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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坊教堂

磨坊教堂

切斯特小姐對山鄉感到處處新鮮。她在亞特蘭大那溫暖、平坦的城市裡生活那些年,決定在這兒逗留的時間內盡情享受每一寸光陰。對在這裏度假的開銷她算了又算,幾乎分毫不差地算出等她回去工作時,她那筆小小的積蓄還能剩下幾文。
艾布拉姆一聽到這消息,窄軌火車就開始在湖地卸阿格萊亞牌麵粉。磨坊主發出命令,在「老磨坊教堂」樓上的迴廊里貯存麵粉,每一個到教堂做禮拜的人帶一袋麵粉回家。
「父親,」她猶豫不決帶點靦腆地說,「您有很多錢嗎?」
穀子磨成了粉,
像這一類事年輕人常常看得非常重大,而上了年紀的人只能引起會心的微笑。可以設想這是關於愛情的事。亞特蘭大有一個年輕人,非常和善,很有風度。他發現切斯特小姐有跟他同樣的品質,在亞特蘭大或者從格陵蘭到巴塔哥尼亞高原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更為出色的人。她將引起她悲痛的那封信給艾布拉姆神父看。那是一封既有魄力又有柔情的信,有點誇張,似乎迫不及待,不失為一位和善而風度翩翩的青年所寫的情書。他在信中向切斯特小姐求婚,並且希望馬上結婚。他說,自從她離開亞特蘭大去度三個星期的假期,生活就變得無法忍受。他求她立即給他回信,如果她答應,他就立即飛到湖地,根本不想乘那窄軌火車。
「我不能同他結婚,」切斯特小姐說。
磨坊主要求儘可能保持磨坊的原貌。那高大的上射水車仍留在原地,來上教堂的年輕人喜歡將他們姓名的首字母刻在水車上逐漸腐朽的木料上。水壩挖開一部分,潔凈的山泉自由自在地汨汨淌下石頭河床。磨坊內部的變化比較大,磨盤的轉軸、皮帶和滑輪當然都拆掉了,左右各添兩排木凳,中間留出過道,一端是塊不高的講道壇。上方三面有迴廊和座位,教堂內廳有樓梯可登。廊內還有一架風琴,是真正的管風琴,它成為「老磨坊教堂」做禮拜時的驕傲。菲比·薩默斯小姐是風琴師,在每次做禮拜時,湖地的孩子們輪流替她為管風琴打氣,並引以為榮。牧師是班布里奇神父,他騎著老白馬從松鼠峽過來,沒有缺過一次禮拜。這一切費用都由艾布拉姆開銷,付給牧師五百元的年薪,菲比小姐每年是兩百元。
「哦,親愛的,你說完了嗎?」他說,「呸,呸!我覺得這樣做不對勁。如果這個頂刮刮的青年是個男子漢,他對你的家世會一點不在乎。親愛的羅斯小姐,請相信我的話,他關心的是你本人。坦率地告訴他,就像你告訴我一樣,我可以保證他會對你的身世毫不在意,而且因此對你更好。」
每年初秋時分,艾布拉姆·斯特朗總要來到鷹廈,他在一段時期內一直是這裏受尊敬和熱愛的客人。在湖地一帶大家叫他「艾布拉姆神父」,因為他一頭銀髮,臉色紅潤、健康而和氣。他笑聲朗朗,穿一身黑色衣服,戴一頂闊邊帽,外表極像一位神父。即令是鷹廈的新來客,同他交往三四天之後,也用大家熟悉的稱呼招呼他了。
菲比小姐穿一身印著丁香花枝的棉布衫子,整齊的小髮捲垂過雙耳,她向艾布拉姆神父行了一個低低的屈膝禮,又朝切斯特小姐客氣地點了點頭,便帶著她的助手爬上陡陡的樓梯到琴室去了。
阿格萊亞四歲的時候,她同父親每天傍晚在磨坊里總有一場小小的表演,只要天氣好,一場不缺九_九_藏_書。當她的母親燒好了晚飯,就會替她梳好頭髮,換上一件乾淨的圍兜,打發她到磨坊那邊叫父親回家。磨坊主看見她走進磨坊門就會走過去迎她,周身白花花的全是麵粉。他朝她揮著手臂,唱一支老磨坊主的歌,那是那一帶的人都熟悉的,歌詞大致如下:
阿格萊亞向來是仔細地數她的小角子的,她問道:「發一份電報到亞特蘭大,要花許多錢嗎?」
「不要說話,羅斯小姐,」磨坊主溫和地說,「此刻別說什麼。當你難受的時候最好靜靜地哭一場。」
「我也難過,」艾布拉姆神父順著她說,「不過,如果你不記得是我的小女孩,羅斯小姐,你一定能記起是別人的女孩。你當然記得你的父母。」
水車咕嚕嚕轉,
從前這裏沒有教堂,只有一座麵粉磨坊。斯特朗先生是磨坊主,在這片土地上找不到比他更有趣、更歡樂、更忙碌的、全身沾滿粉塵的磨坊主了。他的活兒很重,可是他收的費用很少,山裡人會走許多英里崎嶇的山路運穀子來讓他磨。
「哦,」艾布拉姆神父輕輕嘆了口氣說,「我明白了。你要叫拉爾夫來。」
快活得整天唱。
那座舊的上射水車讓山上的青藤遮蓋了一半,從樹枝間滲透過來的溫暖的陽光將它照得斑斑駁駁。路那邊的小屋還在,不過等不到冬季的山風無疑就會塌下來。它已爬滿了牽牛花和野葫蘆藤,屋門也只掛在一隻鉸鏈上,搖搖欲墜。
當然想盡了一切辦法尋找她。鄰居們都來幫忙,搜索了幾英里的樹林和山崗;大家打撈了水壩以下每一英尺水溝和溪流,一直打撈到很遠很遠,都沒有找到她的蹤跡。一兩夜之前有一群流浪者在附近的一個小山谷里搭過帳篷,因而不免懷疑,說不定是他們偷走了小孩。可是當他們追趕上他們的篷車並且搜索過後,還是沒有找到孩子。
艾布拉姆神父到湖地來路途遙遠。他家住在美國西北部一個喧鬧的大城市,在那裡他也有幾家磨坊,不是那小小的、裏面有幾排長凳和一架管風琴的磨坊,而是大而丑的像山一般高大的磨坊,一列一列貨車整天圍著磨坊轉,就像螞蟻圍著蟻冢。說到這裏得跟你談談艾布拉姆神父和磨坊教堂,因為他們的故事是連在一起的。
「謝謝你,羅斯小姐,」他說,還是平常那種愉快的口氣,「可是我不再希望能找到阿格萊亞。頭幾年我希望她是被流浪漢偷走的,因此她還活著。不過我已經放棄了這種希望。我相信她是被淹死了。」
磨坊主滿身灰,
這老磨坊主自己經歷過那麼大的痛苦,彷彿就變成了一個魔術師,能替別人驅除痛苦。切斯特小姐的啜泣緩和了一些,她立即掏出一塊樸素的小手帕,擦乾滴在艾布拉姆的大手上的一兩滴淚水。接著她抬起頭來破涕而笑。切斯特小姐慣會淚痕未乾就笑起來,正如艾布拉姆儘管悲傷也能笑出聲來。在這一點上兩個人非常相像。
磨坊主沒有問她什麼,可是切斯特小姐終於告訴了他。
艾布拉姆神父推開磨坊門,輕輕地走了進去。忽然他停住腳步,張皇四顧。他聽到裏面有什麼人在傷心地哭泣。他走進去,看見切斯特坐在暗處一張凳子上,頭埋在手裡的一張打開的信紙上。
「嗯,我愛他,」她回答道,「可是……」她又低下頭哭泣起來。
「我能理解,」切斯特小姐說,「這種懷疑準會叫你更難忍受。可是你還是那麼愉快,那麼樂意減輕別人的負擔。好艾布拉姆神父!」
「啊,艾布拉姆神父,」她說,「我非常難過!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您小女兒的事。總有一天您會找到九_九_藏_書她的——啊,我希望您會找到她。」
兩個星期以後,艾布拉姆·斯特朗本人一年一度來到鷹廈,又變成「艾布拉姆神父」。
於是阿格萊亞就會笑著向他奔過去,叫著「爹爹,帶達姆斯回家家」;磨坊主就會將她抱上肩,大步回家吃晚飯,一邊唱著磨坊主之歌。每天傍晚都這樣表演一番。
鷹廈的客人來到這裏固然是為了過幾天快活日子,更為了獲得必要的休息。他們都是終年忙碌的人,不妨將他們比做一隻鍾,需要在這裏用兩周的時間上發條,好讓它不停擺地走上一年。在這裏你可以找到從低地的城鎮來的學生,有時候來一個畫家,或者一個聚精會神地分析山區遠古地層的地質學家。幾個安靜的家庭來這裏過夏天,也常常有辛勤的婦女團體里的一兩個疲勞的會員來度假,湖地本地人稱她們為「女教師」。
艾布拉姆神父同切斯特小姐成了好朋友。老磨坊主從蘭金太太那裡了解到她的情況,對這位隻身在世上闖蕩的瘦弱姑娘很快發生了興趣。
在避暑勝地的名錄上找不到「湖地」這個地方。它坐落在坎伯蘭山脈的一片低矮的橫嶺上,瀕臨克林奇河的一條小支流。湖地本身不過是二十來戶人家的自給自足的小村莊,傍著一條不很繁忙的窄軌鐵路。你不免懷疑,是鐵路在松林里迷了路,由於害怕和孤獨竄到湖地來了;還是湖地迷了路,在鐵路邊抱成一團,等火車來帶它回家。
「不,」她終於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我對那磨坊一點也不記得。在我看到你的滑稽的小教堂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麵粉磨坊。如果我是你的小女孩,我會記得的,不是嗎?我很難過,艾布拉姆神父。」
在阿格萊亞四歲生日後僅僅一個星期,有一天阿格萊亞不見了。最後見到她時,她在屋前的路邊摘野花。只過了一會兒,母親出來瞧她,唯恐她走得過遠,不料她已經沒了蹤影。
奇迹還沒有完。切斯特小姐原來坐在板凳上,向前探出身子,臉色像麵粉一樣蒼白,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艾布拉姆看,像是大夢初醒。當她聽到那歌聲,她向他張開兩臂,嘴唇顫動著,用朦朧的聲音招呼他:「爹爹,帶達姆斯回家家!」
接著又一個奇迹出現了。在樓上的迴廊里整齊地堆放著一排麵粉袋。說不定麵粉堆下藏著一隻老鼠,咬破了麵粉袋,麵粉淌了出來。不知怎地,管風琴嗡嗡的聲音震動了淌出來的麵粉,從迴廊地板的裂縫裡灑下了一片,將艾布拉姆從頭到腳灑滿了麵粉。老磨坊主隨即走到過道里,揮起雙臂唱起了磨坊主之歌:
切斯特小姐有幸找到艾布拉姆神父做她的朋友和遊伴。他熟悉湖地附近的每一條道路、山上的每一座山峰、每一塊坡坎。她通過他熟悉了松林里蔭蔽傾斜的小徑,莊嚴的草木不生的巉崖,清澄的令人心醉的早晨,充滿了神秘的憂愁,像在夢幻中的金色的下午。因此她的健康情況改善了,心情也越來越輕鬆。她的笑聲那麼親切那麼真誠,就像艾布拉姆那出名的笑聲,只不過比較文雅。他倆都是天生的樂觀主義者,都知道怎樣對世人表現得和顏悅色。
在下面的教堂里,天色漸暗。艾布拉姆神父同切斯特小姐流連忘返。他們沉默不語,似乎都沉浸在回憶中。切斯特小姐一手支頤坐著,眼睛盯著遠處。艾布拉姆神父站在後面一排條凳間,瞧著外面的路和搖搖欲墜的小屋。
「哦,對了;我記得很清楚——特別對我父親。他跟你一點也不像,艾布拉姆神父。啊,我不過假裝是你女兒。來吧,你在這裏坐得太久了。你答應過我今天下午到一處池塘看鱒魚,我從來沒有見過鱒魚。」
想到了親愛的,
九*九*藏*書布拉姆發跡之後,他回來看了一次湖地和那老磨坊。他看到這些難免傷心,不過他是一個堅強的人,看樣子依然愉快而和善。就在這時候他靈機一動,要將老磨坊改建成一座教堂。湖地太窮,建不起教堂,窮困的山民也無能為力,他們在二十英里範圍內找不到做禮拜的地方。
離鷹廈四分之一英里處有一塊地方,在旅遊手冊里會給遊客們描繪為「景觀」——如果鷹廈發行過手冊的話。那是一座已不成為磨坊的非常古老的磨坊。用喬賽亞·蘭金的話來說,那是「美國唯一的,嗯,有一架上射水車的教堂;又是世界上唯一的,嗯,有幾排教堂長凳和一架管風琴的磨坊。」鷹廈的住客們每逢禮拜天都來到這古老的磨坊教堂,聽牧師傳道說,贖了罪的基督徒就像過了篩的麵粉,在經歷和苦難的磨盤中給磨成有用的東西。
「很多?」磨坊主說,「嗯,這看你怎麼說。除非你想買月亮或者同樣貴重的東西,該算很多了。」
「好羅斯小姐!」磨坊主微笑著模仿她的口氣,「有誰比你更為別人著想?」
這就是艾布拉姆·斯特朗為阿格萊亞樹的另一塊碑。一個詩人看來這題材或許顯得過於功利主義而缺乏美感;可是另一些人卻認為此舉似乎出於甜蜜而美好的想象,那雪白而純潔的麵粉傳達著仁愛和慈善的使命,可以比作喪失的孩子的靈魂,讓大家都來懷念她。
離村莊半英里有一座房屋叫「鷹廈」,那是一座古老的大宅子,房間寬敞,喬賽亞·蘭金用來接待想呼吸山間空氣而又花錢不多的旅客。鷹廈作為旅館可謂經營無方,然而令人愉快。裝修是老式的,沒有什麼現代化的改進。管理很馬虎,照料很粗心,然而使人感到安逸和舒心,就像住在你自己家裡一樣。不過,給你提供的房間很乾凈,飲食很好而且豐富,別的就全靠你自個兒和附近的松林了。大自然還提供了一條礦泉,葡萄藤和鞦韆,還有一塊槌球場——連球門都是木製的。談到娛樂,就只有每周兩次在鄉間的涼亭里用小提琴和吉他伴奏的舞會了。
「那麼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呢?」磨坊主看完信后問道。
磨坊主留在他的磨坊里將近兩年,覺得找回孩子的希望已成泡影。於是他同妻子移居到西北部去了。幾年以後,他在那地區的一個重要的麵粉業城市成一名現代化的磨坊的主人。斯特朗太太一直沒有從阿格萊亞失蹤的打擊下恢復過來,在搬走兩年之後,就留下磨坊主一人來承受悲痛了。
磨坊主一身灰,
快活得整天唱。
你同樣會懷疑這地方為什麼叫「湖地」。這裏並沒有湖,這一帶的土地也太貧瘠,不值得一提。
艾布拉姆神父向她走去,將一隻強有力的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抬起頭,低得聽不清地叫了他一聲,還想再說些什麼。
當你到湖地作客時,他們會給你講這故事的更多的情節。他們會告訴你後來是怎樣根據線索跟蹤尋訪出結果的,原來那批吉卜賽流浪者被這孩子的美麗所吸引,那年秋天就將她偷走。不過你別著忙,等你舒舒服服坐在鷹廈蔭涼的廊沿下,就能從容不迫聽完整個故事。我們這一段最好就此打住,讓菲比小姐低音部的琴聲繼續輕柔地震蕩。
有一年坎伯蘭一帶碰到災荒,到處收成不好,當地又沒有餘糧。山洪給家產帶來莫大的損害,樹林里連禽獸都很稀少,獵人打不到多少野味來養家活口。湖地一帶情況尤為嚴峻。
磨坊主生活中的快樂是他的小女孩阿格萊亞。對一個蹣跚學步的淺黃色頭髮的小丫頭來說,這個名字未免太冒昧,不過山裡人就喜歡響亮而莊重的名字。這原是做母親的在一本什麼書里看到的,就給孩子起了這名字。阿格萊亞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她自己卻不樂意叫這名字,因為這不像個普通名字,而一直將自己叫做「達姆斯」。磨坊主同他的妻子常常連哄帶勸地說阿格萊亞是神話里的名字,可是再說也沒有用。到後來他們總算搞清楚了,原來在他們屋后的小花園裡有一塊杜鵑花壇,小孩對它最感興趣,說不定這孩子認為「達姆斯」這個名字同她最喜愛的花的名字有親密的關係。https://read.99csw•com
「啊,艾布拉姆神父,」她叫道,「如果能證明我就是您的女兒,豈不是妙極了?這不帶點傳奇色彩嗎?你喜歡有我這個女兒嗎?」
「聽我說,羅斯小姐,」磨坊主說,「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想盤問你,不過我想你能信賴我。」
不過,我認為這故事最美妙的一段是:艾布拉姆神父同他的女兒在暮色蒼茫中回鷹廈去的路上,幾乎高興得說不出話。
「我確實信賴您,」那姑娘說,「我要告訴您我為什麼拒絕拉爾夫。我是一個不足道的人,連名字都沒有。我現在用的名字是假的。拉爾夫是個高尚的人,我一心一意愛他,可是我決不會成為他的妻子。」
菲比小姐的手指離開了風琴的低音鍵。可是她彈得太好了。她彈出的調子敲開了深藏的記憶的門,艾布拉姆神父一把緊緊地抱住他失掉二十年的阿格萊亞。
「我確實記得他們,」切斯特小姐說,「我記得很清楚。我最早的記憶是我們在南方很遠的地方的生活。我們在南方各州搬來搬去到過許多城鎮。我摘過棉花,在幾家工廠里做過工,常常缺衣少食。我母親有時候對我好,我父親很殘暴,常常打我。我認為他們兩個都是遊手好閒,居無定所。
切斯特小姐比較瘦弱。她二十上下年齡,由於室內生活顯得蒼白細嫩。可是在湖地才過了一個星期就顯得神采煥發,大大地變了樣。現在是九月上旬,坎伯蘭山脈正逢最美麗的時期。漫山的樹葉染上秋色,一片輝煌,你可以從空氣中嗅到香檳的味道。夜裡卻極涼爽,好讓你舒舒服服地躺在鷹廈的暖和的毛毯里睡覺。
水車咕嚕嚕轉,
工作等於遊戲。
切斯特小姐立即陷入沉思。她的大眼睛迷迷糊糊地盯著遠處的什麼地方。艾布拉姆神父見她一下子變得認真起來,覺得很有趣。她那樣坐著過了好久才開口。
突然,他眼前的景象好像變了樣,回到了二十年以前的模樣。因為當湯米為風琴打氣的時候,菲比小姐按下了一個低音鍵來測試音量。於是在艾布拉姆心目中,教堂好像不復存在了。震動屋宇的不是風琴發出的音,而是磨坊里器械轉動的嗡嗡聲。他確實感覺到那古老的上射水車正在轉;他感到他又回來了,還是那個山間老磨坊的滿身粉塵的快活的磨坊主。此刻已是黃昏時分,阿格萊亞馬上就要蹣跚著跨過大路帶他回家吃晚飯了。艾布拉姆的眼睛盯著屋子的破門。
「當夜我就出走了。我步行到了亞特蘭大,並且找到了工作。我給我自己取了個名字叫羅斯·切斯特,從那時起我就獨自謀生。現在您該知道我為什麼不能同拉爾夫結婚——而且,我永遠不會告訴他究竟是為什麼。」
有一天切斯特小姐從一個住客那裡知道了艾布拉姆神read.99csw•com父的孩子走失了的事。她急忙跑出去,發現磨坊主坐在礦泉旁邊他常坐的板凳上。當他的小朋友眼眶裡噙著淚水,將手滑到他手上,他不覺吃了一驚。
艾布拉姆對她的悲傷嗤之以鼻,這卻勝似同情和憐憫。
「這是什麼話?」艾布拉姆神父說,「你說你記得你的父母,為什麼又說你沒有姓名?我無法理解。」
「你想不想同他結婚?」艾布拉姆神父問。
一天傍晚,艾布拉姆獨自來到老磨坊。他常常去那裡,坐下來回憶他住在路那邊小屋裡的日子。歲月已經磨光悲痛的稜角,他想起往事已不再感到痛苦。可是在寂寞的九月下午,艾布拉姆·斯特朗每次坐到那塊地方,也就是當年「達姆斯」每天飄揚著黃色鬈髮奔過來的地方,湖地人在他臉上經常見到的笑容卻不見了。
「我當然喜歡,」磨坊主真心誠意地說,「如果阿格萊亞還活著,我正希望她能長成你這樣的大姑娘。說不定你就是阿格萊亞。」他迎合著她的愉快心情接著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從前住在磨坊那邊?」
切斯特小姐忽然產生了一個奇特的念頭。
就這樣,為了紀念阿格萊亞,老磨坊變成了這地區的一塊福地,因為她原先正住在這裏。彷彿是這孩子的短暫的生命比許多年登七旬的人對本地帶來更大的好處。不過艾布拉姆·斯特朗為了紀念她,還建起另一塊碑。
穀子磨成了粉,
「我要他等待,」她說,「我才找到我父親,我要在一段時間內就我們兩人在一起。我要告訴他,他必須耐心等待。」
他在西北部的磨坊里生產一種阿格萊亞牌麵粉,那是用最堅實最優質的麥子磨成的。不久各地就發現阿格萊亞牌麵粉有兩種價錢,一種是市場最高價,另一種的價格等於「零」。
這個季節鷹廈的住客比平時少一些。住客中有一位羅斯·切斯特。切斯特小姐來自亞特蘭大,她在那裡一家百貨商店工作。這還是她平生頭一遭外出度假。那家商店經理的妻子有一次在鷹廈度過一個夏天,她喜歡羅斯,就勸她到這裏來度三個星期假期。經理夫人還讓她帶一封信給蘭金太太,因而她高興地接待切斯特小姐,並親自負責照應她。
不論哪裡發生了天災人禍,鬧得民不聊生——不論是由於火災、水災、龍捲風、罷工還是饑饉,那裡就會馬上得到「無價」的阿格萊亞牌麵粉慷慨的捐助。麵粉分配得謹慎而及時,但那是無償的,饑民們不付一分錢。有這麼一個傳說:一個城市的貧民區發生了一場火災,首先到達現場的是消防隊長的汽車,隨後便是阿格萊亞牌麵粉的貨車,最後才是救火車。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看到一個高個子人影顛呀顛地從陽光照著的路上過來了,隨即又看到旁邊還有個矮些的人影。不一會兒就一起來到了教堂。那高個子人影原來是菲比·塞默斯小姐,就是那位風琴師,過來練習的;那矮個子人影是湯米·蒂格,該輪到湯米來替菲比小姐的風琴打氣了。他的光腳趾威風凜凜地揚起地上的灰塵。
磨坊主慢吞吞地攀登那條彎彎曲曲的陡徑。路兩邊的樹擠得太近,他在樹蔭下走著,帽子拿在手裡。松鼠在右手的舊柵欄上竄來竄去,鵪鶉蹲在麥茬里叫喚雛鳥。西下的太陽將迎面的峽谷染上一片淡黃色。現在是早秋時分,離當年阿格萊亞失蹤的日子不過幾天。
「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切斯特小姐悲傷地說,「而且我永不會同他結婚,也不會同任何人結婚。我沒有這個權利。」
「當我們住在亞特蘭大附近一條河邊的小鎮上時,一天夜裡他們大吵了一場。我是在他們互相辱罵和奚落的時候才知道——啊,艾布拉姆神父,我才知道我連姓名的權利都沒有,我是一個不足道的人。