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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犧牲

愛的犧牲

「我的皮奧里亞買主,」喬說,「和你的平克尼將軍同樣是藝術創作——只不過你不會將這稱為繪畫或音樂罷了。」
「這是什麼?」喬輕輕抓住那隻受傷的手,扯下露在繃帶外面的白紗頭問。
「我一個學生也沒能找到,」黛麗婭如實地說,「可是又不忍心讓你放棄學業,所以就在二十四街那家大洗衣店裡找了個熨襯衣的活兒。我想,我那個平克尼將軍和克萊門蒂娜的故事編得非常出色,你說是不是,喬?今天下午店裡有個女孩無意中將熱熨斗放在我手上,我只好在回家的路上又編了個吃乳酪的故事。你生我的氣嗎,喬?我要是不出去幹活,你或許就拿不出畫來賣給那個皮奧里亞人了。」
「別哄我,」黛麗婭說,「決不是皮奧里亞來的!」
喬·拉若比出生在生長著星毛櫟的中西部窪地,血脈里奔涌著繪畫藝術的天賦。六歲時他畫了一幅鎮上的公用水泵,水泵旁邊匆匆走過該鎮的一位頭面人物。這幅傑作配上了鏡框掛在一家雜貨鋪子的櫥窗里,與一個顆粒參差不齊的玉米穗子並排陳列在一起。二十歲那年,他胸前飄著領帶,懷裡揣著癟塌塌的錢包,離開家鄉小鎮隻身來到了紐約。
「好啦,別管他是哪裡人了。你真聰明,喬——哦——吻我一下吧,喬——你怎麼會懷疑我不是在給克萊門蒂娜上音樂課的呢?」
「他不是來自皮奧里亞,」喬拖長了聲音慢吞吞地說。
黛麗婭跑過來,摟住了他的脖子。
星期六晚上喬先回到家。他將十八塊錢攤在客廳桌子上,隨即去洗掉滿手的黑色油漆似的污垢。
「我么?」喬說,「得問那個皮奧里亞來的人了。他今天取走了那幅貨車站的畫;另外,雖然不很肯定,他還想買一幅公園風景和一幅哈得遜河風光的畫。黛麗,你是下午什麼時間燙傷的?」
「你堅持下來了我非常高興,」黛麗婭深情地說,「你一定會成功,親愛的。瞧這三十三塊錢,我們從未有過這麼多錢可花呢!今晚我們吃牡蠣,改善改善吧!」
「喬,親愛的,」她笑嘻嘻地說,「我找到一個學生啦。哦,是個再好不過的人家。她是一位將軍——阿·彼·平克尼將軍的千金小姐,住在七十一街上。好氣派的住宅啊!喬,你應該去看看那幢屋子的大門,我想你一準會把它稱做拜占庭風格的建築呢。走進去一看,天哪,喬!我是頭一回開了眼界https://read.99csw.com
「直到今天晚上,我才開始懷疑的。」喬說,「我本來也不會懷疑,只因為今天下午,聽說樓上有個姑娘手被熨斗燙傷了,是我從機房裡拿了這種擦機器用的紗頭和油讓人送去的。這兩個星期我一直在那家洗衣店燒鍋爐。」
可是沒過多久,藝術之花就開始枯萎了。這樣的事即使沒有人發號施令也是屢見不鮮的,正如小民百姓所說,只出不進,坐吃山空。他倆已沒錢向馬吉斯特和羅森斯托克先生交學費。一個人要是愛上了藝術,再大的犧牲似乎都可以忍受。所以,黛麗婭說,為了維持生活,她必須教幾節音樂課。
她在外面奔波了兩三天,打聽誰家有孩子想學音樂。一天晚上,她回到家時臉上頗有幾分喜色。
「馬吉斯特對我在公園裡畫的那幅素描十分賞識,稱讚我天空部分畫得好。」喬說,「廷克爾已經答應掛兩幅在他的櫥窗里出售。要是恰巧被哪個有錢的傻瓜看中了,說不定能賣出一幅哩。」
「到這兒來坐一會兒,黛麗,」喬說。他把她拉到長沙發上,自己緊挨著她坐下,一隻胳膊摟住了她的雙肩。
「這是怎麼回事?」兩人像往常一樣互相招呼以後,喬問道。黛麗婭笑了笑,卻不很高興。
「你一旦愛上了藝術,就會不惜一切犧牲。」黛麗婭說。
「你這兩個星期都幹了些什麼啊,黛麗?」他問。
兩人同時笑了起來,喬又接著說:「你要是愛上了藝術,再大的犧牲也——」
不過在我看來,最叫人羡慕的還是那小公寓里的家庭生活——學習了一天回家后那卿卿我我的溫馨話語,舒適的晚餐和新鮮、清淡的早餐,在一起交流理想和抱負時的互相切磋和鼓勵——當然是為著編織一個共同的理想,否則就微不足道了,還有——老實說吧——那便是晚上十一點那一頓美味的牛肉卷和乳酪三明治的夜宵。
她深情而又固執地盯著丈夫看了一兩分鐘,然後又咕咕噥噥、含糊其辭地說了一兩句平克尼將軍的故事,但最後還是低下了頭,流著淚吐出了實情。
喬和黛麗婭由相識發展到相愛——用你的話說就是雙雙墜入愛河,而且很快就結了婚。因為(請看上文),一個人要是愛上了藝術,再大的犧牲似乎都可以忍受。
「好吧,」喬說,伸手去拿那隻扇貝形的藍色菜碟,「可是想到你要出去上課,九*九*藏*書我心裏總不是滋味。那決不是藝術啊。不過你能這樣做實在太好了,你真是個可愛的人。」
「有時候,」她有點厭煩地說,「克萊門蒂娜也會折騰人。她恐怕練得不夠,同樣的內容我得重複教她好多遍。再說,她總是一身白色打扮,能不叫人感到單調乏味嗎?平克尼將軍倒是個極其可愛的老人。要是你能認識他就好了,喬。我給克萊門蒂娜上鋼琴課的時候,他偶爾也進來瞧瞧——哦,喬,你可知道,他是個老鰥夫。他往那兒一站,捋著他那花白的山羊鬍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都彈得怎麼樣了?』他每次總這樣問。
「克萊門蒂娜,」她解釋說,「堅持要在下課以後吃乳酪麵包。她就是這麼一個古怪的小姑娘,一定要在下午五點吃乳酪麵包。當時將軍也在場。可惜你沒看到他急忙跑去取火鍋的樣子,喬,好像家裡沒有傭人似的。我知道克萊門蒂娜健康狀況不佳,特別容易緊張。她在給我倒乳酪時潑出了許多,滾燙的乳酪潑在我的手和手腕上,疼得要命。喬,那可愛的姑娘非常不過意!平克尼將軍呢,喬,那老人就差要發瘋了。他奔下樓隨即叫了個人——據說是個鍋爐工,要不就是在地下室幹活的什麼人——趕緊去藥店買了治療燙傷的油和包紮用品。這會兒倒不怎麼疼了。」
「你運氣不錯,黛麗,」喬一邊說一邊拿起切肉刀和小斧子打開一聽豌豆罐頭,「可是我呢?你以為我會就這樣讓你去掙錢,而我自己卻在高雅的藝術殿堂里優遊自得嗎?我要在本韋努托·切利尼面前發誓,我決不能這樣做。我想,我就是去賣報、修馬路,一兩塊錢一天還是能掙得到的。」
這時,喬擺出基度山伯爵的架勢,掏出一張十元,一張五元,一張兩元和一張一元的鈔票——當然全是法定的貨幣——放在黛麗婭掙來的錢的旁邊。
喬在馬吉斯特大師的班上作畫——你知道這位先生的大名吧?他收費高,課程少——他的這一高一少已經使他名聞遐邇。黛麗婭跟著羅森斯托克九九藏書學琴——你可知道這位先生的拿手本領只不過是亂敲幾下琴鍵而已。
「我的學生是這個將軍的女兒克萊門蒂娜。可討人喜歡了。她生得嬌小玲瓏,愛穿一身白色衣裙,無比的樸實可愛。她今年剛滿十八歲。我每周給她上三次課。真沒想到,喬,一次課就是五塊錢!錢多錢少我一點也不在乎,再有兩三個學生我就可以回到羅森斯托克先生身邊繼續學習了。好啦,親愛的,別愁眉苦臉的了,今晚我們吃頓像樣的晚餐吧。」
拉若比夫婦住進公寓開始了他們的家庭生活。那是一套冷清寂寞的單元房,猶如鍵盤左下方最頂端的那隻升A調的琴鍵。可是他們生活得很幸福,因為他們有各自的藝術,又有對方的愛情。因此我想奉勸有錢的年輕人,賣掉你的一切,施捨給那些窮苦的看門人吧,這樣就能帶著你的藝術和你的黛麗婭一起優先住進公寓里去了。
只要有錢花,他們的日子是非常快活的。這在每個人都是一樣,我這樣說決不是諷刺挖苦。他倆的目標非常明確。喬想迅速提高繪畫技巧,早日拿出作品來,以吸引那些長有連鬢鬍子的、腰包鼓鼓的老紳士擠進他的畫室競相購買。黛麗婭呢,先要熟悉一些樂曲,然後也學會擺擺架子,見到劇場里前排座位和包廂賣不滿,就借口喉嚨痛拒絕登台演奏,躲進餐廳雅座大嚼龍蝦。
大凡住過公寓的人都會贊同我的看法,即只有他們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一個幸福的家庭,住房再小也不會覺得擁擠——梳妝台放倒后就成了彈子檯;壁爐架拆下來可用作練習划船的器械;寫字檯隨時可以當床睡;洗臉架則是現成的豎琴;即使四面的牆壁一齊擠壓過來也不打緊,你和你的黛麗婭正好相擁在中間呢。試想換成另一種家庭,住房倒非寬敞不可——你從金門進去,帽子掛在哈特拉斯,披肩掛在合恩角,出門走拉布拉多——海闊天空,懶得與家人照面。https://read.99csw.com
「那幅方尖塔的水彩畫給一個皮奧里亞人買走了,」他一本正經地告訴黛麗婭。
自此以後整整一個星期,拉若比夫婦都是早早地吃早餐。喬急著要趕往中央公園,去畫那晨光熹微的素描。黛麗婭細心地照料他吃完早餐,少不得叮囑和鼓勵一番,七點,兩人匆匆吻別。藝術真像一個情意綿綿的戀人,喬每天回來差不多總要到晚上七點。
「一點不假,黛麗,你要是看見他那模樣就不會懷疑了。胖胖的,系一條羊毛圍巾,叨著一根羽毛管牙籤。他看到掛在廷克爾櫥窗里的那幅畫,起初還以為畫的是風車呢。他倒很大方,不管怎麼說還是買下了那幅畫。他還訂購了另外一幅畫——一幅拉卡瓦納貨車站的油畫——等著帶回去。你的那些音樂課!嘿,看來藝術畢竟是藝術啊。」
周末那一天,十分自豪卻又顯得有點憔悴的黛麗婭,不無得意地掏出三張五塊錢的鈔票,扔在那面積為8×10英尺的客廳中間的8×10英寸大小的桌面上。
但是,黛麗婭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打斷了他的話說:「不,為了愛情,再大的犧牲也在所不惜。」
「喬,親愛的,別說傻話了。你必須堅持學下去。我這樣做也不是放棄音樂去干別的什麼事。我是邊教邊學嘛!我決不會丟掉音樂。我們每周有了十五塊錢,就可以過得像百萬富翁一樣快活。你別胡思亂想,離開馬吉斯特先生放棄學習。」
「再來個香菇牛肉裡脊,」喬說,「那把牛肉叉放哪兒去了?」
「是些軟布之類的東西,」黛麗婭說,「上面塗了油。哦,喬,又賣掉了一幅畫了嗎?」她發現了桌上的鈔票。
「這麼說你沒有——」
「你要是能去看看那客廳里的護牆板就好了,喬!還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產的羔皮門帘。克萊門蒂娜有個咳嗽的古怪毛病,時不時地要輕輕咳這麼一兩聲。但願她比看上去要結實些。哦,我真的是越來越喜歡她了。這姑娘非常溫柔,很有教養。平克尼將軍的一個兄弟曾做過駐玻利維亞的公使呢。」https://read•99csw•com
「我相信你能賣掉,」黛麗婭甜甜地說,「現在,還是讓我們先來感謝平克尼將軍和這塊現烤的乳牛肉吧。」
這是我們的前提。下面的故事將由此得出結論,而同時也表明這個前提並不正確。這在邏輯學上肯定是件新鮮事,但用作講故事的技巧,倒要比中國的萬里長城還要古老些呢。
半小時以後黛麗婭也回來了。她的一隻右手整個兒被紗布和繃帶裹成一團。
喬和黛麗婭是在一個工作室里相識的。一些學習美術、音樂的青年學生常在這裏聚會,討論繪畫和音樂,討論倫勃朗、瓦格納、瓦爾德托費爾和肖邦等人的作品,還有什麼明暗對比、壁紙和烏龍茶。
一個人要是愛上了藝術,再大的犧牲似乎都可以忍受。
「我想五點鐘吧。」黛麗婭感傷地說,「熨斗——不,我是說熔化了的乳酪——大概就是那時從烤爐上端下來的。要是你當時看到了平克尼將軍,喬,當時——」
黛麗婭·卡拉瑟斯生長在南方一個松樹環繞的小村。鄉親們見她能熟練地彈出鋼琴上的六個八度音,很有發展前途,便捐助一筆錢,塞在她的棕櫚葉編織的帽子里讓她來北方深造。可是他們未能看到她完成學業——這就是我們下面要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