅賓冷冷地說,「到處都試過了。明天誰也給不了你自動擋的車。而且,天氣預報說得很可怕,我認為你最好……」
「租車公司剛才打來電話。他們沒有自動擋的車了,但可以給你……」
「我想你已經跟員警談過了吧?」
「我不能說。」
他想,奎因被害的細節什麼時候會在報紙上全面曝光?應該快了,有卡爾佩珀在關注這個案子。
「別裝糊塗了。她告訴我,一得到歐文的消息,她就堅持要人把她帶到警察局去見你。」
斯特萊克暗想,伊莉莎白·塔塞爾認為她自己給別人留下的是什麼印象呢?她是否意識到別人都不怎麼喜歡她呢?她讓先前一直抑制著的咳嗽盡情地釋放出來,斯特萊克等這陣海豹般的劇咳過去后才問道:「你認為她應該假裝更悲哀一些?」
「關於那本討厭的書,我一個字也不會再解釋了!」
她似乎把自己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斯特萊克要了一份蘋果草莓酥,然後來了個先發制人。
「她看見了,是嗎?」
「你說我好不好?」她粗暴地啞聲說道,「什麼?」她厲聲對一位等在旁邊的侍者說,「噢。水。純凈水。」
「但是涉及現實中的父親身份——你知道的,奧蘭多不是個……你不會選擇讓自己的孩子這……這……但是奎因愛她,她也愛奎因。」

食物端上來了:伊莉莎白的是番茄湯,斯特萊克的是鱈魚和油炸土豆條。
「你能跟我說說喬·諾斯的事嗎?」斯特萊克問。
「現在算來,我們做仇人的時間比做朋友長。」
「我從沒見過什麼皮帕。但是奎因在教創意寫作課,中年婦女都想尋找自己的『存在感』。他就是在那兒勾搭上凱薩琳·肯特的。」
「邁克爾希望我別再給歐文|做代理了。我拒絕了。後來邁克爾就不跟我說話了。」
她自言自語地加了一句,顯然希望被對方聽見。
但她只是狠狠地瞪著斯特萊克,目光冰冷、陰鬱。
「諾斯沒寫完的那本書怎麼樣了?」斯特萊克問。
「不知道。」伊莉莎白說。
「你沒有親自去監工?」
「你是什麼時候從多克斯那兒回來的?」
「你聽見我說話了嗎?」羅賓問。
「約克郡的雪情很嚴重,」斯特萊克說,「如果你想明天請假,早點動身……」
隔著小桌看去,她蒼白的皮膚毛孔粗大、紋理粗糙,深橄欖色的眼睛十分警覺。
事實上,當他三小時后吃力地拄著已被壓彎的廉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等在丹麥街口的計程車時,心中暗暗為此慶幸。他現在知道了,今天壓根兒就不該戴假肢。夏洛特街幾分鐘就到了,他從車裡出來時非常費事,司機很不耐煩。終於進了喧鬧而溫暖的佩斯卡托里飯店,斯特萊克才鬆了一口氣。
她疑問地瞪著斯特萊克,斯特萊克面無表情。
「我交給工頭了,」她冷冷地說,「後來還給了奎因夫婦。」
「他們憑什麼認為有人敲詐我呢?」她扭動著猩紅色的嘴唇問斯特萊克,「我在職業生涯中誠實守信。我也沒有任何私生活可言。我是個百分之百的清白老處|女,是不是?」
她小口喝著水,遲疑了一下,說道:「我想,任何一個被寫在《家蠶》里的人,若有機會看到歐文留下的其他卑鄙下作的筆記,都會抓住機會去看看的。」
「我們早點出發。或者,」羅賓聳了聳肩說,「你可以取消跟查德的約定。不過預報說下星期的天氣也很糟糕哦。」
伊莉莎白注意到斯特萊克微微咧開嘴笑了,於是,她的臉從他們相識以來第一次放鬆下來,露出一絲短暫的笑容。
「真可惜,」斯特萊克說,「因為大家都在議論。」
「奎因太太會付我錢的,」他短促地說,「奎因買了人身保險,是奎因太太讓他投保的。所以現在有錢了。」
「好奇。」斯特萊克說。
「噢,邁克爾丟開自己的小說,在喬死後把那本書完成了。書名叫《朝著路標》,由哈樂德·韋弗九_九_藏_書公司出版,是一部經典之作,一直在重印。」
「是的,」他不動聲色地說,「管用。」
「我可沒法向你提供解讀那本淫穢書的鑰匙,」伊莉莎白回答,先前那種咄咄逼人和疑神疑鬼又都回來了,「不行,我辦不到。」
「你太直接了,」她專橫地說,「這辦法通常管用嗎?」

「我認為利奧諾拉不太考慮她給別人留下什麼印象。」斯特萊克說。
「要知道,過分的自尊就是愚蠢。」羅賓說,這是斯特萊克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發脾氣的跡象。
「當時奎因幫你賺的錢比范克特帶來的利潤多嗎?」斯特萊克問。
「什麼意思?」
「什麼?」羅賓驚訝地說,「在他搞了那麼多脫衣女郎之後?」
「先別忙。」斯特萊克說著,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沒能阻止一隻手滑向腫脹的膝蓋,那裡又是一陣劇痛。
「你好嗎?」斯特萊克問。
「員警也問我鹽酸的事,」她說,「為什麼呀?」
大雪像一幅巨大的地毯,緩緩覆蓋整個不列顛。早間新聞顯示,英國東北部已是白雪皚皚,汽車像許多不幸的白羊一樣陷在雪地里,車燈微弱地閃著光。倫敦在黑雲壓城中等待著大雪來襲,斯特萊克一邊穿衣服,一邊掃了一眼電視上的天氣圖,不知道第二天駕車去德文郡的計劃能否實現,甚至不知道五號公路到時候能否通行。他雖然打定主意要去跟行動不便的丹尼爾·查德見面,認為查德的這番邀請十分奇特,但是眼下腿疼得這麼厲害,即使開自動擋的車也讓他心裏打鼓。
她喝著咖啡,看了看手錶。

「為什麼?」
「你有鑰匙嗎?」
「信不信由你,這是她的真名,不是筆名。她寫的是偽裝成歷史演義的色情文學。歐文對她的書嗤之以鼻,卻對她的銷量嫉妒得要命。她的書確實好賣,」伊莉莎白說,「像剛出鍋的餡餅一樣。」
「好吧,我只能把我跟員警說的話告訴你:那大概是陶德·哈克尼斯留下來的。」
「我得走了,」她說,「兩點半還有個會。對不起。我的大衣。」她大聲招呼一位經過的侍者。
「不是『某人』,」她輕聲說,「是歐文寫的。」
「他們注意到這麼多年有大量資金從我的賬上轉給了歐文。」伊莉莎白說。
「你發現了什麼嗎?」
伊莉莎白眯起眼睛看著他。
羅賓難以置信地哼了一聲。
他不知道伊莉莎白為什麼決定回答,也許是因為諾斯已經死了很久,也許是出於斯德萊克曾在她亂糟糟的辦公室里揣測到的那一點點多愁善感。
「我剛才跟你說了,」她不耐煩地說,「我信仰言論自由,叫人頭疼的人也有言論自由。後來,在埃爾斯佩思自殺后不久,利奧諾拉生下一對早產的雙胞胎。分娩時出了嚴重的狀況,男孩死了,奧蘭多……我想你已經見過她了吧?」
「誰?」
她拿起功能表,像是後悔自己暴露了太多秘密,斯特萊克看得出來,不管表達同情還是關心都只會自討沒趣。
「是啊,」斯特萊克說,「但這不是我不想再接客戶的原因。」他尖銳地補了一句。
「不用,」羅賓說,「我已經給自己訂了星期五晚上的卧鋪,應該沒事。既然英格爾斯的事不用管了,我要不要給一個正在排隊的客戶打電話。」
「真的嗎?他從來不徵求你的意見?你沒有說你曾在牛津讀過文學……」
「他向雜誌投稿前拿給我看了。對不起,」伊莉莎白帶著冷冷的挑釁跟斯特萊克對視,「那文章把我逗笑了。真是惟妙惟肖,別提多滑稽了。歐文一直非常擅長模仿別人的文字。」
「你在他們倆中間選擇奎因之後,范克特有沒有進行殘忍的復讎?」
「邁克爾把喬介紹給我。邁克爾認為他寫的東西非常棒,確實如此,但他不是個快手。喬到處參加派對。我們兩年以後才知道,他是個愛滋病病毒攜帶者,卻不好好照顧自己。後來,就發展成了愛滋病晚期,」伊莉莎白清了清嗓子,「唉,你應該記得,愛滋病剛出現時,大家都是談艾色變。」
她抬頭看了斯特萊克一眼,斯特萊克凝神注視著她。
羅賓那雙冷冰冰的灰藍色眼睛盯著他,使他很難從剛才的不識好歹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
「仁慈的上帝啊,才不是呢,」她說,「我堅持代理歐文,不是為了金錢上的好處。」
她又咳了起來,看見斯特萊克露出淡淡的驚訝,便用手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示意他先別說話,她咳完后自會解釋。終於,在又喝了一口水之後,她啞著嗓子說:「邁克爾之所以鼓勵埃爾斯佩思寫作,只是希望自己工作時她不要來打擾。他們倆沒有共同語言。邁克爾娶她是因為對自己中產階級下層的出身特別敏感。埃爾斯佩思是伯爵的女兒,以為嫁給邁克爾就意味著可以參加各種各樣的文學派對,和充滿思想火花的睿智的談話。她沒有意識到在邁克爾寫作時,她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自待著。」
「員警問過https://read.99csw.com我,」就在他盤子里的食物快要吃光時,伊莉莎白終於說道,「歐文是不是在以某種方式敲詐我。」
伊莉莎白輕蔑地說,「她是一個沒有什麼才情的女人。」
「這跟某人寫的那篇模仿范克特妻子小說的戲謔之作有關嗎?」
「上次見面時你告訴我,」斯特萊克咽下滿滿一大口食物,說道,「有一個時期你必須在范克特和歐文之間做選擇。你為什麼選了歐文呢?」
「好吧,」他揚起眉毛說,「我就坐那該死的計程車。」
沒過多久,代理來了。她朝桌子走來時,斯特萊克想站起來打招呼,卻一下子又坐了回去。伊莉莎白似乎並未留意。
「我想,他們認為他是在我們吵架后的三天內遇害的。」
「我知道凱薩琳·肯特就是魔女,我見過她,」斯特萊克耐心地說,「你的解釋會節省我的一些時間。我猜你很想知道是誰殺害了奎因吧?」
「奎因在《家蠶》里暗示其實是范克特寫了那篇仿作。」斯特萊克說。
「有人告訴我,」斯特萊克說,清楚地記得那是安斯蒂斯,「你曾在塔爾加斯路監督施工?」
「什麼怎麼回事?」
她皺起眉頭,突然說起話來,但斯特萊克並不感到意外。
「好吧,說起來我也沒必要護著凱薩琳·肯特。如果你一定想知道,那我告訴你,歐文是在比較粗魯地暗示凱薩琳·肯特在一家動物實驗工廠工作。他們在那裡對老鼠、狗和猴子做一些令人噁心的事情。我是在一個派對上聽說的,歐文把她也帶去了。當時她衣冠不整,還想給我留下好印象,」伊莉莎白輕蔑地說,「我看過她的作品。跟她一比,多克斯·彭傑利簡直成了艾麗絲·默多克。典型的糟粕——糟粕……」
「是你的一位作者,我記得你說過。」
「還疼嗎?」羅賓怯生生地問,假裝沒有看見他疼得滿臉抽搐。
斯特萊克什麼也沒說。他們上次見面時,他就覺得她願意為奎因住酒店買單有點不合常理。
「一開始確實好像有許多人,」斯特萊克說,「但如果他們得到的死亡時間是正確的,如果歐文是在河濱餐廳跟你吵架之後的三天內遇害的,嫌疑者的人數就非常有限。」
「當然。我們談了河濱餐廳的那次爭吵,還反覆談了我沒有好好讀那本該死的書的原因。他們還想知道我最後一次看見歐文之後的行蹤。特別是我見他之後的那三天。」
「那我就需要去取車了。」羅賓說。
一個侍者過來收他們的盤子。他關切地詢問伊莉莎白湯是不是不合口味,伊莉莎白揮揮手不予理會,兀自要了一杯咖啡。斯特萊克接過侍者遞過來的甜品菜單。
「我們是關係不錯的朋友,走得很近,但是,從我拒絕跟歐文解約的那天起,邁克爾就再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他還想方設法警告別的作家遠離我的代理公司,說我是個沒節操、沒原則的女人。」
「當然去了。活兒幹完以後我需要去驗收。我記得去過兩次。」
「我說,在歐文怒氣沖沖地離我而去后,我就直接回家了,第二天早晨六點鐘起床,打車去了帕丁頓,在多克斯那兒住了一陣。」
警犬應該還在亂沼地搜尋。膝蓋腫痛得比任何時候都厲害,他一邊戴假肢,一邊想像著那些警犬,它們敏感的、不斷顫動的鼻子在新近填埋的垃圾里尋尋覓覓,頭頂上是逐漸逼近的滾滾烏雲,以及在半空盤旋的海鷗。由於冬季日短,警犬可能已經開始搜尋了,拽著它們的訓練員在凍成冰的垃圾堆里跑來跑去,搜尋歐文·奎因的內臟。斯特萊克曾經跟嗅探犬一起工作過。它們蠕動的臀部和搖晃的尾巴,給搜尋增添了一種不協調的愉快色彩。
「是啊,沒錯。」
「凱薩琳·肯特是怎麼回事?」
「不過肯定還是傷害了范克特,」斯特萊克說,「你認識他的時間比奎因長。」
短暫的停頓,斯特萊克幾乎能看出伊莉莎白在決定告訴他什麼。
「你知道魔女的女兒陰陽人應該是誰嗎?」斯特萊克問。
她又用餐巾捂著嘴咳嗽,斯特萊克勉強吃了幾口草莓酥。
「你要去約克郡。」
「但我始終恪守一個神聖的原則,他也知道,」伊莉莎白語氣堅決地說,「歐文寫那篇仿作,其實只是做了邁克爾對其他作家做過一百次的事。當然啦,我為這件事的後果感到深深的遺憾,但我有那麼幾次——這是其中一次——我覺得歐文從道德上來講是清白的。」
「在《家蠶》里,她住的山洞里為什麼都是耗子骨頭?」
「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租了畫室的雕塑家。是歐文發現的他,范克特的律師找不到理由反對。可是沒人知道哈克尼斯的雕塑材料主要是生鏽的金屬,和一https://read.99csw.com些腐蝕性很強的化學物質。他對畫室造成了很大的破壞,後來被下了逐客令。那次清理工作是范克特那一方做的,他們把帳單寄給了我們。」
斯特萊克認為她沒料到會有這個問題,而且似乎不願意回答。
斯特萊克又打了一輛計程車回辦公室,心裏隱約想著可以藉此安撫一下羅賓。那天早晨,兩人不知怎的鬧了點兒不痛快,他也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終於,他來到外間辦公室,膝蓋疼得他直冒汗,羅賓的第一句話就頓時驅散他腦海里所有關於兩人和解的想法。
查德的邀請是一份意料之外的禮物,他打算牢牢抓住。他有許多問題要問奎因的這位出版商。這份邀請本身就透著明顯的詭異。他想聽查德說說,是什麼理由把他拽到了德文郡去。
「我沒說要裝,」伊莉莎白沒好氣地說,「我相信她也以她有限的方式感到難過。我只是說,適當地扮演一個悲傷的寡婦沒什麼壞處。這是人們期望的。」
「我知道,」羅賓說,背對著他,給電水壺通上電,「你想集中精力調查奎因的案子。」
——威廉·康格里夫《兩面派》
斯特萊克認為對於這樣一個問題,不管回答得多麼漂亮,也會觸怒對方,便什麼話也沒說。
「我不知道,」斯特萊克沒說實話,「關於你的行蹤,你是怎麼跟他們說的?」
她又喝幾口水,接著說:「員警主要是對那本書感興趣。他們似乎認為它使許多人有了作案動機。」
「你知道奎因認識一個名叫皮帕的女人嗎?」
「據你所知,裝修時用到鹽酸了嗎?」
「諾斯死後,他們經常使用那座房子嗎?」
「從本質上說,」代理滔滔不絕地說道,「歐文只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這使他既討厭得讓人難以忍受,又別有一種魅力。不負責任,做事衝動,自私自利,特別沒有良心,但他同時又滑稽、熱情、令人愉快。他身上有一種凄美的東西,一種可笑的脆弱,不管他的行為有多惡劣,他都能讓別人想要保護他。傑瑞·瓦德格拉夫有這種感覺。女人們有這種感覺。我也有這種感覺。事實上,我一直希望,甚至相信,有朝一日他能再創作出一部《霍巴特的罪惡》。他寫的每一本血腥而可怕的書里都有某種東西,這東西意味著你不能完全把他一筆抹殺。」
「什麼?」
「不過奧蘭多挺可愛的,」伊莉莎白粗聲粗氣地補了一句,「奧蘭多非常可愛。」
「是啊……她好像記得,」斯特萊克說,一邊密切地注視著她,「她看見你那天進了奎因的書房,當時利奧諾拉在上廁所。」

在英語里,多克斯(Dorcus)的意思是一種鍬形蟲,彭傑利(Pengelly)來源於康沃爾語,意思是岬頂灌木林。
餐桌上沉默下來,斯特萊克決定不打破這種沉默。他相信伊莉莎白·塔塞爾之所以最後同意這次見面,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他很想聽一聽。於是他一邊吃魚,一邊等待。
「拐個彎就到了。」他說。
「我把那本破書寄出去就已經大錯特錯了,難道我還要繼續傳閑話,使這個錯誤變得更嚴重嗎?」
「他們問我,」她說,「在我得到書稿、還沒有寄給傑瑞和克利斯蒂安之前的那幾天里,我還拿給誰看過——回答是:誰也沒給。他們還問我,歐文寫作時會跟誰討論書稿。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問,」
斯特萊克注意到,這不是一個恰當的回答。
「就來一份湯好了。」侍者回來讓他們點餐時,她說。
「他們要為了孩子把婚姻維持下去。」
「那為什麼……」
眼前又是他跟羅賓說過的一種常見現象:嫌疑人擔心他們的第一次自我澄清做得不夠到位,希望再做一番辯解。
「雪會下得很大。」
「大腦受損,」伊莉莎白繼續說道,「因此,當時歐文也在經歷他自己的人生悲劇,他不像邁克爾,他從來不給——不給——自己找……」
她低頭看著那碗紅色的湯,突然把它往旁邊一推。
「沒有,」她說,「因為那地方像個垃圾堆。我一眼就看出找東西需要很長時間,」她挑釁地揚起下巴,「坦白地跟你說吧,我不想留下指紋。所以我剛進去就趕緊溜了出來。其實——說起來很不光彩——我只是一時衝動。」
「為什麼?」
「卡洛琳·英格爾斯。她跟魯伯特和好了。」
「不,不行。」斯特萊克態度粗野地說。
「是啊,」她漠然地說,「作為歐文的代理,這又是一件要幫他搞定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實際上就是協調維修,安排工人。我把一半的帳單寄給邁克爾,他通過律師支付了。」
「你千萬別以為……歐文並不總是——他其實沒那麼壞,」伊莉莎白不安地說,「你知道的,他對男性生殖力很痴迷,不管是在生活中還是他的作品里。有時這象徵著一種創作天賦,但也有些時候,這種痴迷會被看作是藝術成就的絆腳石。《霍巴特的罪惡》的故事塑造了霍巴特,他既是read•99csw.com男性又是女性,必須在生兒育女和成就作家夢之間做出選擇:讓腹中胎兒流產,或放棄自己的文學作品。」
「可是後來范克特的妻子就自殺了。」

伊莉莎白吹了吹一勺湯,似乎認真思考了一番才說話:「我覺得——在那個時候——覺得他似乎受到了過於嚴重的懲罰。」
「歐文是個棄兒。他和利奧諾拉都沒有親人。我作為朋友借錢給他買嬰兒用品。後來又預支給他一筆錢按揭一座更大的房子。接著,奧蘭多被發現生長發育不正常,我便又花錢請專家給她看病,請治療師幫助她。不知不覺中,我成了這家人的私人提款機。歐文每次拿到版稅,都會嚷嚷著說要還錢給我,有時我也能收回幾千塊錢。」
下樓的過程痛苦不堪,讓他心生恐慌。當然,在理想的情況下,他前一天會在斷肢上敷一個冰袋,把腿高高翹起,而不是在倫敦城裡走來走去,就為了讓自己不去想夏洛特和她的婚禮——婚禮即將在克洛伊的城堡那座修復一新的教堂里舉行……要說克洛伊的城堡,不能說克洛伊城堡,那該死的家族聽了會生氣。還剩九天……他剛打開玻璃門的鎖,羅賓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他齜牙咧嘴地趕過去接。是布魯克赫斯特小姐那個多疑的情人兼老闆,他告訴斯特萊克,他的女秘書患了重感冒,在他的床上養病,所以斯特萊克不用去跟蹤監視了,等秘書病好了再說。斯特萊克剛把話筒放回去,電話又響了。是另一個客戶卡洛琳·英格爾斯,她用激動的聲音宣布跟她那出軌的丈夫和解了。斯特萊克言不由衷地表達了祝福,就在這時羅賓進來了,臉凍得通紅。
「怎麼了?」她短促地問。
她懷疑地看了斯特萊克一眼。
我應該相信一個人,雖然我知道他背叛朋友!
她用發黑的雙眸盯著斯特萊克的眼睛,「難道他們以為是有人慫恿了他?」
「這當然是個悲劇,」伊莉莎白說,沒有流露出什麼明顯的情緒,「不過誰也不可能預料到。坦白地說,任何一個因為一篇差評便想要自殺的人,一開始就不該去寫小說。不用說,邁克爾對歐文非常惱怒,我認為,後來歐文聽說埃爾斯佩思自殺后一下子慫了,不敢承認那文章是他寫的,范克特就更生氣了。對於一個被認為是天不怕地不怕、無法無天的男人來說,這也許是一種令人意外的懦夫表現。」
「邁克爾我說不好,喬的葬禮后不久他就跟歐文鬧翻了,我懷疑之後他大概沒去過那兒,」伊莉莎白聳了聳肩,「歐文從來不去,生怕在那兒撞上邁克爾。喬遺囑里的條件很特別:好像是所謂的限制性條款。喬規定,那座房子只能作為藝術家避難所。所以邁克爾這麼多年來一直能夠阻止房子售出,奎因夫婦始終沒找到藝術家買下這座房子。一位雕塑家租了一陣子,後來就不讓他住了。當然啦,邁克爾一直對租戶非常挑剔,千方百計不讓歐文獲利,而且他能請得起律師實施他的那些古怪想法。」
「好吧好吧,他不會贏得年度好父親的稱號,」伊莉莎白沒好氣地說,「但確實有愛存在。」
「恐怕這點我無法奉告,」斯特萊克和顏悅色地說,「絕對不能影響員警辦案。」
「我說:『我可以開車送你去。』」
「怎麼會?」伊莉莎白尖銳地問道,斯特萊克想起他在牛津時有一位非常嚴厲的老師,總喜歡把這三個字的問句當成一根巨大的針,刺向缺乏依據的推理。
「我不知道。如果雪情不是太嚴重,我明天要到德文郡去拜訪他。在去見他之前我想知道,他在《家蠶》里為什麼被描寫成殺害一個金髮小夥子的兇手。」
「可能會跟傑瑞·瓦德格拉夫透露一點內容。歐文連書名都不屑於告訴我。」
上次見面之後,伊莉莎白好像掉了一些體重。裁剪精緻的黑色西裝,猩紅色的口紅,青灰色的短髮,今天卻並未給她增添銳氣,反倒顯得她像是選錯了的偽裝。她臉色發黃,皮肉似乎也鬆弛了。
「第一時間就說了,」她氣呼呼地說,「可是這在歐文看來什麼都不算,他是在拉夫堡大學之類的地方另闢蹊徑,從來沒拿到過學位。沒錯,邁克爾有一次善意地告訴歐文,我們當年做同學時,我作為一個作家,作品都是『拙劣的衍生品』,歐文就把這話牢牢記住了。」想起過去受到的輕視,她發黃的臉上泛起些許紫色。
侍者拿來她的大衣,上面沾著幾根狗毛。她起身時,斯特萊克聽見她劇烈起伏的胸腔里傳出輕微的哨音。伊莉莎白·塔塞爾強硬地跟他握了握手,離開了。
「邁克爾病了,沒有去參加喬的葬禮,歐文是抬棺人。喬為了感謝他們的照顧,把那座非常漂亮的房子留給他們倆,他們曾經在裏面開派對,通宵達旦地討論作品。我也去過幾個晚上。那時候……非常開心。」伊莉莎白說。
羅賓把一杯茶、一杯水和撲熱息痛片放在他面前。
「星期一傍晚。本來應該是一個美妙的長周末,可是,」伊莉莎白焦慮地說,「拜《家九九藏書蠶》所賜,毫無美妙可言。」
「從奧蘭多出生時就開始了,」伊莉莎白說,「歐文竟然把他掙到的錢花得精光,利奧諾拉分娩后在重症監護室住了兩個星期,邁克爾·范克特在外面到處叫囂歐文害死了他的妻子。」
「是嗎?」斯特萊克說。
「是啊是啊,你說得對。她一直都不大拎得清。」
歐文·奎因不承認女人在文學中有任何地位,他,斯特萊克,心裏也藏著一個偏見——可是,膝蓋疼得這樣要死要活,又租不到自動擋的車,他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
「必須是自動擋的!」斯特萊克斷然說道,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皮革發出放屁的聲音,更使他心生惱火,「我這該死的狀態,沒法開手動擋的!你有沒有打電話……」
「謝謝。」他咬著牙說,被止痛片弄得有些惱火,雖然他很想吞下雙倍的劑量。
「歐文跟邁克爾一樣,在文學方面對女人存有偏見。他們倆都不把稱讚他們作品的女人當回事兒,其——其實……」她用餐巾捂著嘴咳嗽,再次抬起頭來時面色通紅,滿臉怒氣,「大多數作者都貪婪地想得到別人的誇讚,而歐文的胃口比我認識的所有作者都大。」
她拚命忍住咳嗽。
「丹尼爾·查德想見我。」他告訴伊莉莎白。她驚訝得睜大了深橄欖色的眼睛。
她又看了看手錶。
「切刀麻袋裡的侏儒呢?」
「我明天晚上十一點趕到國王十字車站就行。」
「外面越來越糟糕了,」斯特萊克掛上電話后,她說,「是誰呀?」
疼痛和擔心使他怒火中燒。他擔心自己不得不放棄假肢,重新拄上雙拐,把一條褲腿別起,引來路人同情的目光。他討厭消毒走廊里的硬邦邦的塑膠椅,討厭那一大摞的病歷被重新翻出來仔細審讀,討厭別人低聲議論要對假肢做哪些修改,討厭心平氣和的醫生建議他多休息,好好呵護他的那條腿,就好像那是一個他走到哪兒都得帶著的病孩子。在他的夢裡,他沒有缺一條腿;在他的夢裡,他是個健全人。
「你為什麼這樣說?」
「他來自加利福尼亞,」伊莉莎白說,「到倫敦來尋找他的英國根基。他是同性戀,比邁克爾、歐文和我都小几歲,正在寫一本小說處|女作,非常坦誠地講述他在三藩市的生活。」
「我很謹慎的,」斯特萊克說,「沒有人會知道我的消息從何而來。」
「我叫一輛計程車,十二點送你去佩斯卡托里飯店,好嗎?」
伊莉莎白什麼都沒說。
「為什麼不行?」
「只是奎因經常會離家出走,跟情人亂搞,或把錢揮霍在酒店。」斯特萊克說。
她瞪著眼睛。斯特萊克估計很少有人拒絕向伊莉莎白·塔塞爾透露資訊。
「她認為那會給人留下什麼印象呢?員警大概以為她聽到噩耗會癱倒在地,結——結果呢,她只想去見她的偵探朋友。」
「好的。」斯特萊克從牙縫裡說。
飯店裡充滿嘈雜的說話聲和餐具碰撞聲,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唉,上帝知道,利奧諾拉需要她能得到的所有幫助。」伊莉莎白說。
這是她第一次毫不掩飾地想從他這裏套取消息。
「我認識邁克爾,」她慢慢地說道,「是在一個研究詹姆斯一世時期復讎悲劇的討論小組裡。可以說復讎是他的本能。他崇拜那些作家,他們病態的殘忍,對復讎的貪慾……強|奸、食人,穿著女人衣服的中毒的骨架……邁克爾痴迷虐戀性的復讎。」
「我一個人生活,」她繼續說道,「沒法證明我回家了,我並未一回倫敦就去謀殺歐文。其實倒真想這麼做呢……」
「但成為一個作家的想法讓她非常興奮。你知不知道,」代理聲音粗啞地說,「有多少人以為自己能寫作?你簡直沒法想像每天我收到的那些垃圾作品。在正常情況下,埃爾斯佩思的小說應該被直接回絕的,太低俗、太裝腔作勢了,但那不是在正常情況下。邁克爾鼓勵她寫出那部該死的作品,沒有勇氣告訴她寫得很爛。他把書稿交給自己的出版商,他們為了取悅邁克爾就接受了。書出版剛一星期,那篇仿作就出現了。」
斯特萊克不能確定她的語氣里是否含有責備。
「謝謝你又來見我。」侍者走後,斯特萊克說。
「不知道,」斯特萊克又沒說實話,「他一般寫書時跟別人討論嗎?」
「好吧,」他不自然地說,「謝謝了。」
伊莉莎白還沒到,但用她的名字預訂了座位。斯特萊克被引到一張兩人桌旁,緊挨著鑲嵌著卵石的粉白牆壁。古樸的原木橫樑在天花板上縱橫交錯,一條帆船懸挂在吧台上空。對面牆邊是一些鮮艷的橘黃色皮革小包間。斯特萊克出於習慣點了一杯啤酒,享受著周圍輕快、明亮的地中海氛圍,注視著雪花從窗外飄過。
羅賓聽出他防備的口吻,心裏有些不快。斯特萊克是在假設她把錢放在第一位。難道她沒有證明自己根本不是這樣的人嗎?當初她就是為了斯特萊克拒絕了報酬高得多的工作。難道他沒有注意到,她是多麼心甘情願地幫助他證明利奧諾拉·奎因沒有殺害丈夫嗎?
「你能確定?」
「我知道他是這樣暗示的——我可不想去激怒邁克爾·范克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