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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和讚美詩

警察和讚美詩

「得了,快去叫警察吧,」蘇比說,「可別讓大爺久等。」
多年來好客的布萊克威爾監獄一直是他的冬季寓所。就像比他更幸運的紐約佬每年冬天買票去南方的棕櫚灘或里維埃拉一樣,蘇比要求不高,只要能作好安排,每年上島一次,也就夠了。現在是時候了。前一天夜裡,他睡在古老的廣場噴泉旁的長凳上,三疊厚厚的星期日報紙,一份墊在外套下面,兩份蓋著腳踝和膝蓋,都抵不住寒冷,那島就及時湧現在心頭。蘇比瞧不上以慈善為名給城市裡無依無靠的人提供的布施。在他心目中,法律比慈善事業更仁慈。這裡有許許多多機構,無論是市政府機關的還是慈善機關的,他都可以去申請,然後獲得符合簡單生活的食宿。可是蘇比生性高傲,將這些施捨看成負擔。從慈善團體那裡得到的每一次恩惠,雖說不要你破費分文,卻要用精神上的屈辱作補償。凡事有得必有失。慈善機關給你提供一個鋪位,你就得先去洗個澡;它給你一塊麵包,你就得接受對你的私事盤問。由此看來,倒是當法律的客人合算一些。法律雖說不講情面,總不會無緣無故干涉堂堂男子漢的私事。
蘇比將修女送給他的領結理正了,把縮進去的襯衣袖口拉出來,又把帽子拉成迷人的角度,側身挨近那位少婦。他先是向她擠眉弄眼,又突然咳嗽兩聲清清嗓子,嬉皮笑臉、厚顏無恥地擺出一副浪蕩子的醜態。他從眼角看到,警察正死死地盯著他。那少婦挪開兩三步,仍舊聚精會神地瞧著刮鬍鬚用的大口杯。蘇比跟上去,大胆地站到她九-九-藏-書身邊,舉起帽子對她說:
「你算不到我同這件事有點關係吧。」蘇比說,不無諷刺意味,可是態度和氣,像是要交好運的人。
蘇比這當兒的敏感的心情同老教堂的影響連在一起,使他的心靈突然發生了奇迹般的變化。他懷著突如其來的恐懼回憶起他摔進去的泥淖,不光彩的日子,卑劣的慾望,幻滅的希望,受損的才能和卑鄙的動機——就是這一切構成了他的生活。
「到島上去關三個月。」第二天早晨警庭的長官說。
那少婦偎著他就像長春藤纏著橡樹。蘇比悶悶不樂地從警察身邊走過。他大概命中注定永做自由人。
警察還在瞧著。那受窘的少婦只消做個手勢招呼一下,蘇比就差不多要走向島國天堂了。在他想象中他已經感受到警察局的溫暖舒適。那少婦朝他看看,伸出一隻手拉住蘇比的外衣衣袖。
蘇比又走了五個街區,才再鼓起勇氣去追求逮捕。這次機會很好,他得意洋洋地認為被捕會輕而易舉。一個服裝樸素相貌動人的少婦站在一家鋪子櫥窗前,興緻勃勃地瞧著刮鬍鬚用的水罐和墨水缸,而兩碼之外有一個魁梧的警察,靠在消防龍頭上,臉色嚴峻。
「那是我的傘。」他厲聲說。
「沒幹什麼。」蘇比回答。
蘇比躺在麥迪遜廣場的長凳上睡不安穩。當雁群高叫著飛過夜空,當缺少海豹皮外套的女人對丈夫親熱起來,當蘇比在公園裡的長凳上難以睡穩的時候,你知道冬天很快就要到了。
也就在這一刻他的內心對這種新的感受起了激烈的反應。一股強烈的衝動迫不及待地要推動他同厄運鬥爭。他要將自己拔出泥淖,他要活得像條漢子,他要征服那將他控制住的邪惡。時間還來得及,他還算年輕,他要重新建立往日的雄心,勇往直前地去追求。那莊嚴而美妙的風琴曲調在他內心引起了一場革命,明天他就去喧囂的市區找個工作。以前有一個皮毛進口商曾經給他提供一份工作,讓他趕車。他明天就去找他要求九*九*藏*書這份工作。他要在世上活得像個樣,他要……蘇比覺得有一隻手擱上他的臂膀。他立即轉過臉,看見一名警察的闊臉盤。
警察揮舞警棍,背朝蘇比,對一個市民說:
在第六大道拐角處,一家店鋪櫥窗里陳列的商品在電燈光的照射下分外耀眼。蘇比撿起一塊街石砸破了玻璃,好多人隨著一名警察奔向拐角處。蘇比不聲不響地站著,兩手插在口袋裡,一見到警察的銅鈕扣就露出微笑。
走到一個非常安靜的街角蘇比停下腳步,這裡有一座老教堂,式樣古雅,有山牆,不甚整齊,一扇紫羅蘭色的窗戶透出淡淡的燈光。毫無疑問,裏面有一位風琴師擺弄著琴鍵,以保證下一個禮拜天彈奏讚美詩的時候能夠得心應手。美妙的音樂飄進蘇比的耳中,令他感動,將他死死釘在羅圈紋的鐵欄杆上。
「用不著警察來伺候你,」侍者說,聲音像奶油蛋糕,眼睛像曼哈頓雞尾酒里的紅櫻桃。他喊道:「來,阿康!」
「干這勾當的人哪裡去了?」警察氣急敗壞地問。
既然決定了要上島,蘇比立即著手來實現他的願望。這事易如反掌,最稱心的辦法是到一家高級的餐館大吃一頓,酒足飯飽之後宣稱無力支付餐費,就會被不聲不響地交給警察,剩下來的事自會有爽快的地方官去處理。
皓月當空,一片澄澈,車馬稀疏,行人寥落,麻雀在屋檐裡帶著睡意啁啾——剎那間,這景物倒像是鄉間的墓園。風琴師演奏的讚美詩將蘇比牢牢地貼在鐵欄杆上,因為從前當他的生活里儘是母愛、玫瑰、友誼、雄心、純潔的思想和潔凈的服裝時,他就熟悉了讚美詩的曲調。
「當然,」傘主人說,「我說——嗯,你知道這些誤會是怎樣發生的——如果那是你的傘,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諒——我是今天早晨在一家餐館里撿到的——如果你認出是你的傘,可不,我希望你——」
一片枯葉飄落在蘇比的膝蓋上,那是寒霜先生的名片。他對麥迪遜廣場的常客很講交情,每九_九_藏_書年來訪都預先提醒。在十字街頭他將名片交給朔風先生,他原是露天大廈的信使,好讓大廈里的房客們作好準備。
可是,蘇比一條腿才跨進餐廳大門,侍者領班的眼光就落在他磨通了的褲子和邋遢皮鞋上,一雙力大無窮的手立即將他兜了個轉,不聲不響地推到人行道上,從而扭轉了那隻受到威脅的野鴨的命運。
「啊,美人兒,要不要跟我到我家去玩玩?」
「你在這兒幹嗎?」警察問。
傘主人的腳步慢了下來,蘇比也跟著慢下來,預感到命運又會跟他作對。那警察卻好奇地瞧著他們倆。
蘇比心裏明白,為了抵禦即將來臨的嚴寒,由他本人組成一個單人行動委員會的日子已經到來,因此他在長凳上輾轉難安。
這把傘的前任主人撤退了。那名警察趕急趕忙去攙扶一個穿禮服的身材高高的金髮女子橫穿馬路,因為一輛街車正從第二個路口那邊開過來。
蘇比在人行道上扯開破嗓子尖聲怪叫,一派喝醉酒胡言亂語的模樣。他手舞足蹈,大叫大鬧,簡直攪得天翻地覆。
蘇比離開了百老匯大街。看來他到心嚮往之的海島的道路並不平坦,不是靠美餐一頓所能實現的。要進監獄還得另想別法。
蘇比往東走去,經過一條因修路而給刨開的街道。他怒氣沖沖地將傘丟進一個大坑裡,嘰嘰咕咕地咒罵那些戴著頭盔、手持警棍的傢伙,因為他一心想讓他們逮住,而他們卻將他看成一位從來不做壞事的國王。
兩個侍者夾著蘇比拋向門外,他的左耳貼地撞在粗糙的人行道上。他像木匠師傅打開曲尺那樣,一個關節一個關節地撐了起來,拍打著衣服上的塵土。要給逮捕似乎是個玫瑰色的美夢,那座島離他太遠太遠了。兩家門面以外的雜貨鋪前面倒站著一名警察,看到這情景笑了笑走開了。
在下一個拐彎處他甩開伴侶溜掉了。他一口氣跑到一個地方才停下腳步,那裡每逢夜晚有最明亮的街道,最輕鬆的心情,最輕率的誓言和最輕快的歌劇。穿著裘皮九*九*藏*書大衣的婦女和穿著大禮服的男子在冬夜的空氣中踏著歡快的步伐。蘇比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他大概陷入了一種可怕的魔法,得以免遭逮捕。這個念頭讓他苦惱了一陣子,而當他遇到另一個警察趾高氣揚地在一家燈火輝煌的劇院門前巡邏時,他立即抓住了「擾亂治安」這根救命稻草。
「那就跟我走。」警察說。
蘇比離開長凳,踱出廣場,穿過平坦的柏油馬路,來到百老匯大街同第五大道的交匯處。他轉彎走上百老匯大街,在一家燈火通明的餐館前停下步,那裡每夜都聚集著上等的葡萄酒、綾羅綢緞的服裝和人類的精英。
蘇比懊喪得很,也就不再作無謂的喧鬧。難道永遠不會有一個警察來抓他么?他想象中的島嶼簡直成了沒法到達的桃源仙境了。他將薄外衣的紐扣扣起來抵擋寒風。
蘇比的圖謀是裝成個為人不齒的拈花惹草的角色。他要獵取的對象有高雅的外表,忠於職守的警察又近在咫尺,使他相信他馬上就會美美地嘗到警察的手抓住他的臂膀的滋味,這就保證他能到島上的小安樂窩裡去過冬了。
後來蘇比來到東邊的一條大道上,那裡燈光暗淡,也比較安靜。他面對著麥迪遜廣場的方向,因為戀家的本性難移,儘管那家不過是公園裡的一條長凳。
「這是一個耶魯大學隊的傢伙,慶祝他們讓哈特福德大學吃了個鴨蛋。吵吵鬧鬧的,不過不要緊。我們已得到指示,隨他們去。」
「當然,邁克,」她高興地說,「只要你肯帶我去喝杯啤酒。要不是那警察老盯著,我早就跟你說了。」
「哦,是嗎?」蘇比冷笑著,這就可以在小偷的罪名上又加上侮辱罪。「好啊,怎麼不叫個警察來?你的傘,讓我拿了,幹嗎不叫個警察?那邊街口上就站著一個。」
在一家雪茄煙鋪前他看見了一個衣冠楚楚的人舉著搖曳的火在點雪茄。進鋪子的時候他將綢傘擱在門口。蘇比走進去,抓住綢傘慢條斯理地踱開去。點煙的人急匆匆趕了上來。
警察心裏不肯承認蘇比是https://read.99csw.com案犯,甚至不想從他這兒找到線索。一個砸破櫥窗的人不會留在現場同法律的爪牙談判,他一定早就逃之夭夭了。警察瞧見半條街以外有個人奔著去搭車,就抽出警棍追了上去。蘇比滿肚子不高興,懶洋洋走開,第二次又失算了。
蘇比對自己的上半身頗有信心。他刮過臉,上裝夠體面,黑色的領結也很乾凈,那還是感恩節那天一位修女送給他的。他只要能混到餐廳里的桌邊坐下而沒有被人懷疑,那就成功在握了。在餐桌桌面以上顯露出的那部分不會引起侍者的懷疑。蘇比估量,一隻烤野鴨,再加上一瓶法國夏布利出產的白葡萄酒,也就差不多了。哦,再來點法國凱曼堡的乳酪,一小杯咖啡,帶一支雪茄,雪茄要一塊錢一支的就行。這樣,餐費總數不會太大,不致引起餐廳掌柜惡狠狠的報復,而野鴨肉卻能在他到冬季避難所的旅途中填飽肚子,而且其樂融融。
街對面有一家沒有什麼裝修的普通餐館,它是投合食量大而錢包小的顧客的。這裏的盆盞和氣氛厚實而湯汁和餐巾稀薄。走進這家館子,蘇比那該死的鞋和泄密的褲子沒有遇到挑戰,他坐下來吃了牛排、煎餅、炸麵包圈和餡餅,臨了他向侍者道出實情,說自己和錢財緣慳一面,已是身無分文。
蘇比避寒的願望不算太高。他既不考慮到地中海一帶旅遊,也不考慮熏人慾睡的南方的天空,或者去維蘇威海灣巡迴。到島上去住三個月于願已足。三個月不愁食宿,又有意氣相投的人做伴,北風之神玻瑞阿斯和巡警都不來打擾,對蘇比而言也就百事俱備了。
「當然是我的傘。」蘇比不懷好意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